三 - 吾棲之膚 - 懸疑靈異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首頁 小說中心 A-AA+ 發書評 收藏 書籤 目錄

簡/繁              

吾棲之膚 by 蒂埃裡·榮凱

2019-11-10 23:56

在一間閣樓臥房里,亞歷克斯·巴尼正躺在折疊鐵床上休息。除了等待,他無所事事。在法國南部這片灌木叢生的石灰質荒地上,一陣陣喧鬧的蟬鳴聲令他煩躁不安。透過窗戶,亞歷克斯看著一棵棵橄欖樹奇形怪狀的側影,夜色下的這些樹干仿佛在不停地扭曲,最后以怪誕的姿勢停住不動;他用襯衫的衣袖擦了擦滲出酸酸汗水的前額。

裸露的燈泡只用一根繩子吊著,引來了一團團蚊蟲;每隔一刻鐘,亞歷克斯都會發泄一次,拿起一瓶氣霧殺蟲劑向蚊蟲噴去。水泥地面上,蟲子的尸體攤成了黑乎乎的一大團光暈,上面散落著一處處細小的紅點。

亞歷克斯艱難地站起身,拄著根拐杖,一瘸一拐地從臥室出來,朝這幢農舍的廚房走去。這是一幢位于卡涅和格拉斯(3)兩地間荒鄉僻野里的農舍。

冰箱里塞滿了各種食物。亞歷克斯取了瓶啤酒,打開瓶蓋便一口氣喝光。他猛烈地打著嗝,接著又開了一瓶,從房子里走了出來。遠處,放眼望過布滿橄欖樹的山丘,只見一片海水在無云的天空下波光粼粼,與如水的月光相映生輝。

亞歷克斯小心翼翼地走了幾步。他的大腿很疼,那種一陣陣的短促劇痛。繃帶緊勒著肌肉。這兩天膿倒是沒有了,但傷口還遲遲不能愈合。子彈橫穿過肌肉群,卻奇跡般地繞開了大腿的股動脈和骨組織。

亞歷克斯單手撐住一棵橄欖樹撒尿,尿液澆在一群正忙著搬運很大一堆細樹枝的螞蟻身上。

他又喝起了啤酒,他朝酒瓶里吸著,用酒沫漱完口后又吐了出來。他坐在陽臺的長椅上,一邊吐著氣,一邊又開始打嗝。他從運動短褲的兜里掏出一盒高盧香煙。啤酒濺在他那黏滿油漬和灰塵的T恤上。他隔著T恤捏著自己的肚皮,用拇指和食指夾起一塊贅肉的皮來。他胖了。這三個星期來除了休息和吃喝外無事可干,他胖了。

他用腳踩踏著一張半個月前的報紙。高筒靴的鞋跟將頭版上印著的那張人像緊緊蓋住。他本人的頭像。在一欄加粗的文字中,赫然跳出幾個大一號的黑體字——他的名字——亞歷克斯·巴尼。

在另一張小一號的照片上,一個男人摟著一個女人的肩膀,女人的懷里抱著個嬰兒。亞歷克斯清了清嗓子,沖著報紙吐了口痰。唾沫里夾著幾根煙絲,在嬰兒的臉上化開。亞歷克斯又吐了一口,這一次正中對著妻兒微笑的警察的臉。這個警察如今已是個死人……

他將剩下來的啤酒全倒在報紙上,油墨漸漸稀釋,一片模糊地罩在照片上,報紙開始發泡變軟。啤酒流動的長痕一塊一塊地將整張報紙覆蓋起來,他聚精會神地注視著這一幕。接著他跺起腳,將報紙碾得粉碎。

一陣焦慮襲上他的心頭。他的雙眼濕潤了,但是淚水并沒有涌出;嗓子里剛有哽咽之意卻又立刻干澀如初,這讓他有些慌張。他拉平了包扎傷口的繃帶,理好起皺的地方,將整個繃帶重新繃緊后,又將安全別針換了個位置別好。

他將雙手平貼在雙膝上,就這么待在那兒,看著夜色。他住進農舍的最初幾天里,因為無法適應孤獨而難受至極。傷口的感染使他發起低燒,雙耳嗡嗡作響,再加上蟬鳴,他極為不適。他仔細觀察過這片石灰質荒地,常常會覺得有棵樹在動,夜里的聲音也使他驚惶不安。他手里總是攥著把手槍,在躺下的時候就將手槍放在肚子上。他擔心自己會就這么瘋掉。

裝鈔票的袋子就在床腳。他一條胳膊緊緊有力地吊在袋子上,手伸進一捆捆鈔票里,翻前轉后,搓來弄去,與鈔票這樣的肌膚相親令他深感陶醉。

他有時候會欣喜若狂,當他想到自己總歸不會再有事的時候,就會突然大笑起來。誰也找不到他。他藏在這里很安全。周圍沒有別的房子,最近的也在一公里開外。那是些荷蘭或德國游客買下來度假的廢棄農舍。間或會有一幫嬉皮士像山羊一樣成群結隊地涌來。偶爾還會來個陶器商……根本犯不著有任何擔心!白天他有時會用望遠鏡觀察公路和周邊地帶。游客采著路邊的花,久久地徒步閑逛。幾個孩子都長著一頭鮮亮的金發,兩個是小姑娘,另一個是比她們稍大些的男孩。另一邊,他們的母親正在屋頂平臺上一絲不掛地曬著日光浴。亞歷克斯窺視著她,一邊揉著自己的襠部,一邊難受地哼……




他來到廚房做了份煎雞蛋。他就著平底鍋吃掉雞蛋,再用面包蘸上鍋里的殘汁吃了個干凈。然后他玩起了飛鏢,但是每次擲出去后都要走過去撿,這使他很快就厭煩了。房子里還有臺彈子機,他剛入住的時候還用得挺好,但現在已經壞了一個星期。

他打開電視。他調來調去,不知道是該看法國三臺的西部片,還是一頻道的綜藝節目。西部片講的是一個匪徒用淫威懾服了整個村子后變成法官的故事。這家伙真的是瘋了,他帶著一頭狗熊散步,頭總是姿勢怪異地向一邊歪著——這個匪官在被處以絞刑時僥幸逃生……亞歷克斯將電視的聲音關掉。

法官,真正的法官,穿著紅袍戴著那種白色襯領的法官,他倒是見過一個,就一次。那是在巴黎司法院。樊尚硬拉他去那兒旁聽一場審判。他真是犯毛病了。樊尚是他——亞歷克斯——唯一的朋友。

今天,亞歷克斯遇上了麻煩。他想,這種情形要是換作樊尚遇到,他應該會知道怎么辦……如何離開這個偏僻的鬼地方而不讓警察抓到,如何讓這些肯定編過號的鈔票能用掉,如何到國外對付著謀生讓自己被人漸漸淡忘。樊尚會說英語、西班牙語……

此外,最重要的是,樊尚才不會這么愚蠢地給自己下個套!他肯定會事先考慮到警察,考慮到藏在天花板上的那個攝像頭,它把亞歷克斯的壯舉全都拍了下來。那倒真是場壯舉!一邊狂吼著一邊闖進營業廳,手槍直指銀行柜員……

樊尚應該會事先記下星期一慣常的客戶數量,特別是會留意到這個警察,他每周都在這天休息,十點鐘會來這兒取筆現金,然后再到附近的家樂福里購物。樊尚還會戴上一個只露出眼睛和嘴巴的面罩,朝攝像頭開幾槍……亞歷克斯倒是戴了這樣一個面罩,但是那個警察一把將它扯了下來。樊尚不會有片刻的等待,就會將這個想充英雄的家伙一槍撂倒。既然到了你死我活的關頭……

可當時是亞歷克斯——他驚呆了,在這當口,他還遲疑了片刻才做出決定——趕緊開火!亞歷克斯被突襲了,亞歷克斯被一槍擊中大腿,亞歷克斯拖著傷腿走了出去,一邊滴著血一邊拎著裝滿了鈔票的袋子,不,真的,樊尚肯定能全身而退!

再也沒見過樊尚了。沒人知道他躲到哪兒去了。也許他死了?無論如何,沒有了他的的確確是場災難。

不過亞歷克斯也學會了很多事。樊尚失蹤后,他結交了些新朋友,正是他們為他提供了假證件,還在普羅旺斯的這片荒蕪的石灰質地上給他找了個藏身之所。樊尚消失的這四年里,亞歷克斯也完全變了個模樣。他父親的田地、拖拉機、奶牛,都已離他遠去。他在莫城做了夜店保安。每個周六,都會有醉酒鬧事的客人,他就會掄起棒槌一樣的雙拳教訓他們一頓。亞歷克斯有了光鮮的衣服、一枚大金戒和一輛車。差不多像個體面的先生了!

隨著不斷地替別人去揍人,他也暗想過,要是為自己去揍人,倒也不壞。亞歷克斯揍啊,揍啊,揍啊。夜里,深夜,在巴黎,在那些漂亮的街區,在夜店和餐廳的出口……揍回來一個個總歸是鼓鼓囊囊的錢包,揍回來一張張信用卡,這些藍卡使用起來那么方便,他不斷地刷著,添置的衣服現在已相當充足。

然后亞歷克斯感到了厭倦,揍得這么猛,揍得這么頻繁,回報其實還是不值一提。去銀行,就那么一次,拼了命揍一次,他在余生就可以再也不用揍人了。




他懶洋洋地躺在椅子里,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已經沒了節目的電視屏幕。就在他的手邊,一只老鼠嘎吱作響地沿著一塊踢腳板溜了過來。他伸長胳膊,攤開掌心,隨著迅猛的一個動作,他的五指便抓在了那毛茸茸的小身體上。他感覺到小心臟瘋狂地跳動。他想起了在田地里,拖拉機的車輪將躲藏在樹籬里的倉鼠和鳥趕得四處飛奔。

他將老鼠貼近自己的臉,開始輕輕地越捏越緊。他的指甲深深地摳進了絲滑的毛皮里。嘎吱聲愈發尖銳。于是,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張報紙,那些粗大的文字,還有記者那一欄欄花哨詞語中夾著的他那張疑犯照片。

他站起身走到房門外的臺階上,用盡全力將老鼠扔到了夜空下的遠方。

*

你的嘴里帶著這種發霉的土味,這塊黏稠的泥土被你整個壓在身下,溫熱而柔軟地貼著你的上身——你的襯衫被扯碎了,此外你還能嗅到青苔和爛木頭的味道。而他雙手的虎口正箍在你的脖子上,幾根繃起來的手指摁住你的臉,使你像囚犯一樣動彈不得,他的一只膝蓋弓起來頂著你的腰,他將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上面,仿佛他要將你直接埋進土里,讓你消失在地里。

他喘著氣,讓氣息漸漸平靜下來。你呢,你再也無法動彈——等,只能等。短劍就在草地上,在你右手邊的某個地方。必須要在幾秒鐘內讓他松開手。那么,腰往上一頂,你就可以讓他從你身上摔下來,再將他打倒在地,你拿起短劍,殺他,殺他,捅開他的肚子,這個渾蛋!

他是誰?一個瘋子?一個在樹林里勾搭別人的虐待狂?時間一秒一秒地過了很久,你們還是兩個人躺在一起,痛苦地陷在泥里,在夜色中傾聽著彼此的氣息。他會殺了你嗎?或者殺你前還要先雞奸你?

樹林完全安靜下來,死氣沉沉,仿佛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他一句話也不說,更為平靜地呼吸著。你等著他的動作。他的手會摸向你的小腹?差不多就是這一類事情……慢慢地,你終于控制住恐懼,你知道自己做好了反抗的準備,會把手指插進他的雙眼,會找準他的咽喉一口咬去。但是什么事也沒有發生。你還是那樣,在他的身下,等著。

而他笑了。輕輕的一聲笑,開心、真誠,就像孩子的笑聲。孩子收到圣誕禮物時的那種笑聲。笑聲凝固了。你聽到了他的聲音,穩重而平和。

“什么也不要怕,小家伙,別動,我不會傷害你的……”

為了打開電筒,他的左手離開了你的頸部。短劍就在那兒,插在草里,只有差不多二十厘米的距離。可是,他用腳將你的手腕壓得更緊,然后又將短劍遠遠地扔開。你最后的機會……

他將電筒放在地上,緊緊揪住你的頭發,將你的臉朝黃色的光圈扭了過來。你的眼睛被刺得睜不開。他又說起了話。

“是的……就是你!”

你的背越來越沉重地感受到他膝蓋上的重量。你叫了起來,可他拿出一塊帶著香味的布片貼在你的臉上。你反抗著以免就此不省人事,然而,他慢慢地松開你,你已經失去知覺。一條黑色的巨流洶涌翻滾著襲向你。

過了很久,你才從昏沉中醒來。你的記憶一片模糊。你是在床上做了個噩夢,做了個可怕的夢嗎?

不,周圍一切都是黑的,就像是夜夢中的那團黑,但是此刻,你明明就是醒著。你狂吼起來,久久地吼著。你試圖移動身體,想重新站起來。

但是你的手腕和腳踝都被鎖鏈拴了起來,手腳都只有極為狹小的活動空間。你摸著黑探觸著你躺著的這塊地。地面很硬,上面鋪著一層漆布。你的后方是一堵填了泡沫材料的墻。鏈條就密封在墻體內,封得牢牢實實。你一邊用一只腳頂住墻,一邊扯動著鏈條,但即便再用上比這大得多的力氣,這些鏈條應該也能承受得住。

這一刻你才意識到你赤身裸體。你沒穿衣服,一絲不掛,被用鎖鏈拴在一堵墻上。你探觸著自己的身體,身體很燙,你尋找著是否會有痛感暫時麻木了的傷口。但是你細膩的皮膚十分光滑,并無傷痛之處。

這間幽暗的房間并不冷。你赤裸著身體,但不覺得冷。你問有沒有人,你喊了起來,拼命地喊著……然后你哭了,你捶打著墻,搖晃著鎖鏈,無能為力地狂吼著。

你覺得已經喊了幾個小時。你坐在地上,貼著布坐著。你想可能是有人給你下了毒,所有這一切,只不過是些幻象和譫語……或者你已經死了,昨天夜里,在公路上,騎著摩托,你死去那一刻的記憶現在已經蕩然無存,但可能過一會兒會記起來?是的,應該是這樣,死亡,被鎖在黑暗之中,再也無知無覺……

但是不對,你是活著的。你又叫喊起來。那個虐待狂在樹林里將你俘獲了,但他沒有對你下任何毒手,沒有,完全沒有。

我瘋了……你也想到了這一點。你的聲音無力,微弱,嘶啞,你口干舌燥,再也叫不出聲了。

是啊,你渴了。




你睡了。醒來的時候,埋伏在黑暗中的干渴感正靜候著你。它很耐心,在你睡的時候一直陪護著你。它緊緊地握住了你的咽喉,陰險惡毒又揮之不去。苦澀厚重的灰塵蓋滿了你的嘴唇,灰塵的顆粒在你的牙齒間摩擦作響。不是簡簡單單的喝水的欲望,不,根本是另一回事,你從來沒有經歷過的事,它的名字帶著清晰的聲音和形象如同鞭子般向你抽了過來——渴。

你試著想些別的事情。你默誦著詩歌。間或你會站起身拍打著墻求援。你先是喊著——我渴——然后你小聲嘟囔——我渴,最后你一心只是在想——我渴!你一邊呻吟,一邊哀求有人來給你點水喝。你后悔剛開始時那樣撒尿。你當時用盡全力扯動著鏈條,只是為了能將尿撒得更遠些,使地上鋪著的這塊作為你簡陋小床的布頭能保持干凈。我要渴死了,我本來還可以喝自己的尿……

你又睡著了。幾個小時,或者僅僅只有幾分鐘?你無法確定,在黑暗中赤裸著身體的你,沒有了時空感。




漫長的時間就如此流逝。突然,你明白了——搞錯了!他把你當成某個別的人了,他要如此折磨的那個人并不是你。于是,你聚集起最后的力氣大聲叫道:

“先生,求求您了!您快過來,您搞錯了!我叫樊尚·莫羅!您搞錯了!樊尚·莫羅!樊尚·莫羅!”

接著,你想起了樹林里的電筒。黃色的光束投射在你的臉上,他用低沉的聲音已經說過:“就是你!”

那么,就是你了。




————————————————————

(1) 巴黎大區西部的一個居民區集中的富裕城鎮。

(2) 法國醫學科學界的年會。

(3) 卡涅和格拉斯均為法國南部尼斯附近城市。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