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吾棲之膚 by 蒂埃裡·榮凱
2019-11-10 23:56
女傭里娜正在休假,這個周日由羅歇來準備早餐。他在拉法格房間前敲了很久門,才聽到了一聲回答。
里夏爾大口地嚼著新鮮的羊角面包,吃得很香。他自覺情緒極好,甚至有想開開玩笑的念頭。他穿上一條牛仔褲,一件薄布襯衫,套上一雙低幫休閑鞋,出了房間準備到花園里轉一轉。
兩只天鵝在水面上四處游著。拉法格走入一叢丁香樹中時,它們也游到了岸邊。他先向它們扔了幾小塊碎面包,又蹲下來讓它們在他的掌中進食。
接著他在花園里散起了步,剛剛修剪過的綠草地旁,一座座花壇裝點出鮮艷繽紛的色彩。他朝花園最深處的游泳池走去,這是塊二十米長的水池。一道環繞著整個別墅和花園的圍墻,將外面的街道和四周其他的別墅從視野中全然隔絕。
他點上一根金黃色的香煙,深深吸了一口,又長長地冷笑了幾聲,便向屋子折返而去。羅歇已經將夏娃的餐盤放在了廚房的餐桌上。里夏爾走進客廳,按起內線電話的按鍵,鉚足了勁兒大喊:“吃——早——餐!起——床——了!”
接著他便登上了二樓。
他打開鎖走進臥室,夏娃依然躺在一張巨大的天篷床上睡覺。她的臉埋在被子里半隱半現,而她那濃密鬈曲的一頭黑褐發,就仿佛是紫色綢緞上的一條黑帶。
拉法格坐在床沿,將餐盤放在夏娃的頭旁邊。她將橙汁杯放到唇沿蘸了一下,接著懶洋洋地慢慢嚼起一片蜂蜜吐司。
“今天二十七號了……”里夏爾說,“今天是這個月的最后一個星期天。您沒忘記吧?”
夏娃無力地搖了一下頭,并沒有看里夏爾。她的眼神空蕩蕩的。
“好的,”他接著說,“我們過三刻鐘出發!”
他離開了套房。回到大客廳,他走到內線電話邊大喊道:
“我剛才說三刻鐘,你聽明白了嗎?”
這聲叫喊經過揚聲器的放大后傳進房間,夏娃聽了,呆呆地怔住了半晌。
*
開了三個小時后,奔馳離開了高速公路,進入一條蜿蜒狹窄的省道。盛夏的陽光下,諾曼底的鄉村昏沉得幾乎要散了架。里夏爾給自己倒了杯冰鎮蘇打水,然后建議正半合著眼打瞌睡的夏娃也清涼一下。她拒絕了他遞過來的杯子。他將小冰箱的門重新關上。
羅歇開車速度很快但技術嫻熟。沒過多久,他們來到了一個小村莊附近,他將奔馳停在一座城堡的入口處。城堡環繞在一片密林之中,城堡附近的一些搭建物由籬笆圍了起來,距村子最外圍的幾間屋子已貼得很近了。一群群來這里散步的人正坐在城堡前的廣場上享受陽光。幾個穿著白色工作服的女人端著放滿各色塑料杯的盤子,穿行于他們當中。
里夏爾和夏娃登上入口處的一長排臺階走向前臺,一位身材魁梧的前臺小姐威坐接待處。她向拉法格微笑了一下,又握了握夏娃的手,叫來一位男護士。夏娃和里夏爾跟著他走進一部電梯,電梯在四樓停了下來。長長的走道仿佛是一條被挖進去不少凹口的直線,這些凹口便是一扇扇開著長方形半透明塑料探視孔的房門。男護士一言不發地打開電梯左手邊的第七扇門,他側開身讓里夏爾和夏娃走進房間。
*
一個女人坐在床上,盡管滿臉皺紋,佝著雙肩,但她是個非常年輕的女人。她的模樣仿佛一出早衰癥的慘劇正在上演,一張稚氣未脫的臉上刻滿了深深的條痕。一頭亂發如同厚厚的一蓬草,一束束似麥穗般高高兀立;突出的眼球四處亂轉;全身皮膚上布滿一塊塊泛黑的痂。她的下唇在痙攣似的顫抖,而上身慢慢地晃動著,由前向后,極有規律,仿佛在打節拍。她只穿著件無袋藍布襯衫,裸露的雙腳在絨球拖鞋上摩來擦去。
她似乎不曾留意到有人進來。里夏爾坐到她身邊,托起她的下巴,將她的臉轉向自己。女人非常聽話,但不論是從表情還是動作來看,她并未流露出哪怕是一丁點兒的感情或情緒。
里夏爾伸出胳膊繞過她的雙肩,將她摟在懷里。晃動停止了。夏娃站在床邊,透過加固了的玻璃窗看著外面的風景。
“維韋安娜,”里夏爾低聲說著,“維韋安娜,我的乖……”
突然,他站起身一把抓住了夏娃的胳膊。他強行拉著她轉身面朝維韋安娜,而維韋安娜帶著驚恐的眼神又開始晃動。
“給她……”他有氣無力地說道。
夏娃打開手提包,取出一盒夾心巧克力。她俯下身子,將盒子遞給那個女人,維韋安娜。
維韋安娜手忙腳亂地一把搶了過來,扯開盒蓋,然后狼吞虎咽地大口吃了起來,一個接著一個,所有巧克力全被吃光了。里夏爾注視著她,驚愕不已。
“好,這么多夠了……”夏娃嘆道。
然后她輕輕將里夏爾推出房間。那位男護士就等在走道里。夏娃和里夏爾向電梯走去,他將房門重新關上。
他們回到前臺,與前臺小姐攀談了幾句。司機正靠在奔馳外讀著《隊報》,夏娃向他打了個手勢。里夏爾和夏娃鉆進后排坐好,汽車駛上省道,接著經高速公路回到巴黎大區,最后停在勒韋西內的別墅。
*
里夏爾將夏娃關進二樓的套房,給傭人們都放了假。他在客廳里一邊慢慢嚼著里娜臨走前做好的冷菜,一邊放松休息。當他坐上奔馳向巴黎城區駛去時,已差不多是傍晚五點。
他在協和廣場附近停好車,走進莫魯瓦戈多大街的一幢建筑。他攥著串鑰匙快步爬上樓梯來到四樓。他打開一間寬敞的一居室公寓。一張鋪著層淡紫色綢緞床罩的大床擺在房間中央,墻上掛著幾幅色情畫。
床頭柜上擺著一部帶自動答錄裝置的電話機。里夏爾按下磁帶的按鍵聽來電留言。最近這兩天有三個來電。都是些氣息短促、嘶啞的聲音——給夏娃留言的男人的聲音。他記下對方建議的約會時間后,從公寓里出來,飛奔下樓來到街上,重新坐進車里。一回到勒韋西內,他便走向內線電話,用令人肉麻的聲調叫著少婦。
“夏娃,你聽到我的話了嗎?三個!今天晚上!”
他走上二樓。
她正在套房的小客廳里畫一幅水彩畫。畫布上是一片寧靜而迷人的風景——沐浴在陽光下的一片林中空地,在畫布的正中,用黑炭條畫出來的是維韋安娜的臉。里夏爾大笑著從畫邊走開,他抓起梳妝臺上的一瓶紅色指甲油,將整瓶油全潑到了畫上。
“您就不能換點別的嗎?”他低聲耳語道。
夏娃站起身,井井有條地將畫筆、顏料和畫架一一收好。里夏爾將她沖著自己一把拉了過來,兩人的臉幾乎貼到了一起,他低聲說:
“您這么順從地委屈自己來滿足我的欲望,真是謝謝您了,衷心地謝謝您……”
夏娃的五官擰成一團,從嗓子里迸出一聲長長的哀怨,聲音低沉而嘶啞。接著一道怒光從她的眼中射出。
“放開我,你這個拉皮條的!”
“啊!太滑稽了!真的!我向您說實話,您在反抗的時候真的很迷人呢……”
她掙開了他。她把頭發重新理順,拽好衣服。
“好啊,”她說,“今天晚上?您真的想那樣?那我們什么時候走?”
“那么……馬上就走!”
他們一路上彼此無言。他們走進莫魯瓦戈多大街的那套公寓,依然不發一言。
“您準備準備,他們應該很快就到了。”拉法格命令道。
夏娃打開衣櫥,開始脫衣服。她收好衣服,隨后開始裝扮自己,她穿上皮裙和網襪,套上一雙黑色長皮靴。她又在臉上化起妝來,涂上白色的粉底,抹上鮮紅的口紅,然后坐到床上。
里夏爾走出房間,來到公寓被隔開的另一邊。隔墻上是一面雙向鏡,所以,夏娃正在等候的房間里發生的一切,他都可以盡然偷窺。
半個多小時后來了第一位客人,這是個喘著氣的六十多歲商人,臉上一片中了風的紅暈。第二位過了晚上九點才到,這是個外省的藥劑師,他定期和夏娃見面,但他只滿足于看著她裸身在狹窄的房間里走來走去。終于到了第三位,這一位在電話里約定過來時就已是氣息急促,夏娃不得不讓他按下性子耐心等待。這是個世家子,是那種明明是同性戀自己卻不肯承認的人,他一邊來回走著一邊罵聲不斷地自慰,情緒漸漸亢奮起來,夏娃一直陪他走來走去,還給他幫一把手。
里夏爾在鏡子后面欣喜若狂地欣賞著這場表演,他坐在一把搖椅里晃著身子偷偷地笑著,少婦每一次顯出惡心的表情時,他都禁不住鼓掌。
一切結束后,他回到了她身邊。她將整套皮衣扔到了一邊,穿上原先的暗色調套裝。
“完美啊!您總是這么完美……了不起而且耐心十足!來吧。”里夏爾低聲說道。
他抓住她的胳膊,帶著她來到一家斯拉夫人開的餐館吃夜宵。一支茨岡人的樂隊貼在他們桌邊表演,他慷慨地將大把的鈔票甩給這些樂手,這些錢正是夏娃的客人之前放在床頭柜上的服務費。
*
搜尋一下你的記憶。那是個夏夜。天氣熱得讓人發慌,空氣濕漉漉的,肩頭仿佛壓上了一副重擔。風雨遲遲未至。你騎上摩托車,準備趁著夜色轉一轉。你想,夜空下的風會讓你舒服一點。
你飛快地騎著。風灌進你的襯衫,卷起衣角和下擺,叭叭作響。一些飛蟲掉在你的眼鏡上,掉在你的臉上,但你不再覺得熱了。
一輛汽車頭燈的兩道白光劃出你在黑暗中的行車軌跡,但過了很久,你才開始對此感到不安。兩只電眼,它們瞄準你,再也不放開。你緊張失措,你將一二五摩托車的油門深踩到底,但是尾隨著你的那輛汽車動力十足。它毫不費力地一直緊跟在你身后。
你在樹林里繞來繞去,這種對你不舍不棄的注視起先讓你焦慮,隨后你開始感到恐慌。你從后視鏡里可以看到駕駛者只身一人。他似乎并不想靠近你。
終于,暴風雨來了。開始還只是細雨紛紛,接著就傾盆而下。轉了一個又一個彎,汽車總會重新出現。你全身淋透,打著寒戰。一二五的油表開始閃起警示紅燈。在樹林里轉了又轉,你已經完全迷失了方向。你再也搞不清去最近的村子該走哪個方向了。
路很滑,你減了速。汽車猛地一躍貼了上來,幾乎開到了你的前面,同時試圖將你逼到路邊。
你剎住了車,將摩托車掉轉方向。你重新發動引擎,準備向反方向開去,這時你聽到了他剎車的嘶鳴聲——他也將車掉頭,繼續跟在你的身后。茫茫黑夜中,雨水如注,從天而降,讓你無法辨清面前的路。
突然,你提起前輪沖向一個斜坡,希望借勢躍過樹林下方的一個灌木叢,但是你滑倒在泥中。一二五倒在路邊,引擎熄了火。你試著將車拉起來,但這花了你不少的氣力。
你重新坐到車上,踩下啟動桿,但是再也沒有油了。一支強力的電筒將灌木叢照得通亮。這束光令你驚恐莫名,你跑到一棵樹下躲了起來。你將手伸進右腳長筒靴的鞋幫,摸著一支短劍,這把德國黨衛軍短劍你一直都帶在身邊……
確實,汽車也在路上停下來。當你看到這個厚重的身影正扛著一把槍走過來時,你感到肚子不禁一緊。槍口轉向了你。槍聲與雷聲混在了一起。電筒被放在汽車頂棚上,關上了開關。
你拼命地飛奔起來。為了拔開荊棘找出一條路,你的雙手被刮扯開無數道口子。時而你又看到了電筒的光亮,你身后重新閃出那道強光,照亮你逃跑的方向。你什么都聽不到了,你的心極度猛烈地跳著,靴子上黏著一塊泥,你跑起來步履沉重。你握著拳頭緊緊攥著那把短劍。
追捕究竟持續了多久?你摸著黑,氣息短促地跳過被砍倒在地上的一棵又一棵樹。臥在地面的一塊樹樁將你絆倒,你四肢張開,倒在了這泥濘不堪的地上。
躺在泥中,你聽到了一聲叫喊——就像是虎嘯般的一聲低吼。他飛身一躍壓住你的手腕,用他靴子的鞋跟踩踏著你的手。你松開手,短劍掉了下來。他又撲在你的身上,雙手緊摁住你的肩膀,然后抬起一只手蓋到你嘴上,另一只手掐緊了你的咽喉,同時他用膝蓋頂住你的腰。你試圖咬他的手掌,但你的牙齒只碰到了土塊。
他將你的身體拉起來彎成弓形,緊貼著他。你們就這樣彼此黏在一起,在濃濃夜色中……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