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吾棲之膚 by 蒂埃裡·榮凱
2019-11-10 23:56
別墅圍墻內的那排樹叢中有一汪小塘,在通向水塘的礫石路上,里夏爾·拉法格正緩緩地大步前行。七月的夏夜,夜色清朗,繁星閃耀,星光剔透如雨。
兩只天鵝伏在一叢睡蓮后,睡得很是安詳,嬌美的母天鵝將長頸折在翅膀下,悠然地蜷著身子,倚在雄壯的公天鵝身上。
拉法格摘下一朵玫瑰,嗅了嗅那有點讓人反胃的淡淡甜味,便折身往回走。走過貼著椴樹叢伸展的小路,只見一幢寬闊卻并不高大的樓房矗立在眼前,屋子結構緊湊,但難言雅致。女傭里娜應該正在一樓的廚房里用餐。右手邊投射來一束亮光,同時傳來一陣沉悶的轟鳴聲——司機羅歇正在車庫里忙著啟動奔馳的發動機。最后看到的是大客廳,暗色窗簾的間隙里只透出些許微弱的光線。
拉法格抬眼望著二樓,視線久久地停留在夏娃套房的窗戶上。循著一道柔和的燈光望去,從一扇半開半掩的百葉窗里,傳來一首表達羞怯之情的樂曲,是鋼琴曲《我愛的男人》的起始旋律……
拉法格壓下就要迸發出來的怒火,猛地一步走進別墅,砰地關上大門,小跑著來到樓梯口,他一邊屏住呼吸一邊跨上臺階。到了二樓,他將拳頭揮起卻又放下,最后只是彎起食指輕輕叩了叩房門。
三道門閂將套房從門外鎖上,將那個對他的招呼堅持不理不睬的女人鎖在門內。他拉開了門閂。
他悄無聲息地關上房門,走進套房的小客廳。客廳里漆黑一片,只有鋼琴上那盞套著燈罩的臺燈邊有道朦朧的光亮。在小客廳后方臥房的最深處,浴室里熒光燈刺眼的燈光在套房盡頭映射出一塊鮮亮的白斑。
在這半晦半明中,他走向音響關掉了聲音,《我愛的男人》后面那首樂曲的最初幾個音符戛然而止。
他壓住怒火,以平和的語氣,不帶嗔怪但不失尖刻地低聲提醒,化合適的妝,挑選合適的裙子和首飾,去赴他和夏娃受邀的那場晚會,可能要用多少時間……
接著他便徑直走進浴室,看到少婦正慵懶地躺在厚厚一團淡藍色泡沫中時,他生生咽下了一句就要脫口而出的咒罵。他嘆了口氣。他和夏娃對視著——他似乎從她的眼神中讀出了一種挑釁,這讓他冷笑起來。他搖了搖頭,這種小孩子的把戲差點要把他逗樂了,他離開了套房……
回到一樓的大客廳,他在壁爐旁的吧臺上倒了杯蘇格蘭威士忌,然后一口氣喝光。酒精燒著他的胃,他的臉被刺激得抽搐不停。他走向連到夏娃房間的內線電話,按著按鍵,清了清嗓子,然后嘴緊貼在塑料機盒上大聲吼了起來:
“麻煩你快一點,垃圾!”
透過嵌在套房小客廳墻板上的兩個三百瓦揚聲器,里夏爾的吼聲強有力地回響開來,夏娃猛地驚跳了一下。
她打了個寒戰,然后不緊不慢地起身走出寬大的環形浴缸,套上一條毛巾料的浴袍。她來到梳妝臺前坐下,以靈巧輕快的動作擺弄著眼線筆,開始化妝。
奔馳在羅歇的駕駛下離開了勒韋西內(1)的別墅,來到了圣日耳曼。里夏爾觀察著身邊無精打采的夏娃。她正懶洋洋地抽著煙,節奏均勻地將象牙煙嘴送進薄薄的雙唇之間。車外城市的燈光就像時斷時續的閃光燈一樣打進車內,在黑色的緊身連衫裙上印了一道道轉瞬即逝的條紋。
夏娃的頭向后仰靠著,里夏爾無法看到她的面容,只有香煙那時隱時現的火星會在片刻間將她照亮。
*
他們準點赴約的這場露天花園招待會是由某位商界人士舉辦的,他想以此向周邊的上層人士顯擺一下。里夏爾挽著夏娃穿梭在賓客的人流當中。花園里一支樂隊正奏著一首柔和的樂曲。餐桌和餐盤沿著花園的來往小徑散布開來,一群群人聚集在桌邊。
他們免不了會遇到一兩位貴婦的糾纏,也總得飲下幾杯香檳來祝福主人。拉法格還遇到了幾位同行,其中一位是法國醫師公會理事會的成員,這些人對他最近發表在《臨床醫師雜志》上的文章大加恭維。話題延伸轉變后,他甚至還承諾,下次比莎會談(2),他會參加一場關于乳房整形再造外科學的座談會。過了一會兒,他又責怪起自己怎么會就這樣中了圈套,他本該婉拒這個邀請的。
夏娃站在一旁,仿佛正浮想聯翩。她享受著幾位賓客大膽投來的垂涎目光,欣然地撇嘴回應,動作中帶著一種幾乎察覺不出的蔑視。
她離開了里夏爾一會兒,到樂隊旁請他們演奏《我愛的男人》。當那溫婉而深情款款的起始旋律響起時,她回到了拉法格身邊。醫生的臉上現出了幾分痛苦,而她的唇上生起了一絲嘲諷的笑意。他輕輕摟住她的腰,將她拉到一邊。薩克斯手開始了哀怨的獨奏部分,里夏爾不得不控制好自己,以免抽他的女伴一個巴掌。
午夜時分,他們終于向主人示意告別,然后回到勒韋西內的別墅。里夏爾陪著夏娃走進她的臥室。他坐在沙發上看她脫衣,起初還只是些無意識的動作,隨后她便面對著他,帶著點慵倦,以嘲弄的眼光打量著他。
她雙手握拳頂在腰上,叉開兩條腿,正對著他站著,布滿陰毛的陰阜與他臉龐的高度并齊。里夏爾聳了聳肩,起身在書架的某一排里找出一個帶著珠光的盒子。夏娃躺在地上鋪著的一張席子上。他盤腿坐到她身邊,打開盒子,取出一根長煙斗和一張包著些小油丸的銀紙。
他動作輕巧地將煙斗裝滿,貼著煙鍋點燃一根火柴,隨著噼啪的爆裂聲,他將煙斗遞給了夏娃。她深深地吸了幾口。淡淡的味道彌漫整個房間。她蜷起雙腿側身躺著,一邊抽著煙一邊盯著里夏爾。很快她的眼神開始變得渾濁,繼而呆滯……里夏爾已經開始準備第二只煙斗了。
一小時后,他將套房外的三道門閂轉了兩圈,離開了她。他回到自己的房間,也脫去衣服,在鏡子里長久地注視起自己那蒼白的臉龐。他對著鏡中自己的模樣笑著,笑他的白發,笑他刻在臉上的如此之多如此之深的皺紋。他攤開兩只手,將手伸到面前,然后閉上眼睛,開始做起動作,撕扯某個想象中的物體。終于,他躺了下來,在床上輾轉反側了好幾個小時,直到清晨才漸漸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