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上鎖的房間 by 貴志佑介
2019-11-10 17:14
「你、你說甚麼?俺聽不懂啦。」
和榎本目光交會的富增半藏,眼珠子骨碌碌地轉,明顯難掩心虛。
「那好吧。就請掌握關鍵的證人出場。」
是負責大型道具的大道嗎?純子東張西望找尋他的蹤影。
「負責小型道具的駒井先生。」
榎本說出名字之後,一名身材非常矮小、身穿工作服的老者現身。
「駒井先生,可不可以借我們看看剛才提到的東西呢?」
「嗯……不過,只剩下這種有點瑕疵的作品。」
一開始還以為他模仿志村建的音色,但看來是他本身的聲音。駒井拿出像是啤酒瓶的東西,只是感覺粗糙,有點變形。瓶子上沒有標籤,而是貼着以勘亭流字體寫着「小道具」的小貼紙。
富增半藏一看到這項物品,臉色大變。
「這是駒井先生用糖玻璃做的瓶子。」接着,榎本開始舉出幾種不常聽見的材料名稱。
「糖玻璃外觀和一般玻璃很相似,但是用砂糖或是澱粉加工製造而成。特色就是非常脆弱,大多用在舞台劇或電影的特效上。今天Marvin羽倉先生毆打羅伯特·十蘭先生的頭,用的也是這個。」
榎本反着提起這個類似啤酒瓶的物體,晃了幾下。
「嗯,重量跟真正的啤酒瓶完全不同,一般來說一拿起來應該就會發現,但富增半藏先生好像不清楚其間的差異,我猜他大概從來沒用過吧。」
呃,該不會,怎麼可能……純子總算慢慢了解是怎麼一回事了。
Marvin羽倉從榎本手中接過糖玻璃做的瓶子,下一瞬間冷不防往須賀禮的頭上砸。瓶子立刻粉碎四散。須賀禮一臉不高興,撥去掉進那頭自然卷髮間隙中的細微碎片。
「富增半藏先生,羅伯特·十蘭先生留下的筆記本,也就是他收集漫才段子的本子上雖然沒寫出拍檔的名字,卻清楚寫下了兩人團體的名稱。怎麼樣?能請你親口說明嗎?」
富增半藏落寞地垂頭喪氣。
「一切都像榎本先生所說的!殺了十蘭的人就是俺!抱歉!請大家原諒……就是這樣!」
這是甚麼狀況啊?純子看得傻眼。簡直就像關西風格那種糾纏不清的人情悲喜劇嘛。何況她也搞不懂為甚麼富增半藏會突然就招供了,他嘴上說「就是這樣」,卻沒見到他有甚麼特別的舉動。
「到了這個地步,俺就一五一十說了。事情是這樣的……」
富增半藏說的就跟榎本猜測的一樣,他們兩人從舞台左側退場,到沒有其他人的休息室裏排練。
羅伯特·十蘭到大廳拿了啤酒,晚一步進到休息室時,等不及關上門就開始排練漫才。兩人都喜歡用半吊子關西腔講話,如果關西出身的觀眾聽到大概會氣死,還好他們也不會巡迴到那裏,所以沒甚麼問題。此外,他們還打算用即興的迅速對答來一決勝負。羅伯特·十蘭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好像就是「漫才取決於反射神經」。
羅伯特·十蘭一下子就喝乾大瓶啤酒,順手把空瓶放在鏡子前面的梳妝台上。
「練習了一會兒之後,剛好告一段落。這時候十蘭不知道甚麼原因低下頭,突如其來冒出一句劇本上原來沒有的裝傻台詞。」
羅伯特·十蘭的腦門就在自己眼前,彷彿在說:用力打下去吧!這正是測試爆笑反射神經的最好機會呀!富增半藏舉起手掌想從上方拍下去時,恰巧看到羅伯特放在旁邊的空瓶。定神一瞧,正面雖貼有正牌啤酒的標籤,但鏡子裏照到背面貼的貼紙,不就寫着「小道具」嗎!哈哈哈,原來如此啊……一瞬間,先前Marvin羽倉拿酒瓶往羅伯特·十蘭頭上砸的那一幕,在他腦海間閃過。男子漢就該在這時候出奇招,找碴的效果做到百分百……是這個意思嗎?這傢伙經常嫌俺的找碴太過軟弱無力呢。
「於是俺就抓起酒瓶,邊說『搞甚麼啊!』邊用力往他頭上敲。」
如果羅伯特·十蘭當時低着頭,人高馬大的富增半藏往下砸的酒瓶應該就完全進入死角,任憑怎樣的空手道高手也躲不過吧。純子目瞪口待。事情的真相居然蠢到這種地步……
「剛才說『劇本上沒有的裝傻台詞』,到底是甚麼呀?」
松本沙耶加問道。
「就是這句呀!那個小鬼居然裝傻說:『哎,半藏,要不要跟俺認真去參加M1選拔啊?』你們說,這是不是該好好找碴呢?」
「這、這應該不是裝傻吧?」
純子覺得快暈倒了。
「咦?不過,M1不是已經停辦了嗎?」
「羅伯特·十蘭其實是琦玉縣行田市出身啦,但他對於日本訊息的落後程度確實跟巴拿馬人差不多。」
須賀禮嘆口氣。
「他所認為的現任首相,應該都已經是兩三任之前的人吧。」
「不過,我還有一個疑問,一般找碴需要用力到不把頭蓋骨都打碎嗎?」
富增半藏一臉愧疚回答純子的問題。
「我想速度快一點砸下去,瓶子會破得粉碎,反而比較不痛……」
結果粉碎的不是酒瓶而是腦袋。榎本補上一句:「身高異於常人的人,多半肌力也很強。經常有人說,肌力不僅跟肌肉剖面的面積成正比,其實跟肌肉長度也有關係。」
至此已經沒有任何要問的事了。總之,得勸富增半藏自首,讓他多少減輕一些罪行。這起案子既非謀殺,也不是傷害緻死,純粹是失手引起的意外……就在這時,純子發現還有一件事得問清楚。
「榎本先生,羅伯特·十蘭先生送命的過程已經很清楚,但在那之後呢?富增半藏先生是怎麼從密室狀態的休息室脫的身?」
「好吧,要解開最後這道謎,就要請關鍵證人來說明。」
富增半藏既然已經自白,讓他來說應該最快。其實榎本真正的用意隻不過想自己帥氣解謎吧?甚麼「關鍵證人」根本言過其實。剛才負責小型道具的駒井,也沒說出甚麼重要的證供呀。
「……負責大型道具的大道先生,劇團裏的各位對他應該都很熟悉。」
大道抱着一塊裁成仙人掌外形的大夾闆出現。
「那是剛才在戲裏使用的闆狀佈景吧?」
「是的。這種特殊做法的佈景最初是用在歌舞伎上。」
大道笑眯眯地解說,只是現在根本不需要知道這些知識吧。
「裁下厚紙闆或是夾闆,然後像這樣畫上圖,立在舞台上。今次除了飛機佈景之外,還做了二十幾個仙人掌。」
「尺寸都很大嗎?」
「是啊。高度大概兩公尺左右吧。小的差不多五十厘米。」
「尾聲時力八噸先生撞上的就是你拿的這一塊?」
「對呀,你看,這邊還黏着鼻血。」大道開心地指着。
到底在講甚麼呀!連純子都快忍不住想用關西腔找碴了。
「接下來這一點最重要,今次不是死的吧?」
「不是,完全沒死。」大道笑着回答,「以前會用鐵錘釘死,現在都不這麼做了。」
講到這裏,純子總算發現,「死」在這裏所代表的意思好像不是指殺害。
「我想你應該懂了吧,『死』這個字的意思,在這裏指的是釘死、固定在地闆上。」
榎本就像洞悉純子的心意,補充解說。
「以往這種特殊佈景也叫做『支木』或『金支木』,有一根支架撐着。而且不管哪種類型都有扒釘,可以用鐵錘打進地闆固定,但因為會傷到地闆,這幾年已經沒人用了。」
純子想起栗知仔還對舞台的檜木原木地闆感到自豪。
「現在的話,都改用稱為『鎮』的重錘來固定。這種特殊佈景加上底部用來固定的『鎮』,重量有十公斤。」
「嗯……感覺好像有點沒重點呢。」
Joke泉聽來有些困惑。
「特殊佈景的事其實不需要多解釋,大家多半也了解。這跟密室之謎有甚麼關係呢?」
榎本站到大道拿來的仙人掌特殊佈景前方。
「仙人掌其實寬度並不寬,但這片特殊佈景左右都有類似手臂往外伸展的枝條,好處就是跟人體的輪廓很接近。加上高度超過兩公尺,我想就算比我高大很多的富增半藏先生,也能完全遮住身子。」
「等一下!難不成,兇手,我是說富增半藏先生就躲在仙人掌佈景後面,穿過舞台逃脫?」
純子半信半疑問道。
「沒錯。」
「我跟你說啊……」
純子真的快氣炸了,在千鈞一髮之際克制住。
「你剛才不是把我的推理批得一文不值嗎?說甚麼我鬼扯的程度非比尋常,到了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需要好好休息之類……結果呢,你自己提出來的說法也跟漫畫水平差不多吧。」
「差不多嗎?嗯,就觀點上來說可能是這樣。」
榎本若有所思地說。
「以廣義上來看,或許可以說是同一類手法,也可以說是極有相同之處。」
「首先,最明顯的是舞台上的演員馬上會發現吧?而且從後面看的話也一清二楚呀。」
「是有這種可能性,但事實上根本沒人察覺到。仙人掌佈景從舞台最深處穿過,與此同時,每個演員都搶在台前,甚至有人差點跌出舞台,大夥兒爭先恐後都想對着台下觀眾表演。」
榎本笑着說。
「……呃,就我來看,好像還有幾個疑點。」
Joke泉的眼神變得認真無比,連笑話也忘了說,冷靜指出問題。
「第一,一開始要躲到仙人掌後方時,應該會被觀眾看到吧?」
「這裏確實是道難關。不過,對兇手來說非常幸運,這片仙人掌佈景就靠近左側舞台邊,有一半空間從觀眾席看過來是視線死角。多虧這一點才能讓富增半藏先生神不知鬼不覺躲到仙人掌後面。」
「就算這樣,在移動到下一片仙人掌佈景之前,沒東西可以拿來遮住身體吧?這樣兇手豈不是只能用這片仙人掌佈景當盾牌嗎?」
「對呀。」
「如果一片仙人掌在舞台上動來動去,怎麼想都覺得過於顯眼呀。」
現場頓時響起贊同的鼓譟聲。
「不過,事實上卻一點都不醒目呀。就算你問所有觀眾,我猜也沒有任何人察覺到。」
「為甚麼會有這種事呢?」
「問題就在速度。」榎本指着貼在大廳牆上的舞台座位配置圖。
「舞台總長大約十三公尺,右側有一組飛機佈景,只要從佈景後方通過就不會被觀眾發現,所以實際上需要移動的距離估計最長也不過十公尺左右。」
問題在速度……這麼說來,本質上跟自己剛才提出來的說法不就一樣嗎?純子心想。
「整出戲中場不休息,長達一百二十分鐘,時間簡直就長得跟嚴刑拷打一樣。我猜富增半藏先生失手打死羅伯特·十蘭先生時,戲才剛開演不久吧。力八噸先生發現遺體——不對,應該是在那之前撞到仙人掌佈景時,已經接近尾聲,兇手可利用的時間在一百分鐘左右,少說也有八十分鐘吧。在八十分鐘之內要移動十公尺的話,時速是7。5公尺,用秒速來算則是0。2厘米。實際上可能會快一點點,但這麼慢速移動的物體,從觀眾席上是不可能辨識出來的。」
「的確,就算看到物體本身,也未必會發現那正在移動中。」
Joke泉似乎還無法全盤接受。
「而且,移動之後的結果一目了然吧?根據這樣的計算,三十分鐘內會移動3。75公尺。難道沒有人會發現,奇怪,仙人掌的位置怎麼不一樣了嗎?」
「應該不會發現吧。」榎本信心十足地回答。
「觀眾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演員身上。先不論整出戲的完整度,光是舞台上接二連三沒停過的刺激反應,就不會讓人發現佈景中為數眾多的仙人掌之一的位置變得不同。」
「這難道不是榎本先生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嗎?」
Joke泉好像也是個愛講道理的人,始終不肯讓步。
「觀眾裏總會有人突然看到舞台後方的吧?人的眼睛是以整體模式來認知的,就算不記得每一片仙人掌佈景的位置,但乍看到一整群時難道不會覺得怪怪的嗎?」
「以前流行過一陣子大家來找碴的影片。其實,人眼不但沒辦法分辨出速度過快的物體,如果變化太過緩慢也看不出來喔。大家來找碴的影片最多一段只有兩三分鐘,即使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也很難看的出來。何況今次花上一個多小時。加上觀眾並不知道會有甚麼不尋常的變化。就算有人覺得仙人掌的位置似乎不太對,最後也會認為是自己看錯了。」
「嗯……原來如此,確實可能會這樣。」Joke泉低聲喃喃。
榎本繼續說:「事實上,力八噸先生從飛機佈景走出來,走向舞台深處時,就正面撞上了原本不該在那裏的仙人掌佈景。他不也認為是自己忘了那邊有仙人掌嗎?」
「對呀。我當時隻覺得這裏怎麼會有仙人掌,壓根也沒想到那居然是慢慢移動過來的。」
力八噸交叉着雙臂。如果那時富增半藏還躲在仙人掌佈景之後,案子就能簡單解決了吧。不過,他當時已經穿過飛機佈景後方,溜下舞台了。
「這個假設也能從劇團拍攝的影像來證實。一直緊盯着反而看不出來,但對照戲劇前後的影像,就能清楚看到有一片仙人掌佈景從舞台一端跨越到另一端。」
榎本試着緩慢移動手上那片仙人掌佈景。
「不過,嘴巴講起來很簡單,實際動手卻不容易。必須要極度緩慢而且在規律的速度下移動仙人掌佈景才行,想到底部還有十公斤的重錘,這項手法除非是經過啞劇歷練的富增半藏先生,一般人應該辦不到吧。」
「……榎本先生說的都是真的嗎?」純子向富增半藏問道。
「是啊。一點不假。」
富增半藏點點頭。這個人往後還打算一直用這種半吊子關西腔說話嗎?
「最後還有一個問題。」
「啥事啊?」
「你為甚麼這麼乾脆就招認呢?當然,可能是你對羅伯特·十蘭先生也感到愧疚啦……」
「剛才榎本先生說,十蘭的筆記本上寫了咱們的團體名稱時,俺就知道逃不掉啦。」富增半藏老實回答。
「你們的團體名稱叫甚麼呢?」
「『半狂蘭』……很不巧的是剛好是半藏的『半』,加上十蘭的『蘭』。」
富增半藏眼神空洞地仰望天花闆。
「……仔細想想,那句話搞不好時認真的呢。」
他指的是羅伯特·十蘭最後說的那句話吧,純子心想。
「哎,半藏,要不要跟俺認真去參加M1選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