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上鎖的房間 by 貴志佑介
2019-11-10 17:14
「你們有完沒完啊?到底還要讓我等多久?」池端專務大刺刺地癱坐在單人梳化上,傲慢地說,「我可是很忙的。沒有閒工夫一直在這裏耗時間。」
嘴上雖然這麼說,卻沒看到他有起身離開的意思。看來他也很好奇如何解開這個案子的謎團。
「池端先生,這裏有十五年的格蘭杜雷特喔,要不要來一杯?」
日下部似乎是在書櫃旁邊的櫃子裏找到一瓶蘇格蘭威士忌,態度和先前有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心情大好。
「不用了。」池端專務瞪了日下部一眼,然後把頭一偏。
「這樣啊。唉,也難怪啦,你待會兒還得自己開那輛寶馬回去呢。」日下部露出微笑,「對了,你今天怎麼沒搭公司的車?上次那個叫君塚的司機沒跟你來呀?」
「除了公事之外,我不用公司的車子和司機。公私要分明。」
「換句話說,你今天到這兒來是私事囉?如果想湮滅證據的話,應該早點來才對。」
日下部擅自倒了一杯威士忌,沒加任何水或冰,品嘗原味。
「喂……你不要太過分。」
就在池端專務面露慍色時,書房房門打開了。
「久等了。我在警視廳有個熟識的刑警,不過他實在太難找了。」榎本邊掛掉手機邊說道。
「甚麼意思?你報警了嗎?」池端專務抓着梳化扶手,作勢起身。
「不是不是,沒這回事。只是向他請教一件必須確認的事。因為我幾乎沒有任何法醫學方面的知識。」
法醫學……這個意料之外的字眼讓純子豎起耳朵。原本突然起身的池端專務,不知道為何像被一股氣勢壓倒,又坐回梳化上。
「算了,不管你要解謎還是做甚麼,趕快說吧。不過,要小心你講的話,說不定聽完之後我就要提出損害名譽的訴訟。」
榎本對池端專務的恫嚇一笑置之。
「我知道了。那麼,就從蒼蠅之謎開始說起吧。」
「別管那些小事了,快直接講重點啊!」
池端專務的樣子就像是個白髮紅鬼。
「我也很像這樣,不過事情都有順序。要解開密室之謎,首先得從解開蒼蠅之謎說起。」
「好啦好啦,那你就快說吧!」
他似乎拚了命克制自己,上氣不接下氣。
「因為過世的大石社長嘴裏冒出了蛆,於是我開始思考蒼蠅闖入密室的方法。不過,其實該想的還有其他事。青砥律師,蛆生長的必備條件是甚麼呢?」
突如其來被問到,原先站在窗邊的純子先是愣住。
「呃……食物?還有甚麼呢?水?溫度?」
「當然,這些條件都需要。但最少不了的,就是時間。」
時間……榎本剛才也說過。但純子再怎麼絞盡腦汁,也弄不懂「時間」代表的意義。
「簡單來說,蒼蠅從產卵到孵化成蛆,通常需要一整天,即使在夏天也需要半天的時間。也就是說,如果是在大石社長一過世後馬上產下的卵,到發現時也已經超過了半天。」
「但是,這件事不需要特意舉出蒼蠅來證明,也已經很清楚了吧?」日下部拿着酒杯說,「從驗屍結果已經知道,社長在被發現的兩天前就身亡了。」
「沒錯。不過,如果一併思考蒼蠅是怎麼飛進密室的,就會發現一件有趣的事。其實這個房間在發現遺體時是完美的密室,即便是小小的蒼蠅,也不可能飛得進來。既然這樣,結論就只有一個,就是在大石社長身亡之後,這個房間曾被打開過。」
現場陷入短暫寂靜,打破沉默的是純子。
「意思是密室曾經被破壞過?」
「正確說來,在房間打開時還不算密室。不過,重新關上門,又經過一段時間,最後就成了密室。」
日下部搔搔頭。
「我聽不太懂,而且我想應該不是我喝醉了的關係……可不可以用更簡單易懂的方式解釋啊?」
「重點就是,整起案件的關鍵就在於時間。兇手仔細計算過從下手犯案到遺體被發現的時間,否則現場不能成為密室。再怎麼樣都要留一段從蒼蠅在遺體上產卵到孵化成蛆的時間。」
一點都沒有更簡單易懂。在場聽着解釋的三個人,因為各自不同的理由而感到難忍的失落。
「接下來,我就以時間順序來說明兇手的行動。」
榎本維持自己一貫的節奏繼續說:「大石社長為了一個人靜靜思考接班人選的問題,才來到這棟別墅。兇手在他抵達之後隨即就來了,目的是殺害大石社長,留下偽造的遺書。只要讓案發現場成為密室,不但能讓社長看起來像是自殺,假造的遺書也能成真,這就是兇手的如意算盤。」
兇手指的是誰,已經再明顯不過了。本以為池端專務會情緒激動,沒想到他只是用一雙鱷魚般的眼睛瞪着榎本,不發一語。
「兇手先以公司經營問題之類的事情為藉口,跟大石社長討論了一會兒。然後他等待的瞬間終於到來,也就是大石社長因為癌症產生疼痛之時。兇手假裝關心,主動為社長打止痛針,正中下懷地為他注射了超過緻死量數倍的嗎啡。」
日下部眼神犀利,似乎帶有殺氣,直瞪着池端專務,但池端專務始終凝視着榎本。
「最後,大石社長陷入昏迷。兇手便將大石社長的身體橫放,我猜就在這個房間裏吧。」
「橫放?不是坐起來嗎?」純子以為榎本說錯了,遂開口反問他。
「是橫放。筆直橫放。這也是整個計劃中最重要的一點。」榎本回答的聲音中不帶一絲情緒。
「過了一會兒,大石社長斷了氣,但還需要再等一下。兇手在這段時間裏要做好佈置密室的準備。移動玻璃桌的位置,然後從書櫃裏拿出業界刊物塞到桌子下層,另外還移動了三人座梳化擋住玻璃桌。接下來,兇手搬來梯子拉起準備好的白幕布,上端用雙面膠帶固定,最上方和左右兩側則需要釘上上百顆圖釘,但時間多得很。不僅如此,他還掛上卷軸,擺好花籃。一切工作就緒後,時機仍未成熟,密室還沒完成。我沒確認過兇手的不在場證明,但他很可能暫時把遺體丟下,自己離開。」
「離開?就放着遺體不管嗎?」純子驚訝問道。
「兇手是個大忙人,不能離開太久。這時候用的是社長的鑰匙,所以要鎖上玄關大門很簡單。然後他飛車回到八王子,處理累積的公事。我剛才問過田代小姐,兇手本來就經常忙得東奔西跑,平常也會一大早或深夜還出現在公司裏,並不會特別讓人起疑。然後,確實時間不清楚,推測大概過了十二小時,兇手再度來到別墅。」
這些話究竟要導向哪裏呢?純子還看不透。
「距離行兇已經超過半天時,兇手打開了這扇房門。不僅因為這個季節很悶熱,房間裏應該還很臭,兇手大概是忍不住,所以把窗戶都打開了。我猜蒼蠅就是在這個時候飛進房裏的。」
日下部遮着嘴,多半是想起了發現屍體時的情景。
「死後約經過了十二小時的遺體,出現了兇手所預料的變化。」
「變化?」純子忍不住低喃。
「沒錯。我說的變化就是死後僵直。」榎本就像在閒話家常般,語氣平淡。
「我剛請教了熟識的警視廳刑警。一般來說,遺體在死後兩小時左右會出現僵直狀況,依序從下巴到上肢,最後是下肢,大概在十二小時達到最大程度。到了這個時候,遺體總算達到最適合兇手設計密室的狀態。兇手關上所有窗戶,並鎖上月牙鎖的安全裝置。」
總算看出一些眉目,純子不禁啞然失聲。
「然後,兇手把如同雕像一樣僵硬的遺體頭朝上地靠在門邊。當然,隔着那塊白幕布。這裏的關鍵就是那張玻璃桌。玻璃桌固然排除了以其他方式打造密室的可能性,但真正目的是支撐立在門邊的遺體的雙腳腳尖,加以固定。由於腳下是地毯,如果沒有玻璃桌的話,遺體可能會滑倒。這麼一來,就破壞了密室。」
「你這惡鬼……」日下部緊握酒杯,瞪着池端專務。
「後來在遺體呈坐姿時無法打開的房門,也因為這時遺體還直立着,可以將房門打開一個足以讓兇手硬擠出去的空間。兇手鑽到白幕布之下,從僅能容身的門縫脫身之後,靜靜關上房門,讓遺體不至於滑落。這下子兇手能動手的部分就大功告成,接下來便交給時間解決。」
「時間一久,又會怎麼樣呢?」純子問道。
「剛才說過,遺體在死後十二小時達到僵直最嚴重的程度,但接下來又會慢慢放鬆。原本立着的遺體,僵直狀況又從上半身逐漸緩和,關節也能彎曲。靠在門上支撐着體重的脖子慢慢往前彎,變成用肩膀撐在門上。大石社長身上穿的是絲質長跑,背後又是絲質白幕布,應該很滑順吧。接下來股關節、膝蓋等僵直狀況依序消解,遺體便順着房門滑下來,最後完全呈現坐姿。另外,僵直狀況完全消除所需的時間會因為季節而不同,據說夏天的話,平均在死後四十八小時,冬天則是七十二小時。」
太誇張了,純子心想,想得出這種計謀的傢伙真是惡魔。
「所以,兇手為了牢牢固定白幕布,不只用雙面膠帶,還用了多達上百顆圖釘,為的就是遺體在下滑時不會拉扯白幕布一起滑落。」
「等一下。把白幕布固定在門上的雙面膠帶,又是怎麼貼上的呢?」純子忽然想到發問。
「兇手讓大石社長的遺體靠着房門中間直立,在遺體和房門接觸點稍下方事先貼好雙面膠帶。起先房門跟白幕布之間有點空隙,但遺體下滑時將白幕布往房門上推,自然而然就黏在雙面膠帶上了。使用的手法就是這樣,這也是完成密室的最後一道封印。」
純子已經不知道該說甚麼。或許這是因為工作的關係,在徹底了解屍體狀態之下想出的計劃,但話說回來,此人的冷酷無情實在令人難以想像。
「你可以證明這些事嗎?」一個聽來有如從地底響起的異樣聲音,讓純子抬起頭。
「你剛才說的全是出自猜測、想像,沒有任何證據,對吧?社長的遺體也已經火化了。」
池端專務直盯着榎本的那雙眼睛,宛如昆蟲般不含一絲情感。
「不過,即使只是散播這些沒憑沒據的謠言也很讓人苦惱。說吧,你想要多少錢?」
「你這傢伙究竟爛到甚麼程度啊!」
日下部手中的酒杯滑落,掉到地毯上。他的聲音大概因為過於憤怒,聽起來反而沒有抑揚頓挫。
「別激動。這裏請交給我處理。」榎本出手制止日下部。
「池端先生,可惜我不能答應你的交易。我呢,雖然也跟歹徒做生意,但畢竟還是只跟『人』做生意。」
榎本話中有話,池端專務露出輕蔑的笑容。
「是嗎?那該怎麼辦呢?毫無證據就指控別人是殺人兇手,我可以告你損害他人名譽。你跟那位律師好好商量吧。」
「……遺體已經火化,的確很可惜。」榎本語重心長地說,「如果仔細檢查遺體,應該能找出很多證據來支持我的說法。遺體直立整整兩天之下,血液往下流,照理說會雙腳浮腫、出現屍斑。」
「真是的。至少警方也該做個司法解剖嘛。針對有異狀的屍體,在探究死因時居然這麼草率,這種現狀實在太令人寒心了。」
池端專務露出令人不寒而慄的冷酷笑容。
「話雖如此,也不是完全沒留下證據。」榎本平靜地繼續說,「首先,有那個小男孩的證供。他雖然是個孩子,但說起話來很清楚,應該能完全符合證人的條件。」
「無聊。這樣到底能證明甚麼?」
「還要加上這塊白幕布。」
榎本提起放在桌子上的垃圾袋,池端專務臉上閃過一絲倉皇。
「只要檢查這塊布,應該能發現附着在纖維上的大石社長DNA等證據。怎麼說遺體頭部都長時間和白幕布接觸,而且當時身體組織也逐漸腐爛。此外,還能推算出白幕布吊起來時的高度,由此證明遺體原本是立着的。」
「……就算是這樣,也沒有證據證明是我下的手。」
「是嗎?只要一確定大石社長是死於謀殺,兇手必然會鎖定你喔。」
「你在胡說八道甚麼!」
「問題就出在留在密室裏的遺書。遺書上好像寫了你為兩千萬支票背書的事,不過,這件事不是只有大石社長跟你知道嗎?」
池端專務的臉色越來越蒼白。
「你的企圖是一旦案發現場成了密室,社長的死就被視為自殺,遺書自然也會被當作是真的。但是,另一方面你也過於局限了其他可能。既然已經釐清密室有可能破解,你就再也難以脫身了。當然,只要社長的死有他殺嫌疑,遺書也會百分之百被視為偽造吧。」
榎本露出微笑。
「好啦,我問個問題。那封遺書如果不是社長寫的,究竟是誰寫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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