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
通往未來的門 by 凱特·湯普森
2019-11-10 17:12
1
八月末的一天,珍妮起了個大早,發現吉吉、艾斯琳、唐納爾正坐在樓下等著她。媽媽滿臉憂愁,雙眼通紅,像是哭了一整夜。珍妮懷疑是不是自己睡著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爸爸看起來倒是輕快活潑,用一種令人寬慰的方式微笑著,可給她的感覺很不舒服。珍妮確定,有大事要發生了。
「我們打算去探個險,」吉吉說,「你,我,還有唐納爾。」
唐納爾此時哈欠連天,完全提不起興趣。
「什麼樣的冒險?」珍妮心存懷疑地問道。
「一次奇幻之旅。」吉吉說。
「我們開車去嗎?」珍妮問,她想找個藉口推辭掉。
「想都別想,」吉吉說,「我們步行去。」
吉吉彎腰去穿靴子,還在打哈欠的唐納爾也開始穿鞋。珍妮等著有人命令她穿鞋,但是沒有,所以她就沒穿。
艾斯琳臉上掛著莫名其妙的笑容,與整張臉的表情格格不入。在門旁向三個人揮手告別時,她突然伸出雙臂,一把抱住珍妮,淚如泉湧。
「再見,親愛的,」她說,「玩得愉快。」
吉吉讓孩子們先行,他轉身向艾斯琳囑咐。
「如果我們兩天之內沒回來,就派賽楠·托賓來接我們。但千萬記住,不管怎樣絕不能讓他帶他的那把小提琴。」
珍妮知道賽楠·托賓是肯瓦拉的藥劑師,家裡的藥鋪現在由兒子管理,不過他也會露面,四處走動走動,和顧客攀談寒暄一下。
「為什麼是賽楠·托賓?」珍妮在通向農場最頂處草場的小道上問道,「我們要去哪裡?」
吉吉現在真誠的笑容都快咧到耳根了。「我們要去一個特別的地方,珍。這是一處祕境,美好到讓人流連忘返。而這附近知道那裡的人只有賽楠。」
「那個地方叫什麼?」唐納爾問道。
「那裡叫奇那昂格,」吉吉說,「永生之地。」
「別開玩笑了,」唐納爾說,「根本不存在這樣的地方。」
「敢打賭嗎?」吉吉挑釁道。
吉吉絞盡腦汁地想該如何對唐納爾解釋他的計劃。當初向海姿爾全盤托出的時候,雖然她同意這麼做,但半信半疑的態度還是很明顯。其實他不確定海姿爾是否真的相信他。吉吉不想唐納爾在珍妮不明不白失蹤的疑慮中成長,所以他和艾斯琳最終決定讓唐納爾自己來看。
而另一邊,珍妮不用吉吉講就知道有奇那昂格這麼個地方,因為普卡早就告訴她了。她只是不知道踏上那片土地的感覺。那裡所有的事物,包括日不落的自然現象和神奇美妙的舞蹈在內,聽起來都還不錯。可要是達格達王封印了時間膜,她沒辦法出來,又該怎麼呢?
「那它在哪裡呢?」唐納爾問道。他們已經走到小路的盡頭,即將抵達海拔最高的牧場,一個古老的環形古堡坐落其間。
「離這裡不遠,」吉吉說,「我們將以一種神奇的方式穿越過去,你一定會吃驚的。」
唐納爾一臉嫌惡的表情,但彷彿突然看到了什麼,眼睛放起光來,用手指著右上方。「看!」
吉吉順著看過去,發現那隻白山羊正在山坡上飛奔,速度快得令人難以置信。他們一直盯著,直到它跳進一個隱匿於榛樹間的洞消失不見。
「我想知道他中了什麼邪。」吉吉極力掩飾著自己的擔憂。
珍妮對此也很不解,因為普卡和她在一起時,最快也就是悠閒地小跑。三人穿過牧場,在露珠打濕的草地上,踩出幾條平行的小徑。上次割完牧草後,現在又長出一茬鮮翠欲滴的嫩芽。今年他們沒有把牧草賣掉,而是貯藏在穀倉裡。一週或兩週後,吉吉就會把牛趕到這裡來吃這些新草。這些牛可是自家的,為此,他也按照流程向農業部申請了牛的「身分證號」。吉吉已經答應艾斯琳,不再去巡演。他會在家養牛,做小提琴,照顧家裡即將到來的新成員。要是事真成了,那可太夢幻了,比這郊外夏日的陽光還稀奇。
「我們是要去那座古堡嗎?」唐納爾問道。
「是的。」吉吉說。
「為什麼?」
「因為通往奇那昂格的必經之路在古堡裡面。」
「絕不可能。」唐納爾斬釘截鐵地說,他確認爸爸的玩笑開大了,「我都不知道去過多少次古堡了,可沒發現什麼通往奇那昂格的入口。」
「這樣啊,」吉吉說,「那你有下到地窖嗎?」
「哪裡?」
「你不知道那是哪裡,是吧?」
「什麼是地窖?」珍妮問。
「它在古堡的下面,是一個有兩室大小的庇護所。」
「真的嗎?」唐納爾問,「就像地堡還是什麼的?」
「是的。」吉吉回答,「不過地窖的年歲要老很多。」
「為什麼我之前沒看到?」唐納爾問道。珍妮也吃了一驚,因為她覺得自己對這座山瞭如指掌,對這座古堡更是如數家珍。
「入口處有石頭擋著。」吉吉沒有告訴他們,那其實不是牆,而是阻擋時間進入奇那昂格的一面屏障。吉吉覺得,與其試圖向他們解釋那是什麼,還不如直接講是石頭。
他們來到古堡外圍密實的山楂林旁,邁步越過草和石頭壘起的邊緣。
「所以這個地下的什麼東西在哪裡?」唐納爾問。
「就在—」吉吉突然停了下來,三個人都愣住了。一隻大白山羊,橫亙在了他們和地窖入口間。
這下,吉吉確認無誤,這隻羊,就是普卡。
2
在三人的注目下,普卡直立起變長了的身軀。雖然大體上還是山羊,但現在已是人形。每當變身的時候,它的膝蓋和肘關節就會改變方向,這是珍妮最喜歡的畫面了。普卡慵懶地臥在岩石上,珍妮很想湊上前去,但被吉吉一把抓住衣領。
「讓她過來。」普卡說,「要是我有意傷害她,早就那麼做了。」
吉吉放開珍妮後,她跳過地面上的鼓包,坐在了普卡的腳上。而唐納爾則驚慌失措,緊緊抓著吉吉的袖子不放。
「今天天氣還不錯。」普卡想和吉吉聊聊。
吉吉清了清喉嚨,說道:「不算壞。」
「這麼好的天氣,你們打算去哪裡呢?」
吉吉聳了聳肩,說道:「沒什麼,就是到處走走,看看—」
「去奇那昂格,」珍妮說,「通過地窖。」
「真是有趣,」普卡說,「是打算把仙族的孩子送回家嗎,吉吉?」
「仙族的孩子?」珍妮問。
「這個的話……」吉吉一時不知怎麼回答,講話變得結結巴巴。
「但你要知道,她還沒長大呢。」普卡說,「你不能帶個乳臭未乾的黃毛丫頭回仙族,你覺得這行得通嗎?」
「仙族孩子?」珍妮又問了一遍。
吉吉想集中紛亂的思緒,思考一下怎麼回答,但失敗了。嚴格來說,他對珍妮做什麼與它普卡沒有任何關係,但吉吉並不情願這樣駁斥普卡。它那雙黃眼睛再配上漆黑狹細的瞳仁,活脫脫像一隻爬蟲類,而非哺乳動物。當時在奇那昂格,普卡變得碩大無比,直立於面前,催眠自己的情景又浮現腦海。吉吉現在不想沒事找事觸怒它。
「這可不行,」他最後說,「準確來說,是錯誤的。可安古斯不遵守交易規則,所以我—」
普卡大笑起來,打斷吉吉的話,問道:「安古斯·奧格?你和他做了個約定,還想著他能履約?」它捧腹大笑,好像這輩子都沒聽過這麼搞笑的事情。對此,吉吉忍氣吞聲強壓怒火,因為兒子正抓著自己的袖子瑟縮在身後,探出個腦袋瞄著眼前的情況。
「這很好笑嗎?」吉吉說。
「確實,你們做交易這件事太有意思了—」
普卡說到一半,停了下來,因為吉吉沒有在聽,他把注意力都放在了珍妮身上,而珍妮也正滿臉不知所措地盯著他。她的眼睛噙著淚水,瞪得老大。
這深深刺痛了吉吉的心,自從珍妮出生,他還沒見過她哭,一次都沒有。這計劃外突如其來的狀況,著實讓人措手不及。但珍妮只要到了奇那昂格,回到自己真正的家,她就會忘記交易這碼事。
「誰是安古斯?」珍妮顫抖著問。
「你很快會知道的。」吉吉說,「只要普卡讓我們過去。」
但普卡並沒有放他們走的意思:「你們之間約定了什麼?他許了你什麼承諾?」
「這不重要。」吉吉說。
突然間,普卡不知為何赫然聳立面前,用它那碩大的「蜥蜴眼」操縱著吉吉的意識。
「這至關重要!」一個威懾性的聲音在他耳邊爆炸開來。
唐納爾嚇得尖叫起來,用力地拉著吉吉的袖子,他現在還躲在爸爸身後。「木頭,」吉吉脫口而出,也不知道是他自己要講,還是普卡施了迷咒,「做小提琴,鳴楓。」
普卡恢復了常態,氣定神閒地臥在了岩石上。
「鳴楓。」它若有所思地說道,「這個價錢玩『假冒遊戲』還說得過去。不過在我看來,有點便宜。」
吉吉能感覺到唐納爾在自己身後劇烈地顫抖著,而珍妮躲了普卡好遠,正張大眼睛盯著自己,好像在審視一個叛徒。
「請繼續撫養她,吉吉,」普卡說,「她還不到回家的年齡。」
「好,我會的。」吉吉真心實意地答道,想盡可能彌補自己已經對珍妮造成的傷害,「我不會把她丟在那邊了。我只是想給安古斯·奧格施加些壓力。」
「行。」普卡懶散地說道,「我會考慮幫你解決一下木材的問題,你看可以嗎?」
普卡向前靠著岩石,完全變回了羊身,朝著房子穿草場而去。它飛速地直奔田野,毫不在意農場中的田畦小徑,跳過所有遇到的石牆。吉吉和孩子們跟在後面,可還沒走到草場的柵欄門,就被攔在了小道上。普卡在莫利田上來了個急煞車,用鼻子在農場房子後面四處嗅著。接著它開始膨脹,變得和房子一般高,甚至還要更高,高過車道頂端的雲杉。普卡的黃眼睛現在脹大了數倍,隔著老遠就能看到,它們閃著寒光,明晃晃地看著吉吉三人。它彎下身軀,狠狠地將巨大的拳頭轟得一下砸進地裡。
地面緊跟著顫三顫,而後地殼傳來可怕的隆隆聲,這是他們感受到的,不是聽到的。土壤和岩石接著爆裂,翻出地面,普卡的拳頭拿著一整棵樹連根拔出,就像一個小孩握著一把小樹枝一樣,簡直小兒科。它把這棵樹舉離地面,重重摔在莫利田的當間兒。樹整個反彈到空中,樹枝折的折,斷的斷,最終落回地面。枝椏還在小幅抖動,舟楫般大的紅樹葉也震落一地。然後普卡就像一隻漏氣的氣球一樣癟了下去,嗖的一下,在樹的後面消失不見了。
3
片刻之間,世界又歸於寧靜平和。巴倫的山脈沐浴在清晨柔美的光線中,露珠也開始消散。身後古堡裡,一隻黃鵐也開始迎著曙光鳴叫。
唐納爾握著爸爸同樣抖個不停的手,他們兩人都嚇得不輕。
「剛才是怎麼了?」唐納爾問。
「這個,」吉吉說,「看起來是普卡給我找了些木頭,用來做小提琴的。」
「它從哪裡找來的?」唐納爾問。
吉吉伸出手,想拉住珍妮,可她離得有點遠。不過,珍妮向來如此,喜歡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有自己的小天地。此時他對珍妮的所作所為還心存愧疚。
「珍妮?」他試探地叫道。
珍妮沒有答應。她目前有很多事情要思量,最重要的是剛才目睹的一切,也就是普卡變大的場景。還有剛才看到的,他龐大的身軀,巨大的黃色眼睛,捲曲的犄角。這些,止戰鬼也親眼見到了。
吉吉和唐納爾起身穿過草場,珍妮在後面小心翼翼地跟著。他們踏上農場的道路,走進莫利田。一個長和寬都至少有二十公尺的大樹躺在田埂中央,它的樹枝和裸露的根鬚高過了他們的頭頂。
艾斯琳抱著小兒子站在樹旁。艾登今天很反常,十分安靜,不出一聲,只向吉吉和其他人指著大樹,生怕他們沒看見。雖然在地球上活了幾年,但他知道這麼個天外來物是很值得對它評頭論足的。
「我覺得它和你有點關係。」艾斯琳說。
吉吉點點頭。而在樹的另一邊,一隻白山羊在樹枝中開懷地吃著鮮嫩的紅楓葉。在他們幾個人的注目下,一個年輕男人出現在視野裡。只有吉吉認識他,也只有他知道這個人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這個是你做的嗎?」男人問山羊。
普卡直立在後腿上,變成人形。「我只是索了一次欠帳,安古斯·奧格,既然你本無意還清它。」
「欠帳?」安古斯壓著明顯的怒火問道,「我什麼時候欠了你一棵樹?」
「不是欠我。」普卡用毛乎乎的大拇指指向吉吉。而珍妮想知道的卻是這個大拇指是從哪裡來的,畢竟山羊是沒手指的。
安古斯從樹冠裡走出來,看到吉吉一家。「吉吉·利迪!」他驚叫道,「我的天。你怎麼變得這麼老?」
「你怎麼說話呢!」吉吉說,「我才四十二!」他無法抑制地笑了起來。不管怎樣,吉吉還是很想再見到安古斯的。
「是你想要這棵樹嗎?」安古斯說。
「其實吧,也不全是為了棵樹。可你是答應了我的,不是說要弄些木頭給我做小提琴嗎,你還記得不?這是我們的約定。」
安古斯看起來有些疑疑惑惑的。
「要求是我得撫養你的孩子。」吉吉補充道。
「是的是的。」安古斯說,「我想起來了。可你幹嘛催得這麼緊?我正打算幫你處理呢。」說著他看向艾斯琳臂彎裡的艾登。
「不是那個。」吉吉說,「是這個。」
他把手放在珍妮的背後,溫柔地把她往安古斯身邊推推。「這是你的親爸爸,珍妮。」
安古斯盯著她左看右看。「這不可能,」他說,「怎麼她也長這麼大?」
「和我變這麼老一個道理。」吉吉說,「都已經過去十七年了,安古斯。」
「十七年。」安古斯,「好吧,真沒想到。」
他信心滿滿微笑著對珍妮說道:「很高興見到你。」
這一天發生了太多事,已經超出珍妮的接受能力。她沒理睬安古斯,瞪了吉吉一眼後轉身跑向房子的後院。
「你等一下!」安古斯在背後叫她,「有些事我得告訴你!」
珍妮停下身來,回頭看他。
「有什麼需要的,你只管叫我就好。我說真的。你大聲叫我就好,我能聽到的。」
珍妮沒有回答,跑進院子,消失在視線中。
「那麼,」安古斯說,「這麼些年你都在照顧孩子?」
「珍妮今天可能被壓得有些喘不過氣來。」艾斯琳說完後,吉吉意識到自己忘記給雙方介紹彼此。
「我的妻子,艾斯琳。」他說,「這是艾登,這個是我的大兒子唐納爾。這是安古斯,你們的曾祖父。」
唐納爾也有些接受不了,所以沒去握安古斯伸出來的手,而是學著珍妮回了房間。
「唐納爾也會彈奏樂器。」吉吉說這句話是想幫大兒子圓場。
安古斯點點頭,說道:「孩子們都不錯。」他恢復了風度翩翩極具魅力的樣子,然後轉向普卡。
「那就和我講講吧,」他言簡意賅地說道,「你這隻膽大妄為的山羊在這裡又是演的哪一齣呢?」
「只是來幫忙的。」普卡一本正經地說道。
「我看是來和稀泥的吧,你就喜歡把你那毛茸茸的鼻子攪在別人的事裡,」安古斯說道,「我敢肯定,一定有什麼圖謀,只不過你不願說給我們聽就是了。偶蹄動物也不是那種樂善好施的主兒。」
他們互相瞪起了眼,誰也不甘示弱。
安古斯繼續說:「煩請您高抬貴手,不要再攪和別人的事了,行嗎?」
他揪下幾片葉子,對著普卡扔了過去。「那,快到一邊吃去吧。」
普卡又開始膨脹,吉吉見狀,拉起艾斯琳的手退後了數步。但普卡之前令人膽寒的舉動並未出現,相反,它變成了山羊若無其事地漫步而去。
「千萬別相信它,吉吉,」安古斯說,「它是一個很有魅力的傢伙,也是個十足的混球。」
「我不知道該相信誰,」吉吉說,「但至少它帶來的都是好的。」
安古斯眨眨綠眼睛,釋放出些許危險的訊息,吉吉知道自己今天非常走運,所以想更進一步。
「拔了你一整棵樹,實在抱歉,」他繼續說道,「這不是我的意思。我只想要夠做幾把小提琴的木頭就好了。」
「不要緊,」安古斯說,「你留著吧。做幾把大提琴,下腳料做幾個蠟燭臺。對了,記得給我做把小提琴。讓那個小姑娘回家時帶給我就好。」
「恐怕實現不了,」吉吉說,「因為這木頭起碼要放八年才能用,珍妮回奇那昂格要比那早很多。」
「沒關係,」安古斯說,「那等做好後,你帶給我就可以了。我會在那裡等你。」
「你是可以,」吉吉說,「但我不確定我能不能做到。你要知道,那時候我就五十了。」
「這是你們愚蠢人類的宿命,」安古斯說,「他們不能長命百歲。可你要記住,如果時間太過殘忍,那你就來奇那昂格,跟我們一起生活。我們歡迎你來,那裡的大門隨時向你敞開。」
說完,安古斯向艾斯琳和唐納爾揮手道別,走向樹的另一邊,消失在了稀薄的空氣中。
4
「我覺得這下都泡湯了,」艾斯琳說,「珍妮,海姿爾的孩子,所有的所有。」
「我也這樣覺得,」吉吉說,「但現在的結果應該是最好的了。珍妮知道事情來龍去脈後小臉慘白得令人心疼,你真應該看看當時的她。」
艾斯琳點點頭深表同意,「我很高興珍妮能回來,雖然她三不五時會讓人感覺有些麻煩。你們剛才出去的那段時間裡,我一度覺得今生都不會再見到她了。」
「這個嘛,」吉吉說,「可能我們有些操之過急了。」
「那我們趕快叫海姿爾回來吧,」艾斯琳說道,「告訴她,孩子的計劃終止了。」
「好咧,」吉吉說,「一家人又可以團聚在一起,過我們的小日子。我也得準備向大家解釋解釋整個事情了。」
吉吉想和珍妮與唐納爾開誠布公地談一談,但進家後卻發現女兒把自己一個人鎖在了屋子裡。他敲敲門想讓珍妮不要這樣,但她卻讓吉吉走開。他知道珍妮的心靈受到了創傷,這不奇怪。吉吉還記得當初從奇那昂格回來時自己迷惘的醜態,而女兒和唐納爾所經歷的比那還要糟糕。普卡,鳴楓,以及突然出現的安古斯·奧格完全打破了孩子對自然規律的已有認知,他們需要時間來適應這些。對珍妮來說,更雪上加霜的是,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她居然是被收養的。一個仙族在利迪家的寄養兒,就連肯瓦拉的公民都不是,只是一個匆匆過客。
吉吉決定讓珍妮先自己在房間冷靜一下,就下樓去找唐納爾。兒子正坐在客廳盯著電視看,可他忘記打開開關。
「我們就從那棵鳴楓開始,」吉吉對唐納爾說,「就怕你聽著聽著入了迷,又想知道它從哪裡來,那就不好解釋了。」
他們在工棚裡一邊給鋸條上油,安裝刀片,翻找汽油、護目鏡和手套,一邊講過去的故事。吉吉給唐納爾講了安妮·科爾夫,這是一個告訴他可以從地窖進入奇那昂格的出版人,還描述了他第一次穿牆而過的奇妙感受。當他們走到莫利田,吉吉告訴唐納爾關於時間洩露的事情,這也是他到那裡的原因,還講了他和安古斯是如何發現造成時間洩露的牧師,以及怎樣騙他收手的。
很長一段時間,他們什麼都沒說,因為吉吉正忙著用電鋸鋸鳴楓的小枝椏,切割聲不絕於耳。關掉電鋸後,他收集起那些樹枝,堆成柴火堆,然後和唐納爾講起了那隻受傷的狗,皮皮,還有他是如何將它帶回來的。
「儘管她現在已經不在世,歸於塵土了。」吉吉補充道,「這才是奇那昂格最危險的地方,因為那裡沒有時間,你根本無法感知已經過去多久了。仙族是可以自由來去的,但我們不行,要是在那邊待的時間超過了你的自然壽命,那就慘了。」
「這就是你讓媽媽派賽楠·托賓進去接我們的原因嗎?」唐納爾問道。
「是的。」吉吉說。
「那個牧師怎麼了?」
「你是說多爾蒂神父嗎?」吉吉問道,「恐怕和皮皮同病相憐,神父從時間牆穿回來時,他在這個世界的壽命已經沒有了。後來人們就在地窖中發現了他的屍骨。
「天啊,」唐納爾驚呼道,「太可怕了。那安妮·科爾夫呢?她怎麼樣?」
「還在那邊,」吉吉說,「她肯定不會回來了。」他想起了安妮,意識到如果下次再見到,她肯定和二十五年前一樣,容顏未改。
「那她現在還能回來嗎,要是想的話?」唐納爾問道。
吉吉想了想。「應該可以,」他說,「可回來的話,人肯定已經到中年了。」
「那是她沒去奇那昂格前這個世界本應有的歲數嗎?」
「是的。」吉吉說,「這下你明白了吧。」
他又舉起電鋸,準備霍霍向鳴楓了。
那天晚些時候,吉吉終於說通珍妮讓她和自己聊聊。他把和唐納爾講的東西重新又說給珍妮聽,另外還講了其他的東西。比如她的生母卓希·瑪姬,奇那昂格的有趣之處,還有那裡居民無憂無慮的生活。他們從來不會擔憂金錢、健康或是責任的問題。
「那好好的幹嘛我要來這裡?」珍妮問道,「為什麼不能和我父母生活在一起呢?」
「因為那裡沒有時間。什麼都不會變。如果待在那邊,你是不會長大的。你將永遠是個嬰兒,就像我們在那邊的孩子一樣。」
「你們的嬰兒?」
「我們互換了你們。我們的孩子還在奇那昂格。你決定回家了,我們再把她帶回來。」
珍妮很希望沒聽到這番話,互換孩子雖是簡簡單單的四個字,但它意味著太多。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感覺害怕,就像被剝了皮,赤條條、血淋淋地展現在世人面前。窸窣的聲響都能讓她脆弱的神經崩塌,她從未感覺自己是如此的渺小與孤獨,彷彿被世界吞噬。信任在珍妮的世界轟然間化為齏粉,她想念吉吉與艾斯琳,即使他們就在這裡,可他們不再是自己的父母,成了外人。之前所有她視為親人的人,都成了旁人,他們對自己的付出都是有計劃的,每個人都心懷鬼胎,她對他們來說什麼都不是。珍妮突然間明白了艾斯琳、吉吉和海姿爾之間的情感交流,也明白了為什麼他們之間的感情是能夠刻骨銘心的。
但背後捅刀子最重的要數普卡了,她曾經是那麼信任它,甚至是毫無保留地信任。她相信止戰鬼是被騙了,她也相信這個世界是沒有怪物的,因為普卡是這麼和自己講的。現在這個撕心裂肺,可謂獲得新生的她,徹底能夠感同身受止戰鬼的孤獨落魄,獨自一人站在山頂的石塔頂端,憑藉一己之力守衛千年。她很希望自己能夠去找它,告訴它這裡發生的一切,告訴它,自己相信它是對的。但珍妮知道普卡是不會讓自己得逞的。她現在知道自己在吉吉計劃中扮演的角色,也大概知道為什麼普卡會對自己這麼感興趣。
珍妮抬起頭,看著正在等待她開口的吉吉,思考著該回答什麼才好。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與眾不同,」她最後說道,「現在我總算知道原因了。」
「和別人不同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珍,」吉吉說,「我和艾斯琳都把你看成是我們的天,請你一定要相信這一點。」
即使是親口說出來的,但他也知道這些話有多麼的空洞虛偽。吉吉張開雙臂向前,想給珍妮一個擁抱,但撲了個空。她早就躲得遠遠的,不再作聲,變回了從前的樣子。
5
就算加上唐納爾跑前跑後不知疲倦的幫忙,吉吉也花費了整整兩天來切割鳴楓,以及打掃「戰場」。工作中的他,感覺度日如年,尤其回想起當初在奇那昂格站在鳴楓樹下的場景,它沙沙作響,和著他用曾祖父長笛吹出的樂曲,天籟一般。而一想到現在砍的很可能就是當初那棵,他覺得自己就是屠夫,一個暴殄天物的劊子手。那片片漸漸枯萎的紅楓葉更像是樹在滴血,吉吉就想,世間最好的樂器真值得用仙境鳴楓的死亡來換取嗎?
第三天,他向皮特·海耶斯借來一輛拖車,掛在了自己車上。然後用舊拖拉機的前裝載鏟將已經切成三段的鳴楓樹幹裝在拖車上。第四天凌晨四點,吉吉開著車去了沃特福德①[① 沃特福德(Waterford)是愛爾蘭東南部的一座城市,位於舒爾河下游,是該國第五大城市。該城市建於914年,是愛爾蘭最古老的城市,曾是愛爾蘭最強大的城市和最重要的貿易中心,目前是愛爾蘭最繁忙的港口城市之一。]。
路程雖然漫長,但絕對值得,因為那裡有一家專門的鋸木廠,廠主在切割用來做精緻傢俱和樂器的木材方面技術精湛,況且吉吉不敢拿這棵鳴楓練身手。他慢慢開了五小時的車,最終穩妥地抵達了目的地。吉吉在途中仔細思索了安古斯讓他留在奇那昂格的話。那裡沒有時間的流逝,居民也熱情親切,一切都讓人心馳神往。時間洩露停止後,沒有了時間的限制,每個人都生活得悠閒自在。不光是這一點,他還有許多其他的壓力和責任想逃避。那次之後,吉吉還沒有回去過,他怕一不小心將自己在這個世界的壽命全部揮霍在奇那昂格的琴舞昇平中。
但退休後在那裡生活的想法是非常誘人的。當然是要等到孩子們都長大成人了,在那之後,就沒什麼能阻攔他的了吧?如果艾斯琳願意的話,也可以跟過去,雖然不能把鋼琴搬過去,但她可以學著演奏其他樂器。當孩子們在世間度過最美的年華後,還有什麼能阻止他們也過去呢?他幻想著一代又一代的利迪中年族人沐浴在奇那昂格永恆的日光下,絲毫不畏懼時間的流逝。那是一個被仙族稱為永生之境的地方。
6
吉吉在沃特福德鋸木頭時,利迪家來了位出乎意料的客人。他沒有敲門,直接從後門進了家,艱難地彎下身子坐在臨近的扶椅上。這位來訪者發現了「全副武裝」正在巡邏房子的艾登,於是就派他去叫唐納爾。
「快快快,」唐納爾一進來,麥奇就催道,「我忘記戴眼鏡了,現在幾點了?」
他伸出手臂讓唐納爾看自己腕錶上的時間。
「差十五分十點。」唐納爾說,「可是不對啊,現在都十二點四十五了。」
「沒關係,確切是幾點不重要,」麥奇說,「我只想知道它走了多久。除了在這裡待的五分鐘,我從家爬到這裡用了大約一個半小時。這個速度對我這麼一個老頭來說,還不錯吧?」
「你是走來的嗎?」唐納爾邊問邊打開燒水壺。
「是。」麥奇說,「不親自來,你讓我怎麼聽美妙的樂曲呢?」
唐納爾羞得滿臉通紅。「很抱歉,這些天沒去你那裡。」
「沒事的,你不要在意!我只是和你開玩笑啦。」麥奇說,「但從現在開始,我得鍛鍊鍛鍊了。昨天我在自己的農場裡遛了一圈,今天就爬到你這裡了。」
「為什麼要鍛鍊?」唐納爾問道。
「都柏林城市馬拉松,」麥奇說,「明天就開賽啦。」
珍妮也剛好進來了,於是麥奇就轉向她:「你聽到了嗎,姑娘?我要去跑馬拉松了!」
由於珍妮不知道什麼是馬拉松,所以這個笑話就冷場了。
「你明天不會真去馬拉松吧,麥奇?」唐納爾問道。
「明天應該不會,」麥奇突然收起了臉上的笑容,「或許我們應該先起來爬到山頂上。要是不做這件事,我就渾身癢癢,真是見鬼。」
「問題是,」唐納爾說,「我們恐怕沒辦法安排直升機。爸爸……我們諮詢了所有電話簿上的直升機公司,但它們只有高爾夫旅行。」
「高爾夫旅行,」麥奇語氣很平淡,「確實有這麼個東西。雖然它抵不上什麼用場,但還是要謝謝你爸爸。」
艾斯琳也進了廚房,看到釘在椅子裡的麥奇非常震驚。
「你是怎麼過來的,麥奇?」她好奇地問道。
「我走過來的,」麥奇說,「一步一步。」
艾斯琳的內心瞬間充滿愧疚之情,因為麥奇曾給予這個家莫大的幫助,那時海姿爾還在蹣跚學步,吉吉也去大學深造了。她當時是這裡的「外來戶」,基本上不認識這片的人,好心鄰居也有不少,但麥奇最夠意思。他幾乎每天都會爬上山來看顧牛群,會停下來閒敘片刻,對海姿爾也是百般耐心,與她嬉戲玩耍。要是艾斯琳感覺心情沮喪,麥奇就會開導她。碰上她萬念俱灰的時候,他還會重建她對人性的信念。直到他年老體弱爬不上來,甚至放棄了農場頂端的冬牧場後,他也還會走到利迪家這邊,三不五時拜訪她一下。艾斯琳非常後悔自己沒能擠出更多時間來報答現在出行都很困難的麥奇。
她接過了煮茶的工作。一兩分鐘後,艾登跑進來,站在那邊審視麥奇,想著如何把他趕走。
「百麗在外面嗎?」唐納爾說,「我能餵它一塊餅乾嗎?」
「她在家裡,」麥奇說,「它一定是這世上最愚蠢的狗了。要是帶她一起去,我哪裡也去不了。和你講,百麗是千方百計地想把我絆倒。」
「可憐的百麗,」唐納爾憐憫地說道,「我覺得它不是蠢,它只是想陪你左右而已。」
「離我近是一回事,」麥奇說,「可湊在我腳邊就是另一回事了。」
「回家。」艾登命令道。
「等我把事辦好就會回家的。」麥奇說,「另外,請注意你的言辭。」
珍妮有些百無聊賴,又開始在屋子裡漫無目的地閒逛。自從那棵鳴楓降臨後,她就沒出過門,索性在家發現以前沒注意到的「新大陸」。客廳角落堆放的一堆棄置樂器箱成了蜘蛛的樂園;唐納爾和艾登共住臥室的窗戶沒有關好;那扇她經常躥進躥出的笨重前門,根本只是個擺設,不堪一擊。只要普卡在上面踹上一腳,所有的玻璃板都會碎成一片片。珍妮感覺自己身陷重重危機,在哪裡都不安全。
她不確定現在是獨處,還是和其他人待在一起,所以就又返回了廚房。艾斯琳已經沏好了茶。麥奇迫不及待地喝著自己的那杯,呷茶的聲音起起伏伏,十分有趣。
「我能拿手風琴為你演奏一曲嗎?」唐納爾問道。
「這次就不用了,」麥奇說,「要是再坐久一點,我估計就在這裡生根了,到時候你還得用起重機把我吊起來呢。」
艾登抓住麥奇遞茶杯給艾斯琳的機會,照著他的膝蓋就是一掌。但麥奇反應極快,在艾登還沒收回手的時候,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好小子,」他對著艾登說,「那就幫個忙,把我扶起來。」
「不。」艾登哀號著,想掙脫開來。麥奇正好利用他的扭動,從椅子裡站了起來,至少看起來是這個樣子。
「天啊,你已經強壯得像個小夥子一樣了,」麥奇說。隨後放開了艾登的手。
艾登被麥奇挫敗後,本想逃走,可剛才麥奇的奉承,又讓他心裡喜滋滋。所以現在站在房屋中間,糾結萬分。
「你沒問題吧,麥奇?」艾斯琳關切道,「吉吉把車開走了,我沒辦法送你回去了。」
「沒關係的,」麥奇說,「我會出什麼事呢?」
「我能跟著你嗎?」唐納爾問道。
「不行。」麥奇說,「你知道你該做什麼嗎?今天下午去榛樹林幫我砍根手杖。」他把大拇指和食指尖對在一起合成個圈比劃著。「這麼粗,」他又把手舉到齊肩高,手掌向下,「大約這麼長。有了它,我訓練起來會方便很多。」
他踏進陽光中,隨手關上了身後的房門。
唐納爾看著珍妮,問道:「下午你會跟我去嗎?」
珍妮搖頭以示否定。
「你得去,」艾斯琳說,「困在房子裡太久就像牢籠一樣,都要發黴了。我們一起去森林,給麥奇砍根手杖,順便帶艾登中士巡視一下他的『領地』。」
7
約翰·達菲放下廠裡的其他工作,專注於吉吉的木材,以確保他能儘快返程。鳴楓的品質上乘,讓約翰愛不釋手,而加工出廠後的,吉吉更是視若珍寶。它通身火紅,木質細膩堅硬,形態優美,是樂器製作師最為推崇的木材原料。約翰·達菲也很想購入一些,這樣就可以轉賣給其他顧客,可不管什麼價格,吉吉死活都不肯。
他請約翰用不同的方法來切割鳴楓,主要用來做小提琴背板,也訂製了幾把大提琴背板。整段木料基本都採用四分刨切法,如此,木材上的「火焰」紋路就能以橫條紋的形式完美地呈現在樂器背板上了。塗過清漆後,這些條紋在陽光的照耀下會有一種自然全像效果,變換出三種相異的圖案。也只有最優質的捲紋楓木才能看到這種現象。除了用刨切這種最常見的木頭切割法外,吉吉還要求用弦切法做幾個背板,這樣的成品風格迥異,擁有著不規則且不同尋常的樣式。
木材全部切割好裝上拖車後,吉吉開始返程,他又有了大段的思考時間。可時間太多也不好,容易讓人胡思亂想。吉吉冒出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一個他想擺脫卻又抑制不住的想法。這個念頭,當與普卡第一次在奇那昂格會面時就在心裡生了根,又或許是產生於第二次見面時。吉吉確定這兩個普卡是同一個,這讓他開始回憶起頭一次見面的經歷,想到普卡當時說的一些話:
「你想見識見識這個世界上真正的魔法嗎?」還有另外一些,「你知道我們是誰嗎,你知道誰能穿梭於各個世界,又是誰在開拓這世間的蠻荒之地嗎?」
不同的世界?除了這個和奇那昂格外,還有其他的世界?這是吉吉想知道的。那面隔離了這兩個世界的牆,還有從中拔出祖父長笛的時刻都已定格在他的腦海。一堵牆的兩面,卻有著不同的容顏和命運。奇那昂格一端的牆面光潔如新,光彩照人,可在另一邊,經過歲月的磨洗,牆面斑駁破落,灰頭土臉,布滿蜘蛛網,黑黝黝慘不忍睹。總之,一面比另一面要滄桑許多。
吉吉想從腦子裡拔掉那個念頭,可就是做不到。
他很晚才回到家,整個人精疲力竭。吞了口茶,咬了口吃的後就召集唐納爾和珍妮幫著卸鋸好的木材。吉吉把拖車上的鳴楓樹碎片,連邊角料都拿回了家,以防約翰·達菲抵不住誘惑追來這裡一探究竟。吉吉就怕約翰會尋著蛛絲馬跡發現什麼,他可不想冒這個險。
吉吉把拿下來的木材分成三堆,唐納爾把第一堆搬去牛棚的廄樓,堆疊整齊排放在那裡;珍妮把第二堆運去工作室的地板上,後續由吉吉來壘放;第三堆最少,卻是拖車上最優質的部分。卸貨完成後,還有一堆木料是十把小提琴的背板和匹配的琴頸,其中一半是兩件套背板的楔子,它們用線兩兩一對捆著。餘下的寬木板則用來做一件套背板,其中兩片是弦切板。這最後的幾個是吉吉的掌中寶,恨不能現在就把它們雕刻成型,但他的手再癢癢也得等八年。吉吉把這一小堆單放一邊,因為如果計劃奏效了,他就可以提早很多時日開工了。
8
那天晚上爬上床後,艾斯琳向吉吉講了他們去森林為麥奇劈手杖的經過。
「你見到普卡了嗎?」吉吉說。
「沒有,連個影子都沒見到。可我很擔心珍妮。」
「怎麼了?」吉吉問道。
「她徹底失去了自我,整個行程都黏在我身上,好像霜打了的茄子,感覺人生都被毀了。我還從來沒見過她這樣呢。」
「她會熬過去的,」吉吉說,「不過是受了些驚嚇而已。你是沒見到普卡徒手拔樹的陣仗,太嚇人了。」
「或許是這樣吧,」艾斯琳說,「但她肯定會覺得沒有安全感,畢竟知道了我們不是生身父母。」
「那我們能做些什麼呢?」吉吉問道,「要不做些和現在不一樣的?」
「我也沒什麼想法,」艾斯琳一籌莫展,「但我很希望能做些什麼。」
她轉過身,不一會兒就輕輕地打起了鼾。雖然很睏,吉吉卻一夜無眠。他醒著,躺在那裡盯著漆黑的房間,聆聽著窗外雌狐和貓頭鷹的夜啼,一遍遍盤算著第二天早晨的計劃。他知道會很危險,也很膽戰心驚,可就是無法打消這個念頭。
清晨第一縷陽光出現時,吉吉輕輕起床下了樓。他並不餓,但為了找個藉口推遲出發,就坐在廚房桌子旁吃起了早餐,茶配吐司。他正要起身,一貫早起的珍妮下來了,她並不打算出去瞎逛,對吉吉去哪裡也不感興趣,後者也沒邀請她一起。
吉吉在前一晚就把所有特地挑出來的木頭塞進了最大的旅行袋中。他非常擔心揹包會吃不住這重量而報廢,可又不想放棄任何一片木料。因為如果他的計劃能成功,這是唯一的機會,所以要把能帶的都拿上。
行走在田地上,揹包帶勒進了吉吉的肩膀,背板和楔子尖利的稜角一下下地戳著他的後背。往前邁的每一步,都籠罩著不適和焦慮,但與早晨清爽的空氣相比,這都不算什麼。天空中還有振翅飛翔,自由歌唱的鳥兒,他感覺渾身能量滿滿。
吉吉掃視面前的山坡,搜尋著自己的目標,唯恐差一點就錯過了。他想會不會今天一整天普卡都不會現身。所幸運氣還不錯,最終在高高的山頂,偏向右側的地方看到了一個蟄伏在岩石上的白點。
吉吉停下腳步,調整調整揹包裡的木料,準備開始漫長而又折磨人的攀爬。他想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於是就朝著普卡的方向揮動手臂,一次,兩次,三次,次次都用手臂掄出最大的弧線。一開始,對方沒什麼反應,片刻後,普卡朝著他跑下山來。
吉吉緊張異常,心臟都要驟停了。自己真打算這麼做嗎?現在收手還來得及。可他又不想放棄初衷。脈搏開始狂跳,心臟也要飛出喉嚨了,他向前挪動著雙腳,他就要開始做這世間從未有過的頂尖小提琴了。
沒人知道為什麼大師安東尼奧·斯特拉迪瓦里製作的樂器就那麼搶手,緊俏。就算足以亂真的仿品也無法與真身相媲美,即使各個角度一模一樣,毫釐不差。吉吉彈奏的那把就是斯特拉迪瓦里的神來之筆,真可謂深藏不露。它是大師贈給安古斯·奧格的禮物,然後在一次拜會吉吉祖母時,留在了利迪家,於是這把琴就這麼世代傳承了下來。
安古斯從未想把它要回來,也是他告訴吉吉,那把琴的背板是斯特拉迪瓦里用鳴楓製成的。它們曾長在時間膜人類世界的一側,但中世紀時,全部被砍伐完了。不知怎麼,大師在奇那昂格發現了這種樹,並且能定期拿到木材。只有吉吉知道這個祕密,他很善於利用自己所知的情報。
吉吉穿過最高處農場的牆,沿對角線朝著普卡爬山而上,可中間的峭壁和溝坎擋了視線,他現在看不到普卡了。也有可能他們不在一條直線上,但吉吉覺得這不可能。因為毫無疑問,普卡是有看到他的。
吉吉在榛樹林旁止步,心臟怦怦跳個不停,既因為爬山,也因為陡然增加的恐懼感。吉吉實在想不透,到底是什麼樣的癲狂讓他走到這一步。安古斯當時是怎麼形容普卡一族的來著?「罪大惡極的魔鬼。」就是這麼說的。可安古斯這個人也不能全信,況且他和普卡之間明顯有著很深的敵對情緒。在奇那昂格時,他們就曾互相攻訐挑刺。在這個世界裡,普卡還是相當和善的,雖然他把自己和珍妮都嚇得不輕。可再一想,他有太多機會去為惡了,尤其是傷害珍妮,但他沒有這樣做。
即便這樣,吉吉邁入森林綠色的陰影中,也還是耗盡了所有勇氣。走了幾步後,他停下來適應森林裡的光線強度,另外也希望狂跳的心能平復下來。鎮定地呼吸了幾下,吉吉壯著膽向森林深處走去。
沒走多遠,就碰到坐在滿是青苔的岩石上「守株待兔」的普卡。它伸長身體靠在一棵梣樹銀色的樹幹上。
「你好啊,吉吉。」它說。
吉吉選了塊較遠的岩石坐下,把肩上沉重的揹包卸下,落在地上嗵的一聲。
「你好,」吉吉儘量用愉悅的口吻答道,「多美好的早晨呀!」
「確實是,可每天早晨不都是這般風和日麗嗎,吉吉?整個世界不也是一幅欣欣向榮的景象嗎?」普卡伸伸懶腰,把兩條腿交叉起來。這讓吉吉注意到它的手同樣長著指頭和大拇指,兩隻腳上卻依然有分趾蹄。「但你這麼早來,有何貴幹?」
吉吉本打算再多蹂躪一下腳邊的小草,打發時光,可普卡這麼問,他也就沒什麼好隱瞞的了。
「我是來找你的。」
「哇,太有意思了,」普卡說,「怎麼這幾天你們都一起跑來找我,莫名其妙的。所以,你有什麼事嗎?」
「是這樣的。」吉吉說,「我想向你請教一些事情。你有次告訴我你可以在各個世界間自由穿梭。我想知道,這是否意味著,除了這個世界和奇那昂格,是否還有其他的世界。」
「確實有。」普卡說,「多到你數不過來。你有特定想打聽的世界嗎?」
吉吉點點頭。「奇那昂格是沒有時間的,而這裡的時間是以一定的速度走的。那麼,你有沒有哪個世界的時間比這裡走得要快?」
普卡聽後哈哈大笑。「從你坐在石頭上起到現在,」它說,「整個世界都又重生,存續,死亡了一次。這個速度可以嗎?」
「天啊!」吉吉驚嘆道,「這有點太快了。」
「但你為什麼想找這麼一個世界?」普卡問道,「是厭倦了現在的生活?還是想快快把自己的後半生走完?」
「不,不是的。」吉吉說,「不是我想去那裡。我只是想放些東西過去。」說著,他從揹包裡拿出一塊刨切的琴板,「瞧,這是用你給我的那棵鳴楓鋸的,漂亮吧。但它太新了,還不到做小提琴的程度,要放置八到十年才行。」
「我明白了。」普卡說,「所以這個世界現在奇缺小提琴,是嗎?」
「不是的,」吉吉說,「已經有足夠的小提琴了,但這幾把會更好。」
「那是你對現在用的小提琴不滿意?」
「也不是。」吉吉說,「我已經有一把稱心如意的琴了。這些新琴,我可以賣的嘛。」
「一定能賣個好價錢。」普卡在與一種強烈的情感掐架,吉吉的神經也緊張了起來,好在普卡最終一笑了事,「那你到時候小提琴匠人的名號也能享譽全球了。」
「我認為這和鳴楓的大小有關,」吉吉說。
「我懂。」普卡說,「為了這個,你寧願出賣自己的靈魂?」
吉吉的下巴差點沒掉下來,普卡大笑嘲諷道:「你的貪念倒是不難的,吉吉。可你覺得我會讓你美夢成真嗎?像聖人一樣成全你?」
「不會。」吉吉只好打碎牙往肚子裡咽,誰讓他剛才是那樣妄想的。
「也不是,」普卡說,「我並不想讓你賤賣自己的靈魂,可要是幫了你的忙,你是不是也給我些甜頭嚐嚐?」
「比如呢?」吉吉聽到這話,瞬間對這個計劃失去了興趣。
「你覺得怎樣你才不會吃虧呢?」普卡問道,「割一塊你身上的肉?讓你流幾品脫血?還是你左手的手指?你自己選?」
吉吉把木板塞回了揹包:「這個計劃不怎麼樣,我反悔了。」
「這就是你們人類的嘴臉。」普卡諷刺道,「你們奢望得到一切,迫切地想拿到手,可又不想付出一點點。你們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把地球上的樹都砍光,把地都淹了,還把水泥塗在它的肌膚上。」
吉吉聽得脊椎骨發涼。他深知地球的現狀,所以一家人都過著比其他人要簡樸的生活。但是對於自己過去乘了太多次飛機,他也滿懷愧疚。「其實很多人都有考慮過這些問題,」他說,「他們和那些利慾薰心的人不一樣。」
普卡努力克制著自己。「或許我的話太重了,」它說,「畢竟你也只是想做幾把小提琴而已。也無傷大雅的,是吧,何況這也算不上是重工業。」
吉吉點點頭以示同意。「要是能如此,我就可以待在家種田,不必滿天飛著去開音樂會了,這樣還能為保護環境做點貢獻。」
「那我們商量一下好了。」普卡說,「坦白說,我也有事情想拜託你。別擔心,當然不會讓你缺胳膊少腿的。你還記得,給你拔來鳴楓的那天嗎?我可能把那個仙族小朋友嚇到了。自從那天以後,就再也沒有見到她了。好不容易才交了這麼一個朋友,我十分想念她,就快肝腸寸斷了。要是我幫你做事,你能答應把她帶來見我,讓她恢復對我的信任嗎?」
吉吉思前想後,沒有找到任何拒絕的理由。珍妮以前總是與普卡一同出沒,在山林野地間遊蕩,而且也沒見受到什麼傷害。但問題是,這個約定從什麼時候開始。
「就這麼定了,」吉吉說,「但有一個條件。你絕對不能讓她翹課。」
「學校?」普卡反問道,「這對一個仙族孩子有什麼用?」
「我也認為沒用,」吉吉說,「但她要是不去,就會給我和妻子帶來麻煩。你知道的,正常的人類,他們不會懂什麼普卡,什麼仙族一類東西的。」
「這個嘛。」普卡說。
「放學後都可以出來,」吉吉說,「但她不能動不動就翹課。」
「你的條件有點過頭啊。」普卡說。
「是稍微有點……」吉吉說,「要不每週給她一天假,讓她隨心所欲。這是最大限度的讓步了。」
「成交,」普卡立刻應了下來,「你可要記得這碼事。」
吉吉心滿意足地開始從揹包裡取出木料。普卡伸出一隻如來佛般,與身體不成比例的巨手,示意他把木板、楔子、琴頸木都放在手掌中。吉吉興奮得都沒察覺出這隻手有什麼異常。都放好後,普卡把毛茸茸的手指合攏,直直坐著,聚精會神。突然間,它以風馳電掣的速度與威力,振臂一舉,在空中一層看不見的膜上砸出一個洞。瞬間,普卡的拳頭周圍,傾瀉下無數耀眼的熒熒綠光,旋即又消散不見。他把手部到腕部都放在了洞的那一側。
「你想讓這些木材風乾幾年?」普卡問道。
「要不十年?」吉吉說,「十二年最好。」
普卡點點頭,盤算著放多久才合適。片刻之後,在一陣燧石綠光碎片中,他把手收了回來。手上灰塵滿滿,汙跡斑斑,淺紅色的渣滓層層黏著其上。普卡把木料放在吉吉腳邊,吉吉拿起最上面的一片,檢查著它的成色。時間剛好,硬度和濕度完美,可以直接拿來用了。
普卡已經把手恢復先前大小,用另一隻手給它撣灰。
「這些木料真的是太完美了,」吉吉讚不絕口,「萬分感謝。」
「不用客氣,」普卡邊說邊用旁邊岩石上的苔蘚蹭那隻髒手,「記住你的承諾,可別忘了。」
「不會的。」吉吉說著把木材裝回揹包,「今天之內我就帶珍妮過來。」
9
吉吉回家時,其他人還沒起,所以就決定馬上帶珍妮去見普卡。他連靴子都沒脫,把揹包扔在工作間,就來廚房「抓」珍妮。
「想和我去看看普卡嗎?」他問道。
「不。」珍妮斬釘截鐵地拒絕道。
「你聽我解釋,」吉吉說,「那天普卡不是有意嚇你的,對此它向你表示歉意。從那之後,它心裡就和堵了個疙瘩一樣,而且它時時都在掛念你。」
「不要再騙我了。」珍妮沒有鬆口。
上次和吉吉一起出去,是吉吉想把她拋棄到永生之地,她不會忘記的。如果準備好了,珍妮倒是想去奇那昂格的。但她無法接受被不明不白地騙過去。另外普卡張牙舞爪的樣子把她嚇得不輕,珍妮對它接近自己的目的也產生了深度懷疑。她確信自己就是普卡和吉吉擺佈的一顆棋子,於是下定決心要離它十萬八千里,最好永不相見。
此刻,吉吉覺得誠信才是王道。「事情是這樣的,」他說,「我向普卡承諾了要帶你過去,他幫了我一個忙,這是一個約定。」
「他為你做了什麼?」
吉吉帶珍妮來到工作室,給她對比了一下未加工的木料和普卡幫著處理了的。
「它把木材變老了?」珍妮問道,「怎麼做到的?」
吉吉講述了不同世界、普卡的巨手、綠光碎片、塵垢和紅色粉塵。
「酷!」珍妮說,「普卡的能力很驚人吧!」
「確實奇幻,」吉吉說,「而且它也不會濫用這種能力。所以你跟我去看它嗎?」
「不行。」珍妮說,「門兒都沒有。」
唐納爾一睜眼,就開始想普卡還有那棵鳴楓,因為這麼魔幻恐怖的事情,根本無法一時半刻將其拋諸腦後。第二個想到的是麥奇的手杖。
他,珍妮,艾斯琳,甚至艾登,都在森林中給自己砍了根手杖。唯獨他把最好的一根留給了麥奇。這根手杖筆直均勻,毫無彎曲,令人愛不釋手,唯一鼓起的部分恰好在麥奇手握的地方,這樣他用起來會很順手。它分量不重,卻耐久耐用,而且唐納爾覺得,這根榛樹手杖充滿魔力,將為麥奇注入青春的活力和能量。
唐納爾下樓後看到了珍妮,她正坐在扶手椅裡給艾登讀書,吉吉在工作間裡揀選、堆放木材,順便灑掃塵除。他草草吃完早餐,急切地想出門散心,因為待在充滿噪音的家裡,只會讓自己更加煩躁憋悶。他驚奇地發現,珍妮也有相同的想法。她一知道唐納爾的去向,就把艾登墩在地板上,隨時準備出門。
珍妮懷疑普卡的活動範圍只侷限在了房子後面的山坡上,因為它從未在山下的平原上出現過。她知道普卡是有機會看到他們,並有可能冒險來找她的。珍妮心中對它的期盼慢慢發酵,令她抓狂。整日困於房間讓她備受煎熬,她渴望呼吸到新鮮空氣,渴望腳趾觸碰到晨露的暢快和愉悅。
唐納爾拿著他和麥奇的手杖,走路時左右交替使用,就像滑雪仗一樣。珍妮每走一步,都會把她的手杖實打實地戳在地上,這樣會讓她感覺強壯,也更安全。
走到麥奇家田野時,珍妮在古堡周圍的灌木中一眼就瞅到他藍色的格子襯衫,所以他們變了前行方向,直接去那裡。姐弟兩人沒看到麥奇周圍有其他人,可靠近後,卻聽見他在和一個人講話,唐納爾想起上次也是這麼個情況。
他們停下來,靜靜聽著。
「就是最近的哪一天啦,」麥奇說,「很快的。雖然會耗費些時間,但我肯定會上去的。要是上不去,就是我死了。」
麥奇靜默了,好像在等待著什麼回覆,可唐納爾和珍妮什麼都沒聽到。
「我會的。」麥奇繼續說道,「我會一步一步,一點一點爬上去。對我要有信心。」
他稍微停了一下。「怎麼會跌倒呢?我會慢慢來。何況還有利迪家小子給我砍的手杖。一定會很棒,之前怎麼就沒想到呢?」
趁這個時候,唐納爾和珍妮撥開灌木叢,走進古堡,尋覓一陣後,還是沒看到有旁人在。
「你們來啦,」麥奇說,「還帶著我的手杖,真是太棒了。」
「你在和誰講話?」唐納爾好奇地問道。
「狗狗,」麥奇說,「老和自己講話也不是個事啊。」
百麗興奮地搖著尾巴向他們打招呼。
「你是在說去石塔嗎?」唐納爾說。
「是的。」麥奇說,「你聽到了?」
「我覺得你不能那麼做,麥奇,」唐納爾說,「太危險了。」
麥奇頑皮地笑笑:「百麗也這麼說,可我不到一會兒就說服它了。它不會跟著我一起上去的,太礙事了。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不僅和它沒關係,和你這小子也沒關係,唐納爾·利迪。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做什麼當然自己決定啦!」
10
吉吉從沒想過珍妮會拒絕一起去見普卡,他後怕了,擔心這會釀成惡果。當時做約定的時候,普卡也沒提到如果吉吉爽約,會發生什麼事,他現在希望給「契約」加上個免責條款,這樣就能名正言順地毀約了。
吉吉在工作室裡踱來踱去,想拿出個主意來,最終他意識到,這個坎兒,他必須邁過去,絕不能當縮頭烏龜。與其等普卡上門討帳,倒不如去和他解釋一下發生了什麼事。
「我要去散會兒步。」吉吉出門時對艾斯琳說。他沒有告訴她自己和普卡做的交易,因為還沒這個必要。
像從前一樣,吉吉在農場最高處的牧場呼喊普卡,然後普卡下山到榛樹林與他會面。
「她不想來,」吉吉焦急地說,「換作其他孩子,我直接勒令就行,可珍妮不吃這套。」
普卡聽後沒生氣,這讓吉吉非常吃驚。
「不用擔心,吉吉,」它說,「不著急的。」
「真的嗎?」
「真的,」普卡說,「給她些時間,過幾天再問一次,看看有沒有轉變。」
「好,」吉吉長吁一口氣,「要是她還不想來呢?」
「那就再等等,直到她準備好了。」
「可以,」吉吉說,「期限是多久?」
「我們靈活一些,你看怎麼樣?」普卡說,「我們可以一週左右碰一次面,看看情況如何。」
麥奇很滿意手杖。
「堪稱完美,」他說,「很稱手。」
唐納爾雀躍萬分,但發現麥奇把手杖拿反了,迫不及待地告訴他凸起部分應該在上面才對。
「我覺得自己瞬間年輕了十歲,」麥奇走到院子裡,又走回來,秀了秀自己的腳力,「看來榛樹真有魔力,是吧?真不知道,是因為智慧之鮭①[① 智慧之鮭(Salmon of Knowledge)是愛爾蘭芬尼恩時期的神話——《芬尼恩的童年事蹟》中的生物。智慧之井中生活著一隻普通的鮭魚,井的周圍有九棵榛樹。鮭魚在吃了九顆掉落在井裡的榛子後,獲得了全世界的知識。而第一位吃到這條鮭魚身上肉的人也將獲得同樣的知識。]吃了榛子,還是芬尼恩②[② 芬尼恩(Fenian)是愛爾蘭神話中的先知。在大洪水(古希臘神話)爆發前,他陪著諾亞孫女希賽兒來到愛爾蘭。洪水中,他以鮭魚、雄鷹的形態倖存,後成為愛爾蘭國王的謀士。芬尼恩承載了愛爾蘭的所有知識,並將它們流傳於後世。]吃了鮭魚?」
「他不是隻在烹飪魚的時候吮吸了一下手指嗎?」唐納爾說。
「這倒也是,」麥奇說,「那榛子的事怎麼解釋?」
剛在古堡裡東瞧西看的珍妮走到了房子這一側。
「丫頭,快來瞧瞧,」麥奇拄著手杖,大模大樣地在院子裡跨步走著,「我明天都能跑起來了。」
珍妮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但唐納爾知道,姐姐的思緒不知道又跑到何處了。
「除非這隻蠢狗能不擋路。」麥奇叫道,唐納爾見狀,趕忙扶住他。
放下心後,吉吉決定四處走走。雖然把「炸藥包」艾登扔給艾斯琳,他內心有愧。可要是回家,就得委身去購物或是悽慘地做家務。他現在掛念的只有那座石塔。吉吉估計不會耗時太久,但他很快又沉迷在旖旎山色中,選擇繞了遠路回家,還去了聖·柯樂曼教堂。
這次,他真把去車站接海姿爾的事給忘得一乾二淨。
回家路上,唐納爾問珍妮:「我們要把麥奇瘋狂的想法告訴爸爸嗎?」
「什麼瘋狂的想法?」珍妮問道。
「爬到山頂,應該有個人阻止他。」
「為什麼?」珍妮問道。
「他太老了,萬一突發心臟病還是什麼的怎麼辦?」
珍妮搖搖頭:「我覺得他能成功,鬼魂也這麼覺得。」
「止戰鬼?」唐納爾問道,「止戰鬼居然知道麥奇?它從石塔那裡根本看不到麥奇。」
「不是止戰鬼,」珍妮說,「是另一隻。」
「哪一隻?」唐納爾問。
「就是剛才和麥奇講話的那隻,」珍妮說,「一隻生活在古堡裡的鬼魂。」
11
幸好艾斯琳沒忘記去車站的事。她先去了趟超市,而後準備了烤羊腿大餐來迎接海姿爾回家。等到艾登昏昏欲睡上床了,他們才開席,如此一來,就能吃頓氣氛祥和的飯,這是很難得的。
海姿爾很開心能夠回家。她已不再為德斯蒙德傷情,又開始對外面的花花世界蠢蠢欲動。在都柏林的日子無聊透頂,她把當青年媽媽的種種顛來倒去地想了個遍。現在計劃流產了,對她來說,簡直可喜可賀。
「但我們本該照顧那個嬰兒的。」艾斯琳說,「你明白的。」
「是的,」海姿爾說,「但我的朋友們會怎麼想?有這麼個拖油瓶,我還怎麼找門當戶對的男友?」
「什麼嬰兒?」唐納爾問,「你們在講什麼?」
「我在都柏林計劃要懷的孩子,」海姿爾說,「也就是我離家躲藏的原因。他們的孩子。」
唐納爾此時就像丈二金剛,完全摸不著頭腦。吉吉覺得是時候向大家揭開謎底了,於是開始講述內情。
「大約十二年前,我在森林中遇到安古斯·奧格與卓希·瑪姬。他們抱著一個新生兒,想找一個人類的孩子交換。仙族必須得這樣,不然他們的嬰兒在奇那昂格是無法長大的。」
「為什麼不行呢?」唐納爾問道。
「那裡沒有時間,嬰兒無法長大。」吉吉說,「他們必須和人類換孩子。」
「也就是互相交換孩子撫養。」艾斯琳說。
「你們應該聽過些老掉牙的故事,」吉吉說,「什麼仙族會趁人不備把孩子換掉。這種情況確實發生過,至少在過去是有的。仙族的孩子會和新的父母一起生活成長,到了一定年紀,再返回奇那昂格。」
「難道人們就發現不了他們的孩子被調包了嗎?」唐納爾問道,「他們發現不了?」
「他們能辨別出來,」吉吉說,「可在以前發生這種事情要是沒證據根本說不清楚,人們只好忍氣吞聲。但問題是,這種方法,現在行不通了。人們更加警覺,非常注重安全問題,例如夜間都會鎖門,給嬰兒佩戴警報器,等等。」
「還有照片。」海姿爾說。
「基因測試。」唐納爾補充道。
「這個我倒是沒想過,」吉吉說,「但應該可行,現在人們能夠驗證孩子是不是自己的了。」
「但那可是仙族的基因,你猜得到裡面會有什麼嗎?!」海姿爾說。
所有人都鬨堂大笑,除了珍妮。
「不管怎樣,」吉吉繼續道,「當時我和你們媽媽正盤算著再要一個孩子。」
「就是我嗎?」唐納爾問道。
吉吉搖搖頭。「那時我剛在紐華克完成學業,一心想著用鳴楓做琴,所以我就和安古斯提了個交易。」
「由你來照顧珍妮。」唐納爾說。
「完全正確,」吉吉又笑了起來,「可以想像一下你媽媽的反應,她被完全矇在鼓裡,包括我去奇那昂格,還有後續的事情。」
「當時我覺得他腦子不正常像是發瘋了,」艾斯琳說道,「過去這麼多年,我都還沒回過味來他是怎麼說服我的。」
「但我確實成功了,」吉吉說,「於是安古斯與瑪姬先把他們的孩子帶回了奇那昂格。」
艾斯琳接著講道:「我自己的孩子出生幾天後,他們帶著珍妮過來完成了交換。」
「那你的孩子呢?」唐納爾問道。
「她去了奇那昂格,」艾斯琳說,「現在還是個新生兒,只有幾天大。」
「天啊!」唐納爾驚嘆道。
「所以我們需要海姿爾假裝懷孕。如果珍妮上週回到了奇那昂格,吉吉就會帶我們自己的孩子回來。」
「而且我們還得想個法子來解釋她的突然出現。」吉吉說。
但唐納爾搖搖頭:「但她不應該和珍妮一樣大嗎?」
「不會的。」吉吉說,「奇那昂格沒有時間。要是我們去到那邊,你就能見到她了。一個漂亮的小女嬰。」
「幸虧她還是個女孩,」艾斯琳說,「不然真沒辦法向警察局解釋了。」
她,吉吉和海姿爾都笑了,可珍妮與唐納爾都一臉嚴肅。
「可問題是,」唐納爾說,「她回到這邊來時,不可能還是個新生兒,年齡應該和珍妮一樣。」
吉吉滿臉耐心,重新向他解釋,卻突然間停了下來。他盯著唐納爾,臉色變得蒼白,看向艾斯琳時,他的眼睛裡充滿了驚恐。
「怎麼了?」她問。
「有點……」吉吉欲言又止,他盯著唐納爾,腦子飛速地運轉著。
「吉吉?」艾斯琳擔憂地叫他,「到底怎麼了?」
「不是你告訴我奇那昂格里的門道的嗎,」唐納爾說,「人身處奇那昂格時,容顏和歲數不會變老,但與此同時,他在我們這個世界的年齡還在同步增長。這就是為什麼多爾蒂神父和皮皮一回到這個世界就死去的原因。他們在這邊的『陽壽』都用完了。」
「他說的對嗎,吉吉?」艾斯琳問道。
吉吉吐口氣出來:「我得想想這事。」
「他對嗎,爸爸?」海姿爾問道。
「我說得肯定沒錯,」唐納爾說,「你知道我是對的。」
「是你理解錯了嗎?」艾斯琳問道。
「安古斯這個混蛋,」吉吉無助地說,「他把我帶到溝裡了。他說珍妮回家的時候,我們就能換回我們的嬰兒了!」
「她不可能是個嬰兒的情況,你這麼久都沒弄清楚?」艾斯琳責怪道,「所以,我們要添個十一歲的女兒?」
「要是真的,」海姿爾說,「那不得是個十一歲的巨嬰?她不會什麼都不懂吧?」
「不是十一歲,」吉吉說,「珍妮現在還沒準備好回去呢,珍,至少也要等到你十六歲。」
「這更糟!」艾斯琳咆哮著,「一個十六歲還不能自己吃飯、說話的巨嬰!從天而降的這麼個孩子。到時候,你怎麼解釋?而且我連看自己孩子長大的機會都沒有。」她面容蒼白,眼淚馬上就要掉下來。
在場的所有人都陷在了這種情感的巨大波動中,沒人留意到珍妮已經悄悄挪開椅子,溜出了房間。雖然不知道要去哪裡,但她清楚每個人都不開心,而自己是這一切的禍根。艾斯琳和吉吉痛失女兒也是因為她。那個還是個男孩就成為鬼魂的止戰鬼孤零零地站在山頂,承受著永生的孤寂。她曾主動接近它、曾與它交心,現如今始亂終棄。珍妮早已歸心似箭,想離開這個充滿痛苦、慾望和背叛的呆瓜世界,回到親生父母的溫暖中,儘管他們是那麼不負責任,把她忘在了這個冷漠的世界中。
關上門後,珍妮滋生出一個想法,走到院子柵門時,那個念頭已醞釀成了計劃,一個或許能讓所有人都滿意的方案。
走在莫利田上,她從頭到尾在腦中過了一遍整個計劃,漸漸地,它變成了珍妮的信念。雖然難度不小,甚至讓她感到恐懼,雙腿也開始打戰,甚至發熱。但珍妮確信自己可以達成目標,不論將面對何種艱難險阻,她都要和普卡做這個交易。
12
珍妮根本不用費心去找,因為普卡自會送上門來。這不,在通向農場最高處牧場的半路上,他們兩人碰了頭。普卡變成半人形,與珍妮一起走在石階上,最終在一塊兩人都覺得舒適的岩石上落腳。
「我很開心你能來,」它說,「我還以為我們再也不會相見了呢。」
珍妮呼吸急促,但不是因為爬山所致,而是源於內心的恐懼。普卡在一條青石板上坐定後,她才靠在一塊幾步遠的礫石上。
「我聽說你想見我,」她說,「有什麼事嗎?」
「沒事就不能見你嗎?」它反問,「我很懷念過去我們在一起上課、談天的日子,只是想你了,僅此而已。」
「我覺得沒人會在乎我,全是虛情假意,」珍妮說,「尤其是在弄清楚自己為什麼會在這個世界後。你全都知道,是吧?」
普卡嘗試著面帶同情,可看上去很蠢,因為它的臉是羊臉。天色已暗,但在普卡蓬蓬鬆鬆的白色毛髮映襯下,珍妮看到它的面容不成問題。
「人類傷透了你的心,他們太過分了,是吧,珍妮?」普卡關切道。
珍妮點點頭。
「這不奇怪,」它說,「因為你和他們本就不是,也永遠都不會是同根生。他們相互之間爾虞我詐,又對彼此失望至極。」
珍妮又點點頭:「他們真的是糟糕透頂。」
「也不要講得這麼極端,」普卡說,「只能說他們是這個世間亙古未有的生物。」
它的眼神散發出一種飄忽迷離。「哎,在那些一去不復返的日子裡,這裡也曾風景如畫,可惜你再也見不到了。廣袤的森林,清新的空氣,沒有城市,沒有汽車,沒有飛機,更沒有汙泥濁水。」
「那個時候一定很美好。」珍妮說。
「是的,」普卡說,「在所有的世界中,這個世界最為宏偉壯觀,也是我們的得意之作,我們的最愛。可你瞧瞧現在,這裡已經千瘡百孔、混亂不堪了。」
珍妮看著這個世界,或者說她至少看著黑暗中這個世界顯露的冰山一角。
「但你不是他們中的一員,」普卡繼續道,「既然你已知道實情,那我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與他們相比,你的脾氣秉性其實更像我。你是神族的後裔。」
「真的嗎?」珍妮說,「這是否意味著我也是神?」
「或許是個低階神。你有什麼魔力嗎?」
「我也不知道,」珍妮說,「我連怎麼把人弄暈都不會。」
「沒關係,」普卡安慰道,「總有一天你會掌握的。我倒是知道你有另一種神力。」
「真的嗎?」珍妮問道,「是什麼?」
普卡長嘆了口氣:「你還真猜中了,珍妮。我確實有事相求,所以才會想約你談談。這個世界就要分崩離析,而你是唯一能夠阻止的人。」
「我?」珍妮問,「怎麼做?」
「我想讓你去感化止戰鬼,」普卡說,「說服他離開那裡。」
13
海姿爾站在廚房正中,審視著眼前家庭聚餐後的杯盤狼藉。媽媽回房躺在床上,淚如雨下。爸爸掩面坐在桌旁,已經二十分鐘紋絲未動。唐納爾坐在「戰場」邊緣的扶椅中,興致勃勃地玩著遊戲搖桿。很明顯,此時的他正為製造了這場「動亂」而春風得意。
「珍妮去哪了?」海姿爾問完後,站在珍妮的立場上,把剛才的對話快速過了一遍。結果發現每個人的關注點都在那個嬰兒,還有如何讓她回家的問題。沒有一個人稍微考慮過珍妮的感受。海姿爾檢查了客廳、臥室,又到院子裡呼喊珍妮。她的聲音在這寧靜的夜晚,傳到了半英里外珍妮和普卡所處的位置。但他們兩個都選擇充耳不聞。
「要是我把止戰鬼騙走,你拿到止戰斧,那會怎樣?」珍妮問道。
普卡實在沒忍住,幸災樂禍地笑了起來:「他們的數量最終會恢復的,」它說,「而且也不會知道是什麼襲擊了自己。」
「什麼,全部呆瓜嗎?」
「不是全部,還得留幾苗人,不然就沒人種果樹和蔬菜了。」普卡停了片刻,用老長的粉舌頭舔舔自己的肋骨,「但呆瓜的數量在世界重回平衡前會面臨銳減。」
它頓了一下,看珍妮沒什麼異議就繼續說道:「有什麼人是你想讓他們免受災難的嗎?」
「有的。」珍妮說,「雖然利迪一家人有這樣那樣的毛病,可他們畢竟是我在這個世界唯有的家人。」
「很好,」普卡說,「那就把他們排除在外。」
「包括所有爺爺奶奶輩兒的老人,還有科克的瑪利亞,和她的丈夫丹尼。」
「這個可以特殊安排。」普卡說。
「還有我學校裡的所有人。」珍妮說。
「好。」
「那……」珍妮說,「可以涵蓋肯瓦拉的所有人嗎?小地方,人也不多。」
「我覺得可以實現,」普卡說,「他們可能會需要短暫地遷徙到他處。還有嗎?」
「還有沫琳,那個在石塔上給了我一杯咖啡的考古員。」珍妮說,「但我不知道她住在哪裡。」
「我們會找到她的,」普卡說,「我們會放過她,我都記在腦子裡了。」
「你會對其他人做什麼呢?」珍妮問道,「那些我沒提到的人?」
「這個嘛,」普卡說,「我們慣用的手法是『隱性戰爭』,比如洪水、颶風、饑荒、惡疾,等等,誰讓訂立的和平條款裡沒有明令禁止這些呢。而一旦止戰斧被從那堆破石頭底下刨出來,我們就可以採取直接行動了。」
它對著珍妮笑笑:「我們就能變回原始形態。」
珍妮回想起止戰鬼給她看的那些圖片,碩大的蜥蜴形狀、灰白的鱗片、尖利的犄角、強勁的爪子。「那個形態是……?」
普卡又笑了笑,喉嚨裡隱約顯現出帶有憤怒與暴虐的紅光。珍妮在它的嘴裡看到了獠牙。她似曾相識。
「你難道就不好奇為什麼人類會沒有天敵嗎?」它咬牙切齒地說,「不,我們就是他們的剋星,雖然已經成了舊皇曆。可一旦戰鼓重擂,定要讓他們牢牢記住我們的厲害!一隻發怒的『山羊』可以像碾死一隻螞蟻一樣輕易掃蕩一個小鎮,比如恩尼斯。三隻就可以在一日之內蕩平都柏林了。」
「但請放過都柏林的爺爺奶奶們,」珍妮極力保持平靜,「不准你欺負他們。」
「不傷害他們,」普卡耐心地說,「爺爺奶奶在我的保護名單裡。」
很長一段時間,珍妮沒有說話。等了好久,普卡再也耐不住性子了。「你覺得怎麼樣?」
「我覺得你的真面目會很嚇人。」珍妮說。
「但我不會拿它來嚇你。」
「最好,千萬別那樣。」
「我想聽聽你的想法,可以嗎?」普卡問,「你會幫我嗎?幫我去和止戰鬼聊聊?」
14
夜色已濃,吉吉在山坡上的森林旁逡巡了將近半小時,也衝著裡面喊了好久,但他就是不敢越雷池半步。他怕裡面潛藏著什麼東西正張開血盆大口等著他。無論如何他都是掛念珍妮的,也很可能她自行回家了。
但是珍妮並沒有。艾斯琳睡了醒,醒了睡,這是第二次了,看來又是一個無眠的漫漫長夜。海姿爾找了珍妮一通後,坐在扶椅裡用簡訊轟炸著朋友們。唐納爾則剛吃了一塊蘋果酥。
「要不我們報警吧,」艾斯琳說,「我已經一個夏天沒玩『狼來了』的遊戲了,警察會來幫我們的。」
「警察能做什麼?」吉吉說,「沒人願意大晚上找人。」
「我們應該養條狗,」海姿爾說,「這樣就能找到她了。」
唐納爾把盛了奶酥的空盤子放進水槽,吮吸了一下湯匙。「我不懂你們這麼手忙腳亂到底為了什麼。」他說,「珍妮是仙族,是吧?那她就能照顧好自己。」
吉吉不得不承認,這是整晚最有道理的話了。珍妮是最熟悉這片山嶺的,而且要是遇到普卡,不剛好是吉吉想要的嗎?
「但我想說的是,」珍妮說,「我要和你做個交易。」
普卡有些震驚,但很快就恢復鎮定:「說吧,我聽著。」
「好,」珍妮說,「事情是這樣的,一個在奇那昂格的嬰兒把我們家弄得雞犬不寧,我的另一半,也就是那隻『冒牌貨』。」
「什麼意思?」
「她媽媽本期望她回來時還是個嬰兒,但他們弄錯了。她回來時不是嬰兒,而是和我一樣大,是這樣吧?就是如果她一直待在這個世界該有的年齡?」
「是這樣的,」普卡說,「和我理解的一樣。」
「我知道你幫吉吉把一些木頭變老了。那當這個嬰兒回來時,你能讓她保持嬰兒形態嗎?」
「天!」普卡驚呼道,「真是天方夜譚。」它用纖長的手指優雅地抓抓耳朵,長滿絨毛的前額皺出許多抬頭紋。普卡把搭在一起的兩條腿分開,上下交換又搭在了一起。它張開蜥蜴般的眼睛,看向漆黑無底的夜空,轉而又看回自己的白膝上。在普卡思索的時候,夜行生物窸窸窣窣地在他們周圍的森林中活動著。
「把一個人變年輕。」普卡思忖著自言自語道。
「不是把她變年輕,」珍妮說,「而是讓她回到這個世界後不立刻長大。」
「這個嘛,」普卡想了一會兒後說。
「這個的話,」它又猶豫了一下,繼續說道,「我覺得能做到。實際上,如果按照正常方式回來,她不一定能活下來。你想啊,一個人的大小和體重瞬間增大兩千倍,那他必死無疑。但按照我的方法來做,她就還是個小不點,也就能存活下來了。我會帶著她按順序穿過數個世界,在其中一個裡,她會暫時化為氣體,而在另外一個,時間會倒流。這種方法一定沒問題。」
「太棒了!」珍妮說,「要不我們乾脆點,就這麼直接達成約定?止戰鬼一走,你就把她帶回來?」
普卡考慮了一下:「你那邊成了,我就交貨。」
「你能把她在固定地點變出來嗎?比如我的臥室?」
「不行,珍妮,」普卡馬上否決了她,「你這要求需要魔力,完全超出我的能力。雖然我還有點本事,可也得遵守自然法則,嬰兒更是如此。不過倒是可以考慮把她送到你家門階上。」
「可以。」珍妮說,「說話算話?我把止戰鬼勸走,你帶嬰兒回家?」
「成交。」普卡說。
「放過利迪一家,所有的爺爺奶奶,瑪利亞還有丹尼?」
「我會把他們每個人都排除在外。」
「那肯瓦拉的所有人呢?」
「包括肯瓦拉的所有人。」
「沫琳,那個在石塔上給了我一杯咖啡的考古員?」
「好,我發誓。」
普卡的信譽珍妮還是信得過的。珍妮伸出一隻手,普卡也伸手,兩手相握,協議生效。
15
珍妮離開普卡,獨自走上山坡。殘月在厚重雲層的遮擋下時隱時現,但光亮已足夠看清楚路的方向。她習慣沿著野山羊踩出的路爬上石塔,這樣就能繞過石階,避開最陡的坡。晚上空氣潮濕,涼意襲人,散發著飽滿馥郁的氣息,一種只屬於黑暗的味道,但這樣的夜沒有一點陰森森的感覺。一隻狐狸和兩隻獾離著珍妮很近,但它們一點兒都不懼怕,因為它們才是黑夜的主宰。
止戰鬼在夜的籠罩下也大了一圈,雖然還不能用眼睛直接看到它,但它的樣子已經清晰地浮現在珍妮的視野裡。見到她出現在這裡,止戰鬼非常吃驚,但很開心。因為珍妮已經很久沒來看過它了,它的日子不比呆瓜好過。
她坐在那塊最喜歡的石頭上,仰頭看著流雲浮過尖尖的月牙兒。很長時間,珍妮在想普卡,以及它戰鬥時的樣子。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勇氣來繼續他們之間的交易。止戰鬼在她的誘導下,已經相信自己被騙了,珍妮想把一切拉回正軌,把它從痛苦和孤獨中解脫出來。可奇怪的是,冥冥之中,普卡為她提供了這麼一個挽回的機會。
珍妮試圖從不同的角度思考這個問題,但每次都回到原點。她與普卡達成了協議,不管其他方面怎麼樣,它還是守信用的。對這一點,珍妮深信不疑。既然同為神族,她也應該以誠相待,嚴格履約,不悖諾言。
珍妮深吸一口山裡的空氣,開始和止戰鬼聊天。
夏夜一半時間,他們都在聊男孩過去生活的那個世界,以及它面目全非的現狀。他們聊起先人和今人,談論他們過去和現今如何生活,以及曾經的生存需求至今發生了哪些變化。他們談論著慾望何止,貪婪何起。珍妮和止戰鬼聊起自己都在讀風中學到了什麼,但沒有說是怎麼學會的。她說了那些它無法看到的光怪陸離,那些日夜吞噬著能量的大型城市,像蜜蜂繞著蜂巢一樣起起落落的飛機,人們出行步不離車,甚至不會走路。她還講了正在融化的冰蓋,臭氧層空洞,那些尚未被發現命名就要滅絕的物種。在你問我答間,珍妮意識到止戰鬼的認知與現實已有了斷層。在作為小男孩的二十年的短暫生命中,還有做鬼的幾千年來,它從未質疑過人類是地球的主宰,並擁有對其隨心所欲的絕對開發權。在過去的幾千年中,也從未有人對它說過珍妮今天所說的東西。
珍妮很注意自己的言辭,對話題也做了精挑細選,她怕自己逼得太緊,反而適得其反。與止戰鬼保持關係,贏得它的信任至關重要,所以她為自己的苦口良藥包了糖衣,不停地說人性善良的一面,比如堅如磐石的友情、慷慨大度的品格、極強的合作精神。他們談及了那些逆勢而為,過著簡樸生活的人,那些樂善好施的人。他們談詩談音樂,這是神、人、鬼魂都喜歡的。
起身要走的時候,珍妮確信自己開了個好頭,為計劃順利進行奠定了基礎。雖然止戰鬼暫時不會離開,但它曾經把自己拴在這片土地上的堅定信念已然開始動搖。止戰鬼心中埋下了離開的種子,儘管現在還不打算那麼做。珍妮知道,那顆種子會被渴望自由的心催生,帶它離開。當它準備離開之時,就是計劃成功之日。
在破曉前後的幾小時裡,珍妮情緒高昂地回了家,她沒想到一家人正等著她。大家繃緊的神經鬆弛了下來,吉吉和艾斯琳輪流緊緊抱住她,親吻著告訴她,大家是多麼擔心她。
「我是個神族,」她冷冰冰地回答道,「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其實她並不討厭他們。珍妮很慶幸讓普卡保證放過了利迪一家。如果計劃照常進行,整個城鎮的人都能倖免於難,她其實不用特地懇求普卡保護利迪一家人,不過現在這樣也好,更加萬無一失。
「那個,珍妮?」一家人在往臥室走的路上,吉吉叫住她。
「怎麼了?」
「我只想問一下,你今晚有遇到普卡嗎?」
「有。」珍妮說。
吉吉面露喜色。珍妮在想如果他知道了自己與普卡的對話內容,還能這樣笑嗎?
做交易時,雖然很清楚珍妮的為人,但普卡並未徹底相信她。因為仙族善耍鬼把戲的臭名可謂眾人皆知,就連本該天真無邪的孩子都可能是欺天騙世的混球。黎明時分,普卡來到山頂後,心中一陣狂喜。止戰鬼還在,但它的力量已經衰退,勢力範圍也急劇縮小。普卡現在可以離石塔更近一步了,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它心滿意足地在水草豐沛的山谷裡飽餐,而這裡,普卡已有三千年未涉足了。
16
珍妮一覺睡到第二天清晨八點鐘,這可是破天荒的事情。艾斯琳和吉吉可就沒這享福的命了,七點鐘的時候,他們被艾登吵醒了,不過也正好可以讓他們在珍妮出去前捉住她。
早飯過後,每個人都起來了,當然除了海姿爾,她不睡到午飯時間是不會起床的。吉吉說服唐納爾帶著艾登出去走走,這樣他和艾斯琳就能單獨和珍妮相處一段時間了。
「我們想和你稍微聊聊,」吉吉說。
「聊什麼?」珍妮問。
「很多事情,關於你被……嗯……收養,還有其他。你現在也知道了。」
珍妮很慶幸聊天的內容沒有拐到普卡和鬼魂上。這是她不想分享甘願爛在肚子裡的事情。
「我們早該把事情和你說開,」艾斯琳說,「這樣你上週就不會受到那麼大打擊。」
「我也不該想著把你騙回奇那昂格,」吉吉說,「那是個錯誤。」
珍妮無所謂地聳聳肩,眼睛看著窗外:「我不在意去那裡。」
「但我們不想讓你去,珍,」艾斯琳說,「我們想讓你留下來。」
「為什麼?」
「因為如果你離開了,我們會想念你的。除非你準備好了,我們捨不得你回奇那昂格。」
「我已經一切準備就緒了,」珍妮說,「基本好了。」她被自己所知的奇那昂格迷住了,她多麼希望那天看到安古斯·奧格的時候,能夠主動抓住機會了解他,而不是羞怯地逃開。
「但事實是,」吉吉說,「你還沒有真正準備好。」
「那你上週為什麼要帶我回去?」
「我被安古斯氣暈了,他沒有給我做小提琴的木頭。我當時頭腦不清醒。」
「我們兩個都是,」艾斯琳也說,「我們想讓你知道,你是我們這個家的一員,一直都是,和其他人一樣,直到你長大了,準備離開這裡。」
「我現在就準備好離開這個家了,」珍妮說,「就要走了。」
「不行,我們不同意,」吉吉說,「你還沒長大。」
「為什麼要等到我長大?」
「因為所有的交換兒都是長大後才回奇那昂格的,那裡全是成年人。」
「哦,」珍妮又把目光看向窗外。山巒在夏末陽光的照耀下顯得熠熠生輝,充滿著誘惑力,「我現在能出去嗎?」
「你可以,珍,」艾斯琳說,「但想問一下,你能原諒我們之前愚蠢的行為嗎?」
「會的。」珍妮說,「我已經原諒了。」
「那能再拜託你件事嗎?」吉吉說。
「什麼?」珍妮問道。
「你能答應別再在大晚上出去嗎?」
珍妮綜合考慮了一下自己神族的身分和其新賦予的榮譽感—不能說謊,她平靜地拒絕:「不能,我喜歡夜晚外出。」
唐納爾帶著艾登一路到了麥奇家,但沒待久。看看艾登這個小子都做了些什麼,他伸手想把百麗的耳朵揪下來,好在是沒成功。下一個遭殃的是撲克牌,它們被「惹事精」一張張丟進將要熄滅的爐火裡,劈劈啪啪爆起無數火星,燒得灰紅的灰燼也噗哧著飛騰起來。
「我不會再帶他過來了。」唐納爾邊說,邊將掙扎的弟弟往門口拖。
「我不介意,」麥奇說,「他還是個毛頭小子,早晚會懂事的。但明天早晨,你要再來一次,我需要你過來。」
「好的。」唐納爾說,「要我帶手風琴嗎?」
「最好把它留在家裡,」麥奇說,「但你要早早來,可以嗎?」
吉吉在車道的盡頭遇到了他們,他正在清理攔畜溝柵裡積存了多年的汙垢。雖然這傢伙從前只是個擺設,但第二天牛群到的時候,它必須得能運轉起來。
「麥奇怎麼樣?」他問唐納爾。
「還不錯,」唐納爾說,「他說想見你。」
「我這幾天就去看他,」吉吉說,「我一定帶小提琴過去,為他演奏幾曲。」
「你確實應該去,」唐納爾說,「不過我覺得他好像對曲子不感興趣了。」
「沒興趣?」吉吉說。
「是的,」唐納爾說,「他似乎在謀算著些別的什麼。」
17
珍妮坐在高處山崗上,看著腳下的農場,還有新幹線上稀稀拉拉的車輛。三兩輛轎車開過後,隔了一段時間,一輛拖拉機掛著拖車駛過,又隔了好長時間,才又有幾輛車駛入視線。有些時候,五分鐘內兩邊都沒車。她試著預測接下來會是哪種車,但都沒個準頭。
一隻野兔從面前悠悠然跳過,生怕引起珍妮的注意。不久後,普卡冒了出來,坐在了她身旁。
「幹得好,小珍妮。」它說。
在白天,普卡不能變身,否則會很招搖。作為一隻羊,它說話含含糊糊,辨認度極低,珍妮覺得這和山羊修長的下顎有關。
「什麼做得很好?」她問道。
「開導止戰鬼的工作做得不錯,」普卡說,「你一定打動它了。」
「這工作並不難。」珍妮說。
「你覺得還要多久?」
珍妮搖搖頭表示不清楚:「我們要穩紮穩打,循序漸進才行。」
「這話什麼意思?」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珍妮說,「它都在那裡待了幾千年了,不容易搬家的。」她拔起一根草稈,咀嚼根部的甜漿汁;「嬰兒呢,有什麼進展嗎?」
「已經在做了,」普卡說,「我派了人手,止戰鬼一走,就把她帶回來。」
「很好,」珍妮說,「都在正軌上了。」
「還需幾天?」普卡問道,「或者幾週?幾個月?」
「可能吧,也可能不是,」珍妮不耐煩地說,「你在我耳邊聒噪沒用。」
普卡沒有再多言一句。它站起身,抖抖毛,走向森林。
珍妮長吁一口氣,她並不像表面上表現得那般平靜,剛才差點撐不下去。她沒辦法掌控計劃中關鍵的一環,所以只能等著,並希冀著有個好結果。
18
唐納爾在媽媽叫海姿爾起床的聲音中醒來,他躺在床上聽了聽她們的動靜,然後一咕嚕起身,套好了衣服。
他知道海姿爾不得不起,因為艾斯琳和吉吉打算去恩尼斯蒂蒙的農貿市場買些牛來養。海姿爾答應照顧艾登一天,可她前一晚在俱樂部玩得太晚,回來都不知道幾點了。唐納爾很清楚,要是不趕緊溜之大吉,那在海姿爾起床前,他就會被當作「擋箭牌」了。
吉吉在廚房裡製作奶油甜吐司,艾登從冰箱裡拿出一盒牛奶放在桌上,他在早晨還是很安分很樂意配合大人的。吉吉還沒來得及和兒子打招呼,唐納爾就抓起兩片吐司,抄起他的榛木手杖,一溜煙從後門跑了。晨曦中,他沿著車道邊走邊吃。才早上七點鐘。
也不算太早,畢竟麥奇讓他早點到。
珍妮早早就爬上山坡,看著從卡倫啟程,開往肯瓦拉的垃圾車從腳下通過。而上班的車輛也從另一方向開來,拐到新幹線上向著恩尼斯駛去。
等到現在,普卡依舊沒露面,珍妮覺得可能因為自己嫌它嘮叨,它礙於面子最近不大可能出現了。它曾經在等待中熬過了三千年,又怎麼會等不起這三兩天呢?可對於她來說,這短短的數日卻漫長得像一生。
珍妮把打了一半的哈欠憋了回去,看著一輛從巴利沃甘市駛來的貨車在新幹線上飛馳。下一個,她猜是輛開往肯瓦拉的藍色四驅車,可登場的是輛驅往卡倫的紅色掀背式轎車。
接下來的半小時,共有四十二輛小轎車和貨車通過。看膩後,珍妮走上石塔,想看看止戰鬼怎麼樣了。儘管處於極度壓抑中,但它很開心能見到她。珍妮小心翼翼地不去觸碰陰暗的話題,以免傷口撒鹽。直到她要離開了,止戰鬼才又敞開一點心扉,這讓珍妮感到一絲欣慰。
下山的路上,珍妮沉迷於自己剛掌握的新技能之中,她能夠讀懂別人的心思了。在某些方面上,她喜歡這種感覺,因為它為生活添加了全新的調味料,併為她和別人的關係塗上了黏合劑。不過,它也有不盡如人意的地方,因為她開始變得敏感,同情止戰鬼,憐憫艾斯琳。興奮感伴隨著危險一起降臨,有時珍妮會想,不論自己是低階神,還是普通人類,能承擔的後果都太小。要是把事搞砸了,那回家之路,豈不是要面對困難重重,甚至是刁難也會接踵而至。
走到一半兒的時候,艾斯琳說道:「真該帶個內行的人來,不然,我們買到的牛有可能不是這裡有毛病,就是那裡有問題。」
「開玩笑。」吉吉說,「我可是土生土長的牧民,你可不要小看我。」
「但你養的是山羊,吉吉,不是牛。兩者還是有不同的。」
「我看沒什麼差別。牲畜就是牲畜,不管大小,還不都一樣,只要健康就好。」
「倒也是,」艾斯琳說,「不過要是我們把麥奇帶上就好了,他一定會很開心。」
「你真說準了,他絕對會的,」吉吉說,「而且他可是個選牛的行家高手。」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都在想麥奇的事。「要不,我們返回去接上他?會不會遲了些?」
「有點晚了,」艾斯琳說,「而且讓他放下手上的工作,馬上和我們來也不實在。好在我們不急著買,今天可以只看看,下次帶了麥奇再決定。」
「可借拖車也是個浪費時間的事,你不覺得嗎?」吉吉說。
就算他們有心返回來接麥奇,也是白忙一場,因為他不在家。珍妮在從石塔下來的路上碰到了麥奇,他正和唐納爾朝著自己的方向爬。他們已經越過新幹線,走在利迪家田地外圍偏向巴利沃甘市一側的牧場上。雖尚未抵達上坡較陡的部分,但老人家走得也蠻吃力,步履蹣跚,身體的重心都壓在手杖上。
珍妮看看周圍,評估了一下狀況,決定下去幫助他們兩人。
上山的路上,唐納爾變著法兒地勸麥奇,讓他不要再幻想,這樣爬上石塔真不是個高招。麥奇不是沒時間理會,但他已經喘不過氣,他不想再浪費力氣爭論了。
麥奇堅持不懈攀登著,一步一個腳印,他儘量不去抬頭,以免看到甚為漫長的前路和無盡的上坡,打擊自己的決心。
「媽媽和爸爸去了恩尼斯蒂蒙。」唐納爾說。
麥奇點點頭示意他聽到了,但沒說什麼。
「他們去買牛。」唐納爾繼續說道。
麥奇停下來,靠在手杖上,重重地呼吸著,持續了好幾分鐘。他的臉因缺氧而憋得紫紅,唐納爾見狀後又開始想如何勸麥奇才好。
「這是十五年來,我聽到的最好的消息了,」麥奇終於答了句話,「一個牧民沒有牲畜,就像沒腿的驢一樣,花架子而已。我從未想過利迪家會有棄牧的一天,現在他們又操起老本行,我很開心。當然,在你爸爸年邁的那一天,你就要擔重任了。」
「我是不會的,」唐納爾說,「海姿爾會接手的。」
「她和珍妮都不是當牧民的料。但你是,唐納爾。在你降生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是這個胚子,從來都沒懷疑過。」
「我還以為我能當個音樂家呢,」唐納爾說,「就像我爸爸。」
「當然可以啦,」麥奇說,「但你同時也能成為個牧民。」
麥奇抬頭仰望著山坡,唐納爾在他乳藍色的雙眸中捕捉到了一瞬的絕望,但也只有一瞬。他又堅定地拄著榛樹手杖,努力向前。
草場頂端橫亙著一堵石牆,它上面的山坡更為蠻荒,石頭也更多。珍妮已先期抵達那裡,估摸了一下那面牆,她立即推斷麥奇肯定翻不過來,所以就原地未動,沒翻過去,而是有條不紊地挖牆,想摳個兩公尺高下來。麥奇和唐納爾上來後,牆中間明顯有了個缺口,上面沒有裸露的岩石,這樣麥奇就能暢通無阻地穿牆而過了。他衝著珍妮報以微笑,以示感謝,然後艱難地從上面爬了過去。
「你幹嘛這樣做?」唐納爾小聲道,「要是他過不來,我們就能阻止他了!」
「為什麼要阻止他?」珍妮說,「要是你不想讓他去,幹嘛還幫他到這裡?」
「因為我不想讓他孤軍奮戰。」
「他可不是一個人,要是你想走的話,那現在就可以回去了。」
唐納爾搖搖頭,又返回到麥奇身邊。山坡越來越陡,地面越來越高低不平,他想盡最大的努力來幫助這個老人家。
19
天空飄著幾朵流雲,沒有一點兒下雨的徵兆,也不算酷熱。這樣的天氣,再好不過了。一小步一小步地挪,一公尺一公尺地痛苦前進著,麥奇咬緊了牙關往山上爬,走走停停成了常態。隨著太陽漸高,他每走一步都要停下歇好久才能緩過來。孩子們陪在他左右,幫著他越過前路的岩石與溝渠,他們輪流用手肘架著,指引他往容易的道上走。
「手杖真是派上了大用場,」他休息了好久後說,「要是沒它,我早就不行了。」
正午漸近,唐納爾把自己的手杖遞給珍妮,跑下坡打算回家拿罐茶,再帶些三明治來吃。在這一小時裡,麥奇與珍妮僅向前走了數百公尺,所以他回來時也不難發現他們。三個人席地而坐,沒有刻意去找平坦的地方來吃午餐。麥奇背貼石坡,癱在上面,他瘦骨嶙峋的胸腔在棉襯衫下一起一伏,非常虛弱的樣子,唐納爾很害怕麥奇命不久矣。但幾分鐘後,他坐了起來,眼睛裡又閃爍起了光輝。
他衝著唐納爾一笑:「真是差點要了我的老命,」他說,「好歹活了這麼久,什麼大風大浪沒經見過!」
在他們吃午飯的時候,南希·麥格拉斯照舊來探訪麥奇,這是她的日常工作。百麗熱情地和她打了招呼,但沒見麥奇的身影。南希焦急地在房間裡找人,查看著每個房間,可都沒發現麥奇。她走到院子裡,搜索起了旁邊的圈占地,順便望了一眼周邊的田野。通常來講,如果麥奇想去哪裡,或不辭而別,都會留下便條,南希思前想後,也沒記起他有提到過什麼。查了一圈沒發現什麼蹊蹺之處,所以放下百麗,回家去了。
麥奇喝了茶,吃完三明治,恢復了力氣,於是宣布要繼續前行。兩個孩子使出吃奶的力氣才把麥奇從地上拉起來,他站直後,信念更加堅定。麥奇抬頭望望石階,重新踏上征程。
「我沒想到我們能走這麼遠,」麥奇說,「將近一半的路程了。」
唐納爾和珍妮同樣也沒想到。緊接著是一段最險峻的攀登路段,但後面到峰頂石塔的路就是平坦的了。接下來的石頭路爬起來艱辛,但這也是唐納爾第一次相信,麥奇能夠實現他的偉大目標。一想到即將到來的勝利,唐納爾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他不再想法阻止麥奇了,而是下定決心幫助他爬上石塔。
20
他們剛要再次啟程,那隻白山羊就躥了出來,在山坡上滴溜溜亂轉,最後停在三人面前幾公尺開外,一副此路不通的架勢。麥奇喘著氣咒罵著。
「這白乎乎,閃瞎眼的東西還在這裡啊。」他對著孩子們說,「七十年間,我天天上山,天天能見到它。這太反常了,山羊是活不了這麼久的。」
「你要做什麼?」珍妮對普卡說。
「你為什麼把那個老頭帶上山?」它反問。
珍妮很驚奇普卡居然在其他人在場的情況下開口了,她轉身面向麥奇,想看看他的反應。麥奇正目瞪口呆地盯著普卡。
「不是我要把他帶上來,」珍妮說,「是他自己要上來,我只是幫個忙而已。」
「真是天大的巧合,」普卡說,「你一個人在山坡上,碰巧遇到了最後的高地之王。」
「他不是國王。」珍妮說,「愛爾蘭不是君主國。麥奇已經無數次爬上這座山,因為上面有他的地。」
普卡卯足勁噴出一股鼻息,短促有力,小鋼珠彈射一般的聲音在山間震顫著,「又是這個傲慢的老傢伙!」它嗥叫著,「人類怎麼能擁有土地呢?!在他們滔天的罪行中,這條尤其不能饒恕。仙族小孩,你要記住,沒人可以擁有土地,除了我們。」
「和它廢什麼話!」此時麥奇恢復了說話的力氣,渾身因恐懼和盛怒顫抖著,「對付一隻羊,只有一種辦法!」
他向前走了幾步,想試著把手杖揮舞起來揍普卡一頓。不幸的是,麥奇之前都是仰仗著它保持身體平衡,失去了它,他差點臉朝地,摔個大馬趴,還好孩子們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普卡哈哈大笑了起來。
「這並不好笑。」珍妮說,「讓我們過去。」
「你可以過去,珍妮。你和那個利迪家的男孩子可以。但他不行。」
「為什麼不行?他只是個普通老人而已。」
「他是個城府很深的老人。」普卡說,「很多年前,就是他那一派的頭領打了頭一槍,把我們的談判扼死在搖籃中。就是他的祖先安排了那個可憐的男孩的鬼魂去守護止戰斧。」
「但是麥奇和那些並沒有關係,」唐納爾說道,珍妮可以看到他臉上的恐懼和憤怒,「他只是想再看那個地方一眼。」
「就這麼簡單。」珍妮說,「他還能把天捅破?」
「我不知道,」普卡說,「也並不想弄清楚。」
「讓我們過去!」唐納爾吼道。
普卡不再開口,直接把犄角對準了他們,極具威脅性。
「你沒權力傷害我們。」珍妮的話聽起來有些猶猶豫豫。雖然和平條約規定普卡不能用原形攻擊人類,但作為一隻羊,一種低級生物來說,約定還算數嗎?或者這也算是另一種「隱性戰爭」?
唐納爾向前邁出一步,普卡絲毫不讓,甚而也做出相同的舉動。兩者相距不到十公尺相互對峙,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小心些,」麥奇說,「不要惹毛它。」
但憤怒已經沖昏了唐納爾的頭腦,他舉起手杖,在面前揮舞來揮舞去。普卡頭朝下,犄角朝前,向前拱著,一副發起攻擊的姿態。
「爸!」珍妮叫道。
「噓,孩子,」麥奇說,「你爸爸在恩尼斯蒂蒙怎麼可能聽到你叫他?」
珍妮沒說什麼,把手放在嘴邊當擴音器,又喊了起來:「爸爸啊!」
巧的是,吉吉當時已經不在那裡了。他和艾斯琳在恩尼斯蒂蒙選了老半天的牛,看得眼花撩亂,也沒看出什麼門道。從牧民、牛販子、屠夫那裡諮詢到的意見莫衷一是,大多自相矛盾,弄得兩個人的腦子成了一團漿糊,動搖了他們當場買牛的決心。在看過幾隻牛的競拍與估價過程後,兩人開車啟程返家了。
其實珍妮呼喊的不是吉吉,也幸好不是。唐納爾馬上就要被山羊頂到,而他穩如泰山,繼續拿手杖比劃著,看起來相當勇敢,又略顯莽撞了些。因為把自己置之死地,不留餘地,並不是明智之選。在唐納爾身後,珍妮想先讓麥奇退下火線,以防萬一,可老頭他還真倔,死活不願意,像是黏在了陣地上。他雖面露怯色,但還是直勾勾地盯著眼前間不容髮的場面。
珍妮最後呼叫了一下自己的爸爸。窮凶極惡的山羊鼻子裡噴著氣,直立在兩條後腿上,眼看就要發動襲擊了。以它此刻的高度,外加巨大的身形,要是猛衝下來,就會像一輛高速的摩托車撞在唐納爾身上,後果簡直不堪設想。突然間,颳起一陣令人膽戰心驚的旋風,一隻碩大的渡鴉搧動著翅膀從天而降,它尖尖的喙,鋼鉤子一般的爪,精準無誤地戳向了普卡的眼睛。
山羊痛苦地哀號著閃到了一旁,疼得扭曲著身體跌倒在地,蹄子不小心把唐納爾撞倒了。普卡翻滾著,想在麥奇和珍妮之間找個位置站起來,但渡鴉窮追不捨,在身後狠狠地啄它,用爪子撓它,同時張開雙翅把珍妮護在身後,不讓她攪入這場搏鬥。「山羊」終於站穩腳跟,回過頭來對著渡鴉就是一犄角,再然後跳著逃離了現場。渡鴉盤旋了一陣後,見敵人已逃遁,在受了驚嚇的觀戰人員面前,現出了真身。
21
「我就知道你會來的。」珍妮衝著安古斯綻放出滿臉的笑容。
唐納爾也站起身來,扶著麥奇坐在一塊岩石上。老人家把一隻手按在胸口上,艱難地呼吸著。
「這裡怎麼了?」安古斯有些不悅地說,「你怎麼蹚進這渾水裡了?」
「我們在幫助麥奇爬上石塔。」珍妮開心地說。
「為什麼?」安古斯問。
「因為他想上去啊。」
看到麥奇恢復了過來,唐納爾可算鬆了一口氣。
「我的天!」麥奇說,「活這麼久,今天我可算開了眼了。」
「看到了,是嗎?」安古斯言簡意賅地問道,「那你就該回家了。」
麥奇大笑:「一隻會說話的羊,然後是你,前一秒還是烏鴉,後一秒就成了人,真是活見鬼。」
「準確來講是渡鴉,」安古斯糾正道,「它們是不同的,不論是形態上,還是象徵意義上。」他背對過麥奇,衝著珍妮甜甜地笑著,「那你現在還有難處嗎?還需要我幫什麼忙?」
「你這就要走?」珍妮說,「幹嘛這麼急?」
「我正跳集體舞呢,」安古斯說道,「不然要少一個人了。」
「那可真不湊巧,」珍妮說,「看來他們得再尋一個人了。」
安古斯眨眨眼睛:「嗯?誰說的?」
「我說的,」珍妮說,「你不是許諾要是我有麻煩了,你一定會出現嗎?」
「我做到了啊!」安古斯的話有些酸酸的味道在裡面。
「那就好,我仍然有麻煩,」珍妮說,「普卡肯定沒走遠,我想讓你幫我把麥奇帶到山頂,直到那座石塔。」
安古斯不耐煩地嘆了口氣,珍妮繼續說道:「爹地,你在那邊每天都能跳舞的!」
「也不是啦,」安古斯說道,「關於時間,它是—」
「年輕人,扶我一把。」麥奇插話進來。
安古斯本想用殺氣騰騰的眼神給珍妮個下馬威,可珍妮不接招。他只好抬抬手把麥奇拉起來。
麥奇搓搓手,接過唐納爾遞來的手杖。
「這下太好了,」他說,「有了外援,我們可以飛去石塔了。」
「哈,」安古斯拿腔拿調假裝尊敬地說,「先生,您是想飛到上面嗎?」
「不,不,」麥奇趕忙否認道,「走路就好,走路就好。」
「好。」安古斯說,然後把麥奇變成了一隻豬。
22
南希·麥格拉斯又去了趟麥奇家,想看看他有沒有回來。她再次檢查了每個房間、庭院、圈占地,這次還排查了一遍破舊不堪的外接建築。可還是沒發現麥奇的蹤跡,南希給吉吉去了電話。
「他不在我這裡,」吉吉說,「麥奇不會走太遠的。」
南希強調說已經找了他兩次,而且麥奇從不會不和她講一聲就跑出去的。吉吉聽到後,並沒有擔心,他看了看眼前正對著什麼東西怒不可遏的海姿爾,還有怒氣沖沖的艾登,覺得這是他出門的絕佳理由。
「你先回家去,」他說,「我會在一小時內過去。我也該過去看看他了。」
珍妮不是很理解為什麼要把麥奇變成一隻豬,因為這樣對他們的速度沒有任何提升。麥奇變成豬之後,依然走得氣喘吁吁,邁著一瘸一拐的小碎步,和得了關節炎的老人沒區別。
唐納爾走在前面,抓著豬的一隻耳朵來指引它。「我覺得這很不公平,」他對安古斯說,「為什麼要把他變成一隻豬?」
安古斯走在最後,靠在豬肉墩墩的臀上,半推半舉地把它往前趕,「我可不願推著個老人到處跑,」他說,「至於豬嘛,它們的脾氣總之不會那麼臭。」
豬搖搖晃晃地上了幾個臺階後,停了下來,它要緩緩。
「但為什麼選豬?」珍妮問道,「怎麼不把他變成個小些的東西,這樣我們也好掌控?比如一隻兔子,我們就可以直接帶他上去了。」
「這和體重有關,珍……珍……」
「珍妮。」珍妮說。
「珍妮。」安古斯重複道,「年紀太小和太大的人承受不起突然的變形。你和我是沒有問題的。」他對珍妮使了個眼色,「但呆瓜們太脆弱,禁不起折騰。」
他本想對著豬的屁股來一腳,可唐納爾惡狠狠瞪了他一眼,暗示他要想清楚再踢。「我還記得上次,」安古斯說,「把一個呆瓜變成兔子。結果它刺溜一下,鑽進帚石楠,再也不見了。」
珍妮大笑了起來,腦子裡想著那個她最討厭的老師。「我以後會有這個能力嗎?」她問道,「把人變成其他東西?」
「當然會有。」安古斯說,「只要多加練習就可以。普卡們也可以,不過它們少了些靈性,而且需要特殊的手段。」
「你能對普卡這麼做嗎?這是它們怕你的原因?」
安古斯噓了一聲,身體戰慄了一下。「復仇之怒火已經在它們胸中扎根,珍妮。要把普卡變成其他東西,極其消耗能量,不到萬不得已最好別用。弄不好,整個星球都會失控,最終飛到外太空。」
「哇!」珍妮驚嘆道。
「是的,就是這樣,」安古斯說,「所以你最好想都不要想這件事。」
「我不會的。」珍妮說。
「好。」安古斯說,「那就幫我抬一把這隻豬!」
石塔這裡,孤獨的鬼魂面臨著艱難的抉擇。表面上,一切都和之前一樣,但它可以察覺到地平線外正在聚集的強大力量。
它琢磨著到底該不該相信珍妮。假如她涮了自己,那也做得太好了。止戰鬼已經對人性徹底失去了信心,而這曾支撐著它堅守此處數千年。它為了這份信念付出的種種,如今都化為泡影付諸東流了。它累了,也想找個藉口離開這個被人遺棄的地方。現在的自己,定力變弱,力量也隨之衰退了,它不確定還能不能抵擋得住即將爆發的攻擊。
吉吉打開箱子,搜尋著他的小提琴,這是從美國歸來後的第一次。但它實在有些慘不忍睹。琴板上沾著黏稠的白松脂,琴絃也磨損殆盡,失去了張力。更讓人心痛的是,絃軸全部黏在弦槽上無法分離開來,急需更換。一把頂級的琴被摧殘成這樣,真是讓人唏噓。吉吉一直自吹為小提琴製作人和收藏人,此時他覺得顏面無存。羞恥心讓吉吉無法再直視它,於是趕緊拉上琴盒,扛起來,奔赴麥奇家。
沿著車道,吉吉一路向下,漸漸原諒了自己的粗糙,情緒也隨之高昂了起來。曾經的他一直處於巡演和製作唱片的壓力之下。但從現在開始,生活即將迎來一個嶄新的面貌。吉吉期待著買牛,希冀著能把工作室打理得井井有條,渴望著凱利舞會能在接下來的幾週內重新舉辦。他還熱望著能多陪陪艾斯琳與孩子們。珍妮目前還不打算回奇那昂格,這讓吉吉開心了好久。他可謂是她的忘年交,在一切堆在面前的選擇中,吉吉知道,珍妮才是最重要的。
吉吉重複了南希·麥格拉斯所做的一切,包括查看房間,庭院,圈占地,附屬建築物。他沒有回房間,而是繼續在麥奇家農場裡搜尋。皮特·海耶斯的牛在這裡悠閒地吃著草,吉吉對它們評頭論足了一番,同時思索著問麥奇租用農場上面的冬牧場的可能性。他知道皮特·海耶斯今年沒有續約,但不知道為什麼。
吉吉止步抬頭望向山坡上面,在石階的底部,有三個身影,旁邊好像還跟著一隻體型巨大的狗。因為離得太遠,又沒帶望遠鏡,所以他也看得不是很清楚。吉吉現在還不想回家,這正好又成了他的藉口,他決定爬上去一探究竟。
23
安古斯把肩膀抵在豬的屁股上,像推車一般,推著它走過最後一段陡坡的石階。爬過這裡,萬里長征就完成了最難的攻堅戰,因為剩下的四百公尺基本上是平緩的了。
珍妮用手臂勾住安古斯的脖子,在他臉頰上調皮地親了一口。「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爸爸了!」
「我們能讓麥奇正常行走了嗎?」唐納爾問道,「我的意思是,可以把他變回來了嗎?」
安古斯擦了把額頭上的汗,忽略了唐納爾的發問。「你揹包裡還有吃的嗎?」
唐納爾伸手拿出曾用來裝三明治的紙袋子,不過除了一些碎麵包塊和零星的起司,裡面什麼都不剩。安古斯嫌棄地搖搖頭,但那頭豬並不介意,一鼻子把唐納爾手裡的袋子拱了下來,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安古斯坐在一塊平坦的岩石上看著這頭狼吞虎嚥的豬。「那現在,」他說道,「你們應該能自己上去了吧?」
「不行,」珍妮說,「我怕普卡殺回馬槍。」
「關於普卡,有兩條要和你們講一下,」安古斯說道,「說話的時候要禮貌,然後,」他一臉嚴肅地看著唐納爾,「絕對,永遠,都不要對著它們揮舞棍子。」
「這就夠了嗎?」珍妮問道。
「還不夠,」安古斯說道,「還有一些其他的。」
就在這個時候,吉吉的頭在陡坡的邊緣上露出來。
「原來你們兩人在這裡啊。」他對著珍妮和唐納爾說道。
吉吉走了過來,與他們站在一起。「你好,安古斯。怎麼旁邊還有隻豬?」
「它不是豬。」唐納爾說。
「怎麼可能不是?而且還是隻肥頭大耳的豬。」吉吉說。
他在豬的肩部厚實地拍了幾下後,它哼唧了一下,慢吞吞坐在了地上。吉吉走開幾步,心裡為今天沒買牛樂開了花。
「你為我做小提琴了嗎?」安古斯問道。
「你開什麼玩笑!」吉吉說,「我才拿到木頭沒幾天。」
「我怎麼會知道這個?」 安古斯沒好氣地說,「據我觀察,你們的世界真是毫無邏輯可言。」
吉吉坐在他旁邊的青石板上。「那這次是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安古斯用大拇指指指珍妮,眼睛瞬間因震驚張了老大,趕忙轉過身去核實情況。
吉吉也轉了過去。麥奇正坐在剛才那頭豬在的位置,用雙手揉搓著飽經風霜的臉頰。
「你好,麥奇,」吉吉說,「你從哪裡來的?」
「是你做的嗎?」 安古斯問珍妮。
「好像是。」她頗為得意地答道。
「我可真是開了眼了,」麥奇說,「誰會想到豬也這麼有腦子呢?真後悔我以前吃了那麼多有腦子的豬。」
「麥奇,你在這裡做什麼?」吉吉問道。
「我想站在石塔上,」他說,「我喜歡一覽眾山小的感覺。幫我走完剩下的路吧。」
吉吉站起身把麥奇拉了起來,然後上前拖住他的左臂和手肘。
「這就不必了,」麥奇說,「我能自己走!」
他從唐納爾手裡接過手杖:「放開我,沒事的!」
「不行,」吉吉說,「接下來的路還很崎嶇,要是你把膝蓋磕破,或是扭到腳踝,我可不會揹你下去。」
「反正也沒人會管我。」麥奇嘴上雖這麼說,但沒再拒絕吉吉的攙扶。一行人開始加速往前趕。還沒走幾步,普卡就從山的背面躥了出來,擋在路中間,所作所為和之前一模一樣。
珍妮一下還轉不過彎來,為什麼明明知道他們有安古斯的庇佑,普卡還來送死。很快她注意到了身右側,在山的邊緣,一大群山羊正虎視眈眈地看著他們。
吉吉也看到了它們,這群羊簡直是個雜牌軍,毛色多種多樣,有黑色、棕色、黃褐色、花斑色還有純白色。「士兵」也是良莠不齊的,瘦骨嶙峋的老奶奶,優雅的年輕人,蓄著絡腮鬍子的壯士,還有四處打鬧玩耍的童子軍。他之前倒是有見過這樣的羊群,但它們只是普通山羊嗎?難不成都是普卡?
安古斯解答了吉吉的疑惑。「哇哦,有些棘手了呢。」他羞怯地衝吉吉笑笑,然後轉到旁邊,消失在了山頂。
「我本以為自己見得已經夠多,」麥奇說,「顯然我錯了,現在才真算大開眼界。」
羊群在一個半圓區域內活動著,並沒有越界進入衝突核心區,但都在饒有興趣地看好戲。
「你們很能耐啊,這一路上。」普卡說,「真是厲害,扛著一隻豬都能爬上來。可是你們現在得帶他下山了。」他向前逼近了幾步,晃動著鋒利的犄角示威。
「我覺得還是走吧,」唐納爾說,「怎麼樣,麥奇?」
麥奇沒有說話,但珍妮說道:「不,我們不回去。要把麥奇送到石塔頂。」
珍妮冥思苦想後,意識到自己還留著一招撒手鐗未使,她合計著怎麼樣才能讓它發揮最大殺傷力。計劃妥當後,珍妮沒和任何人打招呼,徑直走向普卡。
「珍妮!」吉吉厲聲叫道,「不要往前走,待著別動!」
珍妮沒有聽,吉吉一個健步追上,用手抓住了她。珍妮猛地轉身,從他手裡掙脫了。
「你就聽我一次話吧!」吉吉央求道。當他再次試圖去抓女兒時,珍妮毫不猶豫地把他變成了一頭豬。
「這都怎麼了?」麥奇說,「她才十一歲啊!」
珍妮雙眼冒著怒火,與普卡對峙著:「你是打算拼個魚死網破還是真的蠢?」
普卡守著自己的陣地,用一雙冷酷、令人不安的眼睛盯著珍妮。
「你難道不曉得止戰鬼能看見你?」珍妮繼續說道,「還有你的那些打手?我看你是存心想把我做成的事毀掉。如果發現了你,止戰鬼就會察覺出不對勁,那我再說什麼,它都不會信了。」
普卡轉頭瞥了石塔一眼,又回過來看著珍妮。
「你不能這樣和我做生意,不僅不履約,反而還搞破壞!」她氣急敗壞地說,「我已經在做我這部分了,止戰鬼也變弱了,這點你是知道的。」
普卡仍是什麼都沒說,但改用一種捉摸不透的眼神看著珍妮。
「我本打算今天再勸勸它,可你擋著道,我就沒辦法了。」
普卡目光越過珍妮肩膀上方看向她身後的人。珍妮沒有轉身,但她可以聽到那頭豬正在呼哧呼哧地刨著蟲子和樹根吃。
「那你幹嘛帶這麼多人?」普卡說。
「因為止戰鬼喜歡熱鬧,我想給它辦個像樣的歡送會。」
「但我不想讓那個老頭上去。」普卡說。
「為什麼不行?」珍妮問道,「你覺得他能做什麼?」
「他是高地之王。」普卡說。
「就算是,又能怎麼樣?」珍妮反問,「他就是個遲暮的呆瓜,沒有任何力量。」
珍妮等著普卡的決定,但它既沒動,也沒說話。
「隨便你,」珍妮說道,「要是讓我過去,今天之內止戰鬼就能離開。但沒其他人陪,我哪裡也不去。我不想給千辛萬苦爬上來的麥奇潑冷水。」
雖然普卡沒說什麼,但它的尾巴嗖嗖地在雙腿間擺動了起來。
「怎麼樣?」珍妮說,「你同不同意?」
24
在場的人可能認為安古斯·奧格遇事跑了,但實際上他是回奇那昂格搬救兵去了,他想求助自己的父親—仙族的王。
時間膜這邊的世界看起來和另一邊的世界沒有什麼區別,只不過太陽要稍微偏西一些。安古斯和達格達站在平坦的山頂,他們的旁邊矗立著一個石頭堆。它在各個方面都和斯里亞布卡倫山上的那個相仿,但還是有些不同,這個看起來新一點,就和剛修建起來一樣,而那個則是雜草叢生,破敗不堪。而根本性的不同則是,這個下面沒有止戰斧,也就沒有守衛著它的止戰鬼。
安古斯向達格達詳細講了珍妮和麥奇的情況,上山的過程,還有一群普卡的阻撓。
「你怎麼扯進這件事裡了?」達格達邊問邊把一件厚重的披風抖開,披在自己身上,「這是呆瓜們的事情,和我們無關。」
「可那是我女兒啊,」 安古斯說道,「我答應了她在需要的時候會伸出援手。當初只是那麼一說,我也沒當真,可她剛才向我呼救了。」
「你什麼時候開始對諾言認真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啊。」
安古斯腦子高速運轉,想找個例子出來駁斥他父親。
「你不能總為他們善後吧,」達格達繼續說道,「慣壞一個孩子就是幾秒鐘的事,可要想再把他們扳回來,那比登天還難。」
「但整件事情下面暗流湧動,並沒那麼簡單。」安古斯說道,「你知道那個白色的普卡嗎?那個經常在這邊森林出沒的普卡?」
「我知道。」達格達說道。
「那就好,他在山底偷了棵鳴楓,就那麼隔空把手伸過來,把它拔走了,連個謝字都沒有。現在它又在那邊擋了所有人的路。」
「我確定它有自己的打算,」達格達說道,「當初是我勸它們和呆瓜一起把止戰斧埋了的,現在回過頭來想想,也不知道正不正確。」
「『勸說』而已?」安古斯悄悄說了聲。
「什麼?」
「沒什麼,父親。您繼續說。」
「要怪就怪呆瓜,他們把那個世界搞得一塌糊塗的。按理說是應該讓普卡來處理的,只要它們願意收拾那個爛攤子。」
安古斯發現父親的話很有道理,沒有可駁斥的地方。呆瓜們的世界惡化得不成樣子。因為他也在那裡長大,他不介意偶爾回去看看,但他打死都不會住在那裡。
「不管怎麼樣,」達格達繼續道,「這事都不該我們來操心,如果他們新的神有能耐的話,就讓它來掌控生殺大權吧。」
「你或許是對的,爸,」安古斯說道,「我也不該干涉的。」
「你是不該插一腳的,」達格達說道,「但你也做不到袖手旁觀。」
25
普卡最終讓了路,珍妮把吉吉變回了真身。他拿回小提琴盒,檢查了一下有無損壞,然後和珍妮並排走在了一起。
「以後,絕對不能再這樣做了。」吉吉用一個生氣了的父親最包容的態度說道。可在自己說出去的話吃了閉門羹後,他改用了較為客氣,不那麼擺父親架子的語氣。
「可以嗎?」
珍妮保證不會再做了,兩個人停下來等著唐納爾和麥奇趕上來。身後的山羊們又聚集在了一起,正站在最高的石階上,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
現在離石塔已不遠,路障也只剩下一個—一堵建在利迪家和麥奇家冬牧場之間的牆。吉吉把它毀成了現在的慘狀。珍妮拋下其他人,一個人跑在前面,讓他們按麥奇的步伐在後面慢慢走。她攀上石塔和止戰鬼聊起了天。看到它萎靡不振的樣子,珍妮有些吃驚,同時也意識到她很快就能向普卡交差了。得知那個正在爬上來的老人是它遠房親戚後,止戰鬼精神一振,它告訴珍妮他們是認識的,在往常的冬日裡,它每天都能看到麥奇,儘管麥奇看不見它。自從麥奇不再上來後,止戰鬼甚是想念,還以為這個老人過世了。
珍妮和止戰鬼從人類短暫的發跡史,聊到鬼魂的亙古未絕,綿延百世,他們聊啊聊,直到其餘的幾個人爬到石塔底部。麥奇滿臉倦容,吉吉怕他出事,想為他就地找個地方坐下,但抵不住他的執拗,只好一路照看著,終於成功登了頂。麥奇顫顫巍巍地站在塔頂,艱難地呼吸著,雙眼看過平原望向遠處的大海。
「我做到了,」他喘著氣說道,「另外要謝謝你們的幫助。」
吉吉用力地搖頭表示不用客氣:「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麥奇。而另外兩個鼓動你的小傢伙,誰能知道他們腦袋裡在想什麼呢。」
「我想坐下來,」麥奇說,「扶我一下。」
吉吉和唐納爾兩邊架著他挪到最近的草地上,麥奇此時的雙膝已經綿軟無力,再也無法支撐他的身體。兩個人幫助麥奇坐下,但他的頭始終耷拉著,奄奄一息的樣子。吉吉輕輕地讓麥奇躺下,頭靠近石塔的一側。
唐納爾抓著他的手,「麥奇?」他輕聲地叫道。
「不用擔心,唐納爾,」麥奇說,「我已經到了夢寐以求的地方。」他氣若游絲的聲音讓唐納爾和吉吉非常擔心。
「我覺得要叫空海救援隊了。」吉吉說。可掏了半天口袋才想起來,他把手機落在家裡了,是自己專門放在廚房桌子上的。
艾斯琳閱讀時用的老花眼鏡、唐納爾的遊戲搖桿、一幅海倫與塞倫裝裱好的照片此時正在五升充滿泡泡的肥皂水裡沐浴著。
艾斯琳在家裡四處搜尋著她的眼鏡,她看看時間,猜想了一下大家都去哪裡了。海姿爾說她一整天都沒看到唐納爾和珍妮。這對珍妮來說簡直是家常便飯,但唐納爾就有些不正常了,他一直是個貼心小棉襖,通常都會把他的行蹤告訴別人,免得讓人擔心。她試著給吉吉打電話,結果電話在廚房響了,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啪的一聲把電話放下後,艾斯琳走進廚房,從窗戶上看看外面的艾登怎麼樣了。他正玩得不亦樂乎,把整條手臂都泡在了刷洗水桶裡。她寵溺地笑笑,繼續找起了老花眼鏡。
麥奇的嘴唇青得發紫,呼吸很急促,胸腔劇烈地起伏著。
「唐納爾,」吉吉說,「快跑回家去,讓你媽媽向空海救援隊求救。」
但麥奇搖搖頭,握緊唐納爾的手:「任何人都不要離開,」他的聲音雖然微弱,但吐字清晰,「我想你們都陪著我。」
石塔的頂端,離著麥奇的頭不遠的地方,珍妮正冷靜地與止戰鬼交流著,雖然她的內心很急切。它就這麼聽著,一點一滴地放手對地球的掌控,它就要離開了。而在山頂的邊緣,蓄勢待發的普卡們感知著止戰鬼力量的消散,一點點逼近著,等待著最後一刻的到來。
「你要相信你在做正確的事,唐納爾,」麥奇說,「不要讓任何人判斷你的對錯。」
「你會好起來的,麥奇。」唐納爾說著流下了淚水。
「我會的,」麥奇說,「而且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止戰鬼正漸漸離去,它模糊的身形蜷曲著,在珍妮的視野中,好像一縷即將飄散的青煙。
「我要許下一個承諾,」麥奇說,「但你要先答應我,唐納爾,請答應我。」
「我答應,」唐納爾說,「不論你想要什麼。」
「你要在每個冬日來到這裡,站在石塔的此處,俯看著你的牛群。」
唐納爾此時已經淚流滿面,他看向吉吉,想知道麥奇是不是在胡說八道。但吉吉點點頭,讓他趕快答應。唐納爾哽咽著幾乎說不出話來。
「我會的,麥奇。我答應你,我會的。」
止戰鬼懸浮在石塔的上方,雖然還和石塔藕斷絲連著,但也僅僅是看上去還連著。普卡們用驚人的速度穿過草地,奔跑著,膨脹著。珍妮看著它們,心提到了喉嚨口。
「該說我的諾言了。」麥奇說。
他的聲音異常虛弱,唐納爾和吉吉只好靠上前去。「我發誓我將守衛此處……」
迫近的怪物有如洪水猛獸一般,碩大的腳掌踏得地下的岩石轟隆隆顫抖著。吉吉抬起頭看著它們逼近,只有唐納爾依舊靠在麥奇臉旁,他聽到了麥奇生命中的最後幾個字。
「……不論我是生是死。」
止戰鬼脫離石塔的那一刻,山羊神族空襲一般撲向石塔。吉吉和珍妮就像失火城門旁池子裡的魚一般,驚恐萬狀地看著那些瞪得溜圓的蜥蜴眼睛。普卡們長滿獠牙的血盆大口下一秒就能吞下父女兩人,但約定上不允許這麼做,只有等止戰斧挖出來,它們才能下口。石塔搖晃著,在山羊們挖土機般拳頭的拆解中,即將崩塌。
吉吉滾落一旁,在咆哮著的眾神長滿鱗片的粗壯大腿間逃跑著。珍妮被甩得東倒西歪,她不停地在岩石間摸索,想抓住一塊石頭穩住身體。唐納爾因恐懼發出的尖叫比岩石撞擊的聲音還要歇斯底里。在他身下,整個地殼都在震顫破裂,可就算再恐慌,唐納爾也沒有鬆開過拉著麥奇的手,他從始至終都依偎在他身旁,目睹老人眼中的光芒漸漸暗去。
周遭起了變化,每個人都能明顯感覺得到,簡直不可思議。頃刻間,普卡們對石塔進行的毀滅行為終止了。它們發出嘶嘶聲,噴著鼻息,紛紛跳離石塔,不敢再和它有任何接觸。它們變回羊形,夾著尾巴一溜煙飛奔而逃。
26
利迪家裡,艾斯琳正翻拾著垃圾桶找老花眼鏡,艾登砰一下撞開後門,闖進了廚房。
「一條大鯡魚!」艾登粗聲對著媽媽叫道。他從頭到腳都浸透了,渾身沾滿肥皂泡泡。
「真的嗎?」艾斯琳心不在焉地答道。
「一條巨大的鯡魚。」艾登邊說邊抓著她的手往門旁拉。
一隻直直躥入雲霄的大白鳥首先映入艾斯琳的眼簾。它不是艾登所說的鯡魚,也不是鷺。雖然之前沒見過鸛長什麼樣,但她確認,這就是一隻。
艾斯琳仔細看過,發現它的腳上還抓著鸛出現時會帶來的東西:一個嬰兒。它被裹在一個極其眼熟的黃色襁褓中。艾斯琳彎下腰,抱起它,一下子就從嬰兒的小身子和獨特的笑容中認出了她是誰。
「一個嬰兒!」艾登驚呼著。
「是的,」艾斯琳說著,瞬間就淚眼矇矓了,「一個美麗的小女嬰,是鸛帶給我們的。」
「快看!」珍妮說。
唐納爾和吉吉還在看著撤退的山羊,腦子裡重播著剛才的一幕幕。珍妮在看其他的東西。她面朝西方,手卻指著北面,唐納爾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所以他也看向了西方。在視野的邊緣,他看到一小團灰色的陰影,閃著星星點點的光亮。接著,唐納爾又看到第二團,它從平原方向飛來與第一團會合。
「兩個?」他問珍妮。
「兩個什麼?」吉吉一臉迷惑地問道。
「另一個就是麥奇古堡裡的那個。」珍妮說道。
「你怎麼知道?」唐納爾問道。
「因為我和它打過交道。你知道它是誰嗎?」
「它是誰?」吉吉走到原來石塔矗立的地方,現在已是一片瓦礫廢墟。
「它是小男孩的父親。」珍妮說,「首位愛爾蘭高地之王。」
「那是什麼?」吉吉問道。
「它也做了死誓,」珍妮繼續道,「它發誓自己的兒子還桎梏於此,它絕不會離開這個世界。而且它信守了誓言。」
「所以這就是對話的主要內容?」唐納爾說,「它極力勸說麥奇爬上來,就為了接替它兒子的位置?」
「我覺得麥奇是心甘情願的,不需要別人勸說。」珍妮說,「你現在可以在這裡看到它嗎?」
唐納爾目不轉睛地看著,最終捕捉到了新的止戰鬼,一隻更加強壯,清晰的鬼魂。它正站在剩下的半截石塔上。
「快來看,爸爸。」唐納爾說。
吉吉瞧著,但什麼都看不到,唐納爾就向他示範了正確的方法。試到第三次,終於成功了,吉吉臉色也和緩了些。雖然看不到具體細節,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但他能感受到麥奇溢於言表的喜悅,因為他又可以在這高高的峰頂眺望遠處了。這裡,是麥奇深愛了一生的地方。
珍妮眺望著,發現了站在遠處的白山羊,它又成了獨只。她不知普卡是否已兌現了諾言,而且不知為何,珍妮開始後悔自己做了這麼一件事。雖然履約勸走了小男孩的鬼魂,她也耍了普卡一把,她想起普卡說的仙族都不守信用,愛耍鬼把戲的話,對此一直惴惴不安。止戰斧依然深埋地下,如此一來,人類就仍會繼續肆意地破壞這顆由普卡們創造的美麗的星球。
至於他們是不是有資格就不是珍妮能決定的了,還是交給更偉大的神來處理吧。
27
「為什麼不為他演奏一曲,吉吉?他會喜歡的。是吧,麥奇?」
一眾人轉向聲音傳來處,安古斯·奧格正站在廢墟之上。
「我好像錯過了最精彩的部分,」他說道,「都發生了什麼?」
並沒有人好心地告訴他發生了什麼事,安古斯小心地爬上石塔搖搖欲墜的一側,向下看著麥奇的遺體。
「又死去了一位,」他說道,「這就是你們呆瓜。前一天活得好好的,但也許下一天就不在了。」
唐納爾還是放開了麥奇的手,本以為自己會傷心欲絕,但是沒有。他知道,麥奇就在這裡看著他們,而且他會活得更開心,因為再也不用受疾病纏身之苦。
「這一團糟,是那些山羊的傑作嗎?」安古斯問道。
「是,」吉吉看看周圍的狼藉,「我覺得我們需要把它修繕修繕。不過這可是個大工程。」
「不用擔心,我父親可以來做這個。」安古斯脫口而出。
「真的?」吉吉說。
「不騙你,」安古斯說道,「我父親可以修好任何東西,就算是砸得稀爛都無所謂,只要你能說服他。」
「那太好了,」吉吉說,「但目前之急是我們怎麼把麥奇抬下山?你現在要下山嗎,唐納爾?」
「那普卡呢?」唐納爾問道。
「要是它再敢造次,你告訴它,我可是盯著呢,」安古斯說道,「還告訴它,要是不聽話,我就把它變成貴賓狗,當作聖誕禮物送給你最小的弟弟。它一定會馬上閉嘴的。」
唐納爾向家跑去,而安古斯繼續說道:「我說真的,吉吉,為麥奇演奏一曲吧。好讓他上路。」
「但他哪裡也不會去的,」吉吉說道,「麥奇就在這裡,你沒看見?」
「那你就更得彈一曲了。」安古斯說道。吉吉懶得和他辯駁,取出被遺忘在一邊的「斯特拉迪瓦里」,彈奏了一首慢板詠歎調。縱然琴絃也已暮年,但這把老琴能從虛無中將最至誠至純的感情抽離出來,幻化為聲音演繹出來。樂曲是如此令人如痴如醉,就連時間膜那側的達格達都被吸引過來一飽耳福。安古斯猜到了會這樣,因為這把琴有這樣的功力。達格達聽到興起,就為他們清了道,把石塔也修復好了,這也是安古斯最希望看到的。
唐納爾到家後,發現海姿爾正在廚房裡踱步,哄著一個扭來扭去,有點吵鬧的小嬰兒。
「這小傢伙是從哪裡來的?」他問道,「我不認為你會生出一個孩子來。」
「當然不會了,」海姿爾說,「她是鸛帶來的。」
艾斯琳去取羊奶裝瓶了,唐納爾訴說了石塔上面發生的一切後,海姿爾撥打了999求救電話。在他們確認救援已在路上後,唐納爾決定去南希·麥格拉斯家,告知她麥奇的死訊。
「別和她說起這個嬰兒,」海姿爾囑咐,「千萬別讓南希過來八卦,她會到處嚼舌根!」
突然間,唐納爾跌進扶椅裡,無比悲痛。所發生的一切,對剛剛九歲的他,太過沉重了。海姿爾用一隻手臂摟住他,試圖給弟弟一些安慰。唐納爾感覺好受一些後,海姿爾把嬰兒遞給他,給南希·麥格拉斯打電話去了。
吉吉還演奏了一些里爾舞曲①[① 里爾舞(Reels)是一種輕快的蘇格蘭和愛爾蘭舞,通常由兩對或四對舞者共舞。]和吉格舞曲②[② 吉格舞(Jigs)是一種活潑歡快的愛爾蘭和蘇格蘭民間舞蹈,愛爾蘭流行的踢踏舞經常用吉格舞曲伴奏。],然後又拉了一支號笛舞,達格達和著音樂在石塔頂端興致勃勃地跳起了舞。這是吉吉有生以來見到的最具有陽剛氣概,卻又最優雅的舞蹈,他把這視為無上的榮耀。麥奇的遺體躺在石塔腳下,眼睛望著晴空,但他的魂魄也欣賞著天籟之音和曼妙的舞姿。沒過一會兒,珍妮看到了從戈爾韋海灣飛來的直升機。
「我們就此別過吧。」安古斯·奧格說。
「我覺得也是。」吉吉說。
「等你來看我們,」安古斯說道,「別忘了你可是答應要給我做一把小提琴的。」
「我會的,」吉吉說,「我不會忘了答應你的事。」
吉吉彎腰把「斯特拉迪瓦里」放回盒子裡,再次抬起頭時,他們已經消失不見。
所有其他人。
「珍妮?」吉吉看了看周圍叫道,「珍妮?」
但不再有任何回應。這個仙族孩子已經走了,與她的父親、祖父一起回家了,回到了她真正的家,那個永生之地。
28
唐納爾還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去照顧百麗。她估計還被關在家裡,望眼欲穿地等著麥奇回去呢。他走到麥奇家,結果發現南希·麥格拉斯已經在那裡了,而百麗正對著一碗加了餅乾的肉大快朵頤。
南希的眼睛哭得紅腫:「我不相信他就這麼去了,」她說,「麥奇是不會死的。」
唐納爾點點頭,又流出了眼淚。
「你想養她嗎?」南希問,「麥奇生前是想讓你照顧她的。」
唐納爾再次點點頭。海姿爾和艾登也會很開心的,雖然原因不同。淘氣包要學著對百麗好一些了。
「麥奇很愛你,唐納爾,」南希繼續說道,「在遺囑公開前,我本不該告訴你這些的,但這些都是真的,所以提前說也沒關係。他把房子和農場留給了我,把冬牧場給了你。」
「我?」
唐納爾透過窗戶望望遠處的山,所以麥奇並沒有亂說。唐納爾暗自下了決心,他要遵守自己的諾言。每個冬日爬到石塔,站在石堆前,與麥奇的鬼魂聊天。然後他會登上山頂,照顧自己的牛群。
「我覺得我們要把屋子收拾一下,」南希看著房間說道,「救援隊是明天把他送回來嗎?那守靈呢?我相信整個國家的人都會想來,向我們這位英雄致以最後的敬意。」
唐納爾走到火爐那裡,開始清理累積了好幾層的爐灰。
「你可以把它熄滅了,」南希說,「人不在了,它也不必燃著了。」
可唐納爾自顧自地翻弄著爐灰。餘燼都已熄滅,連一簇小火花都沒有了,燃燒了三千年的高地之王的薪火,就這樣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29
警察和救援隊一同到了石塔,他們對麥奇的死亡現場做了細緻的檢查,還拍了照。遺體被搬上了直升機,吉吉知道此時麥奇的魂魄一定在看著,心裡說不定還在嘲諷著。他最終還是享受到了直升機的待遇,只不過是下山,而不是上山。
吉吉陪著一起去了停屍房,然後到警察局做了一份聲明。警員循規蹈矩地說教,訓斥吉吉帶麥奇上山是極其不負責任的,但好在並不犯法。吉吉也知道他們不會把謀殺的罪名扣在他頭上。
幾小時後,吉吉回到了家。此時暮色已沉,他開門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嬰兒,她正在遠處的硬紙盒中香甜地睡著。吉吉盯著她,有些疑惑不解,艾斯琳就和他講了下來龍去脈。吉吉而後告訴她,珍妮已經回了奇那昂格,雖然這是他們都願意看到的結果,可兩個人一點也不開心。
「現在不又回到計劃A了嘛,」艾斯琳隔了好久說道,「我們得給海倫和塞倫打個電話,知會他們一聲。」
吉吉點點頭。
「那我還得給警局去個電話,告訴他們珍妮失蹤了。」
但吉吉搖搖頭。
「不,」他說,「不著急,時候還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