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
通往未來的門 by 凱特·湯普森
2019-11-10 17:12
1
五月中旬,一個週五的下午,一隊考古學家出現在聖·柯樂曼教堂廢墟前的一個小停車場上。他們沒有沿廢墟前那條小道的方向爬坡,而是先向左行,穿越幾百公尺石灰岩喀斯特山路,然後才開始攀登斯里亞布卡倫山。雖然這不是登頂的捷徑,卻是最省勁的,因為這條路上沒有懸崖峭壁,也不需要和堅硬無比的裸露岩石鬥智鬥勇,最耗體力的就是翻越兩堵矮牆。
這一行共有五人,兩名教授,三位學生。他們的輜重很多,有帳篷、炊具、罐裝補給和脫水食物。而勘探、挖掘時所用的工具仍然放在戈爾韋的大本營中,到週一開始做粗重工作時才會運上來。但像測量儀器、橛子、捲尺他們已是隨身攜帶。在此之前其實領隊已經多次造訪這個巨大的墓塚,對它進行測量,分析其構造,將它和同年代其他古蹟相比。今天他們的任務是做最後一次測量,對挖掘點進行精確的規劃。
坡越來越陡,資深的小隊隊長愛麗絲·凱麗教授停下來喘了口氣。學生們此時已經趕在了前頭,做些邊邊角角的工作,個個都熱情高漲,但教授也不知道他們能堅持多久。在這個龐大石塚裡有數千噸石塊,四分之一都要小心翼翼地搬走,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對墓塚一探究竟—如果裡面有什麼玄機的話。根據她所了解的該地域的掌故以及墓齡,愛麗絲估摸石頭下是個墓室,而且規模不小。一想到這裡,她就像打了雞血一樣,瞬間精神抖擻,元氣滿滿,又開始了攀爬。
從教堂廢墟到石墓需要將近一小時,其中爬山的時間占了一半。雖然長長的山脊被草澤覆蓋,但幾乎是水平的,可下山的路卻崎嶇無比。土層貧瘠,岩石裸露,上面雜草叢生,底下溝坎小洞遍布。要是把踝關節扭到,或是斷掉了,雖說不是災難,可也夠攀登的人喝一壺的了。幾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學生,在被提醒數次後,也放慢了腳步,所以石塚出現在大家視野內時,整個團隊也已經走在了一起。
「這裡有個人。」愛麗絲·凱麗驚訝道。
她的同事,大衛·康奈利是個觀鳥愛好者。他拿起一直掛在脖子上的望遠鏡,向遠處望去。
「好奇怪啊,」他說,「是個小孩,一個小女孩。」
2
坐在山頂的珍妮,看著漸行漸近的幾個人。在肯瓦拉①[① 肯瓦拉(Kinvara)是愛爾蘭戈爾韋灣東南海岸的一個景色優美的海港小鎮,曾經是繁榮的港口,以玉米和海藻為主要出口產品。每年五月此處會舉辦愛爾蘭音樂節,標誌著夏季的開始。]遊人如織的夏季,她見過不少揹包客,但沒人會爬到這裡。珍妮雖然對眼前來此一探究竟的一隊人並不吃驚,可他們「全副武裝」的樣子確實讓她有些摸不著頭腦。
人們對物質及其附加值的趨之若鶩,一直以來都讓珍妮百思不得其解。海姿爾房間裡的東西簡直琳瑯滿目,可她總是在說沒錢買衣服和CD碟,抱怨買不起最新潮的電子產品,即使也就是為了給耳機找個家。唐納爾也有很多東西,他根本不會去碰的成堆的玩具,看過的書、影碟,再也穿不上的衣服也從抽屜裡滿溢出來。與他們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珍妮,她喜歡自己房間空空如也、乾乾淨淨的感覺。曾暫居她房間的許多東西,都被她清理掉了,例如梳子、髮帶和衣服,因為她不需要,不喜歡或是不會穿戴它們。至於鞋子,就更不用說了。可艾斯琳和吉吉總是要把它們從外面拾回來,弄得滿屋都是,看著都糟心。
與這隊科考人不同,珍妮到這裡,根本沒有攜帶任何東西,她一貫如此。就算是天氣異常寒冷或是起了大風,她也就三不五時穿下夾克,僅此而已。那這些人鼓鼓囊囊的揹包裡到底裝了些什麼,珍妮對此一頭霧水。
愛麗絲·凱麗在古墳前卸下裝備,頓時覺得一身輕鬆,她走到珍妮坐的那一邊。在微風吹拂下,這個小孩只穿了一條棉質連衣裙,光著腳,完全不像這個時代的人。
「你好,」愛麗絲想盡力表現得友善一些,「請問你在這裡做什麼呢?」
「我在和鬼對話。」珍妮說。
愛麗絲感覺頭皮發麻,一陣寒流穿身而過。雖然她早就覺得這座山有些陰森恐怖,鬼影重重,但現在珍妮只一句話,就讓她覺得毛骨悚然。在登頂之前,身後出現的一隻大白山羊,暗中跟了他們一路,亦步亦趨,又保持著距離。它陰森森地站在幾百公尺開外,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而近在咫尺的這個小孩瘦得皮包骨,臉色蒼白,簡直就和鬼一模一樣。
愛麗絲回身看看山坡上的其他人,他們好像都被嚇了一跳,沒有任何跟上來的念頭。
「這裡有鬼嗎?」她說,「反正我是看不到。」
「想看到鬼,只有一種方法,」珍妮說,「如果刻意用目光搜尋它,你永遠也看不到。只有當你看向其他地方,用眼角的餘光才能看到它們。」
「真的嗎?」愛麗絲問道。
「這個我也得研究研究。」珍妮略帶自得地答道。
愛麗絲花了些力氣把珍妮坐的位置和所做的事記了下來。可她總覺得自己有點緊張過度,甚至過激了。
「這樣看來,你還真是有一手啊。」她用一種自視甚高的口吻說道,這種語氣對於像珍妮這樣的小孩再熟悉不過了,「另外你叫什麼啊?」
「珍妮。」
「你姓什麼?」
「珍妮·利迪,」珍妮說,「你們怎麼帶了那麼多東西上來?」
「因為我們是考古學家啊。」愛麗絲說,「你知道考古學家是做什麼的嗎?」
「我當然知道啊。」珍妮答道。
「那就好。既然這樣,我是凱麗教授,剩下的是我研究隊的成員。我們想挖掘這座墳。你知道挖掘什麼意思嗎?」
「知道。」珍妮說,「但我覺得它不會讓你這麼肆意妄為的。」
「誰會阻止?」愛麗絲說。
「鬼。」珍妮說。
愛麗絲·凱麗深吸一口氣。「我們有很多事情做,」她說,「我最好先做個表率。」說罷,她轉身要下坡,但停下來又轉過身來。
「你不是應該上學嗎?」她說。
「是的。」珍妮說。
3
考古學家一共帶了兩頂大帳篷,一個當作工作站,要是發現了什麼古物,他們好清理、畫圖、拍照、撰寫發掘手記。另一個作為生活場所,隊員們可以休息一下,泡杯茶,做頓飯。每個人都清楚這是一場持久戰。與其說這趟工作是考古發掘,倒不如說是岩石大搬運,至少也要持續個把周。整個過程肯定會艱辛萬分,每個石塊都要檢驗、編號,一定要慢工出細活。這樣的話,考古結束後,古墳還能原樣復位。先前它未被發掘,主要是因為其巨大的規模和險要的地理位置。
沒過多久,考古隊就發現此處萬事不易。經過歲月的累積,臨時躲避處有足夠的土壤可以讓帳篷的地釘釘進去,但是石塔周圍可沒有。考古隊所到之處皆是如此。他們好不容易敲定一個帳篷位,可稀薄的土層,外加裸露在地表或是半截的留在土裡的大塊青石,根本無法讓地釘釘牢。雖然墳塋上有石頭可以固定牽引繩,但領隊是不會這麼做的。相反,他們打發學生到更遠的地方,看能不能找到些可用的岩石,把它們運回來作固定之用。要組裝的時候,山風來勁了,這讓帳篷本來就輕飄飄的骨架更難成型。最後不得不讓兩個學生躺進帳篷裡,壓著不讓它變形,另外一位學生則七手八腳地把它固定好。整個早晨,考古隊都在和帳篷鬥智鬥勇,好在最終大功告成。眾人皆大歡喜地鑽進那座較小的帳篷,邊吃東西邊合計,他們都覺得自己有些過於謹慎了,不然不會這麼狼狽。
「怎麼感覺那個小孩有點不對勁呢,」大衛·康奈利說道,「她坐在那裡難道就不會被凍僵?」
「反正我覺得沒什麼,一個小孩而已,」一個學生說,「倒是那隻白山羊讓我有點心驚肉跳。」
他們吃完午餐從帳篷裡出來時,兩個「盯梢」的傢伙依舊各司其職。珍妮還坐在石塔上,而山羊則白晃晃地站在小山頂的平臺上。他們看著考古人架起三腳架,用捲尺從各個可行的角度測量古墳,然後貼上彩色的標記,不合適就撕掉,再換一個貼。他們兩位就這麼一直看著,直到科考團隊完成測量,用木樁、橙色麻繩圈定挖掘區域。完工後,五個人聚在一起,瞻仰著自己一天的成果。
珍妮急切地想知道接下去會發生什麼事。截至現在,考古學家的所作所為還沒有叨擾到止戰鬼,畢竟它已經守護此處三千年,人來人往,絡繹不絕。有的人佇立此處,眺望遠方美景;有的人與朋友家人結伴來此,一起分享可口的食物;有的人為這座小石頭山添磚加石,有的人則相反,會帶一小塊石頭離開,作為回憶珍藏。所有這些都未曾打擾到止戰鬼,它告訴珍妮,它愛這些人,因為人類是造物主的傑作,完美無瑕,眾獸之王,美貌和勇氣可與神比肩。而人類世界的和平,是它獨自一人在此守護千年的支撐和動力。這讓它無比榮耀,即使知道自己早已被遺忘。它告訴珍妮,沒有任何人像她一樣來此與它講過話,從來沒有過。從死亡的那一刻起,它就成了孤魂,沒有了任何朋友。
珍妮在此之前也沒有朋友,當然可以把普卡算作一個,但它更像是位和藹可親的老師,或是慈祥的大叔。總之,她也不確定普卡算不算是個朋友,畢竟它是隻山羊,另類的山羊。有些時候它會變身,看起來像是羊人,但大多數時候,還是羊的面貌。
至於這隻鬼,她也不清楚能不能把它算作朋友。因為它不能與她共進晚餐,她也不能在它家狂歡,夜不歸宿,就像海姿爾的朋友們那樣。它也不能像唐納爾的朋友們那樣打愛爾蘭曲棍球或是一起打電腦遊戲。它甚至不能陪她一起在山林樹叢中探尋奧祕,因為鬼魂是無法離開「出生地」的,它這樣告訴珍妮。但珍妮打算將它視作朋友。她樂意爬上來看它,目光越過平原,看著遠處波光粼粼的大海,聽它講自己的故事,講死亡逼近那一刻的感受。
考古隊員就站在那邊,盯著墳塋、珍妮還有天空看了好一陣,然後鑽進了小帳篷裡。片刻後,一個年輕人端著杯香氣四溢的熱咖啡送給珍妮,順便還拿了幾塊巧克力鬆餅給她。
「我叫沫琳,」說著就坐在了珍妮旁邊,「你叫什麼呀?」
「珍妮。」
「你難道不覺得冷嗎,珍妮?」
「不,」珍妮端起咖啡但是沒有碰鬆餅,「為什麼你們想挖掘這座石塔呢?」
「石塔?」沫琳奇怪道,「你是這樣定義它的嗎?」
「你覺得你們能在裡面發現什麼呢?」珍妮說,她打算一直刨根問底下去。
「這個嘛,」沫琳說,「我們不單單是來碰運氣或是未卜先知什麼,我們希望底下能有個墓室,或許還有誰的遺體在裡面。」
「放心,不會有的啦,」珍妮說。
「要不我們等等看,看是你說得對,還是我說得對?」沫琳有些不服輸。她等著珍妮上套,可珍妮什麼也沒說。於是沫琳繼續說道,「你的父母對你去哪裡不管不問嗎?」
珍妮仔細思考著這個問題。沫琳問到了點子上,又一個她無法理解的問題,就像人們無窮盡的物慾這一命題。大多數人都能知道,或是猜出其他人在想什麼,或是感知他人的感受,但珍妮卻做不到這點。她甚至無法猜測出別人是什麼意思,為此時常被別人說沒有心機,從不考慮別人的感受。就拿她家裡人來說,珍妮的所作所為經常會傷害到他們的情感,害得大家苦不堪言,怨聲載道。可問題是,她不清楚人的情感怎麼就被傷害了。儘管曾經見過別人遭受傷痛,但她不覺得別人會把她傷到那種程度。如果不喜歡當下的處境,她會嘗試著改變。整日期期艾艾,要死要活簡直就是浪費寶貴的時間。
所以,珍妮在想,父母真的會在乎她在哪裡嗎?
「或許吧。」
「你經常來這裡嗎?」沫琳問。
「是的,」珍妮答道,「那你們接下來要做什麼?」
「今天就到此為止了。」沫琳說,「我們還差些工具,得等它們運上來。」
4
唐納爾沿著車轍一直走,穿過了新幹線。這是一條修建在山脊上的路,它將西海岸的旅遊勝地新港和恩尼斯·戈爾韋公路連在了一起。他翻過另一邊的牆,踩在了緊鄰麥奇·庫倫家的田埂上。唐納爾最近基本每週來探望麥奇兩到三次,他會把手風琴放進吉吉買給他的新揹包裡,然後抄小道過來。一開始,因為沒辦法搭到便車,他不得不步行,但近來天氣不再那麼凜冽,夜晚也變長,他反而開始享受一個人走來的靜謐時光。唐納爾可以察覺到光線的柔度、空氣的觸感與味道,它們每天都不一樣。他喜歡和皮特·海耶斯的牛們談天說地,此時,它們正從山上悠閒地下來,一邊咀嚼著麥奇家美味多汁的牧草。這些牛看起來也很喜歡和唐納爾說說話,當他一出現,它們就會湊上去,格外地親暱。
唐納爾雖然現在還不夠格,不能在班級和每週末他家舉辦的凱利舞會上彈奏樂器,但絕對有能力為他人獻上一曲。他很享受在家與父母、海姿爾一起合奏的樂趣,但唐納爾其實知道自己有些拖累大家,他們是在遷就他。因為在他不合奏時,大家彈出來的樂曲會更歡快更有力些。但為麥奇演奏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因為他可以完全自己掌控節拍。老爺爺的熱情和鼓勵點燃了他的激情,讓他感覺自己是個貨真價實的音樂家。
新年伊始,吉吉不顧麥奇的反對,在拳擊手兼水管工約恩·歐尼爾的幫助下,往他家老房子裡安裝了一個簡易的中央供暖系統,這樣每天早晨和晚上,房間裡就有自動供應的暖氣了。雖然麥奇還在抱怨裝了這個做什麼,但他現在的身體狀況可比以前好多了,身子骨也不像以前那麼僵硬,不過返老還童是不可能了。好在房屋不再陰冷潮濕,他也就不會被凍僵,常年肺裡像拉風箱般的咳嗽也根治了。
唐納爾敲了敲門,走進房子,但沒看到麥奇。呼喚了幾聲後,他開始在廚房、洗手間和臥室搜尋,可就是找不到麥奇。他只好把裝著手風琴的箱子放在爐火旁的椅子上,出門到院子裡瞧瞧。這時百麗從身後的房子裡跑了出來,向他打招呼。唐納爾憐惜地拍拍這隻老狗。安了中央供暖後,它薑黃色的皮毛又重新煥發光彩了。
「你知道麥奇在哪裡嗎?」唐納爾問她。
她搖了搖尾巴,嗚咽了一聲。唐納爾向它剛才跑來的方向走去,那邊是麥奇曾經的菜園子,他之前身強體壯的時候有擺弄過。現在卻因無人打理,成了蕁麻和野薔薇的天堂。園中隱匿著一條有些時日的小徑,它一直通向這棟老房子和牧場間的古堡。
唐納爾曾經探索過那裡,但那座古堡其實算不上是個古堡。一個幾公尺高但破敗不堪的石牆搖搖欲墜地立在一邊,中間的部分可能是因為原先建過屋子,現在都凸起來了,好像補丁一樣,而周圍遍布的梣樹和黑刺李,看起來更是面目猙獰,扭曲萬分,麥奇現在就躲在這些繁茂的植物中。唐納爾可以聽出,他是在和什麼人竊竊私語。
「你知道,如果我能做到,我是一定會這麼做的,」他說道,「但看看我現在的鬼樣子。每天白天能再次睜開眼都是萬幸的,更何況—」
「麥奇,是你嗎?」唐納爾試著叫了一聲。
灌木叢窸窸窣窣騷動片刻後,麥奇走了出來,遇到一些低矮的樹枝,還得費力彎腰。
「唐納爾·利迪,」他開心地說,「瞧瞧,你大老遠從山上下來,只為給我這個糟老頭演上一曲。」
「你剛才在和誰講話?」唐納爾問道。
麥奇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說:「這個嘛,沒人。我和自己說話呢。」
唐納爾注意到,百麗有個習慣,就是一定要走在麥奇的正前方,不料卻正好擋了他的路。這倒不怪百麗,因為它想貼心地關注麥奇的一舉一動,好讓他慢慢跟在後面。但這樣極有可能造成危險,如果麥奇沒看清楚,則很有可能被絆倒。爺孫兩人跟著百麗進了房間,麥奇在廚房泡茶,唐納爾則幫著打理壁爐,將裡面燃盡的灰清掃到屋外,重新裝一籃草皮回來。他從中取出些,加在了前一晚就在燃,現在燒得通紅的餘火中。結束後,他坐在高背椅上,取出了手風琴。
「你都有了中央供暖,其實就不再需要壁爐了。」他說。此時麥奇端著煮好的茶過來了。
「那我要在難熬的夜晚看什麼?」麥奇說,「總不能盯著中央暖氣吧。另外,那簇火焰自第一位高地之王起,至今已在此燃燒千年。同樣的火,永未間斷,生生不息。而當我離世之時,就是它安息之日。」
他們在唐納爾悠揚的曲調中喝著茶。麥奇時而小聲跟著哼,時而又咆哮高歌,空氣中還響著他用靴子敲打潔淨壁爐的伴奏。唐納爾為他示範了自己剛學的新曲調,而麥奇點了以前的最愛,在樂曲的浸潤下,時間不知不覺中已經過去了一小時,壁爐中新添加的草皮此時也嗶嗶剝剝燒得正旺。正演奏的小節也剛好到了自然收尾的時刻,就在此時,麥奇聽到了直升機的轟鳴聲。
「是我的那架嗎?」他邊問邊以驚人的速度衝向前門,「是吉吉派來接我的嗎?」
「我覺得不太可能。」唐納爾說著放下盒子,跟著到了院子裡。
他們一起望向天空,搜尋著直升機。雖然看不到,但是可以聽到它的轟鳴聲。聽起來像是在山那邊盤旋,可他們站的地方地勢太低,無法清楚地定位它在哪裡。麥奇靠著牆,唐納爾和他一起等待著直升機出現。但是沒有。引擎的聲音就在那裡,可就是看不到,簡直讓人抓狂。
「它在那裡做什麼?」麥奇問道。
「我也不知道。」唐納爾說。
他們等啊等,可直升機就是沒現身。
「難道不是直升機?」麥奇說。
「準沒錯,肯定是架直升機。」
「一架直升機。」麥奇重複了一下這個字眼,心滿意足地笑了,「聽起來像是從石塔那邊傳來的。它在那裡做什麼?」
在等了大約十分鐘後,直升機的聲音由遠及近,最終從他們頭頂飛了過去,朝著肯瓦拉和戈爾韋海灣駛去。
「哎,真掃興,」從牆邊直起身的麥奇說道,「我的那架什麼時候才會來啊?」
5
考古學家在「探路」那一天,是帶夠了水才上山的。可正式開挖後,他們意識到那點水是遠遠不夠的。而他們微薄的預算,想要申請直升機援助,門兒都沒有。值得慶幸的是,愛麗絲·凱麗說動了海空救援隊派直升機來解他們的燃眉之急。前提是救援隊要為他們提供系統的培訓指導。於是麥奇和唐納爾那天就聽到了直升機的聲音。
引擎和螺旋葉震耳欲聾的聲音響徹整個夜空,從珍妮所在的石塔頂端傳向四面八方。在爬到這裡的無數次旅途中,她也有看到過直升機,甚至有一次,都能看到駕駛員在和她打招呼。但這一次卻大相徑庭,這回飛上來的是個狂暴、野蠻的龐然大物,一點兒也不招她喜歡。
直升機準確降落。隨後救援隊員將五十加侖的水箱掛在絞盤繩索上垂下,每次兩個。大衛·康奈利等水桶安穩落地後,解開繩索,讓學生把它們拖拉到兩個帳篷間排放整齊。一共十二個水箱,總共六百加侖的淡水。當最後一個水箱卸下,絞盤索可以收上去時,愛麗絲·凱麗向飛行員揮手致意,表達了自己的感激之情。直升機關上門,從山頂側翼起航,越過平原,飛向大海。
直升機飛走後,石塔周圍萬籟俱靜。愛麗絲好像覺得墳塋頂上有什麼,一個纖瘦的身影。當她轉身定睛瞧看時,卻什麼也沒有。
「那個小女孩去哪裡了?」她問其他人。但沒人留意到珍妮,或是看到那隻大白山羊是何時悄悄地低著頭溜下山的。
6
吉吉把給蕭恩·皮爾斯製作的小提琴的新琴馬定型後,想到該他做晚餐,就看了一眼時間,將近五點。他把琴馬放在一邊,想著第二天或許當天晚些時候,就能給小提琴上弦、試音了。這個小提琴大體算是完工了,吉吉應該還得調整一下音柱的位置,這樣也就少了一個喜歡雞蛋裡挑骨頭的顧客。但這樣的主兒還有好幾個呢。吉吉瞧瞧牆上掛著的樂器骨架,在開始對它們一個個點卯前,他抵制住誘惑,扭開了頭。其中有些小提琴已經掛在那裡一年多了,等待著吉吉的寵幸。
但他覺得要在兩種身分間穿插過活太難,這才是癥結。其實是三種,如果把父親和管家這兩種身分也算上的話。徹底放棄巡演、出行,或者說基本放棄,本來是很開心的事,可做小提琴並不能讓他過上體面的生活,更何況自己手工做的樂器賣都賣不出去。要是吉吉得不到安古斯①[① 安古斯(Aengus)是凱爾特神話中主神達格達(Dagda)的兒子,是愛、青春及靈感之神,相當於愛爾蘭的阿波羅。]早先承諾下的鳴楓木,他是沒辦法做出合意的小提琴的。
他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把手上的工具放在了一邊。吉吉當初說什麼也不該相信安古斯·奧格的,在看到鳴楓木之前,應該一切免談。他仍然覺得木材就要到了,八字已經有了一撇,可之前等的時間太長了。當回想整個事情的時候,他很難理解這種荒唐的事情他當時怎麼就答應了。要是按計劃拿到了木材,那麼他到現在早就做出稱心如意的小提琴了。就算是明天拿到,他也還得再熬個十年八載的才能盼到這些木材風乾,加工到可以使用的程度。
他看看自己的工作間,混亂不堪,彷彿剛被龍捲風侵襲了一般。以前的半成品,待修理的樂器,雜亂地堆在每個工作面上。琴弓、用具、配件、琴絃、刨花、灰塵散亂各處。在紐華克①[① 紐華克(Newark)是美國紐澤西州東北部城市。],吉吉學到了這門手藝,當時他的老師敲著桌子一遍遍地教他們:「工作檯永遠給我保持乾淨整潔!」吉吉覺得自己的工作室完美地體現了自己的個性。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自己就應該是個無所謂,邋裡邋遢,完全不拘小節的人。
吉吉又看了看時鐘,還有時間完成手上這把小提琴,同時也夠做晚餐。他索性把手上的工作丟在一旁,盯著窗戶外面發起了呆。這間工作坊位於整座房子的後背,因此可以看到農場和遠山斜坡的風光。在遠處的右側,一小群野山羊在絕壁斷崖邊若無其事地吃著草。它們左邊幾百公尺外,孤零零站著另外一隻山羊,一隻正下山的白色山羊。新年夜那晚,吉吉在找珍妮時見過這隻山羊,而此刻注意到它,是因為珍妮正小跑著跟在它屁股後面。整個過程中,它還特地停下來讓珍妮跟上自己的腳步。
吉吉就這樣盯著他們,感到十分困惑。對山羊,他還是能摸得透的,因為童年就是在父母養的羊群的咩咩聲中度過的。現在他坐著的地方原本是為了做起司才建起來的。吉吉和艾斯琳剛結婚那陣兒,本想把這個生意做下去,但那之後,吉吉讀了大學,走上了音樂的道路。就算他有這個心,也分身乏術了。而艾斯琳不可能一人既管理農場又把持整個家。最終,雖然不願意,他們還是把那些羊賣掉了。其實吉吉對它們的思念早已刻骨銘心,畢竟羊兒早已融入他的生命。所以即使現在山上的是野山羊,他也能對它們知根知底。
除了這隻白色的,他從沒見過任何一隻家羊或野山羊會有像它一樣的舉動。此時它把腿一彎,肚皮一沉,整個趴在了草地上。珍妮盤腿坐在了旁邊。吉吉想看到更多的細節,可他們離得太遠了,但很顯然,兩位都很怡然自得,看來相處得不錯,頗有班荊道故的風範。吉吉怕他們是在密謀著什麼。
7
海姿爾瘋了似的從前門衝進來,把她的書包從大廳的這邊扔到了另一邊。
「自由啦。」她吼道,但是沒有對著任何人。
她媽媽此刻坐在客廳,讀著一本講順勢療法的書。雖然她已經示範過艾登要怎麼用廣告顏料刻馬鈴薯章了,但此刻他正用剪刀喪心病狂地剁馬鈴薯塊。
「我們晚上吃什麼?」海姿爾問道。
艾斯琳從書裡抬起頭,聳了聳肩表示不知情。「你老爸正在做呢。」
「什麼,你在開玩笑嗎?」海姿爾說,「那我們不是要等到十點鐘才能吃上晚飯嗎?」
「天啊。」艾登跟著說了一句。他正瞄準五彩圖章戳著玩呢,你還別說,每次都正中把心。
「我能做豆吐司嗎?」海姿爾問道。
艾斯琳放下書,站起身來。「可以,順便給你爸的可可豆碎粒也配上一些,不然他可能這輩子都做不好了。」
她說完就投身到與艾登爭奪剪刀的戰役中。海姿爾一進廚房,就發現他爸正盯著櫥櫃一籌莫展。
「我們晚上吃什麼?」她問吉吉。
「這個—」他說。
「你是忘了去買食材,對嗎?」她說。
「我記著呢,」吉吉說,「只是剛才—」
「忘掉了,」海姿爾說,「爸,你最好還是去買吧。這邊,我給你頂著。」
吉吉走到院子裡,打算去開車,迎面碰到揹著手風琴從麥奇家回來的唐納爾。
「爸,你去哪裡?」唐納爾問道。
「去一下鎮上,」吉吉說,「十分鐘後回來。」
唐納爾知道,去鎮裡單程往返起碼都要十分鐘的。如果要是去那邊辦事,也得花費幾分鐘。父親哪裡都好,可就是沒有時間觀念。對於時間,唐納爾有著明確的概念。他深知,能和爸爸待在一起的時間少之又少,要進行男人間的談話也要瞅準時機。於是二話不說,拉開車門,就鑽了進去。
這間充滿煙火氣的舊廚房,讓海姿爾覺得如魚得水,格外愜意,尤其獨自一人之時。開工前,她覺得應該犒勞自己一杯茶。水壺裡的水咕嘟嘟地煮著,海姿爾悠閒地坐在馬鬃扶手椅上,享受著獨處的靜謐。
與德斯蒙德的戀愛無疾而終,草草地收場,讓她有些糟心和難過,甚至還重挫了她的信心。儘管朋友們都來獻上「我早就和你說過」之類的慰問,以示同情,可暗裡明裡都透著一種幸災樂禍的感覺。不過德斯蒙德也算應景,他還真是個「放蕩不羈的小子」。海姿爾倒是沒用這麼冠冕堂皇的稱呼,雖然別人都這麼叫他的。德斯蒙德總是不停地在釣馬子,以至於海姿爾尷尬地發現,要是讓他前女友集中到一起排排坐,足夠填滿一輛雙層公車了。
她沒有向父母傾訴這段失敗的戀情,在分手後的這段低潮期裡,海姿爾決定加入吉吉的計劃。她不再想去俱樂部,因為不願見到德斯蒙德和現任男友在那邊嘮嘮叨叨。海姿爾現在見朋友時的穿著一反常態,都是穿罩袍般的套衫,外帶一副苦瓜臉。儘管沒告訴朋友們原因,但她已把算盤打好。等從都柏林挺著個大肚子回來的時候,人們自然而然就會猜到她懷孕了,而且可以判斷出誰是孩子的爹。這就不關海姿爾的事了,反正她是不會洩露半點天機的。
海姿爾其實不太樂意做這件事,但她可以看到爸爸這個癲狂計劃能帶來的益處。首先是老爹現在把她奉為上賓,絕不敢得罪半分,其次是能到都柏林她爺爺塞倫和奶奶海倫那裡撒野。最大的甜頭,是她可以兩週不上課,雖然這個學期要到五月才能結束。好在她媽媽給學校寫了封信,信中含糊其詞地稱海姿爾需要請兩週的假,因為要「調養身體」。海姿爾現在已拿到初中畢業證,接下來面對的是高中畢業考試,所以少上幾節學期末的課並無大礙。
水開了,她起身泡茶。雖然想到八月回來時要面對的,心頭一陣煩亂,但海姿爾還是下定了決心。第二天,她就要乘火車去都柏林了,現在都有些按捺不住了。
「爸?」在他們開車前往鎮裡時,唐納爾試探著叫吉吉。
「怎麼啦?」吉吉說。
唐納爾看著旁邊路過的矮樹籬,不說話,特地等待著。這些籬笆在初夏時節,綠油油地閃著光亮。這片刻的沉默,是唐納爾的一個小九九。他知道大人們都很會假裝聽你講,可實際腦子裡想的,和你講的相去十萬八千里。
「你剛才想說什麼來著?」吉吉回過神來問道。
唐納爾在確定爸爸有聽自己講話後,問道:「你什麼時候給麥奇安排直升機啊?」
「什麼時候,我要做什麼?」
「帶麥奇上山頂啊,你答應他的。」
吉吉為了給迎面而來的拖拉機讓路,把車開得慢了些。「我可沒答應。」他說。
「你答應了。他說他想上石塔看看,你說上去的唯一方法就是乘直升機,然後你說—」
「我當時胡說的,唐納爾。」吉吉說,「我從哪裡弄得到一架直升機?!」
唐納爾看向窗外。眼前就是城鎮了,新建起來的房子,隔幾公尺就能看到,一些仍然在施工。但這些景象,都讓他感覺如芒在背。
「既然這樣,」他最後說,「你最好和麥奇講明白,說你當時腦子有些混亂。不然他一定會把你的話當真。」
吉吉又降了些車速,這次是輛貨車。他很想知道這個家怎麼變成了這樣,這麼的怪誕。一個女兒待在家裝懷孕,坐在身旁的兒子妄想自己能憑空變出架直升機,最奇怪的是……他極力不去想珍妮和那隻看起來像山羊,又或許不是的神奇物種,最要命的是,他們居然還是朋友。這讓他把麥奇和直升機的事拋在了腦後。
唐納爾看到父親有些呆滯的面龐,就知道他恍神了。他嘆了口氣,看向了別處。這下得自己想轍了,問吉吉是沒用的。
8
吉吉回家時,珍妮已經在家了,坐在廚房裡的扶手椅上。就他目力所及之處,她那隻白色大朋友沒有出現。吉吉本想打探一下這是個什麼朋友,但他不願讓珍妮分神,因為她正聚精會神地給艾登講故事,這對他,甚至對其他人都是莫大的幸事。
珍妮對這個蹣跚學步的小不點的影響可不是一丁半點。要是沒有精疲力竭或是被傷到,艾登是不會乖乖地寄人膝上,但珍妮除外。他時時刻刻都在襲擾四方,搜尋還沒被自己打破的東西。吉吉和艾斯琳只有在他睡覺前,才有機會給他講個故事,但其餘的時間,講故事的特權只有珍妮才有。每當看到這種情景,吉吉的內心都會被觸動,變得柔軟,充滿動容之情。看到艾登靠在女兒珍妮嬌小的身軀上時,他會覺得自己寬厚的肩膀和堅毅的下巴鬆弛了下來。就連滿不在乎、不拘小節的性格,也會被珍妮沉穩的氣場所包容。
吉吉輕手輕腳地穿過廚房,儘量安靜,不想打擾到姐弟兩人。他把髒盤子、剛煮過豆子的平底鍋清理、洗淨後,開始剁洋蔥。吉吉冒著被發現的風險,朝著兩個孩子的方向望去,他發現珍妮依舊在給艾登讀故事,而且是一個字一個字地指著唸。老師告訴吉吉和艾斯琳,珍妮已經有七年的讀齡了,這足以讓他們歡欣雀躍了,因為珍妮看起來怎麼也不像有閱讀能力的人。她不蠢,不懶,可就是提不起興趣。上學對她來說就是上刑,如果翹課失敗,無法去探尋山野的奧祕,那麼就要去學校受折磨。痛苦的不止她一人,還有她的老師,因為珍妮根本無法集中注意力。老師們還得像盯犯人一樣看著,否則一個不留神,她就會溜之大吉。從上學的第三個年頭開始,學校就給她配了一位行為矯正老師,但這小姑娘就是油鹽不進,沒有一點起色。只有近來她才開始享受閱讀的過程,尤其喜歡讀書給艾登聽。
吉吉將牛肉末加入剛炸好的洋蔥,此時,珍妮也快把書讀完了。艾登意猶未盡地嚷道:「再來一次,再來一次!」
他們正讀的是一本叫作《我就是我》的書,裡面的兩個男孩,為爭權奪利而陷入了廝殺。艾登有些痴迷,反覆把它從圖書館中借出來。珍妮喜歡看裡面的圖片,尤其是畫著巨龍的那張。她其實不知道那是什麼,可看著很帶勁,一種心靈上的震撼,是僨張的慾望,是血雨腥風的戰爭。珍妮雖不敢百分百肯定,但她覺得自己的弟弟艾登可能比自己還要懂這種感覺。
9
飯後,輪到珍妮刷碗了,這種安排並不奏效。並不是她不願做,而是每次輪到她,或是讓她做些什麼需要別人批准的事時,她總是拖拖拉拉,沒個正形。不論珍妮如何使出渾身解數,她就是無法集中精力。有好幾次,別人都拿著抹布在有條不紊地工作,她可倒好,望著窗外發呆,或是盯著洗滌劑的泡泡出神。要是換個手腳俐落的人來做,根本不會如此不著調。
海姿爾十四歲的時候,曾經有一次,就因為這個問題和家人起了嫌隙。她覺得這也太不公平了,威脅著要離家出走。而現在,大家都漸漸習慣了珍妮的磨洋工,也不再會發牢騷。珍妮永遠是珍妮,沒有任何人可以改變她,哪怕是一點點。
吉吉做了飯,所以飯後的清理工作就不用他操心了,艾斯琳在廚房掌控著全局。珍妮已經回了客廳,於是他也儘量像往常一樣走到了客廳。此時珍妮蹲在電視下,想從牆上拔插頭下來。吉吉坐在沙發上,拿起艾斯琳彷彿天書的順勢療法讀物,思考著如何用一種隨意的口吻向她提起山羊的這件事。「今天和你在一起的那隻羊是個什麼情況?」不是很合適。於是他換了一種說法。
「你今天又忘記去上學了,是嗎?」
「我確實忘記了。」珍妮說。
「那你去哪裡了呢?」
珍妮指向山的方向。
「那你在山上有碰到什麼人嗎?」吉吉問道。
「有。」珍妮說。
「誰?」吉吉問。
珍妮猶豫要不要講出來,因為在之前,她有和吉吉提過止戰鬼的事,可他不相信。她也告訴過海姿爾關於普卡的事,除了得到相似的答覆外,還被羞辱了一番。
「我遇到了一些考古學家。」她說。
吉吉坐起身來。「考古學家?」
「一共五個。」珍妮說。
吉吉聽後,這才記起有這麼回事,但也是好久之前聽到的了。
「他們試圖挖掘石塔,」珍妮繼續說道,「但他們不會得逞的。」
「為什麼?」
珍妮不知道怎麼答覆他才好。「因為有個不存在的東西會阻止他們。」
吉吉有些聽不懂,衝珍妮皺了皺眉。「一個不存在的人?」
「這個不是重點。」珍妮繞過這個話題,繼續說了下去,「他們要大失所望了。這幾個人覺得石塔下面有個墳墓,或是有什麼科學研究價值的東西在,但裡面真的什麼都沒有。」
「你怎麼知道?」
珍妮有些厭倦了這場對話,坐立不安地看著走廊,迫切地想逃回自己的臥室。「止戰鬼對我說的。」她說。
「我就知道。」吉吉說。他開始意識到,想從珍妮這邊套出關於那隻山羊或任何相關事情的話,是徒勞的。她所在的那個世界,光怪陸離,日新月異,是這個世界的人完全無法理解的。另外,她已經走到門口,要離開了。
「所以石塔下有什麼呢?」
珍妮也得思量一下這個問題。那隻鬼雖然能聽到,也能聽懂自己說的話,可不能發聲的它,是沒辦法用言語來交流的。取而代之的是,它會用思維來傳遞訊息,這個她是能懂的,偶爾還會有愛爾蘭語夾雜其中,雖然這種情況很少。止戰鬼的思維通常由畫面組成,如果盯著看,這些畫面就會消失,和直視鬼魂的狀況一樣。
如果耐心地讓它們浮現在你的思維世界中,這些畫面就會逐漸清晰起來。在花費很長時間學會這項讀圖技能後,珍妮在想,為什麼學校沒有設置一門測試如何與鬼魂交流的考試呢?
「珍妮?」吉吉叫她。
「什麼?」
「石塔下面有什麼?」
止戰鬼呈現的畫面已清晰地顯示在她腦海。可缺了文字的解釋,珍妮有些猜不透圖片上到底是什麼。於是她決定賭一把。
「一柄斧頭。」珍妮說。在吉吉瞪大眼睛吃驚的片刻,她跑掉了。
10
那天夜晚,艾斯琳躺在吉吉身邊,說道:「這是行不通的。」
「我們必須這樣做,」吉吉說,「別無他法。」他往床邊挪挪,給艾斯琳騰出些地方,「另外,珍妮這瘋丫頭近來有些癲狂,感覺剎不住閘了。你知道她今晚和我說了什麼嗎?」
「什麼?」
「她說石塔下埋了個直升機。」
「什麼?她在搞笑嗎?」艾斯琳繃著臉說道,但吉吉知道她被逗樂了,現在只是憋著不笑而已。艾斯琳是個喜形於色的女人,她易怒,愛流淚,但最愛笑,這也是吉吉深愛她的原因。艾斯琳終於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來,而吉吉也按捺不住,跟著一起笑了起來。他們笑了個夠,過了好久,艾斯琳才記起他們剛才在討論什麼。一想到這裡,她又嚴肅了起來。
「我覺得整個計劃可能出紕漏的地方很多。」她說,「要是他們不相信這是海姿爾的孩子,怎麼辦?要是他們質問她怎麼辦?」
「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吉吉說,「懷個孩子還觸犯法律了?他們沒理由不相信她。」
艾斯琳嘆了口氣,翻過身來面對著吉吉。「或許吧,」她說,「那珍妮怎麼辦?別人會以為我們把她殺了還是什麼的。」
「他們肯定不會這樣想的!」
話雖如此,可吉吉還是很擔心這個問題。他想知道警察局是否會留案底,要留多長時間。當失蹤案件發生時,他家族的人總是會扯上些關係,沒人能解釋清楚為什麼。最開始是多爾蒂神父,直到現在,還有人認為是吉吉的曾祖父為了根長笛,在一怒之下把他殺了。而神父的遺體居然在自己神祕消失的那段時間裡,於自家古堡的地窖裡重現天日了。吉吉知道自己那段時間去了哪裡,但艾斯琳、自己的父母和海姿爾還矇在鼓裡。警察局至今也沒能解開謎團,要是再有一位利迪家的人玩失蹤,那他們就會舊事重提新舊帳一起清算了。
他伸出手臂,環抱住艾斯琳。「要是你有顧慮,我們就算了吧,」他說,「現在收手還不遲。」
「但我們要是不做了,你不就拿不到木頭了。」
「沒木頭我也能活。」
「可那樣我就得再在家待上個五六年,還要忍受珍妮,但你還可以帶著小提琴滿世界地遊玩。」
倒是還有另一個計劃,可吉吉不想說出來。那就是,他可以待在家,做小提琴,也可以不用奇那昂格這個永生之地的鳴楓,但前提是要做出讓步。那就是他稍微賺點錢補貼家用,艾斯琳重新開始工作,一家人依靠這兩份收入來生活。最讓吉吉面紅耳赤,憤怒不已的是,安古斯沒有踐行許下的諾言,而自己卻要向他人妥協。
「計劃一定會奏效的,」他向艾斯琳保證,「肯定的。」
他們靜靜地躺著,過了一會兒,吉吉察覺到艾斯琳流眼淚了。他憐惜地拍拍妻子的肩膀。
「怎麼了,不舒服嗎?」
艾斯琳搖搖頭。「都是這個珍妮,」她流著淚,有些恨鐵不成鋼地說道,「她是這個世界上最奇怪的小孩,簡直把我氣炸了。可要是讓她離開,我會想念的。」
11
普卡從未靠近過石塔,但站在石塔最高處的珍妮,可以看到地平線上,背風而立,抑或隱匿於岩石的它。有些時候,野山羊們會跟著它,遷徙於山間,從此處到彼處。有些時候則是普卡混跡於它們之間,不過時間不會太長。
天剛泛魚肚白,珍妮就在這裡等著考古學家了。他們的帳篷還在原處,只是多了十二個她昨天離開時還未見到的白色水罐。考古隊現在還沒到,珍妮沒有手錶,所以無法得知現在幾點。但她有預感這群傢伙今天可能不會再來了。雖然不確定,但珍妮感覺他們會在週六來。
有人來和她做伴了。是吉吉和唐納爾。從太陽的位置來推測時間的話,他們應該是中午時分過來的。
「我們帶了野餐來。」唐納爾歡快地說道,順便指指吉吉背上的小揹包。他剛才並不是這樣,因為出門前在玩電腦,結果被父親用「胡蘿蔔加大棒」的方法硬生生騙了出來。吉吉就不明白,為什麼小孩子會不喜歡在外面玩耍,當然珍妮除外。他著實看不慣那些沉迷於電視和電腦的孩子。他希望孩子們能和他一起徜徉在野外,體驗山石險峰的樂趣。
「沒看到考古學家?」他對珍妮說。
珍妮搖搖頭。
「有鬼魂嗎?」
「只有一個,」珍妮說,「就是我常說的那個。」
吉吉點點頭:「那普卡呢?有幾個?」
珍妮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因為聽起來好像是在取笑她。掃視了一遍地平線後,她並沒有看到那隻白色山羊,不過這也時有發生。
「沒有,」她說,「我看不到它。」
唐納爾已經在取野餐的東西了。「這裡太拉風了。」他說,「我能像珍妮一樣不去上學嗎?」
「不,你不可以,」吉吉斬釘截鐵地拒絕,「想都別想。」
「為什麼不行?」唐納爾反駁,「這不公平,她就從不—」他突然噤聲,迅速向四周看去,吃驚地睜大了雙眼。
「你看到了什麼?」吉吉問。
「沒什麼,」唐納爾說,「我以為我看到了—」
「什麼?」
「沒什麼。」唐納爾重複了一次後,繼續布置野餐。吉吉不安地看著他,因為很有可能他是看到了什麼,卻不願說出來。
「你是不是知道了我們腳下有一架直升機?」吉吉問他。
「一架直升機?」
「珍妮是這樣說的。」
「我可沒說這個!」珍妮有些憤憤不平。
「那你當時說的什麼?」
「我說的是,一柄斧頭,一把劈東西的斧頭①[① 斧頭的原著單詞為Chopper,該詞多義,既有直升機,又有斧頭之意,所以吉吉才鬧了笑話。]。」
「好吧,原來是這樣。」吉吉說,「我知道了。一把像板斧的東西?砍木頭的?」
「是的,有點像板斧,」珍妮說,「但不是砍木頭的。」
「那是用來砍什麼的?」吉吉問。
珍妮聳聳肩。「砍人,我覺得。」
唐納爾給每人分了一個三明治,有好一會兒,他們三個默默地吃東西,誰都不說話。珍妮並不反對他們來陪自己,但不喜歡吉吉戲謔的話語,感覺是來看笑話的。雖然她不擅長猜測別人在想什麼,但她大概知道吉吉為什麼要問剛才的問題,也感覺到這裡有些東西讓他不舒服了。珍妮希望吉吉能打住,不再追問剛才的問題,換個其他的話題聊,但他又挑起了止戰鬼這件事,用的語調還是嘲笑式的,一點兒都不幽默。
「那柄斧頭真的有這麼重要嗎?為什麼止戰鬼不想讓考古學家發現它?」
這是個棘手的問題。珍妮以前也問過這隻止戰鬼,但它的回答模稜兩可。畫面裡的景象很多,有砍伐森林的人類,有與孔武有力、鋪天蓋地的野獸進行的慘烈的酣戰,而這是些什麼怪獸,珍妮也不知道。被迫離開家園的人類族群也在畫面之列。
「我也不知道。」她對吉吉說,「我自己也不能理解是什麼。」
「好吧。」吉吉說,「也許哪一天我們就知道了。」他把剩下的茶水潑在石頭上,打包起了沒吃完的食物,「我一會要沿著山頂,借道柯樂曼教堂回家。你們誰要一起?」
珍妮同意了,但唐納爾搖搖頭。「我要去給麥奇演奏樂器。」他說,「珍妮,你要和我一起嗎?你可以帶著你的哨子。」
珍妮有些猶豫。雖然她想在山頂散步,可吉吉的冷嘲熱諷,還有那無數問題,讓她望而卻步。
「可以,我跟你去。」她答覆唐納爾,「順便我們可以在回家的路上,找找我的鞋。」
12
吉吉大踏步地走在斯里亞布卡倫山頂上。這是一個讓人恐懼的地方,先人的骸骨七零八落地散落在各處。或許歷史學家、考古學家能把這些斷壁殘垣的來龍去脈弄清楚,但他吉吉是沒那個本事的。雖然無從得知這些石頭堆、斷裂的牆壁是歷經了兩百年的風雨,還是兩千年的滄海桑田,但有一點他是知道的。現在遺蹟呈現的方形,與建造者的初衷—圓形,是相悖的。
他深吸了一口氣。空氣冷颼颼的,充滿了甜膩的味道。他覺得自己因為悶在家裡太久,變得病態的臉頰又重獲健康的血色。吉吉認為現在孩子待在家裡的日子,就不能叫生活,頂多算苟且,只有在這曠野,在這極峰上,才是真正的人生。
飛倦了的流雲,時常也會迷路,光臨這峰頂。吉吉恰巧碰到一片,婀娜翩躚而來,擁他入了懷。天空飄著小雨,星星零零,山間霧氣氤氳。濕氣凝結成小水珠,紛紛附著在吉吉的衣服、頭髮之上,一切都是那麼合他心意。這種柔和、清新的天氣可以讓他能量滿滿地在山間肆意放逐自我。吉吉告訴自己,這才是生命的意義。或許當初把那些家裡養的山羊賣掉是最大的錯誤,或許他應該放棄巡演,重歸田野。或許可以不養山羊這些「惹事精」,但要是換成幾頭牛,他就得每天放牧、點數,這是個勞心勞力的苦差事。雖然農牧業賺不到多少,但是可以同時做小提琴啊。看看腳下的草地,再對比一下自家鳥不拉屎的冬牧場,吉吉覺得這塊地非常適合冬天放牧。這裡本屬於麥奇,但他借給了皮特·海耶斯,不過或許他們之間可以協商一下。要是真養了牛,他就可以每天爬上來,照看著它們,這是吉吉能想到的,在冬日漫長的時光中,最好的休閒方式了。
一陣湧上心頭的愧疚感打斷了他美好的臆想。那麥奇和直升機的事怎麼辦?吉吉嘗試著回想新年夜他和麥奇的對話,由於時間久遠,他覺得自己肯定沒有許諾說要安排一架直升機。麥奇和唐納爾很明顯是會錯意了。
吉吉停了下來,他腦中的思緒也像火車一樣離軌了。前方迷霧中,那隻白山羊就站在他視野可見範圍內。不是普通的山羊,而是那隻。它或許可以算是隻山羊。很長時間,吉吉就盯著它愣在那裡,而山羊也回瞪著他。吉吉現在想起了自己二十五年前到奇那昂格的經歷,以及他遇到的一個普卡。
「不要和任何山羊聊天。」安古斯曾經警告說,於是他就乖乖聽話了,即使後來山羊又是變身,又是呈泰山壓頂之勢,還問了各種問題,他都不為所動。但吉吉後來才知道,安古斯當時是拿他開玩笑。很顯然,要是恰巧走了狗屎運遇到一個普卡,然後你卻不回答人家的問題,那就要倒大霉了。
這隻和奇那昂格的那隻是同一隻嗎?看起來很相像。吉吉清了清喉嚨想說些什麼,但又什麼都說不出來。雖然這裡沒人,也不會有人偷聽,但和一隻山羊說話,他還是感到很難為情。而且這山上到處跑的都是山羊,為什麼他懷疑的這隻與其他的不同,這也太荒唐了。
這還不是因為昨天見到它和珍妮說話了,吉吉對自己解釋道。他再次清了清喉嚨。
「你好。」他試探著打了個招呼。
山羊抬起頭,對著他噴出鼻息,以示警告。它盯著吉吉看了一會兒,然後轉身跑走了。幾秒後,完全消失在了霧氣中。
吉吉對自己荒謬的行為忍不住笑了起來。他感覺如釋重負,輕鬆了許多,畢竟這隻山羊就是隻普通的山羊罷了。可突然,一種異乎尋常的聲音,從那隻山羊剛才在的方向傳來,然後在他周圍發酵,炸裂,左衝右突,震耳欲聾。這很可能是一隻失散的山羊在低吼,想要找到它的組織。但對於吉吉來說,它聽起來更像是輕蔑的嘲笑,笑他的愚蠢無知。
13
回家路上,珍妮和唐納爾一共找到三隻鞋子。它們彼此都不搭,但珍妮確定其中的兩隻和她房間的兩隻是一對兒。而剩下的那隻應該是被遺棄在山裡好久了,因為它色褪了,身子骨也折了,而且足足小了兩個碼。
一進家,就看到海姿爾放在前門旁的巨大行李箱,還有幾個塞滿了衣物、CD和雜誌的塑膠提包。這麼大陣仗讓珍妮產生了一種海姿爾要永遠離開這個家的錯覺。
他們穿堂而過,步入廚房,剛好艾斯琳端著一盤剛出烤箱的燕麥烤餅,熱騰騰,香味撲鼻,惹得艾登嘴饞,吵著要吃一片。
「還不行,」艾斯琳說,「太燙了。」
「不燙,」艾登叫嚷著,「給我一個!」
珍妮把手裡的舊鞋遞給艾登,試圖轉移他的注意力。可誰曾想,他抓起鞋就扔到了艾斯琳身上,而且下手不輕,剛好打到她的手肘上。艾斯琳恨得牙根癢癢,她提起艾登,不顧他拳打腳踢地反抗,把他扔到了後院。廚房裡的氛圍沉寂得讓人緊張,剩下的幾個人就在裡面坐著,預測著後院門外即將來臨的「狂風驟雨」。幾分鐘後,海姿爾打破了平靜,她問道:「爸爸去哪裡了?」
「他要繞遠路回來。」唐納爾說。
「繞哪裡的遠路?」海姿爾問道,順便看了一下時鐘,「他可是要送我去車站的。」
「不用擔心,」艾斯琳說,「我也可以去送你。」
「很像他,對不對?!我要離家三個月,他居然都不來送別。」海姿爾說。
「他可能是忘記了。」唐納爾說。
「這就更不可原諒了!」海姿爾說。
「他應該會到的,」艾斯琳安撫道,「還有半小時呢。」
艾登不再哭鬧著抗議,轉而叮叮噹噹地敲打起金屬製品來。艾斯琳不太放心,就從窗戶上往外看去,怕有什麼危險。
「我們要去麥奇家。」唐納爾說。
「你們兩人都要去嗎?」艾斯琳問,「珍妮也去?」
看到唐納爾點點頭後,她繼續說道:「很好,麥奇一定會很開心。」
艾斯琳很滿意,面帶微笑,海姿爾卻把臉耷拉下來。「那我們現在最好就道個別吧,不然等你們回來,我已經走了。」
她抱了抱弟弟,又吻吻他的臉頰,然後轉身問珍妮:「你會來都柏林看我嗎?」
「不。」珍妮拒絕道,她受不了都柏林那座城市。
海姿爾聽到後,眼睛裡竟有了淚意,這讓珍妮有些吃驚。「那這就是道別了。」她緊緊抱著妹妹說,這在之前是沒有的事。海姿爾抽回身,看著珍妮的眼說:「如果以前我有對你刻薄,請原諒。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妹妹,我—」眼淚讓她哽咽,但她還是繼續了下去,「我會無比思念你的!」說完又抱住了一臉困惑的珍妮,時間比上次還久,抱得還更緊些。海姿爾抽泣著,淚水連髮際線都打濕了。
珍妮自知不是很懂感情這一類東西,但這次海姿爾的表現有些觸動她,於是求救地看向艾斯琳,希望能知道該如何回應才好。但媽媽眼裡也滿含著淚水,還不時拿衣領拭去墜落的淚珠,這樣的場景讓她非常震驚。於是珍妮又看向唐納爾,可誰曾想,這小子眼裡發著綠光,直勾勾地盯著奶油烤餅。
「媽咪!」艾登在門外心滿意足地叫著,「我把它打破了!」
海姿爾聽到後放開珍妮。艾斯琳笑笑說:「就是個舊水桶,不用擔心。」她說著又擦擦還未流盡的眼淚,「你們兩人快去吧,不然一會兒要下雨了。」
他們背上自己的樂器,沿著汽車道,一路向下,穿過新幹線,走向麥奇家的農場。姐弟兩人一路無話。珍妮在想海姿爾的事,唐納爾也考慮了一下這個問題,不過他很快就忘了這碼事,開始想其他的—一個他在石塔頂上看到,或他覺得看到的東西。
14
遇到山羊後,吉吉對在山裡漫步的熱情逐漸消退,甚至覺得有些索然無味。儘管他對山頂廣闊的地形地勢早已爛熟於心,可在迷霧的包裹下,一切都變得不同尋常。更糟的是十幾分鐘後,他發現自己迷失了方向,因為又見到了那些盤踞堆疊在一起的牆,明明剛才路過了。它們是以前的人們為了給牛提供躲避的地方而修建的,用的石結構也是這裡年代最近的。如果沒錯,再往前走幾步,就能看到兩個石頭堆,可能是因為霧太濃的原因,它們並沒有出現,但也有可能它們確實不在這個方位。要不就是他走得還不夠遠?
又走了幾百公尺,地上有一個洞。洞口兩邊立著石灰岩形成的斷面,就像自然形成的牆一樣。洞裡散亂堆放著一些石塊,這很可能是先人用來防身的。洞底的草長得比山頂上的綠一些,滋養著它們的土壤,黑黝黝的,看起來很適合動植物生長,引得獾也常來刨食吃。這種地貌特徵與吉吉以前見過的甚是不同,令他非常不安。
這個洞是怎麼形成的,以及當山風肆虐時,它為什麼能成為人類的避風洞,都是非常值得玩味的。甚至它還能讓那些瘦瘦小小的黑刺李躲過劫難,與地面平行生長,使其稀疏的枝杈一律指向東方。吉吉很確定這裡曾是人類的定居點,他彷彿能在周圍空氣中感知到曾居於此,身材嬌小,卻堅韌不拔的他們,如同隱匿在大霧中的一群鬼魂。
他坐在洞口潮濕的岩石上,想著珍妮的事。為什麼他要對珍妮如此苛刻?他明明知道普卡的存在,二十五年前就遇到過一個,而且可能剛才又遇到了一個。仙族也是存在的,比如他的外祖父。那鬼魂為什麼就不能存在呢?他本應耐心地去傾聽,而不是極其幼稚地用嗤之以鼻的口吻去嘲笑珍妮。應該開門見山地,而不是拐彎抹角地打探那隻白山羊是不是普卡。這才是稱職的父母該言傳身教的。
吉吉擔心自己不是個稱職的父親。他現在回想起艾斯琳說自己腦子缺根弦,胸無大志,好像還有點道理。有些時候,他會把這種性格缺陷歸罪於自己的仙族血統,一種骨子裡的高貴,但他不得不承認,這是在胡說。母親仙族的血統要比他純正兩倍,卻是吉吉所知道的人中最勤勞、最自律的。或許是那趟奇那昂格之旅讓他如此消沉,又或許真是自己的仙族身世在作祟,才會中了這般魔咒,變成了失去鴻鵠之志的「燕雀」。
他環顧四周,迫切地希望雲朵能夠動起來。吉吉決定今日先不去柯樂曼教堂了。斑駁坍塌的教堂牆壁隱匿於覆蓋鷹石生長的榛樹林邊緣。在另一個時間維度裡的奇那昂格,那片森林也是在一樣的位置上,他就是在那裡遇到的普卡。吉吉打算繞著森林前行,直穿卡倫大道,然後回家。
可站起身後,他發現根本不知道怎麼到剛才預想的地方。甚至忘記剛才是從哪個方向到此處的。要是走錯路,那就得在森林裡至少找尋幾小時才能碰到一條路。可坐在這裡乾等雲霧散去,那估計得困在這裡幾天了。
突然間,他想起自己允諾海姿爾要送她去火車站的。他開始詛咒這該死的霧氣、他自己,還有仙族的外祖父。冷靜之後,吉吉破釜沉舟,冒險挑了個方向,快步在坑窪不平的山間林地上行走。路過幾個他並沒見過的石頭堆,又過了二十分鐘,吉吉在左側方辨認出了那座敦實的錐形石塔。巧的是,孩子們也在那裡。
吉吉可以確定,石塔下的人影裡至少有一個是自己孩子。可登上去之後,他只看到一座形單影隻的石塔,散發著幾千年的沉寂。
海姿爾剛把行李拖到院子裡準備裝車,就發現父親從房後山坡上走下來。她開懷地笑了,然後指著吉吉給艾登看。
「山羊。」艾登說。
「那不是山羊,」海姿爾說,「是我們的爸爸。」
「山羊,」艾登說,「那裡!」
當然,他沒有胡說。在陡坡的高處,一隻大白山羊,前蹄踏在一塊巉岩上,器宇軒昂地站在雲團下面的山頂上。雖然隔得很遠,但海姿爾本能地覺得,它的目光追隨著急匆匆下山的父親所走的每一步。
15
南希·麥格拉斯幫麥奇採購了些他需要東西,唐納爾和珍妮到訪的時候,她剛開車走。
「你的鞋子呢,小姑娘?」麥奇問。
「我把它們落在家了。」珍妮說。
「她從不穿鞋的。」唐納爾說,其實他自己也不清楚這算是辯護還是指責,抑或自己究竟想要表達什麼。
麥奇靠在碗櫥旁,等著壺裡的水燒開。「我覺得,你應該穿鞋的,」他說,「因為你有鞋子穿啊。」
珍妮拿著口哨的吹口沿著桌上防水油布的圖案比劃著。
「可要是它們穿上鞋,會迷失方向,不知所措的。」她說。
「真的是這樣嗎?」麥奇說,「但我依然認為你應該穿上鞋子。我從來沒缺過鞋,我爸也一樣。但在那個年代,教區裡還真有人穿不起呢。你一進屋,我就感受到了你身上鬼魂的氣息,還是我爸那個年代的。」
唐納爾趁機問道:「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鬼嗎,麥奇?」
「我相信,有的。」麥奇肯定地說,「我曾經不信,但現在相信了。」
「你有親眼見過嗎?」
水壺燒開了,但麥奇沒理它,繼續說道:「這個嘛,就要取決於你說的『看見』是什麼意思。你用看人的方法去看鬼,那是看不到的。也就是說,你根本無法直視它們。你只能—」他停了下來,注意到唐納爾那雙瞪得老大,充滿求知慾的眼睛,「當然啦,看我又在胡說些什麼。不用理睬我,人老了腦子就糊塗,秀逗了。」
他轉身往茶壺裡倒進開水,想把它燙一下。
「你只能用眼角的餘光看到它們,是嗎?」唐納爾小心翼翼地問。麥奇放下茶壺,轉過身來面對著他。麥奇試圖抓住椅背來支撐老態龍鍾的自己,可沒抓住,第二次才抓到。
「到我這裡來,」他用一種嚴峻的口吻說道,這種語氣,唐納爾曾經有聽到過,「你爸後來有提過直升機的事嗎?」
唐納爾羞愧得滿臉通紅,非常為他爸難為情。「他可能忘記了。」
「你提醒他了嗎?」
唐納爾點點頭,他很想告訴麥奇吉吉當時的原話,但是沒有勇氣說出來。因為爸爸說當時腦子一片混亂,許下的諾言是言不由衷的。
「謝謝你,小男子漢!」麥奇說,顯得格外矍鑠。
「但最好不要當面和他講這件事,」唐納爾趕忙說,「要不你在電話裡說?」
「我會的。」麥奇說完,轉身拿起茶壺,「現在是不是該演奏樂曲了?」
唐納爾和珍妮回家後的幾小時裡,吉吉情緒高昂地把到場參加當晚凱利舞會的樂手安排到位,這是當季的最後一次了。接下來,他就該忙外出巡演了。夏季是吉吉最忙的季節,所以舞會不得不暫停三個月,直到九月。新一輪的舞會將延續至次年的五月。今晚的室內舞會,也是吉吉臨時興起組織起來的。他和海姿爾一般是拉小提琴,艾斯琳用電子琴助陣,有些時候,吉吉的母親海倫也會從都柏林過來,用六角手風琴獻上幾曲。
「為什麼媽媽今天沒過來?不然,她明天就能順便把海姿爾帶回去了。」他問艾斯琳。
「你怎麼不提前和她講?」她反問道。
她帶著艾登去給客人們準備食物和飲品去了。吉吉打了個電話給弗洛·梵希,她很樂意來這裡用手風琴給大家演奏。就像以前所有在利迪家舉辦的凱利舞會一樣,這次也無疑會取得成功。
16
雖然珍妮覺得考古隊肯定不會在週日作業,但為了以防萬一她還是爬上了石塔。幾小時後,大雨傾盆而至。確定他們不會來之後,她在山邊緣與普卡碰了面,一起下山進了森林。
當初是普卡告訴珍妮,上學堪比浪費時間。人類的知識儲量正變得越來越小,而學校教育就是罪魁禍首。人類的癖好,就是把自己的孩子囚禁於知識的牢籠,填鴨式灌輸過多的訊息,最終剝奪他們實踐出真知的權利。對自然的學習淪為肆意的天馬行空,人類因此好像浮萍,無根無源,生命也變得一成不變,死氣沉沉,彷彿行屍走肉一般。珍妮對於普卡所說的似懂非懂,但目前所吃透的,比起學校教的,要讓她獲益更多。
普卡像止戰鬼一樣,向珍妮剖析了自己。它說如果坐的時間足夠久,就能夠看到它的身影,它還傳授珍妮如何在寒冷、潮濕中自處。它說無法忍受極端天氣的是人的精神,而非肉體。在這個五月的星期天,普卡又教授了她觀風術。
它解釋道,山羊是可以通過觀風來預測天象的。這也是它們總能及時找到庇護所的緣由。人類如果能得到真傳,也是可以觀風的。但預測天象並不是此術的全部精髓。一個深諳此道的讀風者完全可以見微知著,窺探出世界的奧義與玄機。
教學從觀測最外在的風開始。這種穿行於單時空的風會颳過物體表面,從而讓鋒面運動起來,所以相對來說,是比較好感知的。但不久之後,珍妮掌握的能力不能只是預測即將到來的天氣狀況,而應是一些長期的事物,比如植物的最佳成長、收割的時間,魚群鳥群在全球遷徙過程中的可能動向。
當珍妮掌握了觀測外在的風之後,普卡就可以進入下一步教學了:觀測瞬息萬變的風。這種風也是沿著物體表面吹的穿行於單時空的風,它們能為珍妮提供人類、動物、植物,甚至世間萬物發展趨勢的預判。近來的風帶著酸味,他說,這種風已經吹了很長時間了。普卡希望那種甜甜的風能盡快回來。
如果珍妮能夠掌握以上兩種風,普卡就能進階到穿越複雜時空的風。一種是恆星風,它們從宇宙的一邊吹到另一邊,在時空的各種捷徑中穿梭自如;另一種是世界上無所不在,左環右繞,上浮下飄,甚至是不需要介質的風。
最後這塊兒,珍妮有些跟不上了,普卡就決定讓她實踐下。課業授畢,他打發珍妮回家了。
「明天會有暴風雨。」她到家後和唐納爾說。
「這和天氣預報講的不一樣。」唐納爾質疑道。
17
那天根本沒有暴風雨,甚至連一滴雨都沒下。
當他們迎著第一縷陽光爬上山坡時,珍妮對普卡說:「還得多加練習。」普卡表示同意。它只陪著珍妮到了崖壁處,也就是吉吉叫作石階的地方,然後珍妮自己爬上了石塔。
止戰鬼在最頂上一塊石頭高出一公尺的地方,找了一個針尖大的平衡點站著,這是它常出沒的地方。離得越近,拯救它的使命感就越會浮現在珍妮的腦海,這也是普卡教她如何看到止戰鬼的原因。他們想把它從曾經的誓言中解救出來,不再囚禁於此。珍妮對如何施救還沒有頭緒,上一次請教普卡,它告訴她,只要和止戰鬼講話就好。「當它的朋友,」普卡說,「這是第一件事。」這是她之前必須做的事,若這步還沒做好,何談下步。
珍妮不止一次想到止戰鬼,以及它受困於此的悠悠歲月。要是沒人解救它,那它是不是要在這裡度過永生永世?她很想知道那些沒有許下誓言要守護此處的鬼魂,它們去了哪裡。雖然上天堂還是下地獄這樣的話題在學校裡很普遍,可吉吉和艾斯琳並不信教,他們鼓勵孩子們不要考慮這些,要多關注現世。但止戰鬼就是最好的證明,人死後,是會有東西存續下來的。如果其他鬼魂不在天堂或是地獄,那它們去了哪裡?
珍妮坐在一塊石頭上,想和止戰鬼聊聊看風的事,但它今天很安靜,珍妮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況且這個話題一聊開,它很可能會繼續問,是在哪裡學習的這個技能。但普卡不想讓珍妮把他們之間的關係洩露給止戰鬼。不然,它很可能想要見普卡,可普卡仍記得止戰鬼生前小男孩時的音容笑貌,無法承受再見到它的悲痛。
「你年歲這麼大了嗎?」珍妮當時問普卡。
「是的,」普卡說,「而且已經活了好多年。」
想到普卡的囑咐,她就沒提看風的事,而是坐在止戰鬼旁,練習看風的手藝,順便等著那群考古學家。
「我可以去石塔找她,」吉吉對艾斯琳說,「是可能會遲到一些,但我能保證在十一點把她送到學校。」
艾斯琳嘆了口氣。「可這樣做有什麼用呢?吉吉,你送她去學校有什麼用呢?如果是她想要去的地方,根本不用你送。」
「她要去哪裡?」唐納爾揹著書包進了廚房。
「這個—」吉吉說。
「這個—」艾斯琳說,「我的意思是,她看考古學家會比在學校學到的東西要多。」
「給你這個猴崽子一天,去吧。」吉吉對唐納爾說。
「太棒啦!」唐納爾激動地把書包扔在了廚房的角落裡,「那我也去石塔那裡啦。」
艾斯琳和吉吉互換了個眼色,他們知道自己的圈套奏效了。
「好了,」吉吉說,「我們先吃早飯吧,待會兒我和你們一起上去。」
「別,」艾斯琳堅決不同意,「咱們兩人換換,今天你留在家看管我們壞脾氣的小祖宗,我要出去兜兜風。」
唐納爾對於這小小的變化感到很開心,覺得麥片粥都更可口了,就主動伸手拿來吃。但他並未被這個結果沖昏了頭,過去和現在的一切將被撕裂。
該來的就要來了,以後將再無平靜。
18
當愛麗絲·凱麗再次看到坐在墳塋上的珍妮時,她感到異常震驚。不提其他,單就開工後挪動墓石,就會讓塋塚變得極不穩定,隨時可能坍塌。所以,別無二法,珍妮必須離開。這裡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不安全的,她不會拿一個還在上學的小孩冒險。
愛麗絲打開帳篷拉鍊上相當於擺設的小掛鎖,向裡面瞧瞧,好在什麼都沒丟。她怕這個女孩是賊,但不是。在等其他隊員的空檔,她泡了壺咖啡,並在日誌上濃墨重彩地寫下第一筆:一個日期和一個時間。代表著她對此次挖掘的美好憧憬,是這個歷史性時刻的重大紀念。
九點半,她喝完咖啡,用極少量的水把杯子也清洗了。雖然之前定下整九點的時候開工,大衛·康奈利和學生們還沒到。他們的經費滿打滿算也只夠十四周,所以團隊的一舉一動都要精打細算。時間一秒秒在流逝,愛麗絲有些著急,拉上帳篷拉鍊,觀測起了山頂的情狀。那隻白山羊,遠遠地站在那裡,而她視野中,唯一能看到的人,就是那個陰魂不散的小女孩。此時的愛麗絲,煩躁不安,她氣沖沖走到古墳下。
「你怎麼不上學?」她呵斥道。
珍妮想起普卡關於工廠、訊息和經驗的教導。深思熟慮之後,她覺得這不是一個三言兩語就能講清的問題。
「怎麼,啞巴啦?」愛麗絲·凱麗厲聲道。
「並不是,」珍妮說,「我現在心態很好,一點兒也不想生氣。」
「你什麼意思?」愛麗絲雖然心知肚明,但還是問了,可能是聽到珍妮這樣說,她有些吃驚。珍妮沒有接話,她繼續開口,這次少了些攻擊性:「不管怎樣,你不能待在這裡。我們很快就要清理石塊了,你坐在上面很不安全。」
讓她吃驚的是,珍妮爽朗地笑了起來。「沒關係的,你們開工,我再下來也不遲。」
愛麗絲被珍妮的執拗氣得轉過身去,可沒想到,自己的隊友三三兩兩,慢騰騰地在山頂上閒晃,好像時間充裕的樣子。這樣的場景真是讓她氣炸了肝肺。愛麗絲趕忙過去,催著他們快一點。
珍妮注視著他們,她感覺止戰鬼也在看著。它曾告訴過她,自己是可以看得很清楚,不過就是看不遠,最多看到兩三百公尺遠外。它也曾失望地和珍妮說,自己無法看到蔚藍浩瀚的大海、幽深遼闊的森林,就連海岸邊隔壁山上的石塔都看不到。那座姐妹塔底下是有棺槨的,不像它守護的這座。止戰鬼特別希望考古學家能到那邊去。
止戰鬼還告訴珍妮,在它守衛石塔的三千年間,石塔只被冒犯過一次。一群人試圖從上面運走些石頭,但它設法阻止了他們,那群人灰溜溜地無功而返。那稱得上它三千年來唯一的樂子了,現在,尋開心的機會又來了。
愛麗絲·凱麗和她的團隊一起回到了這裡。其中一個學生抱怨連杯咖啡都沒得喝,結果被狠狠訓斥了一頓。在稍微討論了一下墓石要堆哪裡的問題後,他們戴上工作手套,準備開工了。
「到時候了。」愛麗絲對珍妮說,「你給我下來。」
「你不是還沒挪呢嘛。」珍妮說。
「是,但我們要上手了。」
「是嗎?我可不覺得。」
「你給我瞧著,」愛麗絲憤怒地說,「你這種小把戲,還有完沒完。這是考古發掘遺蹟,不是你們小孩子扮家家酒的地方。這裡不安全,給我下來,立刻!馬上!」
「我會的。」珍妮說,「你們挪第一塊,我就下來。」
「立刻!」愛麗絲吼道。怒髮衝冠的她,彎腰去拿古墳底座的一塊小石頭。可奇怪的事發生了。她一碰到石頭,身體就好像失去了平衡。愛麗絲想站直,但晃了晃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還好嗎?」大衛·康奈利問道。
「應該沒什麼大礙,」愛麗絲回答道,「我只是突然有些頭暈。」她站起身,穩了穩,又試著去拿另一塊石頭,但相同的事又發生了。
雖然是六十大幾的人了,但出現眩暈的狀況,還是頭一遭。以前在各種天氣條件下長時間作業、挖掘,身體都不會出現任何不良反應。自己還是個活力滿滿的登山者,所以愛麗絲·凱麗覺得不是身體的原因。
「或許我太緊張了,」她略帶尷尬地說,「你繼續吧,我喘口氣。」
大衛·康奈利和另外兩個學生走上前來,接替了她的位置。珍妮就這麼瞧著,場面一度從喜劇進階成鬧劇。考古隊的人都搖搖晃晃、東倒西歪。他們一次次暈頭轉向地敗下陣去,又一次次衝上來。可結果都一樣,屢戰屢敗。珍妮留意到身旁的止戰鬼正津津有味地看著眼前的好戲,不錯過每一細節。雖然不知道它是如何做到的,但這絕對把考古隊耍得一愣一愣的。
沒過多久,考古隊的人就氣喘吁吁,精疲力竭,最終放棄了。但愛麗絲·凱麗不服軟,當別人搖著腦袋七葷八素,表示惶惑時,她走回石塔。
「你幹的好事,是吧?」她叫道。
「你是和我說話嗎?」珍妮一臉無辜。
「除了你,還能有誰?」愛麗絲氣得渾身顫抖,尖叫道,「是你做的,是吧?」
「不是。」在愛麗絲的盛怒下,珍妮有些膽怯地說。雖然她不知道愧疚之情,但還是懂得保護自己的,「我之前和你講過的。是止戰鬼啦!」
「胡說八道!快點給我下來,別妨礙我們工作。」
「我沒有阻止你們啊。」珍妮說。
「你能聽話讓你下來就下來嗎?!」愛麗絲用最大的聲音吼道。
「我沒聽你話嗎?」
珍妮向旁邊看看,發現媽媽和唐納爾正往墳塚上爬,不過是從盲區上來的。她剛才太專注於看好戲了,沒注意到。
「媽媽,」珍妮高興地說,「你怎麼來這裡了?」
「我們想來這裡看看考古挖掘。」艾斯琳說。
「這裡沒考古挖掘啊。」珍妮說。
「這是您的女兒嗎?」愛麗絲·凱麗竭力壓制著自己的怒火問道,「您能讓她下來嗎?她有些妨礙我們的工作。」
「這樣啊,珍妮,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呢?」艾斯琳說。
「我並沒有。」珍妮說完後,從上面下來了,證明自己沒有干擾他們工作。
「那她做了什麼?」艾斯琳問道。
「她……這個……她當時……」
大衛·康奈利趕忙過來救場。
「打擾一下,」他對著艾斯琳說,「我們打算去喝杯咖啡,休息一下。」
19
吉吉把艾登擺在電視機前,雖然他常常批評這樣做的艾斯琳。也不知都在忙些什麼,他總是騰不出時間來完成蕭恩·皮爾斯的小提琴,但開弓沒有回頭箭。吉吉把零件盒翻了個底朝天,總算找到合適的繫弦板,這樣他就能著手把新的琴絃安上去了。也就做了這麼點事的時間,艾登就對電視失去了興致,現在卯足了勁,滿世界找他。
「艾登,不要過來,」吉吉嚴肅地說,「別待在這裡。」
「為什麼?」艾登說。
「因為工作間裡全是掛滿精密樂器的椽子,易碎的琴弓和工具雖然不昂貴,卻相當鋒利,很容易傷到人,所以小孩子是不能進來的,快出去吧。」吉吉說。
「我不,」艾登說,「我能做嗎?」
艾登用力奪著吉吉手裡的小提琴,差點把他從凳子上拉下來。
「放手,艾登!」吉吉伸長手臂握緊小提琴,才沒讓艾登得逞,「爸爸要工作了,快回去看電視吧。」
「我也想工作,」艾登說,「讓我來!」
艾登從工具架上拿起音柱鉤就戳蕭恩·皮爾斯嶄新的琴盒。吉吉搶下他的作案工具,他又開始踢琴盒,甚至想跳到上面踩著玩,於是吉吉提起他,扔到了廚房,並順手把工作間的房門鎖上了。
「來,」他說,「我們換個別的事做。」
「做什麼?」艾登滿臉疑惑地問。
吉吉看了看堆滿雜物的廚房,很明顯大掃除是逃不掉了。
「我也不知道。」他說,「你想做什麼呢?」
20
考古隊喝完咖啡,也休息好了,正要動工,卻發現艾斯琳和兩個孩子仍然在那裡,這讓他們大為光火。
「這又不是公開展示,」愛麗絲·凱麗對艾斯琳說,「有什麼好看的。」
「我們又不會影響到你們作業。」艾斯琳說道。
「我們馬上就要移大石塊了,」愛麗絲說,「會很危險。」
「那就小心一點。」艾斯琳說。她從口袋掏出手機,向愛麗絲晃晃,接著說道,「要是被砸了,我給你們叫直升機。」
愛麗絲盯著艾斯琳。「這兩個孩子難道不該在學校嗎?」
「是要去的,」艾斯琳說,「但我覺得看專業性的考古挖掘要比上學有意義。他們兩個中間或許將來會有一個想成為考古學家呢。」
沫琳,就是那個給珍妮端了杯咖啡的女孩,衝著他們母女三人微微一笑,以示讚許之後就歸隊了。他們走上墳塋基座,又開始打那些石頭的主意。
唐納爾盯著艾斯琳的手機,問道:「你真能召喚來一架直升機嗎,就打個電話?」
「要是有人受傷了,我會撥打999,應急服務處說不定會派架直升機來,」她說,「不然他們沒有辦法把人從山頂上運下去。」
唐納爾點點頭。表示同意,「但這又不是叫計程車。」
艾斯琳笑了起來,「實際上,有些人是能夠這樣的,比如富人。你還記得去年我們在基爾科根①[① 基爾科根(Kilcolgan)是戈爾韋郡基爾科根河入海口處的一個小村莊,這個村莊離戈爾韋壩沉船事件遺址很近。
]韋爾見到的場景嗎?當時不就有人僱了一架直升機,把他們從戈爾韋運到了那裡的餐廳嘛。」
唐納爾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你覺得,要花多少錢呢?」
艾斯琳鼓著臉頰,吹了口氣。「具體我也不清楚,或許要幾百歐元?都是有錢的主兒玩的。」
唐納爾的注意力被考古隊員詭異的姿態吸引了過去。他發現愛麗絲坐在地上,頭深深地埋在雙膝之間。大衛戴著望遠鏡,推了一大塊墓石,一個趔趄,摔倒在地。那個對他們微笑的女孩試圖拿一塊小石頭,結果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翻滾到了一旁。
唐納爾看看在一旁憋著笑的媽媽,珍妮對著墳墓頂端上的空氣豎起大拇指,他猜是給止戰鬼的。在珍妮身後,艾登坐在爸爸肩膀上,也爬上了墳墓,來和他們會合。
考古隊勠力同心,也還是無法逃脫再次敗北的命運。他們呆呆地站在幾公尺之外,愛麗絲·凱麗自覺顏面掛不住,可又無法發洩火氣,憋得滿臉通紅。她轉向艾斯琳說道:
「你也看到了,所以我不得不請你們離開。」
「出了什麼問題嗎?」吉吉問道,語氣很顯然是向著艾斯琳一邊的。
五名考古隊員像看怪物一樣盯著吉吉,因為此時他看起來好像有兩個頭。不過那是艾登的,吉吉把他放下來之後,就只剩一個頭了。
愛麗絲·凱麗根本無法接受現狀,因為在愛爾蘭這種小地方,考古挖掘應該順風順水,不費吹灰之力的,可現在倒好,不僅一事無成,還淪為別人的笑柄。她本預計這趟發掘會是個愉快的日子,在室外挖個把月,做做粗工就成,最終說不定還能有罕見的考古發現這種甜頭嘗。可事與願違,現在簡直就是一場災難。詭異事件頻現,發掘受阻,發掘現場也因珍妮一家的出現,變得像菜市場。
「是的,這裡確實有個大麻煩。」愛麗絲指著珍妮說,「這個小孩對我和我的隊員做了手腳,因而導致工期停滯。」
「她對你們做了什麼?」吉吉問。
「她……她把我們弄得暈頭轉向。」
「暈頭轉向?」吉吉問,「你有那種魔力嗎,珍妮?」
「沒有。」珍妮說,「可止戰鬼有。」
「這聽起來才像是真話。」吉吉說。
他轉向愛麗絲·凱麗,用濃重的愛爾蘭口音調笑道:「我不得不說,您說的那些事,都是止戰鬼幹的,女士。」
艾斯琳沒憋住,大聲笑了出來,她趕忙用手遮住嘴,怕愛麗絲聽到後難堪。
「媽!」唐納爾叫道,「噓!」
但太晚了,愛麗絲被她的笑逼得失去理智,爆發了出來。
「都給我滾,滾開!」她尖叫道,感覺聲音要把喉嚨震破了,「這是我的地盤!」
她猛地轉過身,氣急敗壞地走向帳篷。艾登正在石塔底部爬高上梯,拿起一小塊拳頭大的墓石,扔向轉身離去的愛麗絲,可扔完後,立刻就跌倒了。但這是因為艾登只有兩歲半,還穿了雙笨重的威靈頓長筒靴,有些礙手礙腳,並不是他也中了止戰鬼的咒。這滑稽的一幕又讓艾斯琳爆發出一陣笑聲。
大衛·康奈利深深吸了一口氣,來到珍妮一家所處的位置。
「實在對不起了,」他盡可能和氣地說,「現在的挖掘工作不太適合參觀。要不你們過幾天再來?」
「可以,」吉吉說,「我們剛好要下山呢,要不要幫你們帶些東西?茶,阿斯匹靈還是心理醫生,都可以。」
他抱著正在發飆的艾登離開,其他人尾隨於後。雖然大家不太情願,但還是踏上石頭路,向家走去。
吉吉和珍妮並排走著,他問道:「實話講,是你把他們弄暈的嗎?」
「不是,」珍妮說,「我怎麼可能做得到?」
吉吉聳聳肩。「你可不知道你自己,有些時候你做出來的事,我都不敢想像。」
珍妮聽得一頭霧水。「那你能把一個人弄暈嗎?」
「我?」吉吉說,「如果排除那些痴迷我音樂會人,」他搖了搖頭,「不行,我是沒那個本事,但你我不同啊。」
他用粗糙的手搔搔頭,從側面親暱地摟住自己的女兒。可艾登又不老實了,拿著早就脫下來的長筒靴對準姐姐的頭就是一下,他就差這個機會了。雖然打到了,但艾登這下還是有分寸的。這隻靴子被吉吉奪下後,他就脫下另一隻,扔到了前行的第一個石階上,以示報復。靴子咚的一下落在了正下坡的唐納爾面前,他撿起後遞給了走在身後的媽媽。
「我在銀行有多少錢呀?」唐納爾問艾斯琳。
「沒查你儲蓄卡,我也不知道,可能三百歐元吧。問這個幹嗎?」
唐納爾說:「沒什麼,就是問問。」
21
一家人午飯後,珍妮又要出門了,她答應不會去觸考古隊的黴頭。艾斯琳和艾登開車去採買一週的生活用品,吉吉繼續做他的小提琴。在確保不會被發現的情況下,唐納爾偷偷拿出電話簿,在上面找起了號碼。可查了一圈,發現「直升機」一欄下面空空如也,一個電話沒有。最終還是在索引裡才找到下面一條。
直升機—詳見飛機租賃與出租。
他打開這一頁,可上面僅有四條訊息。這四家都提供「租賃服務」以及莫名其妙的「高爾夫旅行。」唐納爾指著頭一個號碼,又看看電話,心裡忐忑不安。深呼吸幾次後,他拿起聽筒,在撥號前,又深呼吸了一次。
「您好?」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您好,」唐納爾專門壓低了嗓門來應答,以顯得渾厚像個成人,「我想租一架直升機。」
對方沉默了一會,唐納爾知道自己的聲音穿幫了。電話那頭問:「請問您是哪位?」
「唐納爾·利迪。這是個禮物,是給……給我的爺爺。」
「好,我明白了,」女人說,「那你爺爺想去哪裡呢?」
「斯里亞布卡倫山頂上。」唐納爾說。
「去什麼頂上?」
「斯里亞布卡倫山,這是座山,在巴倫風景區。」
「對不起,利迪先生,」女人說,「我們沒有降落在山頂的資質。」
「那上面很平整,直升機很容易降落的。」唐納爾焦急地說。
「我們只能降落在停機坪或是經過審批的地方,」女人說,「要不我們換個地方,看您爺爺還想去哪裡?我們可以提供專業的高爾夫旅行,我敢打包票,他一定會喜歡的。」
唐納爾想像一下麥奇學高爾夫的樣子,覺得也很不錯,於是就問道:「那這個要多少錢呢?」
「我們最實惠的套餐是四千五百歐元,包含五星酒店住宿和課程費。」
「讓我考慮一下。」唐納爾說。
他放下電話,發現手都在顫抖。等不緊張了,唐納爾又開始打另外幾家的電話。第二家也是個女人,她堅持要和唐納爾的父母講,當聽到說他們不在時,馬上把電話掛斷了。另外兩家都是男的,情況和第一家類似,不往山頂上停,有高爾夫旅行項目。
絕望中,唐納爾打給了海空救援隊,但被警告說浪費了緊急救援的時間。他就像霜打了的茄子一般,耷拉著腦袋走進廚房,想找些餅乾來吃。自己的努力,就得了這麼個結果,內心苦澀澀的,十分失望。但起碼是斷了他的這個念頭。到時候他就可以和麥奇說,爸爸竭盡了全力去找直升機,但失敗了。唐納爾很怕見到麥奇,尤其是怕見到他失望的神色。他很想像爸爸一樣,不會因為這些事而操心擔憂。
吉吉不會去煩惱麥奇和直升機的事,但止戰鬼卻著實讓他擔憂。那天從山上下來,他問了關於它的情況,珍妮也事無鉅細地說了。最讓他擔心的是珍妮模仿出來的怪物。她弓起雙肩,面目猙獰,咆哮著擼起袖子,像是有狗熊一樣粗壯的臂膀。珍妮說它們體型龐大,對石塚下的那柄斧頭虎視眈眈。除此之外,她也沒有更詳細的內情了。
「你覺得止戰鬼能抵擋得住考古隊嗎?」他問道。
「絕對可以,」珍妮說,「小事一樁。如果它想,其實可以做得更過分,但它是喜歡他們的。它喜歡每個人。」
可吉吉還是很擔心。要是這群考古人不肯善罷甘休,真不知會出什麼花招。藉助炸藥?萬一他們空運些小型挖土機過來又該怎麼辦?止戰鬼真能抵擋得住機器?
給蕭恩·皮爾斯的小提琴上好弦後,吉吉彈了彈,聽了一下音質,覺得還可以,但高音區還要加強。他鬆開琴絃,想用音柱鉤調校一下,但在工具架上沒找到。當時從艾登手裡奪下來之後,不知道放在哪裡了,於是就去了廚房找。這時,唐納爾也進來了。
「爸?」唐納爾欲言又止,又玩起了老一套,直到吉吉注意到了他,「你覺得一個人能騎著驢上到石塔嗎?」
「你或許可以。」吉吉說,「不過你上次在我們附近見到驢子是什麼時候了?」
唐納爾想了想,發覺自己在周圍還沒見過驢呢,而且在愛爾蘭也沒見過有人騎驢。
「為什麼問這個?」吉吉問。
唐納爾嘆了口氣,「只是好奇而已。」
22
珍妮本打定主意週二再去看發掘,但早晨五點半,她偷溜的時候,不幸被吉吉逮到了,之後就被嚴密監視,直到去上學。這期間,她找出兩個理由想逃學,一個是突然間想成為考古學家,另一個是假裝肚子痛,但沒人買這個帳。
她耐著性子在學校待了一天,用盡一切辦法想把老師弄暈,結果捱了兩頓罵。頭一遭還比較溫和,但第二回被劈頭蓋臉地罵了個狗血淋頭。
一到家,珍妮就踢掉鞋子,跑到牧場上一路狂奔,直達山頂。到了石塔,雖然沒見到人,但她注意到原先的標誌線被挪到了另一邊,這表明考古隊想換條路碰下運氣。
第二天放學後,珍妮正準備爬山去看石塔時,有人叩響了她家的前門。艾斯琳打開房門,看見雨中站著愛麗絲·凱麗和大衛·康奈利,她趕忙邀請二人進家。他們有些侷促地坐在客廳等一家人都出來,連茶都沒喝一口。唐納爾把正在工作間做琴的吉吉叫了出來。
人聚齊後,愛麗絲·凱麗說道:「我此次到訪是來致歉的。你們參觀發掘現場時,我的態度確實不好,還請你們原諒。」
「您做得沒錯,」吉吉說,「我們能理解。」
「您放心,我們不會計較的。」艾斯琳打退笑意後說道。
愛麗絲轉向珍妮,想看看她的態度,但珍妮並沒有聽她講話,而是正忙著「施法」想弄暈她,結果以失敗告終。
「事情是這樣的,」愛麗絲繼續道,「我們之前從來沒遇到過那天的情況,實在是太嚇人了,把我們弄得暈頭轉向的。我當時態度過激,責備了您的女兒。對此,我也感覺很抱歉。」
「明白。」吉吉示意道。
大衛·康奈利接起話,解釋了當時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那天嘗試了很多次,但都失敗了。週二從墳塋基座其他角度試了幾次,結果也一樣。週三的時候,一個學生提了個建議,想試一下如果不拿墓上的石頭,而是往上加,會怎樣。考古隊試了一下,結果還是蠻讓人欣喜的。他們可以拿著外來的石頭在坡上自由行走,也能將這些石塊放在石塚上,但之後就不能再移動它們了。
「嘗試了那個提議後,我們就收工了。」大衛最後說道。
「但我們想知道您的女兒—」愛麗絲·凱麗又開始講。
「珍妮。」艾斯利叫她。
「珍妮,」愛麗絲附和道,「你能再向我們透露一些訊息嗎?關於……」
「那隻鬼?」吉吉問。
珍妮有選擇地講了一些東西,告訴他們如何看到止戰鬼,它是如何從人變成鬼的,包括它正在踐行的諾言—守衛石塔,抵抗侵略者。她還提到了它有多麼愛人類,它會很開心看到有人爬上去。但她沒有說墳墓下的那柄斧頭,怕他們起了歹心,也沒有描摹怪物的形狀和可怕的樣貌。考古隊員畢恭畢敬地聽著,露出對所講內容極大的興趣和滿足感。
「所以你們現在打算怎麼辦?」吉吉問道。
「我們還在考慮,」大衛說,「所以想多問一下珍妮知不知道隔壁山上墳墓的情況。」
珍妮熱情地點點頭。「那邊沒有鬼魂守著。」
「你確定嗎?」愛麗絲·凱麗說。
「肯定。」珍妮說,「而且下面還埋了一個人,那邊才是你們挖掘的首選地。」
愛麗絲聽後,面露喜色。「那我們就轉移到那座古墳。」
「你們會公開發掘成果嗎?」
「不會,」愛麗絲說,「整個團隊都會保密的。要是這件事走漏半點風聲,那半個國家的人都會蜂擁而至來一探止戰鬼的究竟,最終導致墳塚被毀。這不是我們任何一個人想看到的。」
「那過段時間你還會再去看它嗎?」吉吉問道。
「或許,我對它仍心存疑慮。」愛麗絲說。
珍妮跑上石塔,發現標記物和帳篷都搬走了。唯一留下來的就是十二個白色塑膠桶,當然,裡面裝的東西現在也沒用了。雖然沒見到他們撤離的場景少了些樂趣,但她很開心止戰鬼守住了石塔。珍妮爬上古墳,坐下來陪著它,稱讚它在這次「戰役」中立下了汗馬功勞,並告訴它考古隊和她曾說的話。但止戰鬼不僅沒有覺得自豪,反而沉鬱了起來。它不得不阻止考古隊,但那隊人很好,能夠陪伴左右,變相地為它解悶。真正的癥結不是他們,而是那些怪獸。它又向珍妮展示了它們的樣子,比石塔還要高的身軀,粗壯的大腿,凸起的肌肉,覆滿鱗片的鼻子,還有碩大、扭曲交錯的犄角。看到腦中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畫面,珍妮不由得戰慄起來。
「快停下來!」她對止戰鬼說完後,它就沒再傳送了。怪物張牙舞爪的形象逐漸褪去,恐懼也隨之消失,但珍妮心裡變得惴惴不安,再也不想待在這裡了。她站起身來,有些搖晃,選了一條亂石橫生的路向家走去。
回家路上,珍妮碰到了普卡。為了對話不被旁人聽到,他們鑽進了森林。這樣的話,普卡就能變身成近似人形。有了平整的臉部,稍圓的舌頭,它的話就更易於聽懂了。但普卡那天不打算當老師,它只想知道山頂上發生了什麼事。
珍妮告訴它,考古隊已經離開,普卡聽後,很欣慰。
「他們應該是最後一撥來此探祕的。」它說,「這樣我們就能說服那隻可憐的止戰鬼,讓它不要固執地傻等,而是向前邁出一步。」
「考古隊說他們還會回來。」珍妮說,「不過,止戰鬼擔憂的不是他們,而是怪物。」
普卡慢吞吞地晃了晃它那充滿智慧、上了年歲的頭顱。「什麼怪物?」它問道。
珍妮把止戰鬼展示給她的怪物,盡可能絲毫不差地還原了出來。「你之前見過它們嗎?」普卡問。
「只在腦海中,」珍妮說,「就是止戰鬼展示給我的那些。」
「那它有說它們居於何處嗎?」普卡問道。
珍妮搖搖頭。「它沒說。」
「它沒說?」普卡問,「按理說,它們一定藏在什麼地方。你已經踏遍這裡的山嶺、森林、河谷,有遇到過這樣的怪物嗎?」
「沒有。」珍妮說。
「沒有是嗎?」普卡說,「我們要好好開導那個可憐的『男孩』,不能讓它永生站在那裡。它被騙了,這一切都只是它的臆想罷了,珍妮。」
「你的意思是,這些都是它杜撰的?」
普卡點點頭:「不過不是它的錯。這事其實常見,有些人確實是會對虛無的東西執迷不悟。」
珍妮搖搖頭,表示難以置信:「那就是說,它站在那裡數千年,守衛石塔,為的是抵擋……抵擋它自己的臆想?」
「那不然你覺得呢?」普卡說。
珍妮環顧周圍的青山,視線越過無垠的平原,看向茫茫大海。「我想你是對的,」她說,「這裡根本就沒有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