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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

通往未來的門 by 凱特·湯普森

2019-11-10 17:12

1
  吉吉·利迪站在大廳的中央,扯著嗓子大聲吼道:
  「珍妮在哪裡?」
  這棟老房子,剛才還人聲鼎沸、充滿了活力,突然間就安靜下來,好像掉根針都能聽到。吉吉嘟囔了一聲後,又咆哮了起來。
  「就沒人知道珍妮跑哪裡去了嗎?」
  這時,吉吉的妻子艾斯琳從臥室走出來答道:「這就奇怪了,你不是一直盯著她嗎?」
  「這個嘛,我前一分鐘還能看到她。」吉吉說,「可一眨眼,她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艾斯琳聽後,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這時,他們的大女兒海姿爾出現在了二樓梯口,附和道:「她也不在我這裡。」
  「珍妮!」吉吉又在院子裡喊了起來,怒不可遏的樣子。如果珍妮知道她父親已經氣得暴跳如雷,她是絕不會在此刻露頭的。「珍妮!」
  可不管父親怎麼聲嘶力竭地喊,珍妮就是沒露面。她以前可不這樣。
  既然找不到珍妮,吉吉返回了屋裡,開始翻箱倒櫃地找他的行軍靴,最終在一堆裝滿樂器的箱子下發現了它們。而這些樂器,吉吉把它們放在門旁,是打算裝車的。吉吉費力蹬靴子時,唐納爾從樓梯上走下來,背了個半癟的包。
  「就是說,找不到珍妮,我們就不去了嗎?」九歲的唐納爾問。他目前是幾個淘氣包中最安分的了。他很少講話,也不會遇事大驚小怪。
  「我們總不能撇下她一個人,你說呢?」吉吉反問道,並用力緊了緊鞋帶。
  「我可不這麼覺得,咱總不能老讓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湯吧。」海姿爾倚在樓梯的扶手上憤憤地說。
  「冒失鬼,珍妮。」艾登突然也跳了出來,手裡握著把榔頭。三歲的他現在虎裡虎氣,到處撒野。艾斯琳和吉吉雖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沒能讓他繳械投降。
  「反正她也不在乎。」海姿爾接著說,「她並不想和我們這些人一起去玩,這就是為什麼她總是單獨行動的原因。而且就算她回家了,也不一定會發現我們不在。說不定還正中她下懷呢。」
  「這有什麼,」艾斯琳陰沉地駁斥道,「我們不是還可以明天早晨再走嗎。」
  「開玩笑。」海姿爾怒沖沖地說道,「如果明早再出發,我們就無法參加派對了,這才是我們該考慮的。」
  「我還就不信我找不到她。」吉吉邊說邊繫上了另一隻腳的鞋帶。
  「好,相信你。」海姿爾說完,跺了跺腳回自己臥室了。
  收拾妥當後,吉吉關門出去找珍妮了。
  「冒失鬼,爸爸!」艾登邊說邊用一雙小手舉起了榔頭,對準門上的玻璃鑲板。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艾斯琳眼疾手快地下了他的凶器,並舉到他搆不到的地方。這下可好,艾登不幹了,對著媽媽鬼哭狼嚎,恨不能比試比試。艾斯琳見狀不妙,繞開兒子,一溜煙跑到了廚房。唐納爾則悄悄退回了自己房間,留下艾登自己在一樓門廳胡鬧。
  踏上莫利田後,吉吉感覺自己的怒氣像潮水般漸漸退去。甚至他發現他能理解珍妮的做法。現在雖已隆冬,可還不是那麼凍人。微風吹拂,海上的濕氣被帶到此處,化作濛濛細雨,溫柔地滋潤著矗立在吉吉前方的青山,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麼含情脈脈,楚楚動人。為什麼會有人願意憋屈地擠在汽車裡只為趕赴一個派對並且只能在那裡待上三小時,而不是在這充滿泥土氣息的清新曠野裡放飛自我呢?
  吉吉的注意力被草叢中若隱若現的一個什麼東西吸引了。那是珍妮的一隻鞋子,這至少證明他的尋找思路沒錯。他抬起頭,瞥見遠處山體一側有個白色的物體。又是那隻老山羊,近來它在附近的出鏡率很高,這讓吉吉有些不安。他懷疑這隻山羊實際上並不是山羊。雖然吉吉確信,珍妮沒比他早出門多久,但此時一定早已甩開他一大截,而且她完全有能力跑這麼快,只要把鞋子脫掉就行,她先前不是沒有這麼做過。
  吉吉看了一下手錶,兩點鐘,這意味著在太陽下山前,他還有三小時來找珍妮。雖然趕不上吃晚餐,但如果他們在六點前出發趕赴派對,那時間還綽綽有餘。這場派對的主辦人是他妹妹瑪利亞和妹夫,一個愛爾蘭科克的手風琴樂手。他們舉辦的新年派對在傳統的音樂圈是小有名氣的。這幾場派對,吉吉把它們視為一年中的重頭戲。而整個家庭能夠聚在一起的時光,也就是每年到科克的集體遊了。每個人對此都是樂此不疲,心嚮往之。當然,這裡所說的每個人,不包括珍妮。
  吉吉在農場裡的牆根下發現了另一隻鞋子。能找到完整的一雙鞋算是幸運的了,一般情況下,只能碰到單隻的,這也就解釋了為何珍妮的房間裡堆滿了失去另一半的鞋子。
  「珍妮!」
  農場之外,大地變得更加廣闊無垠。這是利迪家的冬牧場,不像麥奇家在山頂的那塊,這裡一年四季幾乎看不到放牧的景象。這種貧瘠的土地,對於牧民來說一文不值。岩石坡陡峭異常,梣樹、榛樹為主的森林只出現在山裡的溝溝坎坎中,呈帶狀分布。樹木周圍黑刺李和荊棘叢生,像衛士一般守衛著這不毛之地。正因如此,這裡可供珍妮藏身的地方很多,她可能躲在任何的偏僻角落裡。
  「珍妮!」
  沒人回應。就連白山羊都銷聲匿跡了。吉吉嘆了口氣,最後看了一眼自家房子,爬上了幹砌石牆。
2
  「如果珍妮沒能在六點之前回來,我能和姑娘們一起去恩尼斯①[① 恩尼斯(Ennis)是位於愛爾蘭西部克萊爾縣的鎮,距離高威將近七十公里。城堡和Moher懸崖是主要的景點。]嗎?」海姿爾問道。
  「我覺得可以。」艾斯琳說。現在就快五點了,再過一會兒她就該把外面的燈點亮了。倒不是為了吉吉和珍妮,而是為了艾登。他之前在木棚中發現了三大塊塑膠泡沫包裝,現在正在後院用磚頭折磨它們,弄得一地狼藉。艾斯琳本打算去制止他,打掃後院,但一想到很少有東西能夠把艾登吸引住那麼幾分鐘,從而不來搗亂,她就放棄了這個念頭。她可不願沒事找事打斷他,引火燒身。
  海姿爾給朋友打了個電話,然後訂了張巴士票。艾斯琳又看了看時間,現在該考慮做晚餐的事情了。可家裡沒有食材,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啊,因為他們本來沒打算在家吃這頓飯。或許可以用罐頭和凍得硬邦邦的食物湊合一下,但她不打算這麼做。艾斯琳對今晚的派對早已心馳神往,恨不能現在就飛過去,想品嚐一下不同的食物,渴望去科克,在寬敞豪華的廚房中與瑪利亞和丹尼一起掌勺,為大家準備盛宴。她還暢想著今晚能夠坐在鋼琴旁,彈奏那些曼妙的曲調。但是珍妮……
  一陣不安打斷了艾斯琳的思緒。她開始想他們到底應該拿珍妮這個不省心的孩子怎麼辦呢?這個孩子從始至終就是個災難。她不蠢,不討人厭,也沒有不誠實,可就是個刺兒頭,很難剃!她耗費了大把時間在鄉野中「馳騁」,而且絕不屈服於大人的淫威。最近這種情況更甚,簡直到了無法無天的地步。
  十一歲前,她至少還規規矩矩地去上學,可現在,雖然會去,但翹課已成家常便飯。一般來說,早晨艾斯琳和吉吉剛起床,珍妮已經消失了。一旦出去了,一整天都不著家。別的孩子需要的,她似乎都不需要。她不外帶吃食,也從不在家吃午飯。即使是在寒冬臘月,她也只穿單衣,還時常忘記穿外套。艾斯琳曾多次給老師留字條,拜託老師多提醒珍妮,讓她注意穿衣和身體。實際上,珍妮從不感冒、咳嗽,就連喉嚨痛都沒有過。可不多久,校長開始犯嘀咕,並提出質疑,這讓艾斯琳有口難辯。這些事本應孩子的父親吉吉來負責,可他卻很少露面。
  過去幾年裡,吉吉深居簡出,待在家裡玩音樂,到現在已經出了4張CD。他每年絕大多數時間都在國內外巡演,可謂場場爆滿,非常賣座。其實他們結婚時商定的本不是這樣,而是吉吉在家製作小提琴,艾斯琳重操舊業,繼續做她的順勢療法①[① 順勢療法是替代醫學的一種治病方法,它的理論基礎是「同樣的製劑治療同類疾病」,意思是為了治療某種疾病,需要使用一種能夠在健康人中產生相同症狀的藥劑。例如,毒性植物顛茄(也被稱為莨菪)能夠導致一種搏動性的頭痛、高熱和臉部潮紅。因此,順勢療法藥劑顛茄就用來治療那些發熱和存在突發性搏動性頭痛的病人。]醫師,家務和孩子的撫養事宜由兩人共同承擔。可隨著日子一天天過下去,情況成了艾斯琳獨自承擔兩個大頭。
  怒火在艾斯琳的胸腔中氤氳著,但她一直都努力克制,一來是吉吉罹患癌症,二來是他演出所得報酬要高於她做順勢療法賺的錢。但錢不是一切。艾斯琳的生活囿於一隅,時間無聲無息地流逝了。而珍妮怪異的行徑無異於火上澆油,就快成了壓死她媽媽的最後一根稻草。平靜的水面就要起波瀾了。
3
  艾斯琳一邊解凍麵包,一邊用凍豌豆和罐裝甜玉米煮湯。快完成的時候,吉吉抱著艾登滿身塑膠泡沫顆粒地進家了,而那塊板磚仍在艾登手裡。
  「出去!」艾斯琳指著飄落下來的泡沫顆粒吼道,「給我滾到外面去!」
  但太晚了。艾登蹦蹦跳跳地向空中拋了一把塑膠泡沫。
  「下雪了!」他興高采烈地說。
  些許泡沫顆粒就這樣輕盈地落進了奶油、牛奶、熱湯裡,有的飄到了爐子旁,被高溫熔化,隨即散發出一股刺鼻的味道。艾斯琳氣呼呼地扔下炊具,去床上躺著了。吉吉把小顆粒處理乾淨,搶救出熱湯,餵飽了當時在場的三個孩子後,他抱著一直踢鬧不停。呼天喊地的小兒子也打算去床上休息了。
  海姿爾在樓梯上把他們攔下來。「我一個半小時後必須出發。」她說,「您能載我到村上嗎?」
  「你就不能留下來嗎?」吉吉說,「我們可以辦個稍微小些的聚會來迎接新年。」
  「媽媽說我可以去。」海姿爾說。
  就算吉吉有任何反對的聲音,她也沒耐心聽下去,於是就回了自己房間,把門也關上了。她開始從抽屜和衣櫥裡挑選要穿的衣物,但不會馬上就換上,因為習俗是要等女孩子們聚在一起了再換。包裡有一半的衣服,她自己也清楚是不會穿的。實際上,她最後穿的衣服很可能都不是自己的,畢竟她們女孩子的衣服總是借來換去的。可選對衣服並把它們妥貼地打包好,也是極其重要的。因為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就像是大餐前的開胃菜,絕對是馬虎不得的。
  珍妮進來時,唐納爾正在看電視。
  「你要是敢把電視關掉,你試試。」他對她說。
  「為什麼不能呢?」
  「因為我正在看,這就是原因。」他說著往前挪了挪,坐到了沙發的邊緣,這樣就可以在姐姐試圖關電視的那一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跳起來,把她抓住。雖然珍妮比他大兩歲,但姐弟兩人已是一般高,而且唐納爾還相對重些。可是在肢體衝突中,本該占上風的他卻總是敗北。但現在,珍妮沒打算關電視,而是四仰八叉地癱在了弟弟身後的沙發上。她的裙子濕了,裸露的雙腿雙腳上黏著好多泡沫顆粒。
  「去換衣服。」唐納爾說。
  「為什麼?」
  「因為你的衣服濕了。話說你去哪裡鬼混了?」
  「外面。」
  「我知道你在外面,你把我們的新年都毀了。」
  「為什麼?」
  「因為你,我們都不能去科克了,當然也就錯過了派對。」
  珍妮坐了起來,開始抖自己腳上的泡沫,把它們都弄到了地毯上。「我忘了,」她說,「我今天一直在和普卡①[① 普卡(Púca)是愛爾蘭語裡「靈魂」之意,源自凱爾特民間傳說。它能讓人交好運,也能帶來噩運。它會幻化不同的形狀,例如黑馬、山羊、野兔,甚而變成人類。]聊天。」
  「那普卡今天過得怎麼樣?」唐納爾不無諷刺地問道。
  「它還不錯,它告訴我哪裡有鬼魂。」
  「又一隻鬼?」唐納爾說,「那普卡讓你帶什麼話了?」
  「我沒有看到它,」珍妮說,「但我明天還會去的。」
  「不,不可以,」唐納爾說,「我們明天要去科克,你這次可不能忘了。」
  電話鈴響了,是瑪利亞,想知道他們這一家子怎麼了。
  唐納爾向姑母解釋原因時,珍妮從沙發上起身,把電視的插頭拔了。有這玩意兒的干擾,她就沒辦法想那隻止戰鬼的事。
  普卡告訴她說,那是一隻守護了石塔上千年的鬼魂,悲傷又孤寂,而普卡有辦法還它自由。普卡想讓珍妮去探望它,並和它說上幾句話,最好能成為朋友,但絕不能告訴它是誰派她來的。這是個祕密,一旦洩露,救援計劃就會泡湯。這兩件事讓珍妮激動萬分,同時也有些害怕。因為在此之前,她從未有過祕密,也從未接觸過鬼魂。她躺在沙發上,思忖著這件事。
  海姿爾拿著裝滿衣服的包,走過樓梯間平臺,停了下來。父母房間的門半開著,她甚至能夠聽到裡面略帶火藥味的對話。海姿爾坐在最高的一階上,不是為了偷聽,而只是單純為了等父親。就算聽到了對話的每個字,也不應該把帳算在她頭上,畢竟是無意的。
  她的媽媽當時在說話。
  「一切都亂成一鍋粥了,吉吉。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們過成了這個樣子。」
  「這有什麼,又不是世界末日了。」吉吉說,「我們明天還可以去啊。」
  「我不是說這個,」艾斯琳用接近崩潰的嗓音講道,「我的重點是我們的生活方式!」她等著吉吉回答,但沒有,於是接著說道,「真的是一團糟,我的生活都被打亂了。有時候我甚至無法去超市購物,要等到海姿爾回來才行,而珍妮這鬼丫頭,我一個不留神,就跑到外面去野了。」
  「我會再找她談話的—」吉吉本打算講下去,但被艾斯琳打斷,她帶著一絲嘲諷說道:「談話?要不你和貓也坐下來談談心。說不定效果還能好點。和珍妮談心,簡直就是浪費時間。純粹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聽你的,可我也不知道還能做什麼了。要不我們給所有的門都配上那種只能用鑰匙開的鎖?這樣她就出不去了。」
  「這個點子我已經想過了。」艾斯琳滿臉愁雲抱怨道,「我可受不了那種生活,你能想像嗎,四個孩子要進出,我還不成了牢頭?」
  兩個人都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就在海姿爾要進去提醒說她該走了的時候,艾斯琳又挑起了話頭。
  「吉吉,這也不是個事啊。你說你全世界瀟灑地玩音樂,一走走半年,卻把我一個人『囚禁』在家裡。」
  「我知道,我知道。」吉吉說。
  「我們的協議不應該是你待在家裡,製作小提琴,順便照顧孩子,我去工作嗎?」
  「是的,你講的這些我都知道,」吉吉說,「我可以做小提琴,可我總得有木頭吧。」
  「是這麼個理,」艾斯琳說,「可就算沒人送木頭給你,那我們還是要按章辦事啊。是這樣吧,吉吉?」
  海姿爾等著聽這個木頭的事,到底是誰負責送木頭呢?可對話似乎停在這個問題上了。她看了看自己的手錶。八點半了,該走了。她站了起來,呼喚父親,讓他送自己去。
  等吉吉送海姿爾去村上回來時,艾斯琳起來了,正陪著唐納爾看電視,只不過聲音調小了些。珍妮躺在沙發上睡著了,身上蓋著一條舊羊絨毯。壁爐裡的火燒得正旺。
  「我們可以和一曲了,我覺得。」吉吉說,「就我們四個,多麼愜意溫馨啊。」
  「噓,」唐納爾說,「別把她叫醒。」
  「就一小會兒,」艾斯琳說,「現在還早呢。」
  吉吉盯著電視,突然意識到他和珍妮一樣討厭它。因為電視機讓他想起了旅店裡孤零零的房間,不論是在柏林、伯明罕還是北京。說出來可能艾斯琳都不會相信,他寧可待在家做小提琴也不願像旋轉木馬一般,不辭勞苦地奔波在音樂會的征途中,這種事情總是讓人精疲力竭。就在這一刻,他萌生了一個念頭:一個能將生活拉回正軌,還能解決珍妮這個小刺兒頭的萬全之策。吉吉走到廚房,在這裡,他才能靜靜地思考。
4
  在山腳下走了半英里後,南希·麥格拉斯來到平原的邊緣,她要去拜訪麥奇·庫倫,並把他接到自己家。因為這個老鄰居每逢新年都會來家裡坐坐。但這次南希發現他的狀況不太好,蜷縮在搖曳的火光旁,在寒冷中瑟瑟發抖。
  南希給他肩上披了條毯子,挑挑壁爐火,為他沏了杯熱茶。百麗一直跟在她腳邊,南希發現麥奇忘記給這隻老態龍鍾的狗餵食,也可能是生病的他心有餘而力不足的原因。這種事之前從未出現過。
  「麥奇,你的身體還好嗎?」她說,「你看起來可不怎麼樣。」
  麥奇難受地呻吟了一下,又把裹在肩上的毯子拉了拉,整個人骨瘦如柴。
  南希給百麗餵了食:「你想去我家,和我們一起慶祝新年嗎?」
  「不,不了。」麥奇顫抖著說,茶灑在了褲子膝蓋的位置,「我就在家過好了,就這樣吧。」
  「我覺得你病了,麥奇。」南希說,「要不我幫你請沃爾什醫生過來吧?」
  「不用了,」麥奇說,「他離得太遠了,你最好請利迪家的人。」
5
  吉吉接起手機,是南希打來的。他從小就知道麥奇·庫倫,而且很喜歡這個人。其實吉吉還沒出生前,麥奇就是利迪家凱利舞會①[① 凱利舞會(Céilís)是愛爾蘭的一種傳統聚會。在愛爾蘭的鄉村小鎮,人們在家裡或街角舉辦凱利舞會,在輕鬆自在的氛圍中跳著歡快的傳統舞。]的常客。每個月,利迪家的一代代人都會在房子旁邊改裝過的穀倉裡舉行這種舞會。麥奇在六十歲的時候依舊勁歌熱舞,七十歲舞步翩躚,直到八十歲才掛起舞靴。在剛開始不跳舞的一兩年間,他仍然會來參加舞會,坐在舞池邊上,三不五時為樂手彈出的絕妙變調喝采歡呼。但最近的幾個月,他缺席了,因為麥奇的身體無法再支持他穿過田野,爬上山,抵達利迪家了。雖然很多人都伸出援手,要載麥奇一程,可他都拒絕了。他說,依偎在爐火旁,他可能會更開心一些。
  好久沒在舞會上看到麥奇,吉吉甚是想念,於是就掛了個電話給麥奇,問他什麼時候有空。既然麥奇無法參加舞會,吉吉想親自帶樂器到他家演奏。當然這不是出於憐憫。而是因為與麥奇待在一起,他會很舒服,感覺很棒。麥奇對自己那一代人都非常容忍,也從不在背後中傷他人。他也很樂於見到一波又一波來愛爾蘭的移民,這個風潮在二十或三十年前就開始了。麥奇也是這個地區第一個僱傭「外國人」來農場幫工的。他愛每個人,不論他們有什麼缺點。所以現在吉吉絕不會拒絕麥奇的召喚。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嗎?」唐納爾問道。他聽到了父親要去哪裡。
  吉吉瞟到了聳了聳肩的艾斯琳。「我覺得可以。」然後又看了看手錶,「我們會在午夜的時候回來,我確保不會出事。」
  「如果出了亂子,就打電話給我。」艾斯琳說。
  唐納爾將他的舊「黑點」手風琴放在琴盒裡,吉吉則帶上了小提琴。屋外的雨已經停了,烏雲也漸漸散去。黑綢緞般的天空後,微弱的星光漏了出來。雖然有一部分仍被遮擋著,但月亮也已接近滿月。在皎潔的月光中,農場上的灰色石灰岩峭壁也好像水銀般流動著。
  吉吉很享受在這種氛圍裡漫步,但為防麥奇病情危急,這次就開了車,以便把他轉送他處。唐納爾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一聲不響,神情嚴肅,緊緊抱著膝頭上的盒子。吉吉向來猜不透唐納爾,這個孩子穩重,安靜,在這個性格各異的大家庭中顯得不怎麼起眼。
  「最近怎麼樣?」吉吉問道。
  唐納爾看著他,笑嘻嘻地說,「我近來學了《吃毯子的乳牛》這首歌。」
  「很好,」吉吉說,「那我們今晚就為麥奇演奏這支曲子。」
  百麗在門口迎接了他們。它年輕的時候很漂亮,可因為總喜歡靠近火爐睡覺,現在身上的毛已經所剩無幾,而且髒兮兮,沾滿爐灰。
  麥奇極力想從椅子上起來。
  「快坐下,快坐下,」吉吉說,「現在感覺怎麼樣,麥奇?」
  「不是很清醒,吉吉。但死期還沒到,我還可以給你這個樂手倒杯酒呢。」
  「我不能喝酒,麥奇。今天開了車來。」
  「小事。」說著麥奇從櫥櫃上拿起一瓶威士忌,取下幾個玻璃杯。
  「你不會在回去的路上碰到警衛的。」麥奇有些站不穩,吉吉跟著他,萬一要摔倒,他還可以扶一把。「那個年輕小夥子要喝什麼?」
  「我沒關係的,都可以。」唐納爾說。
  「你確實很有精神。」麥奇說,然後轉向吉吉問道,「他能稍微喝點威士忌嗎,為了這個美好的夜晚?」
  「他就別了,才九歲。」
  但麥奇還是倒了三大杯,他靠著傢俱,一步步挪到了靠近爐火的椅子上。坐下的時候,他痛得呻吟了一下。
  「啊,好痛。吉吉,我的關節再也轉不動了,它們當機了。」
  「看來你得上些油了。」吉吉說。
  「我也想上些油,」麥奇說,「但我不知道到底是哪部分壞了。你說多奇怪,它們這些零件也不告訴我一聲。」
  吉吉笑了:「你不是有說明書的嗎?」
  「看什麼說明書,你不就是現成的修理師嗎。」他指指小提琴盒子。於是吉吉和唐納爾把樂器從盒子裡拿出來、組裝好。
  演奏的同時,吉吉在想麥奇說的話,音樂真的能讓他的關節修舊如新嗎?這應該是假話,但威士忌的確可以,能讓麥奇受盡折磨的精神鬆弛下來。麥奇知道所有他們正在演奏的樂曲,還能叫出名字,並盡力去合拍子。一開始是用手指敲打椅子的扶手,接著是用手掌拍打膝蓋,然後是用雙腳踩著壁爐前布滿灰的地板。在樂曲的間隙,麥奇回想著過去的舊時光:曾經參加過的舞會,他在其中遇到的人,那些個他醉心、但最終也沒有能修成正果的甜妞。十一點鐘的時候,麥奇起身想要再倒一杯酒,他站得比以前穩多了,臉頰也開始泛起紅暈。半小時後,吉吉說要回家時,麥奇看起來年輕了十歲,並要求他們再獻一曲,否則不得離開。
  所以唐納爾用手風琴拉了《吃毯子的乳牛》,吉吉悄悄地把他們兩人一口沒喝的威士忌倒回瓶子裡。麥奇絕對不會發現的,因為此刻他正直挺挺地坐在椅子裡,拍打著膝蓋,高興地叫道:「再來一遍,吼,小子!雄起,戈爾韋!①[① 戈爾韋(Galway)是愛爾蘭西部港市,正面對著大西洋,戈爾韋郡首府。在科里布湖通戈爾韋灣入口處。漁業發達,以捕撈大西洋的鯡、鮭魚為主。貿易和旅遊業重要。
  ]」唐納爾把這首歌從頭至尾拉了五次,最終用一個漂亮的和絃收尾。之後他就和父親開始收拾樂器,麥奇在一旁幫著忙,雖然緩慢但是卻很穩。然後又把父子兩人送到一樓,走出院落。
  隨著最後一朵烏雲向東飄走,天空變得明朗。在月光的映照下,他們三個人的臉,彼此都看得清清楚楚。
  「麥奇,記得鎖門。」吉吉說,「臨近年關,你可得提防著點,說不定會有人躥進去呢。」
  「好的,可要是把門鎖了,那我怎麼出去呢?」麥奇狡黠地問道,「另外,我又會怕誰呢?我可是最後的高地之王!」
  吉吉以前聽過很多次這個說法,也不全是麥奇說的。愛爾蘭全境的人都在拿這種說法自比。但對於唐納爾來說,這還是個新鮮名號。
  「你真的是?」他問道。
  「可不嘛,」麥奇說,「而且如果我去世了,那就是庫倫家族的最後一個了,也就是最後的高地之王。」他揮舞著張開的雙臂,畫了一個半圓,好像把整個庭院,甚至整個戈爾韋都攬入懷中。「這些都是我的領土,都是我庫倫的。」
  吉吉在月光下看了看手錶,十一點四十五分。
  「時間到了,祝你新年快樂,麥奇。」他邊說邊走向車子。
  「也祝福你,還有回程愉快。」麥奇說。
  「快回去吧,不然你要凍僵了。」吉吉說。
  「我會的,」麥奇說,「但你過來一下,有些事情還得拜託你幫我做。」
  「做什麼?」
  「我知道我活不到下一個新年了。」
  「別—」吉吉想要接著往下說,但被麥奇打斷了。
  「不,不,聽我講完。在死之前,我還有一件未了的心願。」
  吉吉意識到就要午夜十二點了。再過一分鐘或兩分鐘,他就要抉擇到底是違背艾斯琳還是違背眼前這個老人的心願了。他多麼希望麥奇能選一個恰當的時機再把這件事全盤托出。
  「所以你想讓我做什麼?」吉吉還是問了。
  麥奇越過利迪家的房子,指向了山頂,「我想上去,我想最後再在石塔上站一回,如此我也能瞑目了。」
  吉吉盯著他,有些吃驚。因為根本沒有通向山頂的路,甚至連小道都沒有。不論從哪個方向攀登,都將是一段又長又艱辛的路程。絕不是麥奇這樣年老體弱的人所能承受的。
  吉吉笑了:「或許有一個方法能讓你上去,」他說,「那就是坐直升機。」
  麥奇點了點頭:「那就這麼辦。你能搞定,是吧?」
  此時,吉吉只有抓住最後的機會,才不會得罪任何一個人。他推著唐納爾往車旁逃去。
  「你別操心了,讓我來處理吧,麥奇,」他說,「我會盡力的。」
6
  凌晨三點鐘,海姿爾在瘋了一個晚上後,拖著疲憊的身體,滿臉甜蜜地回來了。她在小巴士的終點站下車,在月光中一路爬坡走到了家。就在不久前,世界上她最喜歡的男孩和她卿卿我我了一個晚上。如果他們一家有去科克,那麼回來的路上,她可就能和這個男孩子正式約會了。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麼美好。
  她躡手躡腳回到自己房間,關上門。月光從樓梯間平臺上傾瀉到大廳,海姿爾走過客廳時,她看到珍妮依舊睡在沙發上,一對空紅酒杯安靜地守在壁爐邊。本想看看酒瓶裡是否還有紅酒剩下,但一想今晚已經喝得夠多,於是就作罷,打算睡了。
  但她怎麼也睡不著。雖然房子裡靜悄悄的,但一想起和德斯蒙德跳的雙人舞,回憶起他們彼此說的甜言蜜語,一起瘋的時光,她的腦子就會躁動不安。海姿爾甚至喜滋滋地幻想著約會那天她要怎樣穿才好,他們一起出現該有多棒,以及公開自己和德斯蒙德的戀情後,大家會怎麼說。
  她越想越興奮,翻來覆去地想著那些美妙的場景,以至於凌晨四點半都還沒睡。她索性起了床,想去趟盥洗室。踮著腳走過樓梯平臺時,鉸鏈嘎吱作響,耶魯鎖心吱扭扭怪叫著。她快速地想了一下,此時此刻,全家人都應該在家了。那產生這種聲音的原因只有一種。她衝下階梯,奪門而去,就怕晚到一步珍妮又跑了。不然,他們去科克的旅程就又得推遲了。
  但這次珍妮並沒有偷跑,而是站在前院,抬頭仰望著明晰、乳白色的月亮。失去了雲團的保溫作用,空氣中似乎凝結起了霜。當光著的雙腳踩到冰涼的青石板上時,海姿爾冷得直發抖。但珍妮好像一點兒都不覺得冷。
  「月亮。」珍妮痴迷地說,此時海姿爾已經站在了珍妮身旁。
  「月亮,」海姿爾重複道,「現在仍然是晚上,珍。我們明天可是要去科克的,你記得吧?」
  「我給忘了。」珍妮說。
  「沒關係,」海姿爾說,她對這個倔妹妹可從未有過如此好脾氣,但今晚卻像個大人一樣表示出了寬容大度,「我覺得你現在最好去我房裡和我一起睡覺,這樣你就不會忘了。」
  珍妮跟著海姿爾回了房間,去了她臥室。
  「你先上床,我去去就來。」這次,海姿爾終於去成了洗手間,但沒辦法回床上了。她返回樓梯平臺時,發現父親坐在她剛才坐的位置上,也就是樓梯的頂端。
  「抓到你了,海姿,」他說,「現在有空嗎?」
  「什麼?現在嗎?」海姿爾答道。她本想看看幾點了,可記起手錶放在床頭桌上了。
  「我知道已經很晚了,」吉吉說,「但這件事十萬火急啊。」
  海姿爾嘆了口氣,只好坐在老爸旁邊。
  「你今晚過得怎麼樣啊?」
  「簡直太棒了。」海姿爾眉飛色舞地說。她差點就和爸爸講了德斯蒙德這個小夥兒,但猶豫了一下,最終決定暫時保密。
  「那就好。」吉吉說。
  海姿爾等著爸爸訓話。吉吉搓了搓放在膝蓋間睡褲上的手。
  「怎麼了,爸爸?」海姿爾問道。
  「這件事嘛,」吉吉吞吞吐吐地支吾著,「嗯……我知道這可能聽起來有點怪,但如果讓你這麼個年輕姑娘當媽媽,你會怎麼想?」
  海姿爾一下沒反應過來,盯著吉吉看。在落地燈昏黃的光亮下,他看來有些衰老和疲憊。她可以看到父親的黑眼圈。
  「爸爸!你想什麼呢!」她有些激動地說。就算剛才的美夢做得再沒邊際,她也沒想過當媽媽這麼離譜的事。「我連個男朋友都沒有!至少—」
  「不,不,」吉吉趕忙打斷,「我不是說真當孩子媽,不是—」他停了下來,海姿爾能感受到空氣中的尷尬。父親似乎沒辦法說下去了。
  「要不我們重新再說一次,爸爸?」海姿爾說道。吉吉站起身,活動了一下筋骨。「我決定明天讓你媽來開車,」他說,「我覺得我現在要去煮杯茶喝了,然後給你講個聳人聽聞的故事。」
  在樓梯下面空曠的廚房裡,吉吉告訴了海姿爾自己從前的事蹟。大約二十五年前,他踏上了永生之地,奇那昂格的樂土,恰巧遇到了自己的外公—安古斯·奧格,也就是她的曾外公。他與安古斯一起去拜見了達格達王,那個世界的王。他們還找到了出現時間洩露的地方,於是陰差陽錯地拯救了兩個世界。
  這個故事幾乎要把生氣的海姿爾逼瘋。很多次,她開始懷疑父親是否失去了理智,並盤算著要不要跑上樓把她媽媽叫醒。但問題是這個故事聽起來還有那麼一點兒真。這就解釋了為什麼吉吉會如此精通音律,為什麼他演奏的樂曲會那麼與眾不同。這也就是為什麼父親拉的小提琴要比其他人悅耳的原因。所以她沒有那麼做,而是繼續聽了下去。吉吉講完那次造訪的情景後,又說了些那之後發生的事。還有為什麼海姿爾在他的「陰謀」中將會擔綱重任。
  「你的媽媽不會再懷孕了,」他就要說完了,「她在生完艾登後做了個手術。我們每個人都知道的。不然,這件事她就親自上陣了。」
  「但你剛才說我不用真懷個孩子?」
  「是的,你不用,」吉吉說道,「但你媽媽不可能假裝懷了個孩子,你知道吧。那樣所有人都會知道那不是她的。」
  海姿爾什麼都沒說,過了一會兒吉吉說:「你會考慮的,是吧,海姿?明天再告訴我你的決定。」
  海姿爾覺得,睡在用鐵絲網做的吊床上也比聽這個光怪陸離的故事要好。她現在不想說任何東西,因為她再也無法忍受這個對話繼續下去了。
  「可能吧。」她說完就逃回了自己的床。起碼那裡會比較安全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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