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屍體長髮之謎 · 殺人方程式2 by 綾辻行人
2019-11-9 21:26
「不要緊嗎?」
深雪說道。她站在床邊,看着阿響。
「手術傷口不疼嗎?」
「麻藥還在起作用,所以不是太疼。從昨天開始,我就覺得無聊,感覺腦袋都變傻了。」
「那種時候正好可以讓你獨自進行哲學式的思考,不是嗎?」
「遺憾的是我不是那一號人。」
說着,他將視線又落在楠警官寄來的報告上。
「這裏面有一些需要我們確認的事情,還有一些已經調查清楚的事情。」
或許他已經看過裏面的內容並且全部記在腦子裏,阿響把資料遞給深雪。阿葉站在她旁邊看着。那是一份用電腦打印出來的文件,在A4紙上橫着排列着密密麻麻的文字。
「首先我們要弄清楚的就是夕海的死亡時間。」
阿響說道。
「根據報告,她的死亡時間大緻在18日凌晨0:30到凌晨1:30之間。不過,從胃內消化物的狀態來看,可以認為從最後進食算起,近半個小時內,夕海還活着。
「那天晚上,最後看到夕海的證人是我、蓮見和涼子三個人。那是凌晨1點左右的事情。當時,涼子給她的牛奶和曲奇肯定就是夕海吃的最後的食物。她把那些東西拿回C館的臥室,在那裏吃掉了。30分鐘後,她死了。由此可以將死亡時間鎖定在凌晨1:30左右。
「犯罪後,罪犯確定夕海已經死亡,便小心翼翼地將留在房間裏的指紋全部抹去。那至少要花費五六分鐘。地震發生的準確時間是凌晨1:37。在這個時間點,犯人還在現場的可能性非常高。這也就是說——」
「你當時的假設是正確的。」
「對。」
阿響點點頭,顯得心滿意足,講述起那個應該是所有事情前提的「假設」來。
「當罪犯完成犯罪,逃離現場的時候,那個油漆因為之前的地震,已經潑灑在三樓的走廊上。可以這麼說,罪犯在四樓犯罪時,油漆已經潑灑出來。」
「如此一來,後藤當時說的理論也就正確了。罪犯應該是能跳過那個油漆的人。」
深雪態度認真地接過阿響的話,說起來。
「所以,首先青柳畫家、涼子、後藤,還有我——我們四個人因為腿腳不方便,被排除嫌疑。可以這麼說吧?」
「我覺得這個想法正確。」
「剩下的就是杉江、千種、蓮見、幹世哥哥以及阿響。蓮見有點費勁吧。他那麼胖,我覺得他無法輕盈地跳過去。」
「其實,他本來就有不在現場的證明。」
阿響提醒道。
「如果犯罪時間是凌晨1:30左右,在那個時間段的前後,他和我一直待在娛樂室。所以,我當然也就有充分的不在現場的證明。」
「那麼剩下的三個人就是杉江、千種和幹世哥哥。」
深雪用手掌撐着下顎,誇張地呻吟了一下。
「這三個人中,最可疑的或許是杉江吧。」
「為甚麼呢?」
「因為那天晚上,夕海提到她的那件事情。由此,杉江就非常懼怕她……啊,但是千種也可疑。她不是和夕海住在一起嗎?如果那樣,即便她們之間產生一些不為我們所知的感情糾葛,也沒甚麼可奇怪的。」
「如果照你這樣說,五十嵐也一樣呀。」
「幹世哥哥?為甚麼?」
「他不是說自己和那個中塚哲哉關係親密嗎?中塚就是因為美島紗月而自殺。這麼想的話,他對紗月的妹妹夕海,無法抱着一種平常心。這種可能性也是有的。」
「但是,幹世哥哥……」
說到一半,深雪突然閉嘴不說了。
阿葉明白她對五十嵐的感情,所以對她反駁阿響剛才的懷疑覺得可以理解。深雪曾經親口對阿葉說過以前(和阿葉認識,交往了一段時間後),她曾為了安撫因為失戀或者別的甚麼事情而非常消沉的五十嵐,陪他一起去旅行散心。
「不管怎麼說,這三個人都沒有不在場的證明。要說動機,總能牽強附會地找到一些。他們都有可能成為罪犯。」說着,阿響在睡衣的上口袋中摸索着,似乎想要掏煙。但很快,他便咂咂嘴巴。
「對了,這裏禁煙的。」
「趁這個機會,你把煙戒了,怎麼樣?」不抽煙的阿葉說道。
阿響顯得有點生氣。
「只要醫生不宣佈我得了癌症,我就不打算戒煙。」
雖然阿葉心想——越是這樣滿不在乎的傢伙,一旦得病,就會大訴其苦的。但他還是沒有說出口。
「警察好像也在考慮外來犯罪的可能性,這個……」
阿響用沒有夾着煙的食指和中指敲敲額頭,嘟噥着。深雪順着他的話說起來。
「C館的後門的確開着的,那天晚上。」
她略有所思地說道。
「的確?你看到的?」
「說實話,那天我就是從那個後門溜出去的。當時沒有上鎖。回來的時候,我也是從那裏進來的,門也沒有鎖。」
「原來如此。」
「關於外部罪犯的事情,楠警官告訴我一些事情。」
阿葉插起話來。阿響停住手指,不再敲額頭,看着阿葉。
「楠等一那邊有消息?」
「昨天晚上,他打電話到家裏。他擔心老哥你喲。」
「不管怎麼說,我們交情深厚。」
「我們還提到了案子的事情。聽說他們昨天在那附近抓住了一個可疑男子。那傢伙好像闖入沒有人的別墅,肆意胡來。」
「是吧。——楠等一有沒有說那傢伙就是青柳從鳴風莊回去時看到的那個可疑分子?」
「他說可能是,說正在嚴加審訊。那是個到處流浪、沒有職業的中年男人,經過調查,發現他還有過偷盜和傷害的前科。他說總之先把這件事轉告給你老哥。」
「嚴加審訊?哼!」
阿響不滿地皺起眉頭。
「現在,日本的警察把審問那種人當做自己的拿手好戲。弄得不好,我擔心會讓那傢伙招供子虛烏有的事情。」
「擔心……你的意思是那個男人和案子沒有關係?」
「肯定沒關係。」阿響的回答斬釘截鐵,「我覺得目前可以完全不考慮外部人員犯罪的可能性。」
「你為甚麼這麼認為?」
「這就是名偵探的直覺——這麼說,你們是不是要生氣?」阿響吐了一下舌頭,「怎麼說呢?『形式』不吻合。」
「甚麼『形式』?」
「也就是……」
阿響正打算說下去,繼續說「名偵探的直覺」,深雪拍了一下手,打斷了他。
「明白了。你說的就是所謂的『本質直覺』,對吧?」
深雪會冒出如此專業的術語,肯定是讀過矢吹驅系列推理小說①。然而,既不是熱心的推理迷,又沒鑽研過現象學的阿葉就給弄得雲裏霧中。就算深雪,她究竟理解多少而冒出這個詞的,也是很值得懷疑的。
①原註:由笠井潔創作的長篇連載的本格推理小說。小說中的名偵探矢吹驅將「現象學的本質直覺」作為自己獨特的偵探方法。
「好了,好了,你也沒必要弄出那麼誇張的術語來。」
阿響開心地露出笑容。
「從許多情況來看,似乎根本就不是外部人員犯罪。我只能說我是這麼看的。」
「雖然你這麼說……」
「你的意思是讓我說得具體點?例如,在案發現場及其附近,沒有檢測出任何可疑的指紋。這是怎麼回事呢?」
「這是因為罪犯不想留下指紋……」
「這就是事後處理,對嗎?犯罪後,罪犯用手帕甚麼的,小心地抹去指紋,對吧。」
「像是這樣的。」
「那就是個微妙的問題了。」阿響侃侃而談,「我們假設那個犯有前科的男子A在那天晚上,從那個房子的後門潛入家中。事先它應該看到窗戶裏的燈光,應該不會認為那是一座無人別墅。當然,我們可以認為A當時有實施犯罪的想法。如果真是那樣,他為甚麼不一開始就準備手套甚麼的?事後再到處抹去指紋,這和『形式』不吻合。」
「嗯——」
「還有一點。美島夕海當對應該還沒有睡。如果一個陌生男人突然闖入房間,她應該會大聲喊叫或者反抗的。但實際上,我們沒有看到反抗的痕跡,也沒有聽見聲音。當然,如果能找到夕海和那個男人有某種聯繫,話就不一樣了。」
「青柳看到的人影呢?」
「他本人都承認自己酩酊大醉。總之,我們現在暫時可以認為他眼睛看花了。」
「那麼,那個『火球』的說法也同樣不管?」深雪問道。
「暫時吧。」
「我覺得你這種說法有點含糊其辭。」
「我也這麼認為。」
阿響頗有含義地笑了一下,接着說下去。
「因為同樣的理由,我覺得這個案子或許不是有計劃的犯罪。」
「怎麼說呢?」
「如果事先就準備殺死夕海,罪犯首先會準備手套以防止留下指紋。如果不買手套,罪犯就會有意識地記住自己觸摸過的東西,之後光抹去那些東西上面的指紋。罪犯應該會採取這種效率高的方式。但是,根據鑑定結果,包括受害人自身在內,幾乎沒有留下任何指紋。如此一來,我們可以想像到罪犯的行為——信手將現場及其附近所有地方都抹了一遍。
「還有場所的問題。罪犯究竟有甚麼必要,要在那天晚上,那個房間裏殺人呢?罪犯完全可以不用在別墅裏有那麼多人的情況下實施犯罪,完全可以挑選適當的時間和場所。這種機會多得很,難道不是嗎?」
「你這麼一說,倒的確是這樣。」
「罪犯最初去美島夕海的房間時,沒有抱着明確的殺機。但是在和她的交談中,生氣了,拿起房間裏的花瓶就砸過去。夕海當時就死了,於是罪犯慌亂起來,開始考慮隱瞞自己罪行的方法。首先是指紋,然後是……很容易就想到這種場景了。」
阿響打住話頭,又準備在上口袋中摸索,但很快便縮回手。這就是尼古丁中毒者的可憐相。
「以上粗略的內容就是俯瞰整個案子時所能看到的大緻『形式』。」
「你的意思是這個案子是內部人作案,而且是突發性事件?」
「對。」
阿葉覺得這也算不上甚麼推理。似乎看透他的心思,阿響又補充一句。
「也不是我自誇,不管甚麼事情,我的這種直覺還從來沒有出過差錯。」
這難道還不算自誇嗎?
「這麼看來,這個案子和六年半前美島被殺案還是相似。中塚哲哉去紗月房間後,也幾乎是突發性犯罪?」
「頭髮也被剪掉了。」
深雪加上一句。
在阿葉的腦海裏,那個月食之夜的場景又一點點地展現出來。紅銅色的滿月。展現在望遠鏡中情景。和深雪的初次相遇。還有——
俯身倒地的紗月。茫然蹲在那裏的夕海。纏繞在脖子上,染着血的圍巾。被剪斷的黑髮……
「罪犯為何要剪掉並拿走受害人的頭髮呢?」無意識地緩緩搖着頭的阿葉拋出這個問題,「這是討論這個案子的最大的關鍵點。你是這麼說的,對吧?」
「是的。關鍵在這個問題。」阿響用力地點點頭,斷然說道,「為甚麼要剪掉頭髮?我覺得要想接近案子的真相,最重要的就是給這個問題一個正確的答案。」
殺死年輕女性,剪掉長髮。
作為這種非同尋常行為的動機,首先想到的就是強烈的憎恨吧。如果罪犯是個女人,從這種行為當中能感受到瘋狂的嫉妒心。
反過來也能想到強烈的癡迷。對「女性頭髮」抱有一種異乎尋常的癡迷。一種戀物癖。如果是這樣,可以認為罪犯是男人。
可以判定六年半前的紗月被殺案屬於後者。中塚膜拜紗月所擁有的「力量」,癡迷於那個「力量」源泉(罪犯這麼認為)的黑髮,由此又轉換成強烈的恐懼。恐懼到極點後,那個中塚哲哉就在那個晚上襲擊了紗月,奪走了黑髮。
今次的案子,又是怎麼回事呢?
「比方說,在剛才的三個人中,如果杉江是犯人,那麼理由就和六年半前紗月被殺案中,那個犯人的動機一樣了。」深雪一本正經地說着,「自己遭遇到飛機失事時的痛苦心境被說得那麼準。她自然害怕夕海了。」
「你的意思是說她想剪掉頭髮,奪走『力量』?」
深雪「嗯」了一聲,點點頭:
「說到這裏,千種也符合這種推斷。看上去,或許那個人暗地裏害怕夕海的『力量』。如果那樣……」
「如果拋卻剛才『罪犯腿腳不方便』這個條件,擴大嫌疑人範圍,比如說那個後藤,過去曾目睹紗月的『力量』,遇到和姐姐完全相似的夕海後,他或許對夕海的那頭黑髮產生真切的恐懼感。」
阿響冷靜地說着。
「即便是蓮見的妻子——」
「涼子?!」
「突然出現一個和過去情敵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那快要忘卻的嫉妒和厭惡一下子爆發出來,她發狂後……」
「怎麼會呢?」
「你覺得我太牽強附會了?」
阿響微微一笑。
「那麼有沒有這種情況呢?深雪,剛才你是這樣說的——那天晚上,聽見夕海的那個不祥『預言』後,非常擔心阿葉。」
「……」
「在你無法入睡的時間中,擔心膨脹成恐懼。最後實在無法忍受,你就去找夕海。在你們面對面談話的時候,那種恐懼又繼續膨脹,或許你就會覺得她的『力量』是真的。於是,你就和六年半前的中塚哲哉一樣,覺得只要奪走那個『力量』,就能逃脫不祥的未來……」
「夠了!你不要說了。阿響,我絕對不會做那種事情……」
阿響不過是在列舉可能性,但深雪卻當真地抗議起來。通過她的這種反應,能估量出那晚夕海的話讓深雪的內心如何迷惑。
「——就是這樣。如果我們把與紗月被害案的相似性作為根本進行推測的話,有許多種可能性。」阿響面色平靜地繼續說着,「但是另一方面,在今次的案子中,有一點和六年半前的案子非常不同。我覺得如果無視這一點,推論就沒有意義。」
「你指的是甚麼呢?」阿葉問道。
阿響有點故作姿態地吸了一口氣。
「就是被奪走的不僅僅是頭髮。」
他回答道。
「我當時就發現她前一天穿的衣服和案發當晚穿的睡衣都不在房間裏——只能認為罪犯將其和頭髮一起拿走了。」
這的確是非常不同的地方。在六年半前的案子中,除了被害人的頭髮,從現場被帶走的只有作為兇器的剪刀。
「在那份報告中寫着吧。」
阿響衝着深雪手裏拿着的文件揚揚下顎。
「不在現場的物品清單——楠等一他們詢問千種君惠後,確認的。能讀一下嗎?深雪。」
「好吧——」
深雪聽話地看着那份報告。
「長袖襯衫一件、寬邊褲一條、長袖運動裝一件、薄毛衣一件、睡衣一套、皮帶一根、旅行用吹風機一個、浴巾一條、毛巾一條、圍巾一條、絲襪三雙、小挎包一個、挎包內的錢包、記事本、手帕、底粉、口紅、香水、紙巾等物品……」
深雪抬起頭,阿葉站在她旁邊看着報告,考慮着該如何解釋這個問題。阿響來回看看兩人後,說起來。
「很有可能警方是因為發現放錢包的挎包丟失,就提出外部人員出於偷盜而進行犯罪的說法,但是——阿葉,在昨天的電話裏,楠等一沒有說已經找到列舉出來的這些東西之類的話嗎?」
「啊,他是這麼說的——在庭院以及附近的林子裏,來回找過,但是甚麼都沒發現。」
「或許吧。——難道藏在某個遠一點的地方?或者已經處理了,燒掉甚麼的。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阿響緩緩地來回摸着鬍鬚稀疏的尖下巴,猜謎一樣喃喃着。
「那麼,罪犯究竟為甚麼要拿走那麼多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