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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時間的人 by 凱特·湯普森
2019-11-8 22:13
到了坡度較緩的臺階,安格斯把布萊恩放下來,讓它跟在他們後面穿過山頂的荒草地。他們看見灰色的巴倫山脈向三個不同的方向綿延不絕地延伸出去,大山的前面是綠色的草原和大海。不久,一座巨大的石塊壘成的石山映入眼簾,吉吉在自己的世界裡曾多次來過這裡。在相鄰的山峰上,共有兩座這樣高高的石山,在海上都能看到。從來沒人去發掘過這些石山,據說下面埋葬著古代王室要員的屍骨。
他們越走越近,吉吉注意到在靠海那邊的圓錐形石堆旁站著一個人。
「和他說話時要多加小心,」安格斯說,「他是達格達,他以為自己是神。」
「他是誰?」吉吉問。
「達格達,這是他的名字。」安格斯對吉吉耳語道。
「是什麼意思?」
「我也不清楚。」安格斯說。
吉吉以為安格斯父親的年紀當然會比兒子大很多,但走近之後,他發現自己只好相信精靈如何繁殖下一代的神奇故事了。達格達看上去非常與眾不同,一方面他留著鬍子,另外,他還披著一件厚重的羊毛斗篷,上面別著一支巨大的金別針。不過,他看上去只比兒子大幾歲。他看著他們走過來,臉上沒有流露出任何表情。
「父親,你好。」安格斯說。
「這個麻瓜是誰?」
「他叫吉吉,」安格斯說,「但他不是麻瓜,他身上有點特別的地方,對嗎,吉吉?他的小提琴拉得不錯。」
「喔。」達格達說著把頭轉向大海。
「父親。」安格斯有些膽怯地說,「我們碰到了一點小麻煩。」
達格達猛地轉過頭,像演戲一樣大笑起來。「一點小麻煩?」他說,「我們都快死了,你還把這叫作一點小麻煩?」
「你們怎麼可能會死呢?」吉吉問。
「他的反應太強烈了,是不是?」安格斯說。
「當然強烈,我們都快死了,」達格達大吼,「就像這狗一樣只剩一口氣了。」
他們這才注意到布萊恩,吉吉不得不承認看上去它的情況很不妙。它癱倒在他腳邊,側身趴在草地上,舌頭耷拉在嘴巴外面,急促地喘著氣。
「離奇的事情正在這裡發生,」達格達繼續說著,「我們的太陽要落下了,此時此刻,我們已經離死不遠了。」
「不過,我看你的氣色還好。」吉吉說。
安格斯對他做了個鬼臉,達格達對他們倆怒目而視。
「他說對了一點,」安格斯對吉吉說,「你把我們的世界叫作『永生之地』,我們卻把它叫作……」
「叫什麼?」吉吉問。
「我們把它叫作『垂死之地』。」
「你們的世界太棒了,」吉吉說,「無論如何,也比我們的世界強。」
「你們從出生之時起就在走向死亡。」達格達說。
「可以這麼講,」吉吉說,「但我們卻不會怕得要死。」
「那算什麼,」達格達說,「現在你們骯髒的時間已經把這裡汙染了——」他憤怒地說著,手指著平原,「不僅汙染了這一切,還害了這些活下來的人。」
大家都沉默了,獵狗聲嘶力竭的叫聲打破了寧靜。
「活下來的人是指誰?」吉吉問。
達格達不回答,只是看著大海,安格斯拉著吉吉的手臂。「你沒有注意到嗎?」他說,「我們的人口很少。」
吉吉的確覺得那些空蕩蕩的街道和空曠的田野,以及空無一人的房子很奇怪,只不過他沒有問。
「發生什麼事了?」他問。
「看見那標誌塔了嗎?」安格斯指著石山說。在吉吉的世界裡,石山上有條小路可供人爬上山頂。他曾經和都柏林來的堂兄們一起在那裡野餐,但是這裡沒有小路。石山看起來就像是剛放在那裡的一樣,沒人動過它。
「我還以為那是墳墓呢。」他說。
「在你們的世界裡,也許是,」安格斯說,「但在我們這裡它不是墳墓。」他瞥了一眼達格達,深吸了一口長氣,好像要講述一個長長的故事,可事實上,故事並不長。
「好幾百年前,也許是好幾千年前,我們準備出發與你們的人打仗之前,每一位武士都搬了一塊石頭放在這裡。戰爭結束後,倖存者們回來拿走了屬於自己的石頭。」
吉吉盯著那座山,有些疑惑:「那剩下的人……」石山的規模龐大,要數清楚每一塊石頭恐怕得花一年時間。
「他們都死了。」安格斯說。
吉吉看著達格達,達格達臉上的淚水流下來,滲進了他的鬍子裡。
「還有女人呢?」吉吉問。
「我們這裡的女人也是武士。」安格斯說。
大約一英里外,鄰近的另一座山的山頂上,吉吉又發現了另一座石山。遠處,依稀還能看見第三座石山的頂部。他可沒注意到自己的世界裡是不是有這樣的石山。還有更多的石山嗎?愛爾蘭的所有海岸線上是不是都排列著這樣的石山,等待著修建者的亡靈歸來呢?
「你為什麼要待在這裡呢?」他問達格達,「你肯定知道他們不會再回來了。」
達格達的綠眼睛注視著吉吉。「我是他們的指揮官。」他說,「我回來了,他們卻沒有,那樣是不對的。」他又轉向大海,「我怎麼能離開他們?」
吉吉低頭看著布萊恩,它恢復了一點體力,趴在地上,頭搭在向前伸著的爪子上,雙眼盯著吉吉的臉,好像期待從他那裡得到點什麼。
「我不會看著你們再死亡的。」吉吉冷靜地說,「如果我最後還能完成些事情,我會找出洩漏點,讓時間停止洩漏。」
達格達背對著他說:「我一時愚蠢生下了這個兒子,看來他還是有點用處。也許你的身上真的有我們的血統。拿出小提琴,為我演奏一曲吧。」他又轉頭對著石山說,「也讓他們聽聽。」
吉吉取出小提琴,調緊了弓弦。他曾經參加過愛爾蘭一些級別很高的比賽,在這個國家有史以來最優秀的傳統音樂家面前演奏過,但這次更具有挑戰性:要為陣亡的特納奧格部落的勇士們和他們的酋長演奏。
吉吉把小提琴舉到肩頭,但他知道自己沒有心思演奏。好在他已有多年的表演經驗,深知心緒會妨礙音樂的表達。所以,他強令自己什麼都別去想,只感受靈魂的存在,然後讓手指和琴弓在弦上流動。一曲慢歌演奏完後,他才發現這支曲子正是外婆和母親教他的。拉第二遍時,他確信,曾祖父,另一個吉吉·利迪,肯定就是從精靈這裡學會的這支曲子,也就是說,他其實也是從精靈們那裡學會的這支曲子。此時,吉吉感到曾祖父彷彿也在和自己一起演奏,因為他從沒有拉得像今天這麼好。一曲將盡,他驚奇地發現自己又開始拉一曲輕快動人的里爾舞曲,一首接著一首。他記不清這些曲子的名字,只是不停地拉著,他看到達格達滿是鬍鬚的臉上露出了微笑,也就是說,他選對了樂曲。他用裝飾音結束了演奏,期待著達格達的稱讚。但這位特納奧格之王卻把笑臉轉向了他兒子。
「安格斯·奧格,你這個壞傢伙。」他說,「你整天忙忙碌碌,沉溺在自己的幻想中。對於那些一心愛著你的可憐女人來說,你是個壞蛋;對於那些愚蠢地信任你的女人或男人來說,你更是個壞蛋。不過,今天你總算做了一件正事,我不會忘記在臨死前這可怕的時候,你把這個小傢伙帶到我身邊,讓我享受了一次音樂。」
「可能我的確做了一件正事,父親。」安格斯說,吉吉看出他的眼裡閃過一絲熟悉的憤怒表情,「要是我沒做錯的話,請你不要只是讓他站在這裡對著你和那堆嘎嘎作響的石頭演奏。」
達格達一聲怒吼,迅速從斗篷下拔出利劍,喝道:「我來教教你怎麼對父親說話。」
「沒必要用劍,」安格斯說,「這把劍看上去只能砍下這隻狗的後腿。你來抓住狗牙齒,我來借用——」
「這狗快死了!」達格達咆哮著。
「我們都快死了,父親,你自己兩分鐘前就這樣說過。可要是知道洩漏點在何處,我們就可以活下來。」
達格達垂下手,但沒有把劍扔掉,他又轉頭看著大海。
「父親?」安格斯叫道,他沒有吵下去,他的聲音顯得很焦慮。達格達沒有作聲。
「你知道,是不是?」安格斯說,「你當然知道。你掌管時間之膜,對它瞭如指掌,怎麼會沒感到洩漏?」
達格達依然沉默不語,注視著平原。
「父親,沒有用的,」安格斯說,「你想跟著他們一起死,太晚了。你把他們引向死亡,你無法改變這個現實,即使把你自己和剩下的人都帶向死亡也於事無補。」
「那場戰爭起因是什麼?」吉吉問。
安格斯勉強把注意力從父親身上移開。「是因為神。」他說。
「神?」
「吉吉,要是在你的世界裡遇到我,不要叫我安格斯,這是神的名字,懂嗎?」
「為什麼呢?」吉吉問。
「他怕你揭開他的真實面目。」達格達說。
「我是怕麻瓜們匆忙下結論,」安格斯說,「再到處宣揚神降臨地球了。那場戰爭就是這種事引發的。基督教傳到愛爾蘭後,麻瓜們開始信奉基督教。可我父親不喜歡,堅持說他才是愛爾蘭的神。於是……」他指了指石山。
吉吉看著石山,試圖理解安格斯的話中隱含的意思。海上吹來一陣微風,帶來新鮮的冷空氣。它吹起達格達的披風,使他顯得很威武,但安格斯沒有這樣的感受。
「把風停下,父親。」
風停了。
安格斯繼續說:「如果你決定要與你的武士們同生共死,沒有人能阻止你。你只需踏進另一個世界就可以了,但你沒有權利拉上我們一起去死。如果你知道洩漏點在哪裡,你得告訴我們。」
達格達轉身對著吉吉說:「我很欣賞你的演奏,小夥子。希望你能回來再次為我演奏。」
這是國王在下達驅逐令了。吉吉拿起琴盒。
「爸爸。」安格斯懇求道。
「你可以和我的兒子一起來,也可以一個人來。」達格達說。
「爸爸,它在哪裡?」
達格達看了安格斯良久,然後深深嘆息,終於說道:「我也不清楚,但離這裡很近。我感到它像水蛭一樣吸走我的生命,我能感到它的存在。」
「有多近?」安格斯問。
「很近,」達格達說,「就在我腳下。」
安格斯長出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好的,」他說,「我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
他離開了父親和石頭山,吉吉仍舊跟在後面。布萊恩掙扎著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跟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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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愛爾蘭傳說中的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