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奇稀金達
白虎之咒:預言中的少女 by 柯琳.霍克
2019-11-8 21:46
我們避開巨樹的針刺,向猴城望去,其實城的大小跟中世紀城堡差不多,小河流至城牆邊,岔開兩個方向,如護城河般地環著城市。城是用淡灰色的石頭築成的,石上混著藍色雲母,泛著濛濛的紫藍光澤。
「天快暗了,凱西,今天累了一天,我們何不在此紮營睡覺,明天再進城。」
「聽起來不錯,我是累壞了。」
阿嵐去撿柴火,回來時喃喃自語地說:「連枯掉的老枝子都會扎人。」
他把幾條樹枝扔入我剛搭起並生了火的石坑中。我扔給他一瓶水,阿嵐拿出小鍋,把水灌滿煮開。
他又跑去找薪柴,我則忙著打點營地,由於不用搭帳篷,只要把地上的石頭樹枝清乾淨,所以很快便弄好了。
水熱了後,我把水倒入餐袋中,等候著冷凍的乾燥雞膨脹復軟。不久阿嵐滿腹牢騷地帶著刺枝回來了,他坐到我身邊,我把晚餐遞給他,看著他靜靜攪拌著。
我吃著熱麵一邊問他:「阿嵐,你想那些河童半夜會來抓我們嗎?」
「應該不會,他們剛才一直都待在水裡,如果母后沒說錯,他們應該怕火,我會讓火整夜點著。」
「也許我們應該有人守夜,以防萬一。」
他揚起嘴角,又咬了一口晚餐,「好啊,誰先輪?」
「我先。」
他開心得眼睛發亮,「哇,勇敢的志願者嗎?」
我瞪他一眼,又吃了一口。「你是在取笑我嗎?」
他用手摀著心口說:「哪敢啊,夫人!我已經知道妳很勇敢了,妳不必再對我證明什麼。」
阿嵐吃完飯後在木堆邊盤坐,把更多奇怪的枝條扔進去。火燒得很旺,舔在枝子上的火舌最初燃出綠光,然後劈哩啪啦地像煙火般燒著,火焰最後變成明豔的橘紅色,在燃燒的柴火上環著一層綠光。
我放下吃完的餐包,望著奇異的火焰。阿嵐又坐到我身邊拉起我的手。
「凱兒,我很感謝妳自願守夜,可是我希望妳能休息。這趟旅程對妳來說,遠比我辛苦多了。」
「全身刮傷的人是你,我只不過是跟在後面走而已。」
「是啊,但我復元得快,何況我真的不認為有什麼好擔心的。這麼辦吧,我先守夜,如果平安無事,我們就兩個都睡,同意嗎?」
我皺著眉,他開始撥弄我的手指,把我的手翻過來,描著我的掌紋。火光在他英俊的臉上搖映,我慢慢看向他的嘴唇。
「凱西?」他看著我,我趕快移開眼神。
我不習慣跟他這樣露營相處,平時所有決定都由我來下,阿嵐只是跟著我跑而已,呃,也許應該說是我到處跟著他跑吧。不過,當他是老虎時,至少不會跟我回嘴,或讓我心猿意馬地想著被他擁在懷中親吻的情形。
阿嵐露出醉人的笑容,撫著我的臂彎,「妳這裡的皮膚好嫩。」
他靠過來用鼻子觸著我的耳朵,我的心臟開始亂敲,無法思考。「凱兒,說妳同意我的計畫。」
我回神甩開魅惑,固執地繃著下巴說:「好吧,你贏了,我同意。」我喃喃說,「不過我是被逼的。」
他大笑著看看我,「我究竟哪裡逼妳了?」
「哼,首先,你那樣摸我,我哪裡還能想事情。第二,你總是知道怎樣說服我。」
「有嗎?」
「有啊。你只要眨眨眼,或笑著好聲好氣地問,摸我一下,讓我意亂神迷,我就會不知不覺地著了你的道。」
「真的嗎?」他輕聲逗說:「我不知道我對妳原來有這種影響力。」
他將我的臉轉向他,手指輕劃著我的下巴,滑向我鼓動的喉頭,然後掠過我的頸線。當他碰觸到我脖子上的繫繩,探向護身符時,我的脈搏震如擂鼓;接著阿嵐把手指輕輕移回我的頸部,深情地瞅著我。我重重吞著口水。
他故意貼近威脅說:「那麼將來我得多多利用才行。」
我吸口氣,皮膚一陣酥麻,身體微顫,害他又更得意了。阿嵐在營地周圍巡行一遍;我把膝蓋曲到下巴上用雙手抱著,開始胡思亂想。
我的喉頭被阿嵐摸過的地方在發麻,我摸著頸凹上的護身符,想到季山,他表面上放浪形骸,內心實則如善良的小貓咪。比較危險的反而是阿嵐,藍眼的老虎看似天真,卻是個不折不扣的獵者,令人全然無法抗拒——就像捕蠅草一樣,有著致命的吸引力。他做的每件事都能勾動我的心魄,令人迷亂。
比起季山的大送秋波與甜言蜜語,阿嵐似乎更令人害怕。兩兄弟都英俊富有魅力,有著能讓任何女孩傾倒的騎士精神,然而他們講話的方式及說話的內容,都非常率真。對他們而言,那並非遊戲,也不是把馬子的方法,而是出於真心。
季山在許多方面都與阿嵐不分軒輊,我可以明白葉蘇拜何以選擇他,對我而言,阿嵐的危險度之所以比季山高一倍,是因為我對他有感情——強烈的情感。我在知道他是人類之前,就已愛上身為老虎的阿嵐了。那種牽繫,使我自然會去關懷他。
然而與男人相處,遠比跟老虎相處複雜。我得不時提醒自己,他們是一體的兩面——錢幣的正反面。我有許多應該放手去愛阿嵐的理由。我們心意相通,又深受他吸引,兩人有許多共通點,我喜歡跟他在一起,跟他聊天,聆聽他的聲音,而且我覺得什麼都能告訴他。
然而也有很多原因讓我應該要小心點。我們的關係感覺好複雜,一切來得太快,令我難以招架。我們來自不同的文化、國家、世紀,直到現在,我們每天大多數的時間都還屬於不同的物種。
愛上他無異於跳崖,若不是最刺激的事,就是這輩子幹過最蠢的錯。不是讓我不枉此生,就是跌得粉身碎骨。也許我該明智地放緩進展,當朋友比較單純。
阿嵐回來拾起我的空餐袋,塞到背包中,然後坐到我對面問:「妳在想什麼?」
我繼續愣愣地看著火堆說:「沒什麼。」
他歪著頭看了我一會兒,沒再逼問,這點讓我很感激——也是他另一項讓我喜歡的特質。
阿嵐兩手合十,機械性地緩緩搓著,彷彿在清除塵土。我著迷地看著他搓動的手。
「我先守夜,雖然我覺得沒有必要,我還有老虎的警覺度,如果河童決定從水裡出來,我可以聽見或聞得到它們。」
「好吧。」
「妳還好嗎?」
我在心中警告自己。噓!我需要沖個冷水澡!他就像毒品一樣,碰到毒品時該怎麼辦?應該盡量避得遠遠地。
「我沒事。」我粗聲說,然後站起來翻背包,「等你蜘蛛人的超感應起作用時,再通知我吧。」
「妳說什麼?」
我扠著腰說:「你可以一跳就跳到高樓上嗎?」
「我還保有老虎的力氣,如果妳指的是這個的話。」
我咕噥說:「很好,我會在你的優點中加上超級英雄這一項。」
他皺起眉頭:「我又不是超級英雄,凱兒,現在最重要的就是讓妳好好休息,我會盯哨幾個小時,若是沒事……」他咧嘴笑說:「再跟妳一起睡。」
我愣了一下,突然非常緊張,阿嵐當然沒別的意思,我在他臉上尋找線索,看不出他別有所指或有其他意圖。
我拿出拼布被,故意搬到火堆另一頭,想在草地上躺好。我輾轉翻動,在被子裡扭半天,直到全身包得有如木乃伊,不受蚊蟲侵擾為止。我用手臂枕著頭,望向無星的夜幕。
阿嵐對我的疏離似乎不以為意,他在火堆另一端找到一片舒適的地方,然後就隱身在黑暗裡了。
我喃喃問:「阿嵐,你覺得我們是在哪裡?我覺得頭上那片東西並不是天空欸。」
他輕聲回答說:「我想我們在地底深處的某個地方。」
「我覺得我們好像跨入另一個世界。」我翻著身,想找片較軟的地面,輾轉了半個小時後,我挫敗地嘆口氣。
「哪裡不對嗎?」
我不經大腦地嘀咕說:「哪裡不對?我已經習慣睡在溫暖的虎毛枕上了。」
他輕哼一聲,「嗯,我想想看有什麼辦法。」
我慌亂地尖聲說:「不用了,真的,我沒事,別麻煩了。」
他不理會我的抗議,抱起我這個木乃伊,放到自己身邊,讓我面對火堆,自己則躺到我後面,將手臂伸到我頸下,墊住我的頭。
「這樣舒服些了嗎?」
「嗯,有也沒有,這種姿勢我的頭當然比較舒服,可是身體其他地方完全無法放鬆。」
「怎麼說?妳為什麼沒法放鬆?」
「因為你靠太近了,教我怎麼放鬆得了。」
阿嵐好笑地說:「我當老虎時,就算貼著妳,也從來不是問題啊。」
「老虎跟男人是兩碼事。」
他摟住我的腰將我拉近,兩人貼睡在一起,阿嵐有些失望地喃喃說:「我覺得都一樣啊,妳只要閉上眼睛,想像我是老虎就好了。」
「哪有這樣的。」我僵硬地躺在他懷裡,緊張得要死,尤其當他開始拿鼻子蹭我的頸背時。
阿嵐悄聲說:「我好喜歡妳的髮香。」他的胸在我背上起伏,呼嚕有致地震動按摩著我的身體。
「阿嵐,你可以別那樣嗎?」
他抬起頭,「妳不是喜歡我發出呼嚕聲嗎,能幫妳入眠不是?」
「是啊,可是只有當你是老虎時才有用,對了,為什麼你變成人了還能那樣?」
他頓一頓說:「不知道欸,反正我就是會。」說完阿嵐又把頭埋入我髮裡,撫摸著我的臂膀。
「呃,阿嵐?麻煩你解釋一下,你這樣怎麼盯哨。」
他的唇在我頸上輕掃,「我可以聽風辨位,鼻嗅四方,記得吧?」
我扭動身體,緊張或期待地微微顫抖,也許還有別的因素,總之他注意到了。阿嵐不再親吻我的脖子,他抬起頭,在搖曳的火光中望著我的臉龐,用嚴肅平靜的聲音說:「凱西,希望妳瞭解,我絕對不會傷害妳,妳不需要怕我。」
我翻身面對他,抬手撫著他的臉,看著他湛藍的雙眼嘆道:「我不是怕你呀,阿嵐,我拿生命來信賴你,我只是從未與人這麼親密過。」
他輕吻我說:「我也沒有。」
他挪動身子再度躺下,「乖乖轉過去睡覺吧,我警告妳,我打算整晚抱著妳睡,天知道我以後還有沒有機會這麼做,所以請放輕鬆,還有拜託妳,別再亂動了!」
他將我摟在他溫暖的胸膛上,我閉上眼,睡了一場數週以來最香的覺。
醒時,我還依偎在阿嵐的胸口,他抱著我,兩人四腿交纏。我訝異自己竟然還能整晚呼吸,因為我的鼻子整個貼在他硬實的肌肉上。天變冷了,但拼布被蓋著兩人,加上他高於常人的體溫,讓我整晚暖烘烘的。
阿嵐還在睡,我趁這難得的機會研究他。他稜角分明的五官因睡眠而柔軟放鬆,他的嘴唇飽滿豐潤,讓人想親吻,我第一次注意到他黑長的睫毛,烏亮的頭髮輕輕蓋在他眉上,凌亂而更添魅力。
原來這就是真正的阿嵐,他看起來好不真實,像一位墜落凡塵的大天使。我與阿嵐日夜相處四周了,但他每天變成人的時間如此短促,像如夢似幻的白馬王子。
我以指尖描著他濃黑的眉毛,順著弧度將他臉上的黑髮輕輕撥開,希望不會吵到他。我輕嘆著微微挪動,想抽開身體,但他雙臂一緊,又將我環住。
他含混地說:「休想亂動。」然後將我拉過去再度抱緊。我把臉貼到他胸口,感覺他的心跳,幸福地聆聽著那節奏。
幾分鐘後,阿嵐伸著懶腰拉我一起翻身。他吻住我的額頭,眨了眨眼,然後對我一笑。感覺很像在觀賞日出。這位半醒的帥哥已經夠迷人了,然而當他露齒對我燦然一笑,眨著寶藍色的眼睛時,我簡直無法招架。
我咬著唇,腦裡敲響警鐘。
阿嵐緩緩睜開眼,幫我把頭髮塞到耳後,「早安,小公主,睡得好嗎?」
我結巴道:「我……你……我……我睡得很好,謝謝。」
我閉上眼睛,從他身邊滾開站了起來。如果我不去想他、看他、跟他說話、聽他講話,就能比較輕鬆的面對他。
阿嵐從背後抱住我,將唇印到我耳後的皮膚上。「這是我三百五十年來,睡得最香的一次。」
他用鼻子輕抵著我的脖子,我腦中閃過一個畫面,阿嵐揮手要我跳下斷崖,看到我摔在底下的溼岩上,還哈哈大笑。
我喃喃說了諸如「最好是啦」之類的話,然後推開他,跑去收拾東西準備上路,不去理會他困惑的表情。
我們拔營往城市出發,兩人都異常安靜,阿嵐似乎在想心事;至於我,每次瞄向他時,都要努力平抑亂撞的心頭。
我到底哪裡有病啊?我們有任務在身欸,我們得找到黃金果,可是我卻像個……像個花癡一樣!
我對著自己生氣,不斷告訴自己,他是老虎阿嵐,不是高中的暗戀對象。跟這名男人朝夕相處這麼久,使我更清楚現實的狀況,我得先控制好自己的情緒才行。我邊走邊咬著唇,思考兩人的關係。
他大概會愛上任何註定要來救他的女孩,而且,像他這種男生,絕不可能喜歡上我這種女生。阿嵐就像超人一樣,可惜我不是超人女主角露易絲.蓮恩。等魔咒一破解,他說不定就想跟超級名模交往了。還有,我是他三百多年來遇上的第一個女生,雖然我們的年代不同,但有總比沒有的好。阿嵐卻是我愛上的第一個男生,如果我天真的奢望在歷險後還能與他白頭偕老,必然會大失所望。
事實上,我根本不知該如何面對阿嵐,我從沒談過戀愛,從沒交過男友,這種感覺既刺激又恐怖。這是我此生首次感到失控,我不太喜歡這樣。
問題是,我越與他相處,就越想跟他在一起。我是個務實的人,與阿嵐相處的短暫期間雖然美妙,卻不保證會有個好結局,痛苦的經驗告訴我,快樂的結局並不真實。不久我們就會破解魔咒了,我必須面對事實。
事實一:等阿嵐自由後,一定會想探索世界,不願安定下來。事實二:愛情的風險很高,假如他不愛我,我一定會完蛋,所以為了安全起見,我最好回奧瑞岡,回到自己孤單的正常生活中,把他忘得一乾二淨。事實三:也許我還沒準備好要談戀愛。
有些想法翻來覆去,但最後都導向一個結論:不能跟阿嵐在一起。我忍住悲傷,堅決地握緊拳頭下定決心。若想保護自己,我最好亂劍斬情絲,省掉最後分手時的痛苦與尷尬。
我只要專心想著眼前的任務:抵達奇稀金達,然後等一切過後,阿嵐和我便可分道揚鑣了。我只須盡己之力,幫助朋友,然後放他走,這樣就好了。
我們在祕境中似乎又走了好幾英里,我擬出一套計畫,開始以各種小暗示來為這段戀情踩煞車。每次阿嵐想拉我的手,我便找理由避開。每當他觸到我的肩臂,我就閃開。他想抱我,我便縮開身或往前走。我沒說什麼或做任何解釋,因為想不出該怎麼開口。
阿嵐試著探問我原因,我都回說「沒什麼」,久而久之阿嵐便不再追問了。剛開始他很困惑,後來變得鬱鬱寡歡,接著不理人地生起悶氣來了,顯然被我傷了心。沒多久,阿嵐便不再接近我,感覺上兩人之間築起了一道長城。
我們來到護城河,找到一座吊橋,橋拉起來了,但另一頭像斷了似地微微往下垂。阿嵐走下兩側溪床,緊盯著水裡。
「水裡河童太多了,我不建議游過去。」
「如果我們拿樹幹架上去呢?」
阿嵐低聲說:「這主意不錯。」他將我扭過去。
我緊張地問:「你要做什麼?」
「拿戰錘。」他語中帶刺地說,「別擔心,我只想拿戰錘而已。」
他取出錘子,快速將拉鍊拉合,然後大步走向樹林。
我皺著眉,阿嵐生氣了,除了那次跟季山打架之外,我從沒見他生氣過。我不喜歡這樣,但這是斬斷情絲自然會有的副作用,也是沒辦法的事。
我好奇地瞄了芳寧洛一眼,看她是否贊成我的做法,可是她的眼睛完全沒反應。
一分鐘後,轟地一聲,一棵大樹立即收回散枝,接著又是一聲,樹便重重橫過林子倒在地上了。阿嵐開始除掉枝葉,我也走過去幫忙。
「有什麼我可以做的嗎?」
他背對著我,「沒有,我們只有一把錘子。」
雖然我已經知道答案了,但還是不死心地問:「阿嵐,你幹嘛生氣啊?是不是哪裡不痛快了?」我皺著臉,明知惹他生氣的人是我。
他停下來轉過頭,用一對藍眼打量我。我很快移開眼神,低頭看著一根顫著針刺的枝子。等我再度抬眼看他時,他的臉已蒙上一副深不可測的面具了。
「我沒有不痛快,凱西,我很好。」
他轉頭繼續清除枝條,等清完後,把錘子交給我,抱起樹幹一端,將沈重的樹幹往溪邊拖。
我連忙趕上去抬起另一端。
他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地喊:「別碰。」
回到溪邊後,阿嵐放下樹幹,開始尋覓搭放的地點。我正想坐到樹幹上,卻注意到有針刺。想不到連樹幹都布滿了厚厚的尖刺,張揚著準備刺人。我走到前端,看到閃亮的黑刺上沾滿阿嵐的血珠。
阿嵐回來後,我要求他說:「阿嵐,給我看看你的手和胸口。」
「別管我,凱西,我會痊癒的。」
「可是阿嵐——」
「沒有可是。妳往後站。」
他走到樹尾一抬,把樹幹抱在胸上。我驚詫地張大了嘴,真的,他還是保有老虎的力氣。想到成千上萬根利刺扎進他的胸口及手臂,我就忍不住打寒顫。阿嵐突著二頭肌,將樹幹抱到溪邊。
欣賞總行了吧?就算買不起店裡的東西,在櫥窗看看總可以吧?
感覺很像在看大力士海克力斯工作,我讚賞地倒抽口氣,不斷重複:「他不屬於我,他不屬於我。」以堅定自己的決心。
樹幹尾端抵住石牆後,阿嵐又往溪岸走下幾步,最後找到理想地點,咚地一聲讓樹幹倒落就位。
針刺在他胸口刮出參差的深痕,白襯衫都被割成條狀了,我走過去伸手摸他的臂膀。
阿嵐背對我說:「妳留在這裡。」然後變成老虎,跳上樹幹走過去,再縱過吊橋斷口處,以利爪攀上去,然後消失不見了。
我聽見金屬撞擊聲,接著咻地一聲,沈重的石橋緩緩垂降,橫過小溪,重重地跌在水裡,激起四濺的水花,穩穩吃進鵝卵石床上。我快速走過去,忌憚剛才在水底看到的河童。阿嵐還是維持虎身,無意再變回來。
我進入石城奇稀金達,大部分的建築物都有兩三層樓高,一樣使用城外牆上的藍紫色石頭,堅硬的石塊如花崗岩般晶亮,裡頭含有反光的雲母,看起來美極了。
城中央立了一尊哈努曼的巨像,而且每個隱蔽處和石縫中,都擺著實體大小的石猴。每棟建築物、每個屋頂和陽台上都有猴子的雕像,建築物的牆上甚至覆滿了猴雕。這些石像包含幾種不同種類的猴子,且常是三兩成群,事實上,唯一沒包含在內的,就是《綠野仙蹤》裡那些凶惡的飛天猴和大金剛了。
當我經過中央的噴泉時,臂上覺得吃緊,原來芳寧洛活過來了。我彎身讓她從臂上滑到地面,她揚起頭用蛇信在空中測了幾回,然後開始嘶嘶地穿過古城。阿嵐和我跟在緩緩爬行的芳寧洛身後。
「你不必因為我而一直當老虎。」我說。
阿嵐直直看著前方跟在蛇後。
「阿嵐,你能變成人已經是奇蹟了,求求你別這樣虐待自己,別因為你生——」
他變成人後扭頭面對著我。
「我是在生氣!我為什麼不能變成老虎?妳跟老虎在一起,似乎比跟我在一起自在!」他的眼神困惑而受傷。
「我跟虎兒在一起的確比較自在,但並不是因為我比較喜歡他,現在跟你討論這個問題太複雜了。」我轉開頭,掩飾自己脹紅的臉。
他懊惱地搔著頭髮,焦急地問:「凱西,妳為什麼要躲我?是因為我逼得太緊,妳還沒準備好嗎?」
「不,不是那樣的,只是……」我絞著手,「我不想犯錯,或做出將來會讓人或讓我們兩個受傷的事,我覺得我們不該在此地談這件事。」
我直望著他的腳說,阿嵐沈默了幾分鐘。我偷偷瞄著他,發現他正在打量我。阿嵐耐心地望著我,讓我渾身不對勁。我看著石地、芳寧洛、自己的手,看著一切,就是不敢看他。最後阿嵐終於放棄了。
「好吧。」
「什麼好吧?」
「就是好吧。來,把背包給我,該輪到我背了。」
他幫我卸下包包,然後調整帶子,背到他寬厚的肩上。芳寧洛似乎準備再出發了,她繼續在猴城裡潛游。
我們走入建物間的陰影裡,芳寧洛的金身在黑暗裡閃閃發光,她從笨重的門扉底下滑進去,阿嵐只得用身體將門撞開。她帶我們穿越阻礙重重的蛇徑,在阿嵐跟我根本無法通行的地方鑽上鑽下。她鑽進地上的隙縫裡,阿嵐只得一路聞尋她的氣味,我們時常得折回去,在牆壁或房間的另一側與她會合。我們常常發現芳寧洛會蜷著身體休息,耐心地等候我們趕上。
最後芳寧洛帶我們來到一座長方形的池子,池水上滿布著海綠色的海藻。池高及腰,每個角落都有一座高長的石座,石座上各有一隻猴雕。石猴望著遠方,分別代表一個羅盤的方位。
猴雕蹲伏著以手觸地,各個齜牙咧嘴,我可以想像它們發出嘶叫,隨時準備撲擊的樣子。它們的尾巴蜷在身上,揚抬著身體,拉長攻擊的範圍。石座底下雕著長相凶惡的猴群,它們用空洞的黑眼猙獰地望著陰影外,伸著長長的猿臂,彷彿想傷害路過的人。
有道石階通上池子,我們走上去望進水裡。我鬆口氣地發現,渾濁的池水裡並沒有河童;池邊的石頭上刻了字。
「你會念嗎?」我問。
「上面寫Niyuj Kapi,『選擇猴子』。」
「噢。」
我們繞行四個角落,檢視每座雕像,有一隻耳朵向前豎著,另一隻的耳朵貼在頭邊,四隻猴子分屬不同種類。
「阿嵐,哈努曼是半人半猴對吧?他是哪種猴子?」
「不知道,卡當先生應該會曉得。不過我可以告訴妳,這兩隻石猴不是印度本土的猴子,這隻是南美的蜘蛛猴,這隻是黑猩猩,基本上算猿類,不算猴子,由於體型的關係,它們常被歸為猴子。」
我瞠目結舌地看著他,「你怎麼會懂這麼多猴子的事?」
他雙手在胸上一疊,「啊,看來談論猴子是妳會認可的議題嘍?我若是猴子而不是老虎,說不定妳願意洩漏天機,告訴我為什麼要躲我了。」
「我沒有躲你,我只是需要一些空間,跟你是什麼動物無關。那跟別的原因有關。」
「什麼別的原因?」
「沒什麼。」
「明明就有什麼。」
「我也說不上來。」
「什麼說不上來?」
「我們能不能繼續討論猴子?」我吼道。
「行啊!」他也吼回來。
我們站在那兒彼此怒視,僵持了一分鐘,兩人都又氣又惱。他回去檢查各種猴子,一一列舉它們的特徵。
我忍不住諷刺說:「我真的不知道我跟猴子專家在一起欸,不過話說回來,你吃過猴子吧?吃起來應該像我在吃豬肉跟雞肉一樣,是有差別的吧?」
阿嵐對我板著臉說:「妳忘了我在動物園和馬戲團裡待了幾百年吧?我不……吃……猴子!」
「嗯,」我兩手叉在胸口,怒目回瞪他,他瞄我一眼,然後大步走開,蹲到另一座石雕前。
阿嵐語帶怒氣的吐出一連串的話:「那隻是短尾猴,乃印度土產,這隻長毛的是狒狒,也是印度猴。」
「所以我應該選哪隻?一定是最後兩隻中的一個,其他兩隻不是本地猴子,所以應該就是這兩隻中的一隻了。」
他不理我,也許還在生氣。當阿嵐還在瞧著基座底下的猴群時,我宣布:「是狒狒。」
他站起來,「為什麼選狒狒?」
「它的臉讓我想起哈努曼的石雕。」
「啊,那就試一試。」
「試一試?」
他不耐煩地說,「我也不清楚啦!就照妳之前那樣,用妳的手。」
「我不確定那樣做會有用。」
他指指猴子,「好吧,那就像菩薩像一樣揉揉他的頭,反正我們得想出下個步驟。」
我對還在生氣的阿嵐皺皺眉,我走到狒狒的石雕邊,小心地摸著它的頭,什麼事都沒發生。我拍拍它的臉頰、揉它的肚子、拉它的手臂及尾巴……還是沒動靜。我去抓它肩膀,這時感覺到雕像動了一下,我去按其中一邊肩膀,基座開始往旁一挪,露出一個有控制桿的石盒,我探手將桿子一拉,剛開始毫無反應,接著我的手開始發熱,手上的圖紋又浮現了,桿子開始往上推移扭抬,然後彈了出來。
大地開始震動,池裡的水迅速退去。阿嵐抓住我的手,用力將我拉到他胸前,兩人火速的從池邊撤離。他寸步不離地抱著我,兩人一起盯著移動的石頭。
長方形的池子裂為兩半,各自往相反方向移動,水溢出池子往下流,潑在往洞裡墜落的石頭上。
有個東西開始浮現,一開始我還以為只是溼石上的反光,但光芒逐漸變強,最後我看到一根枝子從洞裡伸出來,上面覆滿了閃閃發亮的金葉,接著冒出更多樹枝,然後是樹幹,最後整棵金樹便立在我們的面前了。微顫的葉子發出柔和的金光,彷若在枝枒間掛了成千上萬顆金色的聖誕燈飾。微風吹過,金葉便輕輕抖動。
金樹高約十二呎,開滿了芬芳的小白花。細長的葉子連綴著嫩枝,再伸至粗枝,最後匯成粗壯的樹幹。樹幹立在一只有牢固底盤的大石箱裡,這是我生平見過最美的樹。
阿嵐拉著我的手,戒慎地帶我走向大樹,他伸手摸著一片金葉。
「好美啊!」我讚道。
他摘下一朵花嗅著,「是芒果樹。」
兩人一起充滿敬畏地欣賞金樹。
阿嵐表情一柔,向我走近一步,想把花兒插到我髮上。我別開頭裝作沒看見,伸手摸著一片金葉。
一會兒後我偷偷看阿嵐,他的表情已變得跟石頭一樣冷硬,白花也碎落在地面上了。看到漂亮的花瓣撕碎了躺在泥土上,我的心揪得好痛。
我們繞著樹底,從各個角度檢視。阿嵐大喊:「在那裡!妳看見樹頂了嗎?那是一顆黃金果!」
「哪裡?」
他指著樹梢,果不其然,有顆金球軟軟地垂在枝子上。
「是芒果啊,」他喃喃說,「當然了,原來如此。」
「為什麼?」
「芒果是印度主要出口品,是我國的大宗物資,也許是我們最重要的自然資源,因此印度的黃金果自然是芒果了,我早該猜到的。」
我抬頭看著高長的樹枝,「我們要怎麼摘啊?」
「什麼叫『我們要怎麼摘?』,爬到我肩上啊,我們得合力摘。」
我大笑說:「喂,阿嵐,你最好再想個別的辦法,例如變成老虎跳上去,或用嘴巴叼下果子之類的。」
他狠狠衝我一笑,「那不成,妳呀,」他點了點我的鼻子,「妳得騎到我肩膀上。」
我哀嚎說:「求你別再這麼說了。」
「來吧,我一邊說話妳就不會怕了,跟小孩子玩一樣。」
他將我抱到池子的石圍上,然後轉身背對我,「好了,騎上來吧。」
我怯怯抓住他伸出的手,牢騷不斷地把一條腿跨到他肩上,我差點想把腿抽回來,不過被他料中我會臨陣脫逃,阿嵐往後伸手抓住我另一隻腿,趁我來不及收腿前,就將我抬了起來。
我大聲抗議,但毫不見效,阿嵐抓住我的雙手,輕而易舉地將我抬穩,走回樹邊,好整以暇地選妥位置,然後開始指導我。
「看到妳頭上那根粗枝了嗎?」
「看到了。」
「放開我一隻手,去抓那根枝子。」
我邊做邊恐嚇他說:「不許讓我摔下來!」
他吹噓道:「凱西小姐,本人絕對不可能讓妳摔著的。」
我緊緊抓住樹枝。
「很好,現在用另一隻手抓住同一根枝子,我會抓穩妳的腳,別擔心。」
我抬手抓牢樹枝,但掌心都冒汗了,若非阿嵐撐住我,我一定會摔下去。
「喂,阿嵐,這個主意真不錯,不過我還差一兩呎才能搆著,現在你要我怎麼做?」
他哈哈大笑地說:「等一下。」
「什麼叫做『等一下』?」
他脫掉我的布鞋後說:「妳抓住枝子站起來。」
我心驚膽戰地哀叫,一邊死命抓緊樹枝保命。阿嵐將我往上抬得更高了,我低頭一看,他用手抓住我的腳掌,以臂力撐住我整個身體。
我啞聲說:「阿嵐,你瘋啦?我太重了。」
他好笑地說:「顯然不會啊,凱西。妳專心點,抓好樹枝,我要妳從我手上踩到我肩上,先踩一隻腳,再踩另一隻腳。」
他先抬起我的右腿,我的膝蓋撞到他的上臂,我小心翼翼地踩住他的寬肩,另一腳也跟著就位。黃金果此刻就在我面前輕輕上下晃動。
「好了,我現在要摘果子了,站穩喲。」
阿嵐用手緊扣住我的小腿肚,我推開僅及腰高的樹枝,伸長手去摘晃動的果子,果子連在樹頂的一根長枝上。
我的手指碰到了,但果子盪開了,等它又盪回來時,我才用手抓住,輕輕拔動。
我摘不下來,便又稍稍使勁去拉,以免弄壞黃金果。沒想到金光閃閃的黃金果摸起來竟像真的芒果一樣,果皮平滑。我再次抓緊枝條,奮力一扯,終於將果子從枝上摘了下來。
我的身體抖然一涼,渾身僵硬,腦裡一片漆黑,胸口燒灼,整個人站在黑暗裡。一個鬼魅般的身影開始朝我襲來,虛無飄渺的五官逐漸旋繞成形,竟然是卡當先生!他揪著自己的胸口,當他將手拿開時,我看到戴在他身上的護身符發出紅光。我低頭一看,發現自己的護身符也一樣散放光芒,我伸手喊著想抓他,但卡當先生似乎聽不見我的聲音。反之亦然。
另一個鬼影自我們對面旋起,緩緩凝聚,那人也抓著一片大大的護身符,當他開始有警覺時,眼神轉向卡當先生,並立即盯住他身上佩戴的墜子。
那男子穿著昂貴的現代服飾,凌厲的眼神綻放出智慧、自信、堅毅與另一種氣質,一種陰暗……邪惡的氣質。他想往前踏步,可是我們所有人都受到某種窒礙,無法動彈。
男子表情一凜,露出猙獰的狂怒,他雖然即刻收斂,但怒氣卻像野獸般繼續在他眼中打轉。男人將注意力轉向我時,我心下大駭,此人顯然想要什麼東西。
他仔細地將我從頭到腳打量一遍,最後眼神落到在我脖子上發光的護身符,男人露出邪惡與令人厭惡的得意表情。我看著卡當先生,希望能得到他的支持,但他也正小心翼翼地打量男子。
我害怕極了,大聲喊著阿嵐,可是連我都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男人從口袋裡掏出某個東西,開始喃喃自語,我想辨讀他的唇語,可惜他講的似乎是另一種語言。卡當先生的臉開始化為透明,再度成為鬼魅。我看看自己的手,驚駭地發現自己也遇到同樣的情況。我腦中一昏,覺得就要暈倒了,我再也支撐不住,往下一跌……墜落……墜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