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狩獵
白虎之咒:預言中的少女 by 柯琳.霍克
2019-11-8 21:46
烏亮的黑虎瞅著我,黃澄色的眼睛炯炯發光,全神貫注地聽著我講述康海里石窟的精彩片段。
夜深了,白日聲響雜遝的叢林此時悄寂無聲,只聽得見火堆中劈啪燃響的木柴。我撥著阿嵐柔軟的耳朵,他依然緊閉著眼睛輕呼,也許應該說是打酣較為正確吧。
季山已化成人形,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他說:「聽起來非常……有意思,我只希望妳在過程中不曾受傷,妳若聰明點,應該回家去,讓我們聽天由命。這次旅程聽起來只是一連串任務的開端,而且險阻重重。」
「阿嵐到目前為止一直都在保護我,若有兩頭老虎相伴,我相信自己不會有事。」
季山遲疑道:「即使有兩頭老虎,還是可能出錯啊,凱西,而且……我並不打算跟妳一起去。」
「什麼?你這話什麼意思?我們知道如何破解魔咒,至少知道破解的第一個步驟。季山,我不懂,你為何不肯幫我們……不肯幫自己?」
季山移動身子解釋說:「原因有二。第一,我不願再面對任何死亡了,我已為自己的一生造成太多痛苦。其二……我不認為我們能成功,我覺得你們兩個和卡當先生只是在追尋鬼魂而已。」
「追尋鬼魂?我不懂。」
季山聳聳肩,「凱西,我已習慣過老虎的生活了,當老虎真的不壞,我也已經接納了這樣的生命形態。」他語音漸歇,陷入沈思。
「季山,你確定追尋鬼魂的人不是你自己嗎?你待在荒野,是為了懲罰自己,不是嗎?」
年輕的王子身體一震,用黃金眼瞪著我,表情收束得極為冷漠,我看出他眼中的震驚與痛楚,我的魯莽深深刺痛了他,彷彿重新撕裂一道舊傷。
我握住他的手,柔聲問:「季山,難道你不希望自己能擁有未來,擁有家庭嗎?我知道失去所愛的人是什麼滋味,那種孤寂、心碎,彷彿再也拼不成一個完整的人了,覺得他們死時,你的一部分也跟著走了。
「但你並不孤單呀,你有可以關心的人,而他們也關心著你,他們會給你活下去的理由。卡當先生、你哥,還有我,甚至你還會愛上別人。請隨我們一起去漢比吧。」
季山轉開頭,輕輕答說:「我很久以前就放棄奢求一些不可能的事了。」
我握緊他的手,「季山,請你重新考慮看看。」
他也用力回握著我,淡然笑說:「對不起,凱西。」他站起來伸展手腳,「如果妳和阿嵐堅持繼續這趟漫長的旅程,他就非獵食不可了。」
「獵食?」我有點害怕,我很少看到阿嵐吃東西。
「他吃的東西對一個人來說也許足夠,但絕對不足以支撐一頭老虎。阿嵐大部分時間都是老虎,旅途上若要能強壯到保護妳,就得多吃點,例如肥美的野豬或水牛之類的大型動物。」
我嚥著口水,「你確定嗎?」
「很確定,他是一頭很瘦的老虎,得長點肉,多吃點蛋白質。」
我揉著阿嵐的背,摸得到他的肋骨。
「好吧,我會在出發前叫他獵食。」
「很好。」季山對我點頭行禮而笑,握緊我的手指道別,他似乎頗為不捨。最後季山終於說道:「謝謝妳那場有趣的談話,凱西。」
說完,季山便變回黑虎,躍入叢林。
阿嵐依然把頭靠在我腿上睡覺,因此我又靜靜坐了一陣子。我看著他背上的斑紋,再看看他的抓痕。一小時前還撕裂的皮膚,此時已幾乎完全癒合了,他臉上和眼睛的長口子也不見了,連疤痕都不留。
我的腿被阿嵐的重量壓到全麻,便偷偷從他的頭底下抽出來,跑去生火。阿嵐翻身一側,繼續睡覺。
那場架一定讓他累壞了,季山說得對,阿嵐得去獵食,補充體力才行。
我趁阿嵐睡覺時,四處撿拾柴火、吃晚餐。
我也準備要睡了,我抓起拼布被包住身體,躺到阿嵐身邊。他的胸口呼嚕有聲,一直都沒醒來,只是往我身邊挨近。我拿他的虎背當枕頭,看著星星,沈入夢中。
日上三竿時我才轉醒,整個人被拼布被纏成一團。我四下找尋阿嵐,卻不見他的蹤影。柴火燒得很旺,阿嵐可能又添了木柴吧。我趴過身,想從被子裡鑽出來,背上卻痛到我抽冷氣。
我把手伸到背後,想按摩痠痛的肌肉,一邊哀嚎道:「在硬地上睡那麼多晚,一定會未老先衰。」我放棄了,又仰躺回去。
我聽到輕柔的腳步聲,接著阿嵐把鼻子湊到我臉上。
「別理我,我想躺在這裡,等我的脊椎自己喬回原位再起來。」
阿嵐轉過身,開始用虎掌按摩我的背,我痛得大笑,一邊努力把氣吸回肺部。阿嵐就像一隻在人肉沙發上磨爪子的巨貓。
我尖叫說:「唉呀,謝了謝了,阿嵐,不過你的力道實在太重了,我快沒辦法呼吸啦。」
阿嵐挪開肉敦敦的虎掌,代之以一雙強而有力的暖手,開始幫我按揉下背,我的思緒又胡亂飄回接吻的那檔尷尬事了。我的臉變得好燙,渾身發僵,結果背部抽得更痛。
「放輕鬆,凱西,妳的背上都是硬塊,我幫妳揉開。」
我專心回想唯一一次讓歐巴桑按摩的經驗,不去想阿嵐。那次痛死我了,後來我再也沒試過。那位大嬸施力超猛,把指節擠進我的肩胛骨裡,我不想抱怨,只是一味忍痛,每分鐘都跟酷刑一樣,每按一次我就在心中默念:「快結束了,快結束了。」
阿嵐的按摩則完全不同,他溫柔地用掌心稍加施力,順著我的脊椎繞圈往下按揉,觸到硬塊時,便在肌肉上施壓,直到硬塊暖熱變軟。按完背後,阿嵐的指頭沿脊椎上移,滑到我的襯衫領口,開始按摩我的肩頸,害我全身有如觸電。
靈活的手指開始從我的髮際繞圈按揉,再按到頸部。接著阿嵐用力慢慢從脖子按向肩膀,以手指扣住我的頸背,掐揉按捏,緩慢有節地緩緩消除肌肉的痠痛,最後,那壓力變小了,直到後來幾乎成為撫觸。我重重嘆口氣,享受極了。
阿嵐鬆手後,我小心地坐起來測試背部,他站起來扶住我的手肘讓我站穩。
「覺得好些了嗎,凱西?」
我笑著對他說:「是呀,真是太謝謝你了。」
我攬住他的脖子,熱情地給他一個擁抱。阿嵐不知該如何回應,不敢抱我。我退開身,發現他抿緊著嘴唇不肯看我。
「阿嵐?」
他將我的手從脖子上拉下來握著,最後終於看著我說:「很高興妳覺得好些了。」
他走開繞到火堆另一邊,然後變成老虎。
不太妙耶,我心想,發生什麼事了?他以前從來不會對我那麼冷漠,一定是因為接吻的事,還在生我的氣。或許季山的事也令他不高興,這事不知該如何處理。我不擅長人際關係,該說什麼才能把事情圓回來呢?
我決定改變話題,不談兩人的事或接吻那檔事——顯然我們倆都挺介意地。我清清喉嚨。
「呃,阿嵐?我們出發前,你得去獵食,你老弟說你需要吃東西,我覺得你應該慎重考慮一下。」
他輕吼一聲,翻身側躺。
「我是說真的,我答應季山,你一定會去獵食,而且……你若不去獵食,我就不陪你離開叢林。季山說,你是隻瘦老虎,需要吃野豬什麼的,反正你不是喜歡狩獵嗎?記得吧?」
阿嵐走到樹旁,開始在上面磨背。
我表示:「你的背在癢嗎?我可以幫你抓癢,你都幫我按摩了,至少我可以幫你做點什麼。」
白虎停止扭動,看看我,然後倒回地面,用背部在地上來回擦滾,四爪舉在空中。
他這樣拒人於千里之外,實在教人受傷,我吼道:「你寧可在地上磨背,也不讓我幫你抓癢是吧?好!你自己弄,不過你若不去獵食,老娘就不跟你走了!」我扭頭抓起背包爬進帳篷裡,把帳篷拉鍊拉上。
半個小時後,我偷偷向外望,阿嵐已經走了。我嘆口氣,又去撿柴補貨。
我正將一條沈重的樹幹拖到火堆上時,聽到森林裡傳來聲音。季山靠在樹上看我,他吹著口哨。
「真想不到這麼嬌小的女生,力氣竟然如此大?」
我不理他,把樹幹擺好,然後拍掉手上的塵土,拿著水瓶坐了下來。
季山坐到我身邊……坐得有點太近了,然後把腿伸到前頭。我遞上一瓶水,他接了過去。
「我不知道妳是怎麼說的,凱西,不過妳的話奏效了,阿嵐去打獵了。」
我皺著臉,「他有跟你說什麼嗎?」
「他只說他不在時,要我看著妳,狩獵可能要耗上好幾天。」
「真的嗎?我不知道獵食要搞那麼久。」我遲疑著,「所以……他不介意他不在時,你待在這裡嗎?」
「噢,他介意得很。」季山咯咯笑道,「不過他想確保妳的安全,至少他相信我能做到那一點。」
「我猜他現在正在生我們兩個的氣。」
季山抬起一邊眉毛,好奇地看著我,「為什麼?」
「呃……我們算是有誤會吧。」
季山臉色一沈,「別擔心,凱西,他惱火的事一定很無聊,那傢伙好強得要命。」
我嘆口氣,難過地搖搖頭,「不,都是我的錯,我這個人難搞又討厭,有時真的滿難相處的,他大概很習慣跟優雅有教養、又八面玲瓏的女人相處吧,那些比我……比我好多了。」
季山擰著眉頭說:「就我所知,阿嵐從沒跟任何女人交往過。這下我真的很好奇了,你們到底在吵什麼?不管妳告不告訴我,反正不許妳再怪自己,遇到妳算他虎運好,阿嵐最好搞懂這一點。」
季山笑道:「當然啦,如果你們真的吵架了,我永遠歡迎妳跟我在一起。」
「謝了,不過本姑娘真的不想住在叢林裡。」
他哈哈大笑,「為了妳,我可以考慮搬家哦,像妳這麼可愛的小姐,絕對值得爭取。」
我也大笑起來,輕輕捶了他的手臂一下。「這位大哥,你可真會逗女生,連值得爭取這種話都講得出來。我看你們兩位是虎爺當太久了,本人可不是什麼沈魚落雁的美女,尤其還落難叢林,我連大學想主修啥都還沒決定哩,我幹過什麼豐功偉業,能值得別人來爭取?」
季山顯然把我的笑話當真,他沈吟了一會兒後答道:「至少有一點,我從沒遇過那麼義薄雲天的女性,妳為了一位幾周前才認識的人,甘冒性命危險。妳自信、開朗、聰明而悲天憫人。我覺得妳很迷人,而且真的很漂亮。」
黃金眼王子撥著我的頭髮,我被他的一番話說得臉紅耳熱,我啜著水,輕聲說:「我不喜歡他生我的氣。」
季山聳聳肩,垂下手,對於我把話題扯回阿嵐身上,似乎有些不悅。「是啊,他也生過我的氣,我已學會教訓了,千萬不能低估他記仇的能力。」
「季山,我能問你一件……私人的事嗎?」
他笑了幾聲,揉著下巴說:「請便。」
「是跟阿嵐的未婚妻有關的。」
他面色一黯,咬牙問:「妳想知道什麼?」
我結巴了一會兒,「她漂亮嗎?」
「是的,她很漂亮。」
「能跟我多說點她的事嗎?」
他的表情稍稍放鬆,望著叢林,用手撥著頭髮沈思道:「葉蘇拜非常迷人,她是我見過最美的女子。」
季山靜靜說道:「最後一天見到她時,她穿了一襲金亮的裙裝,配上鑲珠的腰帶,髮髻上纏著一條金鍊。那天她的穿著優雅華貴,像精心打扮的新娘。我永遠忘不了最後一次看到她的模樣。」
「她長得什麼模樣?」
「她有個漂亮的瓜子臉,豐潤的櫻唇,烏黑的睫毛與雙眉,還有一對水鑽般的藍紫色眼眸。她身材嬌小,只及我的肩膀,當她垂下長髮時,常以圍巾覆在髮上,那頭絲緞般、黑亮如烏鴉翅翼的長髮,從她背上垂至膝蓋。」
我閉上眼睛,想像這名完美的女子與阿嵐在一起的情形,突然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情緒。那情緒刺痛著我,將我整個人從中撕裂。
季山接著說:「我一看見她,便知道除了她,我誰也不要。」
我問:「你們兩個是怎麼相遇的?」
「阿嵐和我不得同時參戰,以防二人同時戰死,王位後繼無人。因此阿嵐赴戰場時,我留在宮裡跟卡當一起受訓,學習戰略與領兵。
「有一天我練完兵器後回家,決定從花園繞道。正好看到葉蘇拜站在噴泉旁,她剛剛從池子裡摘了一朵蓮花。她的披肩垂在肩上,我問她是誰,葉蘇拜快速轉身用披巾遮住自己的秀髮與臉蛋,低頭望著地面。」
我問:「那時你知道她是誰嗎?」
「不知道,她對我屈膝行禮,說完名字後,就跑進皇宮裡了,我以為她是來訪的高官女兒。我回到宮內,立即開始打探她,結果發現她已許配給我哥了!我嫉妒得快瘋了,我什麼都排在老哥之後,阿嵐得到我一生中想要的一切,他是最受寵的兒子,最優秀的政治家,是未來的君王,現在又將迎娶我想要的女孩。」
季山連珠炮地說:「他連葉蘇拜的面都沒見過,我甚至不知道父王母后在幫他物色新娘!阿嵐才二十一歲,我二十歲。我問父王能不能變更安排,讓我娶葉蘇拜。我說也許有別的公主喜歡阿嵐,甚至主動表示願意幫阿嵐物色人選。」
「你父親怎麼說?」
「當時他全心在處理戰事,我說阿嵐反正不會在意,但父親根本不理會我的請求,堅持說已跟葉蘇拜的父親敲定婚事,無可更改。他說葉蘇拜的父親堅持要將女兒嫁給王位繼承人,將來好當皇后。」
他雙臂一展,放到靠坐的樹幹上,繼續說道:「幾天後葉蘇拜離開了,隨車隊去見阿嵐,簽署一些文件,完成訂婚儀式。她只留在阿嵐身邊幾個小時,但旅途卻耗掉一個星期,那是我一生中最漫長的一周。之後葉蘇拜便回到皇宮裡等待他。」
他用一對金眼盯著我。「她在我們皇宮裡等了三個月,我一直盡量避開她,但葉蘇拜非常寂寞,需要陪伴。她希望有人能陪她散步,我勉強同意了,以為自己能壓抑住情感。
「我對自己說,她即將成為我的嫂子,喜歡她是應該的,但我認識她越多,便愛她越深,抗拒得也越艱難。有天晚上,我們在花園漫步,她對我坦承希望嫁的人是我。
「我簡直樂暈了!想立即擁抱她,但被葉蘇拜拒絕了,她非常嚴守紀律,我們散步時,甚至還帶了伴護遠遠跟在後面。葉蘇拜求我耐心等待,並答應設法讓兩人在一起。我陶然不可自勝,決定不計一切手段擁有她。」
我握住季山的手,季山也回握著,然後又繼續訴說。
「她說為了家族和國家著想,一直壓抑對我的情感,但終究忍不住愛上我。我——而不是阿嵐。這是我生平首次的勝選,葉蘇拜和我當時都非常年輕,又正值熱戀。當阿嵐回來的日子迫近時,葉蘇拜也更加急切,她堅持要我去跟她父親談。這樣做當然很不恰當,但我被愛情沖昏了頭,便同意一試。為了讓她快樂,我什麼都願意。」
「那她父親怎麼說?」
「她父親說,如果我答應某些條件,便同意把她嫁給我。」
我插嘴問道:「就是你安排阿嵐被捕的那一次嗎?」
他皺著臉。「是的。我把阿嵐視作絆腳石,得跨過去才能得到葉蘇拜。我為了得到她,不惜置阿嵐於險境。他們告訴我說,會派士兵護送阿嵐到葉蘇拜父親的皇宮,到時候再對婚事另做安排,結果事情顯然未照計畫走。」
我問:「那葉蘇拜呢?」
他輕輕說:「她出了意外,被擊中跌倒,摔斷脖子,最後死在我懷裡。」
我緊握他的手,「我真的很遺憾,季山。」雖然我不太想確定,但還是問道:「季山,有一次我問卡當先生,阿嵐愛不愛葉蘇拜,但他從沒給我明確的答案。」
季山苦笑說:「阿嵐愛的是她的形象,葉蘇拜漂亮又迷人,會是個很棒的伴侶與皇后,但阿嵐從未真正認識過她。他在信中堅持稱她拜兒,亦要她稱呼他阿嵐。葉蘇拜很討厭這樣,覺得只有低等人才使用暱稱。老實說,他們根本互不認識。」
我原本鬆了口氣,但接著又想起季山對葉蘇拜的描述。不瞭解一名女孩,並不表示不喜歡她呀,阿嵐說不定仍對這位逝去的未婚妻念念不忘。
季山的臂上激起一陣痙攣,我知道他變成人的時間用盡了。
「謝謝你來陪我,季山,我還有好多問題,真希望你能跟我多談一些。」
「我會留在這兒陪妳,直到阿嵐回來,也許我們明天可以再聊。」
「我也是這麼想。」
為情所苦的季山變回黑虎,找到舒適的地點小憩。我決定寫一會兒日記。
葉蘇拜的死實在太令人難過了,我翻到空白頁,結果只畫了兩頭老虎,中間夾著一位美麗的長髮女孩,我在女孩與老虎間各牽了一條線,然後嘆口氣。如果不先搞清楚自己在想什麼,便很難在紙上寫得明白。
阿嵐一直沒回來,季山睡了一整個下午,我大聲地從他身邊走過好幾次,但他還是繼續睡覺。我嘀咕說:「這算哪門子保護啊,就算我走進叢林,他也不曉得。」
黑虎輕聲低吠,大概是想告訴我,即使打著盹,還是知道周遭的狀況。
最後我只好靜靜地讀了一下午的書,一邊思念著阿嵐。我覺得阿嵐即使變成老虎,也總是傾聽我說話,而且盡可能地跟我談天
晚餐後,我拍拍季山的頭,然後回帳篷睡覺。我把頭靠在臂上,情不自禁地看著身邊那塊阿嵐睡覺的大空地。
接下來四天都一成不變,季山待在附近,每天出去巡邏兩三回,然後午餐時回來坐在我身邊。午餐結束後就變回人形,聽我詢問一堆有關宮廷生活、印度文化的問題。
第五天早晨行程丕變,我才走出帳篷,季山便化成人形。
「凱西,我很擔心阿嵐,他已經離開很久了,而且我在巡邏時都沒聞到他的氣味,我猜他獵食的運氣不佳。他從被捕後就沒狩過獵,已超過三百多年啦。」
「你覺得他是不是受傷了?」
「有可能,但是別忘了,我們很快就能復元。敢在老虎頭上拔毛的動物不多,不過這邊有盜獵者跟陷阱,我想我最好去找他。」
「你覺得找他容易嗎?」
「他若夠聰明,就會守在河流附近,大部分動物都會聚集在水流一帶。談到食物,我發現妳的食物也不多了。昨晚妳睡覺時,我去大路附近卡當先生的營地找他,帶回了一些肉類速食餐包。」他指指留在帳篷邊的袋子說。
「你一定是一路叼回來的,謝謝你。」
他燦然一笑,「一點都不客氣,小可愛。」
我哈哈笑說:「用牙齒叼著背袋走幾英里路,總比因為讓我挨餓而被阿嵐咬好,對吧?」
季山皺皺眉,「我是為妳做的,凱西,不是為了他。」
我把手搭在他臂上,「總之,謝謝你。」
他按住我的手,「為了妳,我什麼都願意。」
「你跟卡當先生說過我們會耽擱一點時間嗎?」
「說了,我跟他解釋我們的狀況,妳不必擔心他,人家在大路附近露營可舒服了,必要時等多久都行。好了,妳去打包幾瓶水和食物,我要帶妳同行。我本來可以把妳留在這裡,但阿嵐堅持說,若丟下妳一個人,妳一定會出問題。」
他摸摸我的鼻子,「是真的嗎,小貓咪?我無法想像妳這麼可愛的年輕女生會出問題。」
「我不會出問題,是問題會找上我。」
他笑說:「那倒很顯而易見。」
「你們這些老虎就是愛瞎操心,你知道,我可以照顧自己的。」我有點生氣。
季山握緊我的手臂,「也許我們這些老虎很喜歡照顧妳。」
不久我們踏上一條盤往瀑布頂端的小路,我們慢慢爬著,快到頂點時,我的腿已經開始抗議了。季山讓我在山頂上休息一會兒,我望著叢林,認出底下空地上的帳篷。
我們繼續沿河前行,最後遇到一條橫倒的大樹幹,樹幹上的枝子早已不見,急流沖去了樹皮,使樹幹變得非常平滑,走起來相當危險。水流甚急,不時拍擊在這座臨時的橋梁上。
季山跳上樹幹走過去,樹幹被他的體重壓得上下搖晃,但還算穩當。季山輕輕落在另一頭,然後轉頭看我過橋。我不知哪來的勇氣,一步步往前踩著,就像在走馬戲團的鋼索——只是這條鋼索特別滑溜罷了。
我緊張地朝對面喊:「季山!你有沒有想過,走這條樹幹,對有爪子的老虎來說,比背著大背包、穿布鞋的女孩容易?萬一我掉下去,你最好準備游泳!」
我終於抵達彼岸,重重鬆了一口大氣。我們繼續走了約三英里,季山終於聞到阿嵐的氣味了,我們循著氣味,又走了兩個小時。季山要我好好休息,而他自己則去探查阿嵐的位置。
半個小時後,季山回報說:「半英里外的空地上有一大群黑羚羊,阿嵐已經跟蹤它們三天了,一直沒能得手。羚羊動作極快,通常老虎會瞄準小羊或受傷的動物,但這群羚羊清一色都是成羊。
「它們很焦躁易怒,因為知道阿嵐在跟蹤它們。羊群緊聚在一起,阿嵐很難針對其中一隻下手,而且他已狩獵多日,筋疲力盡了,我得把妳帶到下風的安全地帶,讓妳留在那邊休息,然後去幫阿嵐獵食。」
我同意後,再度背起背包,季山帶我穿過林子,爬上另一座大丘。他在途中停下來嗅了好幾回,等我們爬了幾百呎後,季山幫我找到一塊紮營處,然後才去幫阿嵐。
等了一陣子,我實在快無聊死了,因為從我所坐的地點,能看到的實在不多。
我喝掉了一整瓶水,由於無所事事,便決定四處走動,看看周遭的環境。我仔細寫下地形地貌,並用羅盤確認自己的方位。
我走往山頂,看到樹梢露出一大塊石頭,石塊頂端十分平坦,還有巨樹遮蔭。我爬上石塊,放眼盡是美景。我又往上攀,然後盤腿而坐。底下幾百呎處,是蜿蜒盤繞的小河,我靠在樹幹上享受徐徐清風。
約莫二十分鐘後,山下一陣騷動引起我的注意。一隻大型動物從底下的林子裡冒出來,後面又跟了幾隻。一開始我還以為是鹿,後來才想到,也許它們就是季山提到的那群羚羊,只是不知道它們是否同一群。羚羊上半身呈黑棕色,下半部為白色,它們有白色的下巴,棕色的大眼睛和白色的眼圈。
公羊頭上生著兩根像電視天線一樣,長長的曲角。體型大的公羊角更粗,且曲褶比小公羊的更密,皮毛顏色則從淡棕到深褐色不等。
羊群在河邊飲水,不停地來回擺動白尾。大公羊維持警戒,好讓其他羊隻安心喝水,母羊高約五呎,公羊若將長角算進去,足足高了一兩呎。我越是看著它們漂亮的長角,便越為阿嵐感到緊張。
難怪他一直抓不到羚羊。
羊群似乎頗為放鬆,其中幾隻甚至開始吃起草來。我在林子裡搜尋阿嵐,卻完全看不到他的身影。我注視羊群良久,它們好漂亮啊。
攻擊來得快如迅雷,羊群驚起一陣亂蹄,季山的黑影劃過背景,逼出一隻大公羊,公羊快速背著羊群奔出,我猜它不是犯了致命的錯誤,便是英勇地為同伴引開獵食者。
季山追著羚羊到一片雜樹林,撲到它背上,將前爪刺入公羊身側,咬住它的背骨。就在這時,阿嵐從樹林裡衝出來跟在公羊旁邊,咬住它的前腳。羚羊扭著身將季山甩掉,黑虎開始在羚羊身旁繞圈,伺機撲擊。
羚羊將長角瞄準阿嵐,阿嵐忽前忽後地移著步子,羚羊專心地以長角護住自己,耳朵前後抽動,聆聽繞在背後的季山動靜。
季山騰空一躍,用虎掌襲擊羚羊的腰部,羚羊挨了重擊,倒臥地上,阿嵐見機不可失,立即撲上去咬住羊兒的頸子。羚羊掙扎扭動,力圖站起來,但兩頭老虎已佔了上風。
有好幾次,我以為羊兒會跑掉。只見它奮力回擊,最後終於跳開幾步,然後又氣喘噓噓地看著老虎慢慢站起來逼近。羚羊疲累得全身發顫,跛著腳,等待下一次的攻擊,老虎慢慢地又將它按到地上了。
我還以為獵殺的過程會很快,沒想到比預期中的漫長,感覺上阿嵐和季山在磨耗羚羊的力氣,讓它一步步邁向死亡。老虎的動作也是疲態盡露,他們似乎把精力全消耗在追獵上了,以致最後的殺戮過程慢如牛步。
羚羊英勇地掙扎,踢了數回,兩隻老虎都挨了蹄子,但他們緊咬住不放,直到最後公羊終於再也不動為止。
狩獵結束後,阿嵐和季山休息了一會兒,累得氣喘不已。季山率先開始吃羊,我想別過頭去,我真的很想這麼做,卻又忍不住觀看,那實在是說不出的刺激。
季山用爪掌抱住羚羊,將利齒刺入羚羊體內,用強有力的下顎扯下一大塊鮮血淋漓的溫肉。阿嵐也跟著照做,那是一種恐怖、噁心,令人難過的過程,我看得背脊發涼,卻無法移開眼神。
兄弟倆飽餐一頓後,開始緩緩移動,彷彿嗑了藥或想睏了。不知那種感覺跟吃完感恩節的火雞大餐是否一樣。他們在羚羊附近躺下,偶爾回去舔一舔最多汁的部分。一群黑色大蒼蠅聞腥而至,好幾百隻圍著鮮肉嗡嗡飛繞。
我想像那些蒼蠅落在死掉的羚羊、季山及阿嵐沾血的臉上,便再也看不下去了。
我拿起背包,滑下崎嶇的山丘,一會兒後便下了山。我往最初的營地折回去,一點也不擔心迷路,倒比較擔心會遇到兩頭老虎。在看完剛才的情況後,我不確定自己還能不能面對季山或阿嵐。
由於再過幾小時天就黑了,我開始加快腳步回木橋,並在日落前跨過小河。我在最後幾英里路才放慢步子,天黑了,雲雨漸漸逼攏,雨滴打在我臉上,小路變得又溼又滑,但一直等我回到營地後,才真正下起滂沱大雨。
不知大雨這會兒是否打在虎兒身上,我覺得那樣也不錯,可以把他們臉上的鮮血洗淨,並驅走蒼蠅。我不自由主地發起抖來。
這種時候,食物只會令我噁心,我爬進帳篷,唱著《綠野仙蹤》裡的輕快歌曲,希望藉此趕跑剛才的恐怖景象,以便入睡。不過我終究還是失敗了,因為等我睡著後,夢到《綠野仙蹤》裡那頭膽小的獅子,把桃樂絲撕成了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