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老虎
白虎之咒:預言中的少女 by 柯琳.霍克
2019-11-8 21:46
孩子們喧聲高叫著衝出會館,一輛停車場上的巴士開始發動,當車子發出轟隆聲,排氣管嘶嘶作響地排著廢氣時,邁特站起來伸展筋骨說:「準備開始真的幹活了嗎?」
我發出呻吟,覺得手臂肌肉已經開始發痠了。「當然,幹活吧。」
邁特著手清理椅子上的垃圾,我跟在後面把椅子推到牆邊。完成後,邁特遞了一根掃把給我。「咱們得把整個區塊掃乾淨,把所有東西裝箱,然後再全部收起來。妳先開始,我去把錢箱交給穆里吉歐先生。」
「沒問題。」
我拿著掃把開始慢慢掃著地板,來回走動地清掃垃圾,像泳者來回踢水。我想著剛才的表演,我最喜歡狗狗秀,可是老虎的表演卻令人難忘,我的思緒不斷飄回大貓身上。
貼近老虎不知是什麼感覺,還有,老虎怎麼會聞起來像檀香?除了在深夜的大自然頻道上,以及舊的《國家地理雜誌》中讀過外,我對老虎可說是毫無概念。以前我對老虎從來不感興趣,但話又說回來了,以前我也從沒在馬戲團打過工。
等邁特回來時,我差不多也快掃完了。他彎身幫我撈起一大坨垃圾,然後再花整整一個小時打包裝箱,把箱子運回儲藏室。
做完後,邁特告訴我說,我可以休息一兩個小時,到時候再跟團員們一起吃晚飯。我很想有自己的一點時間,便匆匆回帳篷裡。
我換掉衣服,在帆布床上東挪西試,最後找到一處還算舒服的地方,拿出日記,邊咬著筆,邊想到在這兒遇到的有趣人士。馬戲團的人顯然彼此以家人相待,我好幾次發現大家會跑來幫忙,即使那不是他們的工作。我還寫了一點關於老虎的事,我對那頭白虎真的很感興趣。也許我應該去照顧動物,大學時選修相關科系,我心想。接著我想到自己超討厭生物課,知道自己永遠也幹不了這一行啦。
晚餐時間快到了,會館裡飄出的香味令我口水直流。
這跟莎拉的素食餅完全是兩碼事,我心想,竟然有奶奶的鬆餅和肉醬汁的家鄉味。
會館裡,邁特正繞著八張摺疊式長桌擺椅子,其中一張桌子擺了義大利式的外賣菜,看起來好可口。我表示要幫忙,卻被邁特趕到一邊。
「妳今天工作很辛苦了,凱西,放輕鬆,我來就好。」他說。
凱撒琳揮手要我過去。「坐我旁邊,我們得等穆里吉歐先生進來宣布後才能開動。」
我們一坐下來,穆里吉歐先生便戲味十足地晃進會館裡了。「各位,表演真是太精彩啦!咱們的新銷售員表現也是棒滴不得了,是吧?今晚好好慶祝一下!通通快快地吃吧,兄弟姊妹們!」
我吃吃地笑了,嗯,他隨時都在表演呢,不是只有演出時才會那樣。
我問凱撒琳:「我猜他的意思是我們幹得不錯,對吧?」
她答道:「沒錯,咱們開動嘍!」
我跟凱撒琳一起排隊等待,在紙盤上裝滿義式綠沙拉、一大瓢菠菜起司貝殼麵淋番茄醬、起司雞,由於盤子不夠大,我又在嘴裡塞了一根熱麵包條,抓一罐水,然後坐下來。我忍不住瞄著那一大塊飯後甜點——巧克力起司蛋糕。可惜我連自己盤子上的東西都吃不完了,只好嘆口氣,放棄起司蛋糕。
吃完飯,我來到會館的安靜角落裡,打電話跟莎拉和麥可問好。講完電話後,我去找邁特,他正把所有的剩菜收進冰箱。「我在餐桌上沒見到你爸爸,他不吃飯嗎?」
「我幫他留了一盤菜,他正忙著照顧老虎。」
「你爸跟這頭老虎合作多久了?」我很想多知道那頭大貓的事。「徵人條件上說,我得幫忙照顧老虎。」
邁特把一瓶剩下一半的柳橙汁推到一側,在旁邊塞進一個外帶餐盒,然後關上冰箱。「五年了吧。穆里吉歐先生向另一個馬戲班買下白虎,他們之前也是從其他馬戲團買來的。老虎的資料寫得不是很詳盡,老爸說,老虎只肯表演標準戲碼,拒絕學習任何新伎倆,幸好老虎從來不給老爸找麻煩。它很安靜,就老虎來說.堪稱非常溫馴。」
「那我應該做什麼?我的意思是,我真的該去餵老虎嗎?」
「別擔心,只要不被他的大牙咬到,其實並不難。」邁特開玩笑說,「我是在說笑啦,妳只負責在各會館間遞送虎食而已,明天妳去見我爸,他會告訴妳所有該知道的事。」
「謝啦,邁特!」
外面大概還剩一小時的天光,但我明天還得早起。我洗完澡、刷完牙,換上溫暖的法蘭絨睡衣和拖鞋後,匆匆回到自己的帳篷,鑽到奶奶的拼布被下。我看了一章書後昏昏欲睡,然後很快便睡死了。
第二天吃完早飯,我到狗籠,發現邁特的爸爸正在跟狗群玩。他看起來就像成人版的邁特,有一樣的棕鬆和眼睛。邁特爸轉頭看我走過去,便說:「哈囉,妳是凱西對吧?妳今天要當我的助理。」
「是的,先生。」
他友善地握握我的手,笑道:「叫我安德魯就好,如果妳喜歡正式點,喊我戴維斯先生也行。首先,我們得帶這些活蹦亂跳的狗去遛圈子。」
「聽起來很容易。」
他哈哈大笑,「走著瞧吧。」
戴維斯先生給我一堆狗鍊拴到五隻狗的項圈上,狗群品種各異,十分有趣,包括一隻米格魯、混種灰獵犬、牛頭犬、大丹狗,以及一隻小型的黑貴賓。狗群四處亂蹦,鍊子互相糾纏——連我都被纏進去了。戴維斯先生趕過來幫忙,然後我們就出發了。
這是一個明麗的清晨,林木飄香,狗兒個個開心不已,又跳又叫地拉著我朝四面八方跑,就是對不準我想去的方向。它們沙沙地踢起松針與落葉,在地上到處嗅聞,露出枯葉下光禿禿的泥土。
我把一隻狗從樹幹上解開,問戴維斯先生說:「你會介意我問一些跟你的老虎有關的問題嗎?」
「不會,隨妳問。」
「邁特說,你們不太清楚老虎過去的經歷,帝嵐是怎麼進班子裡的?」
邁特爸爸用手揉著下巴上的鬍碴說:「帝嵐是團長向另一個較小的馬戲班買來的,希望藉此讓節目更有看頭,團長覺得我很能訓練其他動物,不妨試著馴虎。穆里吉歐先生堅持要我試試看,我運氣很好,我們的老虎非常溫馴。
「雖然我曾經在另一個馬戲團待過,跟他們巡迴過一段時間,但完全沒準備要訓練那麼大型的動物。他們的馴獸師教我如何應付老虎,我也學會如何照顧它。如果他們賣的是別隻老虎,我可不確定自己應付得來。
「本來他們向我推銷一頭凶狠的西伯利亞虎,但我立刻發現跟它不合,反倒是跟他們商討要白虎。白虎個性較溫馴,而且似乎還滿喜歡跟我一起工作的。我老實跟妳說哦,咱們的虎兒好像覺得跟我工作的大部分時候都很無聊。」
我思忖他剛才說的話,兩人默默走了一會兒。我把狗群從另一棵樹邊解開,問道:「白虎是印度來的嗎?我還以為是西伯利亞的。」
戴維斯先生笑說:「很多人都以為俄國產白虎,因為白毛在雪地裡看不出來,但西伯利亞虎體型更大,是淡棕色的。我們的大貓應該是孟加拉或印度虎。」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會兒後問:「妳今天準備幫我照顧虎兒了嗎?籠子都安全地閂住了,我會一直在旁邊指導妳。」
我笑了笑,想起老虎表演結束時聞到的甜美茉莉香。其中一隻狗在我腳邊繞轉,害我動彈不得,也打斷了我的白日夢。
「我一定會很喜歡的,謝謝!」我答說。
遛完狗後,我們把狗群帶回狗籠餵食。
戴維斯先生拿著綠水管把狗的水槽注滿水,他扭頭對著肩後說:「妳知道嗎,老虎再過十年就要絕跡了。印度已通過數條嚴令,禁止獵殺老虎,大部分都是盜獵者和村民殺的。通常老虎會避開人類,但印度每年有很多死亡案例都是老虎肆虐造成的,有時人們乾脆私下處理。」
戴維斯先生要我跟著他,我們繞過會館角落,來到漆著藍色圖紋的白色大畜棚,他拉開大門讓我們兩人進去。
陽光篩落,整個區塊被烘得暖暖的,戴維斯先生和我走過去時,四周飄蕩著被照亮的塵埃。我很訝異,僅有兩扇高窗的兩層樓會館竟然如此明亮。頂上是橫過天花板的拱形粗桁;牆邊是一排空掉的畜欄,裡頭疊著一綑綑堆及天花板的乾草。我隨著戴維斯來到一輛漂亮的獸車邊,那也是昨天表演的車籠。
他拿起一大瓶綜合維他命水說:「凱西,過來看看帝嵐,過來這兒,我想讓妳看一樣東西。」
我們靠近獸籠,正在打盹的虎兒抬起頭,好奇地用亮藍色的眼睛望著我。
那眼睛真迷人哪,它們直視著我,彷彿老虎正在檢視我的靈魂。
孤寂之情自心中油然而生,我極力忍抑,想將封藏在心底的情緒壓回去。我重重嚥著口水,別開頭,不再去看虎兒的眼睛。
戴維斯先生拉動籠子側邊的控制桿,一片板子滑了下來,將靠近門邊的籠子跟帝嵐隔開。戴維斯先生打開籠門,在老虎的水盤注水,再加入四分之一杯液態維他命,然後關門上鎖。接著他將桿子一推,籠裡的板子便又升了回去。
「我有一些公文要處理,麻煩妳去拿老虎的早餐。」戴維斯先生指示說,「妳回會館,在箱子後面會看到一個大冰箱。帶這輛紅拖車一起過去,把冰箱裡的肉運回這裡,然後從凍箱裡拿另一包肉放到冷藏室解凍。等妳回來後,就照我剛才放維他命的方式,把食物放到帝嵐的籠子裡。記得一定要先關上安全板哦。妳可以做得到嗎?」
我抓起拖車手把,邊朝門口走邊扭頭說:「沒問題。」我很快找到肉,幾分鐘後就回來了。
希望那片安全門夠堅固,否則姑娘我就會變成早餐了,我邊想邊拉著操控桿,把生肉盛到大碗裡,然後小心翼翼地把碗推進籠子內。我緊張地盯著老虎,但它只是坐在那兒望著我。
「戴維斯先生,它是女生還是男生?」
籠子裡傳出騷動,老虎胸口發出低吼。
我轉頭看著虎兒,「你幹嘛吼我?」
邁特爸爸大笑著說:「唉呀,妳把他惹毛啦,他很敏感的。他是在回答妳的問題,他是男生。」
「噢。」
老虎吃完後,戴維斯先生建議我看老虎練習表演。我們把畜棚的門關妥,用木條把門固定住,確保老虎無法逃出來。然後我攀著梯子爬到閣樓,從上方觀看。戴維斯先生指示我,萬一出問題,就趕快爬窗戶出去,找穆里吉歐先生來。
邁特的父親挨到籠子邊打開籠門,叫帝嵐出來。大貓看看他,又把頭埋回腳掌裡,他還很想睡。戴維斯先生又叫了一遍:「來啊!」
虎兒張嘴打了個大呵欠,下巴拉得老開。看到巨大的利牙,我忍不住發抖。帝嵐站起來伸伸前腿,然後再輪番慢慢伸展後腿。我暗自將這隻大型獵獸與愛睏的家貓相比,心中暗自好笑。虎兒轉過身,快步踏下斜板走出籠子。
戴維斯先生擺好一隻凳子,揮動鞭子,指示帝嵐跳到凳子上。他拿著鐵箍,讓老虎來回鑽上幾分鐘。帝嵐來來回回跳著,輕鬆地演練各種動作,身手極為矯健。我看到他穿梭時,強壯的肌肉在黑白條紋的皮毛下彈動。
戴維斯先生似乎是個很不錯的馴獸師,可是有幾次我發現老虎本可傷害他的——但帝嵐並沒有。有一次戴維斯的臉離帝嵐伸出的爪子極近,但他卻把爪子閃開了。還有一次,我發誓戴維斯踩到帝嵐的尾巴了,但他只是低吼一聲,把尾巴甩到一旁。真的好奇怪啊,我對這頭漂亮的大貓興趣越來越濃了,不知道他摸起來是何感覺。
悶熱的畜棚令戴維斯先生汗流浹背,他鼓勵老虎回凳子上,然後又在附近多擺三張凳子,要帝嵐練習從一張凳子跳到另一張上。練完後,他帶大貓回籠子,賞他肉乾吃,然後示意要我下來。
「凱西,妳最好去會館裡幫邁特準備開演。我們今天有很多里民中心來的老人家。」
我爬下梯子,「我可以偶爾把日記帶過來這邊寫嗎?我想把老虎畫到日記裡。」
他說:「沒問題,小心別靠得太近就是了。」
我快步走出會館,對他揮手大叫:「謝謝你讓我看你工作,真的很過癮!」
我跑回去幫邁特的忙,第一輛巴士剛好開入停車場。今天跟昨天截然相反,首先,負責帶隊的女人一次購齊所有團票,讓我的工作變得輕鬆許多,接著所有老人家慢步走進場子,找到座位,然後很快就睡起來了。
那麼吵,他們怎麼睡得著?中場休息時間,可做的事實在不多,半數觀眾都還在睡覺,另一半人則在排隊上廁所,沒有人真的會買東西。
表演結束後,邁特和我很快就打掃完了,我有幾小時自己的空檔。我跑回床邊,拿出日記、鉛筆和原子筆,以及我的拼布被,然後走到畜棚,打開沈重的門,扭開燈。
我晃到虎籠,發現他正把頭枕在腳爪上,舒服地休息。兩綑乾草堆,剛好可以弄成一張有靠背的椅子;我把拼布被鋪在大腿上保暖,然後打開日記本,寫了幾段話後,開始畫速寫。
我在高中修過幾堂美術課,若有模特兒,便可以畫得相當不錯。我拿起鉛筆觀察物體。虎兒盯著我——倒不是想吃我,反倒是……好像想跟我說什麼。
「喂,大哥,你在瞧什麼呀?」我咧嘴笑說。
我看著自己的畫,老虎湛藍的圓眼間距甚寬,有黑長的睫毛和粉紅的鼻子。他的絨毛柔軟雪白,黑色的斑紋自額頂和臉頰貫串全身,直通尾部。短絨的耳朵朝我豎著,一張大臉懶洋洋地枕在腳掌上。老虎看著我,尾巴緩緩來回掃動。
我花了很多時間處理他的斑紋,因為戴維斯先生跟我說過,所有老虎的斑紋都不同,就像人類的指紋一樣獨一無二。
我邊畫邊繼續跟虎兒說話:「你叫什麼名字來著?啊,是帝嵐。嗯,我就叫你阿嵐好了,希望你能接受。你今天過得如何呀?喜不喜歡你的早餐?你知道嗎,你的臉超帥的,雖然你有可能把我吃掉。」
沈默了一陣子,其間僅聽到鉛筆刷過及大貓深沈規律的呼吸聲,我又問道:「你喜歡當馬戲團的老虎嗎?我很難想像你會覺得這種老被關在籠子裡的生活有趣,像我就不怎麼喜歡。」
我安靜了一會兒,咬著唇把他臉上的紋路刷暗,「你喜歡詩嗎?哪天我帶詩集來念給你聽好嗎?有一首跟老虎有關的詩,你大概會喜歡。」
我從畫上抬起頭,訝異地發現虎兒已經移位了。他坐起來,低頭緊瞅著我看。我開始有點緊張了,一隻大貓對你虎視眈眈,可不是好玩的事。
就在這時,邁特的爸爸走進來了,老虎側躺下來,但依然把臉轉向我,用深邃的藍色眼睛看著我。
「嘿,小妹妹,妳還好嗎?」
「嗯,很好啊。嘿,我有個問題想問。帝嵐一個人會不會寂寞?你有沒有,嗯,設法幫他找女伴?」
戴維斯大笑,「他才不會咧,帝嵐喜歡獨自待著,別的馬戲團說,他們試過讓他跟動物園裡一頭發情的母白虎配種,但他抵死不從,還拒吃東西,他們只好把他帶離動物園。我猜他喜歡當單身漢吧。」
「噢,嗯,我看我最好回邁特那兒幫他準備晚餐了。」我合上日記,收拾東西。
走回會館時,我的心思還繫在阿嵐身上。可憐的東西,孤單一個人,沒有女伴,也沒有子嗣,沒有鹿隻供他獵狩,只能困在牢籠裡。我為他感到難過。
晚餐後,我幫邁特的爸爸遛狗,然後就去休息了。我把手枕在頭底下,看著帳篷的天花板,再次想起老虎阿嵐。我在床上輾轉了二十分鐘後,決定回畜棚看看。會館裡的燈我一個都沒開,只開了籠子旁的燈,我拿著拼布被,回到乾草堆邊。
由於心中五味雜陳,所以我帶了一本平裝版的《羅密歐與茱麗葉》。
「哩,阿嵐,要不要我讀一會兒書給你聽?羅密歐與茱麗葉的故事雖然沒有老虎,可是羅密歐會爬到陽台上哦,所以你就想像自己在爬樹,OK?等一等,且待我把場景設好。」
滿月皎亮,我將燈關上,因為從畜棚的兩扇高窗灑落的月光,已亮到足以看書了。
老虎的尾巴重重拍在獸車的木板地上。我側過身,用乾草堆出一個像枕頭的東西,然後開始大聲朗讀。我只看得出阿嵐的側面,以及一對在昏光中閃閃發亮的眼睛。我漸漸感到累了,便嘆口氣。
「啊,現在已經找不到像羅密歐這種人了,也許從來就沒有過這種男人。當然啦,你除外,我相信你一定是一隻非常浪漫的老虎,莎士比亞真的很會描寫多情男,對吧?」
我閉眼休息一會兒,結果一路睡到第二天早晨。
從那次後,我所有閒暇時間都跑去畜棚找老虎阿嵐。他好像滿喜歡我去,每次念書給他聽,便豎起耳朵。我一直拿各種老虎的問題去煩邁特的老爹,到了後來他都很想躲著我了。不過他還是很肯定我的工作表現。
我每天早起照料阿嵐和狗群,下午便晃到虎籠邊寫日記,到了晚上,我會帶拼布被和一本書過去讀,有時挑本詩集大聲朗誦,有時則跟阿嵐講講話。
在馬戲班裡工作約一個星期後,邁特和我跟平時一樣地觀賞其中一場表演,輪到阿嵐演出時,他似乎有點異常。阿嵐走出通道,進入表演籠後,順圈繞跑,來回走了數回,不斷地看著觀眾的方向,像是在尋找什麼。
最後他如雕像般定立不動,直直望著我,一對虎眼鎖住我的眼睛,我根本無法轉開頭。我聽到鞭子揮響數下,但阿嵐還是緊盯住我。邁特用手肘抵我,我才將眼神調開。
「好奇怪哦。」邁特說。
我問:「出什麼事了?到底怎麼了?他為什麼要看著我們?」
邁特聳聳肩:「以前從沒這樣過,我也不知道。」
阿嵐終於轉開,開始做例行表演。表演結束,我清掃完畢,才跑去看正在獸籠裡踱步的阿嵐。虎兒一見到我,便坐下來趴著,把頭枕到腳爪上。我走到籠子邊。
「嘿,阿嵐兄,你今天是怎麼啦?害我好擔心,你該不會是生病還是怎麼了吧?」
他靜靜地休息,但眼光還是不曾稍移。我緩緩靠近籠子,這老虎深深吸引著我,我已將危險置之度外了,幾乎可以觸摸到那股強大的吸引力。也許是因為覺得我們兩個都很寂寞吧,也許是因為阿嵐實在太漂亮了。我不知道原因為何,但我好想——好需要——去摸他。
我知道這很危險,但我並不害怕。不知為什麼,我就是知道阿嵐不會傷害我,因此我甩開腦中的警示燈。我的心跳開始加速,我朝籠子又踏近了一步,然後渾身發抖地站了一會兒。阿嵐根本動都沒動,只是繼續用一對靈活的藍眼平靜地望著我。
我緩緩朝籠子伸出手,輕輕用指尖觸摸他的爪子,然後用指尖摸他柔軟的白毛。阿嵐重重嘆口氣,但僅止於此,還是沒動。我壯起膽子,把整個手掌放到他的掌上拍了拍,然後用手指順著其中一條虎紋摸著。接下來,阿嵐把頭移向我的手,我還來不及把手抽出籠子,已經被他舔上了。好癢!
我很快把手抽回來。「阿嵐!你嚇我!我還以你要咬我的手指呢!」我試探地把手又放到籠子邊,他從鐵欄間伸出粉紅色的舌頭舔我的手,我讓他舔了幾下,然後才到水槽沖掉手上的口水。
我回到最愛的乾草堆邊說:「謝謝你沒吃掉我。」
阿嵐發出一記低吟,算是回應。
「你今天想聽什麼?要不要聽我答應為你念的貓詩?」
我坐下來打開詩集,翻到詩作的頁數。「好,要念嘍。」
我是貓
——美國當代詩人蕾里.亞舍(Leila Usher)
在埃及,人們崇拜我
我是那隻貓。
因為我不屈從人類
他們說我很神祕。
當我戲獵老鼠時,
他們說我殘酷,
然而他們卻捕抓動物
關在公園和動物園裡供其觀賞。
他們認為萬物皆為其玩物,
任其奴役。
我只是為需要而殺,
他們卻為了趣味、權力與黃金而殺,
然後還假裝高人一等!
我為什麼要愛他們?
我是貓,我的祖先
在叢林中昂首闊步,
沒有一隻被人類所馴服。
啊,他們知道嗎
賜給他們生命的
那隻永恆之手,也賜給了我生命?
但唯獨我有自由之身
我就是那隻貓。
我合上詩集,若有所思地看著白虎,想像他傲然高貴地在叢林裡疾馳捕獵。我對他的處境突然極端難過起來,就算有很好的馴獸師,但在馬戲班裡表演,絕對不會開心,老虎又不是可以當寵物養的貓狗,他應該自由自在地待在荒野裡啊。
我站起來走回阿嵐身邊,猶豫地將手伸入籠子裡,再去拍他的爪子。阿嵐立即伸出舌頭舔我的手,一開始我大笑幾聲,然後冷靜下來,慢慢把手移到他臉上,揉著他軟軟的絨毛。接著我又大起膽子,搔抓他的耳後,他喉頭發出一陣低吟,我知道他在咕嚕作聲,便笑了笑,又去搔他的耳朵。
「你喜歡對不對?」
我緩緩把手從籠子裡抽回來,看了他一分鐘,想著剛才的事。阿嵐臉上露出近似人的悲傷表情。如果老虎有靈魂,我也相信他們有,那麼他的靈魂應該很寂苦吧。
我注視那對藍色的大眼珠,悄聲地告訴他說:「我真希望你是自由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