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倔強與傲慢

　　微納電子實驗室裡, 被男朋友稱之為「為了全人類的進步而努力」的江靜，正卡在一個關鍵的節點上，即使經過反覆實驗, 也無法論證出自己想要的結果。

　　之前她「具有低功耗組合源結構的MOS電晶體」已經獲得了專利, 接下來她想攻克的是「基於標準CMOS積體電路工藝製備互補隧穿場效應電晶體的方法」, 只要能攻克這個難點, 就能使TFET（隧穿場效應電晶體）工作在較低電壓下，且工藝能與傳統的CMOS工藝相容，大大的減少製作成本。

　　現在她正在試驗的這個被指出「可以改進」的部分, 正是之前李教授提醒江靜注意的那一點, 她按照李教授備註的建議重新做了新的模型、新的論證，然而無論她如何嘗試, 試驗的最終結果也無法達到她想要的效果。

　　「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和她一起進行試驗和論證的三四個實習研究員累得不行，情緒也有點暴躁起來。「我們所有的論證都好好的，每次到了這一步就出錯！」

　　「你們先回去休息吧。」

　　江靜這三天就睡了五個多小時，劇烈的頭痛和持續的高強度試驗讓她沒有辦法好好的思考，為了能保持繼續進行下去的體力, 她選擇了暫停。

　　「我把實驗室收拾一下就走。」

　　「那我們先回去了。」

　　幾個實習研究員如釋重負，互相支撐著搖搖晃晃地離開了實驗室，準備一回去就睡它個昏天黑地。

　　強撐著精神收拾實驗記錄的江靜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自己明明是按照教授的「正確指導」在進行著的過程, 為什麼就是反覆錯誤。

　　除非……

　　她正在收拾著器材的手突然一頓。

　　除非李教授的「指導」才是錯的。

　　江靜從博士開始就在李教授門下攻讀, 如今已經接受他的教導長達四年多, 這麼長時間接受「恩師」教導的經歷, 讓江靜連質疑李教授的想法都沒有。

　　但已經過去三天了，這三天裡，她和兩個實習研究員、一個副研究員一起反覆論證了幾十次，依然得不到正確的試驗結果，即使內心再怎麼不願意相信，江靜也只能懷疑是李教授錯了。

　　江靜心中已有八成肯定是李教授錯了，但事關恩師的聲譽，如果真是李教授錯了，江靜不願太多人知道這件事，於是她猶豫了一會，和媽媽打過電話告知晚上不回去要留在所裡，便決定獨自一人重新驗證完這個實驗。

　　因為實在太睏了，連咖啡都不管用了，江靜打電話給關係稍好的同事，從他抽屜裡「借」了兩罐兒紅牛，用冷水洗了個臉，等徹底清醒後，又重新打開實驗室的設備，開始了獨自一人的驗證工作。

　　原本要三四個人一起做的工作，一下子變成了她一個人在做，壓力和複雜程度可想而知，她讓其他人離開時已經是晚上十九點了，等她大概看出「苗頭」時，已經是凌晨兩點。

　　「洩漏電流又增大了……」

　　又一次出現了同樣的錯誤，江靜推翻了李教授指導下的一切論證，重新按照自己的想法再一次進行了試驗。

　　時針已經指向凌晨五點，江靜的意識也越來越模糊，純粹靠著強大的意志力在支撐著。

　　「還是必須要在標準CMOS IC工藝的基礎上增加光刻掩膜版……」她看著順利通過的電流，渾身一顫。

　　「不是我錯了，是……」

　　她害怕自己這個是「孤證」，又換了更小尺寸的標準CMOS IC來製備，這一次給出的結果還是同樣的。

　　事實勝於雄辯，科學家不相信「可能」，只相信「結果」。

　　此時天色已經大亮，實驗室外的走廊裡陸陸續續有研究所的同事開始上班，有人見到江靜這間實驗室的燈是亮的，好奇地推開門進來看了看。

　　「怎麼這時候燈還亮著？是不是誰走了忘關……江靜？」

　　推開門的人見到實驗室裡還有人，嚇了一大跳。

　　「我的天，你怎麼是這個鬼樣子？你昨天晚上難道沒有回去？」

　　「沒有，我才剛剛來……」

　　江靜正在保存著試驗的結果，一抬頭見有人進來，下意識地掩飾著試驗結果。

　　然而也不知是抬頭的太急，還是熬夜的太厲害，她話才說了一半，便感覺一陣天昏地暗，連站都站不穩了。

　　「江靜！」

　　江靜的師兄袁函嚇了一大跳，連忙對著門外大喊，「外面有人沒有！江靜暈了！」

　　袁函是典型的書生，腦力出眾體力廢柴的那種，他又不知道江靜到底什麼毛病，不敢亂搬他，只能大聲呼救。

　　好在研究所裡還是男人比較多，他這麼喊了一嗓子，立刻又跑進來兩個研究員，一起手足無措地看著暈倒在地的江靜。

　　「這，這是怎麼回事？」

　　一個研究員掏手機裡就撥120，「是不是突發了什麼疾病？」

　　「不至於吧？我們所裡每半年體檢一次，兩個月前剛體檢，江靜除了胃不太好，其他都很正常啊！」

　　另一個研究員小聲嘀咕。

　　「我們是不是要把她先扶起來？」

　　袁函看著躺在冰涼地板上的江靜，幾次想要伸手都沒敢真伸過去。

　　「萬一摔倒時候撞了頭腦袋有淤血呢？我們還是不要亂動吧？打電話通知一下她的家人？」

　　聞訊趕過來圍觀的同事們議論著。

　　現在還是清早，來上班的人不多，江靜的手機有鎖定螢幕，他們打不開她的手機找電話，後來還是袁函打人事科電話，在江靜預留的緊急聯絡人裡找到了仇復的電話，連忙給他打了過去。

　　仇復接到電話時都還沒睡醒，接到江靜暈倒的消息時嚇得牙都來不及刷臉也來不及洗，頂著雞窩一樣的頭急急忙忙地叫車去了研究所。

　　等急趕慢趕趕到了研究所，他從別人那裡得知女朋友被救護車拉走了，連歇都沒歇一下，又急急忙忙往醫院趕。

　　江靜所在的研究所建的比較偏，送去最近的醫院也有段距離，仇復趕到時，江靜已經被送入了病房，正在打點滴休養。

　　仇復現在大小也算是個名人，從進入醫院起就有不少人對著他指指點點，或是劈哩啪啦地拍照，護士站的護士也激動地向他求簽名。

　　都這時候了，仇復也顧不上什麼保護**，為了知道女友在哪個病房，他忍住焦急的心情給小護士隨手簽了個名字，得知江靜在41號床，連忙又奔了過去。

　　見到仇復來了，江靜的師兄袁函和另一個研究員都鬆了口氣。

　　他們都是男人，在照顧江靜的過程中有許多不方便，偏偏早上又沒幾個人，就他們幾個能幫個忙，在這焦頭爛額間，見到江靜的正牌男友來了，自然是喜出望外。

　　袁函大概說了一下他早上發現江靜的情況，滿臉擔憂地說：「我聽另一個研究員說她這三天都沒怎麼休息，一直留在研究所的宿舍裡。早上我去實驗室的時候看到燈是亮的，她說自己才剛剛來，可我摸了一下實驗室裡的設備，都燙得可怕，估計她是一夜都沒休息。」

　　為了保護江靜的實驗成果，他們幾個互相監督，沒有人去看她的實驗筆記，走的時候也把實驗室的門鎖上了，所以他們並不知道江靜一晚上都在實驗室裡忙活著什麼。

　　作為一個過來人，袁函並不贊同江靜這麼「拚命」的行為，「雖然所有人都希望能早點出成果，可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她瞞著其他人這麼拚命，只會得不償失。」

　　其他人並不知道江靜一個人大半夜在忙活什麼，但科研人員為了保護自己的研究成果獨自試驗的情況也是有的。

　　沒有助手的試驗，對體力和腦力的負擔往往都是巨大的，即使他和江靜私交很好，還是覺得江靜這麼做有點太「急」了，功利性實在太重了點。

　　仇復自然聽出了袁函的言外之意，但他下意識的覺得江靜不是一個不願分享研究成果的人，也不太可能做出了為了保護自己的研究成果不被人發現一個人偷偷研究的事，所以他只是謝過了袁函對江靜的好意和幫助，並沒有接腔說上什麼。

　　給江靜診治的醫生聽說患者家屬來了，連忙找了過來，見背影是個年輕的小伙子，進去就皺著眉問：

　　「你是患者的什麼人？」

　　「我是她的未婚夫。」

　　仇復聽到聲音一回頭，連忙答。

　　那醫生也挺年輕，見到仇復的長相就愣了下，指著他不敢置信地問：「你，你是那個中了五億的……」

　　才鬧出心潮新聞那麼件事，仇復也知道自己的熱度正在風頭上，只能苦笑著點頭。

　　「是我。」

　　醫生上下打量了一下仇復，似乎是不敢相信一個億萬富翁的女朋友能因為過度勞累被送到醫院裡來，冷著臉讀著江靜的診斷書：

　　「患者突然昏厥，低熱，體溫38度，咽部充血，但無明確扁桃體炎症，心電圖顯示心律不齊，初步診斷是因為長期精神壓力過大、身體長時間超負荷運行引起的過度疲勞，患者現在需要靜臥休息。」

　　「好的，我現在能做些什麼呢？」

　　仇復聽著醫生的診斷，一陣心驚肉跳。

　　「做些什麼？你應該讓你未婚妻不要那麼累！」

　　年輕的醫生不悅地說，「先生，你都已經是億萬富翁了，竟然還能讓你的未婚妻因為過度勞累而暈倒？我上一次見到這種情況是接診了一個連續加班三天的程式設計師，那個小伙子比你未婚妻還要年輕，沒有送到醫院就心搏驟停了，我們忙了一夜都沒有搶救回來。」

　　眼見著仇復被這個醫生像是訓孫子一樣的指責著，旁邊站著的袁函和另外一個研究員也覺得有些尷尬，隨便找了個理由就回所裡去。

　　「她這種高負荷的壓力狀態對她的心臟有很大的負擔，有心源性猝死的風險。最好讓她休息一陣子，暫時脫離這種高負荷的狀態，放鬆心情，適當進行一些比較舒緩的運動，加強營養的同時保證休息，她還年輕，身體會調整過來的。」

　　那醫生見仇復被訓了也態度良好，語氣好了不少，一一指點他該怎麼做。

　　「是是是，我會提醒我的未婚妻注意休息，為她多分擔一點。」

　　仇復將醫生的每一句叮囑都仔細聽著。

　　叮囑的都差不多了，這醫生還是難以理解地打量著仇復，好奇地問：「你現在都這麼富裕了，就不能讓自己未婚妻休息一陣子嗎？要是單位工作壓力大，辭職再換個工作也沒什麼啊，你又不是養不起。」

　　「我未婚妻是研究所的科研人員，可能平時工作是壓力大了點，不過她不會同意辭職的。」仇復嘆了口氣，又說，「而且，她平時也不是這樣拚命工作的，肯定是有什麼原因，這得等她醒過來才能知道了。」

　　「最好不要經常這樣，再健康的人也禁不住這麼造啊！」

　　那醫生搖了搖頭，感慨地離開了。

　　仇復送走了醫生，握著女友的手，腦子裡亂糟糟的。

　　他是知道江靜做起研究來就進入了「地獄時刻」，不理人就算了，有時候連吃飯喝水都會忘了，在那個時間段別說自己，就是她親生媽媽的電話，有時候都不會記得接。

　　一年多前，江靜就因為這個犯過一次急性胃炎，他因為這個和江靜爭執過，親自過來送飯、照顧，盯著她養了好一陣子胃才沒留下後遺症，大概是覺得自己麻煩了他，她後來做起研究來就沒那麼拼，除了一些不能干擾的情況下，也很少再手機關機了。

　　已經一年多了，她都沒有過度勞累過，之前還能抽出時間來和他一起看房子，究竟是什麼原因，讓她最近又變成了「拚命三郎」？

　　是研究所裡發生了什麼事嗎？

　　這一刻，仇復特別後悔自己沒有聽江媽媽的平時對女友多關心點，就因為自己一堆麻煩在身上怕牽連到她，他和她最近一陣子確實沒有以前親密。

　　再加上江媽媽來了本市，他連造訪她的公寓都不方便了……

　　要是結婚了就好了，如果他們結婚了，就能名正言順住在一起了，他也能好好的照顧她，她有什麼不對，第一時間就會注意到。

　　從來沒有那麼一刻，仇復想要結婚的念頭如此強烈。

　　「回去就去找個中介，把家裡小房子掛上賣了。等『築夢家』一上線，拿到分紅，我就去買套婚房，把婚結了。」

　　仇復在心裡想著，「等裝修的時候我們先住在翡翠華庭那邊，如果江靜工作忙，我就先和她在公寓裡過渡一陣子，怎麼也不能讓她把身體熬壞成這樣。」

　　正在胡思亂想著的時候，江靜的導師李教授得到消息，來了醫院。

　　「李教授！」

　　見到女友的恩師加上司來了，仇復連忙站起身招呼，「您怎麼來了！」

　　「我聽袁函說了，過來看看。」

　　李教授得到消息時也嚇了一跳，找了幾個研究員問了，得知她是讓其他助手回去後獨自留下來做實驗的，心裡也有一陣後怕。

　　「她這樣做太危險了，萬一要是半夜倒在實驗室裡，一個人都沒有，出了事誰負責？」

　　仇復原本還覺得女友累倒勞李教授還跑一趟有些過意不去，一聽他來了不關心女友的身體，只顧著什麼「負責」不負責的，心裡就有些不舒服。

　　「她應該是有原因的。」

　　仇復為女友辯解著，「她以前答應過我，會照顧好身體，在自己身體承受範圍內進行研究工作，不會無緣無故這麼拚命的。」

　　「肯定是為了我把『傑出青年』名額給了袁函的事，哎！」

　　知道江靜太過勞累暈過去的時候他就覺得奇怪，因為所裡最近沒對他們施加什麼壓力，也沒強制性下達什麼階段性任務，而且江靜剛剛完成了一項有前途又有錢途的專利，所裡正是要重點關注她的時候，不至於把自己逼得這麼緊。

　　所以他找了幾個江靜昨天一起試驗的助手問了，聽說她最近都在驗證他打回去的那篇論文，就猜測著她估計想要做出新的成績來證明自己。

　　她想做出成績的心情他理解，但是她現在的工作方式他很有意見。

　　他對她說了那麼多，告訴她科研的道路上是寂寞的，能有一些值得信任的助手和競爭對手才會不那麼孤單，她恭恭敬敬地表示明白了，可一扭頭可好，連做實驗都避著其他人悄悄來了！

　　而拚命的原因……

　　前陣子的事，他以為她已經過去了，卻沒想到她還放在心裡。

　　「什麼『傑出青年』？沒聽江靜說過啊。」

　　仇復疑惑地問。

　　「怎麼，江靜沒和你說？」

　　李教授納悶地看著這個小伙子，大致地說了一下前陣子發生的事，又恨鐵不成鋼地說：「我不是已經和她溝通過了，她也表示了理解嗎？怎麼事情過了還這麼倔，非要急著做出成果來！年輕人這麼急，這麼功利，不是件好事！」

　　他一生指導過不少弟子，江靜雖然是個女孩子，但依然是他教導過的年輕人裡最傑出的那幾個之一，也因為這個，他對她寄於更多的厚望，希望她眼光能看得長遠的，大局觀能再強一點。

　　「李教授，你這麼做，對江靜是不公平的。」

　　仇復聽說李教授因為江靜的「家庭條件」比袁函好就把名譽和獎勵給了袁函，而且還一副「為了大局著想」的領導做派，臉色不由得一冷。

　　「而且江靜都已經退讓並且理解了，您於情於理，都不該還責怪她。」仇復替自己女友抱不平著，「現在她因為工作太過勞累躺在醫院裡，您難道不該關心的是她的身體嗎？她努力工作又沒有做錯什麼！」

　　「我這是愛之深，責之切！」

　　李教授嘆息道，「我也不想我最器重的女弟子，就這麼因為太過急切毀了自己的身體和前途……」

　　也許是兩人說話的聲音稍微有點大，一直沉睡著的江靜睫毛動了幾下，眼珠子也在眼皮底下轉來轉去，努力想要睜開。

　　站在她身邊的仇復第一個發現了女友的變化，連忙按下了召喚護士的呼叫鈴，握著江靜的手將嘴巴湊近了她的耳邊：

　　「靜靜，是不是我和李教授說話吵到你了？靜靜，你聽得到我的聲音嗎？醫生說你要好好休息，你要還是累，就多睡一會，我和李教授出去說話，你再睡會兒啊？」

　　昏睡欲醒的江靜用盡力氣虛弱地搖了搖頭，拚命想要睜開眼睛，嘴裡在小聲地喊著：「教授，教授……」

　　「李教授，靜靜好像在找你！」

　　仇復連忙對著李教授喊。

　　李教授連忙湊過去，低下頭，就聽得半昏半醒間的江靜一直在喊著自己，一邊努力醒來，嘴裡一邊含糊不清地說著：

　　「李教授，小尺寸的標準CMOS製備工藝中，MOSFET的體內區域的摻雜濃度較高，表面區域低摻雜，其摻雜濃度對於TFET器件來說均過高，若完全基於標準CMOS工藝來集成，TFET器件會增大器件的洩漏電流，且對TFET導通特性會有影響……」

　　李教授先開始還沒聽清，等聽到「表面區域低摻雜」時忍不住怔住了，聽出這是她上次提交的項目書裡的內容，不由自主地又靠近了點。

　　「另外，TFET器件由於存在明顯的雙極導通效應，極大限制了 TFET器件在積體電路上的應用。降低漏端摻雜濃度的辦法可以抑制TFET的雙極效應，實現互補TFET器件，但需在標準CMOS I工藝的基礎上增加光刻掩膜版，增加了工藝複雜度和製作成本。」

　　她要做的項目，目的是為了降低成本和複雜性，自然不能出現與之相悖的結果。

　　「所以，這個項目不適合適用在小尺寸CMOS IC製備工藝上，我的結論是正確的……」

　　江靜的頭腦隨著實驗結論的呈現越來越清晰，終於完全睜開了眼睛。

　　她伸出手，用盡全力抓住了李教授的手臂，滿臉擔憂。

　　「李教授，您快把我項目書上的指導意見撤了吧！」

　　聽到女弟子在擔心什麼，李教授一下子愣在原地，而後……

　　——羞愧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