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撼人心魄的同歸於盡
第十三種人格的恐怖 by 貴志佑介
2019-11-7 21:57
真部和由香里來到傾斜度很大的樓頂上。
太陽已經落到六甲山後面去了。但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這是神留給他們的最後一絲光明。陰陰晴晴的天不知道甚麼時候又晴了,美麗的晚霞映紅了西邊的天空。忽然,空氣的味道變了,那是一種濕氣混合着水泥的獨特味道,是大雨的先兆。天又陰了。
倆人四處觀瞧,沒有看見千尋的身影。
又向前走了兒步。由於傾斜度太大,幾次險些跌倒。傾斜的樓頂,給他們一種強烈的非現實感。
腳下到處是裂縫,偷工減料的建築物隨時都有倒塌的危險,讓人感到難以言狀的恐怖。
大學建在山上,站在樓頂可以看見大阪灣。平時看上去煙霧蒙蒙的大海,現在發着白色的光。
回過頭去,平坦的樓頂上高處一塊,大概是冷卻塔,在霧蒙蒙的夜空中格外顯眼。
「是不是在那上幾邊?」由香里猜測道。
真部迅速跑到冷卻塔旁邊,抓住固定在冷卻塔側面的鐵梯子就往上爬。
山香里緊跟在真部後邊。剛才被窗台劃破的手掌碰到生了銹的鐵梯子,鑽心地疼。
突然,一道青白的閃電劃破夜空,緊跟着就是一聲霹雷。
山香里嚇得靠在梯子上直哆嗦。轟隆隆的雷聲朝大山那邊滾了過去。
「由香里!她在這兒!」真部興奮得大叫起來。由香里爬上去,朝蹲在那裏的真部身後看去。
又是一道緊跟着雷聲的閃電。今次比剛才的更近了,好像遭到了巨型轟炸機的轟炸。由香里聽見了校園裏一些女大學生的尖叫和歡呼。
由香里來到真部身邊,緊靠在他的身上。冷卻塔上地方不大,一不小心就會摔下去。越過真部的肩膀,由香由看見一個睡在紅色睡袋裏的少女。
森谷千尋!
突如其來的閃電把千尋照得清清楚楚。這個閃電落在了旁邊操場上的避雷針上,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伴隨着閃亮的光芒,把天空和大地連在了一起。由香里感到空氣裏有一股臭氧的味道。
在打雷的瞬間,真部好像凝固住了。雷聲過後,他把手伸進胸前的口袋裏,掏出一個一次性注射器和兩小瓶藥。
睡在睡袋裏的千尋嗯了一聲,奇怪的是,剛才的雷聲居然沒有把她吵醒。她好像被甚麼人施用了催眠術。
真部敲開一個小瓶,用注射器把裏邊的藥水吸出來,然後把注射器針頭朝上,把裏邊的空氣排淨。
真部正要去抓千尋的手臂,被由香里一把拉住了,「已經晚了。」
真部吃驚地看着由香里,「甚麼?」
起風了,雨也跟着下來了。
「晚了,磯良已經不在千尋身體裏了。」
「怎麼……你怎麼知道?也許只不過是睡着了。」
「不。」由香里看着雨越下越大的天空,無奈地搖了搖頭。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想看到周圍的物體,只能借助校園裏的路燈和附近建築物裏透出的燈光。
「她……磯良,在那邊,離我們只有幾公尺遠的地方。她在那裏笑,她向我們伸出一根手指頭搖晃着。」
又是一道閃電,雷聲好像遠了一點兒。烏雲的先頭部分飛快地向東滾滾而去,好像已經到達大阪上空。
真部用懷疑的目光看了看由香里,然後凝視着前方問道:「為甚麼?她在幹甚麼?既然就在旁邊,為甚麼不來殺我們?」
「也許……她在享受折磨人的快樂,馬上就殺了我們她覺得不過癮。」由香里眨了眨眼睛,盯着「磯良」所在之處。本來她是不可能看見「磯良」的,但她的感覺的影像清清楚楚地反映着那個留着長長黑髮的怪女模樣。
「鬧了半天你還真能看透我的心啊!」「磯良」舞動着無數的手腳說。她冷笑着,嘴巴咧到耳根,露出無數鋼針般尖細的牙齒,「從一開始我就認為你是個不正常的人。你的直感準確得驚人。你想用你的手段馴服所有的人嗎?」
暴雨傾盆。由香里大聲喊道:
「彌生,你贏了!求求你,不要再殺人了!難道還不夠嗎?我身邊的這個人,真部,他沒有成心扔下你不管!小時候,他曾經被關進電雪櫃裏,恐怖使他留下了害怕黑暗害怕搖晃的後遺症。地震那天,他是糊裏糊塗地跑出實驗室的。」
「……你,還真喜歡真部老師啊!所以你才拚命地幫助他,帶着他四處逃竄是吧?可是,災難哪!連你也得跟着倒霉!」
「由香里!她在說甚麼?讓我跟她對話!」
「彌生啊,我沒關係,我知道我難逃一劫。不過,真部老師……」
「我不是彌生。高野彌生早死了!阪神大地震的時候,被塌下來的天花板砸死了。我的名字叫磯良!我是森谷千尋的第13種人格!」
「你是彌生。如果你不是彌生,為甚麼揪住真部不放呢?你還在愛着真部!」
「磯良」哈哈大笑,「哈哈!真是個了不起的姑娘,為了救你的戀人奮不顧身。我非常喜歡你這種人,我要是有肉體的話,一定要擁抱你,吻你!可惜啊,太可悲了!太遺憾了……我一定要在這兒殺了他!」
由香里感到絕望,緘口不語了。她終於明白「磯良」的動機是甚麼了。她想殺真部並不是出於復仇,而是出於嫉妒。她要殺掉沒有在地震中失去肉體的真部,要殺掉天生麗質、可以輕易地得到真部愛情的由香里。如果是這樣的話,由香里拚命保護真部,只能達到相反的效果。
事情弄到這一步,由香由並不感到後悔。她覺得自己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惟一感到遺憾的是沒能救了真部。
所有的手段都用光了,如果再做甚麼的話,只能是把處於昏睡狀態的千尋扔下樓去摔死。那樣的話,「磯良」將無處存身,或許就不能再繼續殺人了。
但是,這麼殘忍的事自己肯定不會做,而且,千尋是沒有罪的。
真部再次叫道:「由香里!她在說甚麼?」
由香里默默地搖了搖頭。
「彌生!聽得見我說話吧?請你跟我對話!」
「喂!由香里,我也想跟真部老師說話。勞您的大駕,把我的意思傳達給他好嗎?」
由香里只好點點頭,轉過臉去對真部說:「她說她也想跟你對話。」
全身濕透了的真部站在甚麼都看不見的雨中,凝視着彌生那個方向。
「彌生,是我不好。我是個懦夫。我拉着你搞那種危險的試驗,結果還把你扔下不管。說多少的話也抵消不了我的罪過。
「哪裏哪裏,不要這麼客氣嘛,不要往心裏去嘛。我並不在意啊。由香里!把這話傳過去!」
由香里如實傳達給了真部。
「我一直在考慮怎麼做才能贖我自己的罪。當然,不管我做甚麼你都不會相信我。但是我堅信一定有我能做到的事!」大雨把真部的頭髮澆得透濕,緊貼在頭皮上,雨水順着髮稍滴滴達達地往下流,「我決心已定,把我的肉體送給你。這是我惟一能夠做到的事。」
由香里大驚失色,目不轉睛地看着真部。他這是犧牲自己來救我啊!但是,至於真部具體想怎麼做,由香里還不清楚。因為真部已經下了決心,心裏平靜如水,由香里無法感覺他內心的波動。
「是嗎?您的心眼兒真好。光這麼說說就夠讓我高興的了。要是我有眼睛,肯定會感動得眼淚謗沱。不過,真部老師,我想問您一個問題,您怎麼從您的肉體裏出來呢?您通過自學掌握了體外脫離的技巧嗎?」
「問你怎麼從肉體裏出來。」
「對不起啊,由香里,把我的話一字一句地傳達清楚。不然顯得我沒禮貌。」
「的確,我不能從我的肉體裏出來。可是,我可以接受你進來。我甘願默默地做你的外殼。請你利用我的肉體度過你的後半生吧。你有這個權利。」
「騙人!這不就是一種求婚方式嗎?您真的想跟我一起度過後半生嗎?白天晚上都在一起?我好高興啊!不過,老師,您就那麼喜歡我?我覺得有點兒奇怪。我看您只不過是為了救您身邊那個可愛的小妞兒而已!」
由香里從「磯良」的話裏聽出她在動搖。真部言辭懇切,多少打動了她。由香里把「磯良」的話傳達給真部以後,真部點了點頭。
「如果你想知道我是不是誠心誠意的,你試着往我的肉體裏進一下就知道了。如果我不是誠心誠意的,你是進不來的。」
由香里不等「磯良」說話,搶着說:「不行!就算你是誠心誠意地接受,當某種意識從外部侵人你的肉體的時候,會下意識地抵抗的。」
真部閉上眼睛,張開雙臂,靜靜地等待「磯良」進入他的肉體。
由香里感覺到「磯良」正慢慢地向真部靠近。
「不要!不要這樣!快停下來!」由香里大叫起來。她聽出自己的聲音裏,包含着地地道道的嫉妒!由香里心如亂麻。
聽到「磯良」邪惡的笑從真部的腦袋裏傳出來,由香里絕望了。「磯良」和真部已經開始在真部體內對話。
「怎麼了?真部老師,您不是說要接受我嗎?」
「啊……接受你。我接受你進入我的……」真部痛苦至極的雙手抱頭,呻吟着。
由香里看見「磯良」正企圖在真部的頭部定位,進而融人真部的身體。
「不行啊,我進不去!到底是進不去啊!騙人……你根本就不想接受我!」「磯良」悲痛地呼喊着。
真部不聲不響地把手裏的注射器裏的藥水向打水槍似地噴出去,又拿出另外一個小藥瓶,把裏邊的藥水吸進注射器,毫不猶豫扎進了自己左臂的靜脈。
「真部!」由香里大叫一聲。
「這是我們試驗用的LSD和PCP的混合物,可以造成體外脫離。我一定要接受你。彌生!請你進來,跟我合為一體吧……」真部的聲音越來越小,「我接受你。如果你進不來,就說明你不願意進來。快點兒!趁我半睡半醒,趕快進來!等我完全睡着了。也許就進不來了……」
「你是真心的嗎?……是真心的嗎?你真的想跟我合為一體嗎?」「磯良」叫了起來。在由香里聽來,那是歡喜的叫聲。怪物似的「磯良」,不知在甚麼時候,已經變成了一個正常的人。
慢慢地,慢慢地,精神和精神融合在一起,在某種意義上講好像兩性之間的性行為。兩個性質不同的精神往一起融合時的產生的摩擦和牴觸,變成痛苦的叫聲從真部嘴裏流洩出來。
打心眼兒裏深深地愛着真部的由香里,看着眼前今次融合,簡直比死還要痛苦。由香里難過地閉上了眼睛。
但是,誰也無法阻止今次融合。彌生和真部,兩個人的意識合為一體了。
彌生的存在突然間消失了。她已經完全進入真部的內心深處。現在,她沒有支配真部的意識,而是躺在了意識的最深層。由香里感覺到的,是彌生勝利之後的滿足感。彌生終於找到了安身之地。
真部慢慢抬起頭來。深情地看着由香里。
「由香里!」
由香里睜開眼睛,真部的意圖,她總算明白了。當然,現在跟真部合為一體的彌生也明白了,但是,讓由香里感到費解的是,彌生為甚麼不出來阻止他。
「由香里!謝謝你……」說完轉身走下冷卻塔,踉踉蹌蹌朝着樓頂邊的欄杆走去。
「站住!別過去!快回來!」由香里大叫道,雙腳卻一點兒都不聽使喚。
真部翻過欄杆,站在樓頂的突出部,雙手高高舉起,跳將下去。
暴雨中,真部的身體在空中飄浮了一瞬間,轉眼就不見了。
除了風聲和雨聲,由香里甚麼都聽不見了。
她一直呆呆地站在那裏,不知道站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