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迎着冤魂衝上去
第十三種人格的恐怖 by 貴志佑介
2019-11-7 21:57
7月16日,星期天。
由香里聽說過人的頭髮一夜之間變白的事,但她從來沒有相信過。好好的滿頭黑髮怎麼會在一夜之間變白呢?
但是,人的臉會在一夜之間變得不成樣子,由香里相信了。
真部的臉變成了另一個人的臉。他急劇消瘦,面容憔悴,眼圈默黑,最為明顯的是,臉上一點兒生氣都沒有。
辦理退房手續的時候,真部一直低着頭,儘量不讓對方看見自己的臉,可是,服務台那個大背頭,偏偏一個勁兒地看他。
如果只是可能被「磯良」殺死的恐怖,反正已經這樣了,真部還是能夠忍受的。他的精神沒有那麼脆弱。
使真部感到痛苦的,是強烈的自責和內疚。由香里理解他的苦衷,但理解的結果是痛苦。「磯良」,也就是彌生,失去了自己的肉體,寄生於他人的肉體,像一個孤鬼似地活着,對於真部來說,是無法承受的絕大的精神打擊。
昨天晚上由香里感覺到的東西到底是甚麼呢?與其說她是人,倒不如說她是一隻大蜘蛛,就像印度教的神話裏破壞和殺戮女神卡麗。由香里想起那奇形怪狀的樣子就渾身發抖。
如果那就是「磯良」的本質的話,除了殺掉她沒有別的選擇……通過談話是絕對解決不了問題的。
由香里沒有把「磯良」的樣子告訴真部。她不想加重他的精神負擔。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全力以赴找到千尋。
天陰得很沉。報紙上說,下午有今年梅雨季節的最後一次大雨。
幸虧沒有太陽,不然走那麼遠的路,一定曬得很難受。停車場距旅館大約有兩公里,他們走了將近半個小時。
真部一邊發動車,一邊故作鎮靜地對由香里說:「開始搜索吧。今天從哪兒開始呢?」
「先給千尋家打個電話,看她回家沒有。如果昨天還沒回缺一頁最大的一次精神打擊,仍然念念不忘關心由香里。
不能讓「磯良」殺了這個人,我一定要保護他!由香里在心裏發誓說。
通過夫婦岩到達西宮大學的時候,已經快11點了。因為是星期天,校園裏沒甚麼人。
由香裏頭疼得更厲害了,而且覺得噁心。你這是怎麼回事!由香里自己叱責着自己,可是那種奇怪的不快感怎麼也趕不走。
以前,在長時間不吃藥的情況下,出現過偏頭疼之類的症狀,這個星期就有過兩次嚴重的,甚至還出現過幻聽幻覺。這種症狀一般在人員餛雜的場合下出現,在這個寬廣的人員稀少的校園裏,不應該頭痛得這麼厲害。
雪鐵龍在真部的臨時研究室所在的法學系前停下來,下車以後真部對由香里說:「我去取藥,你在車裏等着。要是頭疼得厲害,一會兒我們到醫務所去看醫生,肯定有人值班。」
由香里點了點頭,靠在座位上閉上了眼睛。
她覺得不能原諒自己。剛才還發誓保護真部,就這樣的身體,保護得了嗎?
忽然,由香里覺得有點兒不妥兒。由香里本來是沒有頭痛毛病的,只有在周圍人們的感情波動非常強烈的時候,頭才會痛。那麼,現在的頭痛也一定是由於外部原因。
由香里終於想起自己對於某種特定波長的感情非常敏感。進了大學校園以後,那種特定波長的感情越來越強烈了。她集中精力在自己的意識中尋找着那種奇怪的不快感發生源。
突然,由香里從坐椅上欠起身來。不知道為甚麼,在大腦意識到之前,身體先有了反應。
「磯良」!……而且,就在附近!
由香里環視四周,看見車後百餘米的地方站着一個人。
由於距離較遠,加上那人站在建築物的陰影裏,看不清面部表情,但可以看出是一個身材苗條的穿牛仔褲的少女。
少女一直目不轉睛地看着由香里這邊,但由香里打開車門下車以後,少女的身影卻突然不見了。
「等等!頭還疼嗎?」真部提着一個公文包從法學系大樓走出來。
呆呆地站在那裏的由香里衝着真部大喊:「在那兒!她剛才在那兒!」
「啊?」
「千尋剛才就在那兒!一直朝這邊兒看來着!」由香里指着千尋消失的方向說,「沒穿校服,果然是回家換衣服去了。沒錯兒!就是她!我感到了『磯良』感情的波動!」
「好!快上車!」
雪鐵龍繞着西宮大學的校園轉了一個大圈兒。看見像千尋的女孩就追上去,追了好幾個都不是。
「她現在在哪兒,你能感覺到嗎?」
「沒有體外脫離的時候,我很難感覺到『磯良』的意識。像剛才那樣表現出露骨的敵意的時候,還能感覺到,要是她有意識隱藏起來,我就很難感覺得到了。」
「等等!也許她想逃走。」雪鐵龍的輪胎尖叫着掉了一個頭,飛快地駛出校園,「這一帶交通不便,如果沒有車的話,只能坐巴士。」
西宮大學前邊的巴士站上,沒有千尋的影子。鶩林寺巴士站,也沒有千尋。這附近再也沒有甚麼可以藏身的地方了。
「這樣看來,她肯定還在校園裏。」雪鐵龍返回校園,又在校園裏轉了幾圈,還是沒有看見千尋。
「只能是在學校裏某個建築物裏藏着。真TMD!明明就在身邊,怎麼就找不到呢?」
「把她剛才待過地方的周圍幾個建築物都找找看。」
「可是,在這麼大的校園裏找人,太難了。」
「而且,我們必須在天黑之前一小時撤走,不然就麻煩了。」
「簡直就是捉迷藏!」真部一本正經地看了看表,「現在是11點52分,看看報紙上的日曆欄,今天幾點幾分日落。」
由香里從後座上取過報抵,“7點13分。」
「好!我們找到6點13分。」
「不吃午飯啦?」
「下次給你補上,要是能活下去的話。」
「沒那麼便宜,死了你也得請客。」由香里故作輕鬆地開着玩笑,心裏卻充滿恐懼,今天也許是她人生的最後一天。
搜索完教育系大樓的時候,天陰得越來越沉了。六甲山方面傳來隆隆的雷聲,眼看着雨就要從西邊上來了。
面容憔悴的真部過不了多一會兒就看看手錶。
由香里沒戴手錶,「幾點了?」
「5點50分。」
已經尋找了6個小時了,甚麼線索都沒有。
「……真叫人無法置信。莫非不在附近?」
「我看見她以後,我們馬上就開車去追,她不可能跑得太遠啊。」
「跑哪兒去了呢?他媽的!」真部用沾滿灰塵的皮鞋狠狠地跺着地面。
「只剩下20分鐘了。」
「找到6點43分,不要緊吧?我們開車逃離這裏,30分鐘足夠了。」
「不行!到底拉開多遠的距離才算安全,我們根本不知道嘛。」
「……不管怎樣,找到最後一分鐘!」真部的感情雖然沒有亢奮到被由香里聽到的程度,但他不同意由香里的意見,是很容易感覺到的。
倆人站在教育系和工學系之間的小馬路上四處觀看,由香里的目光一下子落在了幾乎倒塌的掛着「禁止人內」的紅牌子的綜合人類學系大樓上。
「怎麼了?」真部看到由香里站在原地不動,奇怪地問。
「那兒!我們還沒找的地方,只剩下那兒了!
那裏是發現了高野彌生的遺體的地方,現在是一座無人使用的危險建築。
「可是,我們一開始就確認了那座樓是進不去人的。
「所以……那座樓對於藏身來說才是最安全的。肯定有可以進去的地方。
倆人臨近中午剛開始搜索的時候,真部就圍着綜合人類學系大樓轉一圈。所有的門窗都鎖得好好的。這座建築物受到的損壞集中在5層,一層的門窗玻璃一塊都沒碎。
他們又圍着大樓轉了一圍,還是沒有發現一個開着門窗。由香里抬頭看了看上邊幾層,倒是有幾扇開着窗戶。
「要是從上邊開着窗戶裏吊下一根繩子來,不就很容易爬上去了嗎?」由香一說。
「那也得有人先進去啊……」說到這裏,走在前邊的真部突然轉過身來,瞪大眼睛說:「對呀!咱們怎麼連這麼簡單的問題都沒想到呢?」
由香里知道真部一定有甚麼重大發現,但真部的心情太激動了,幾近觀念散亂狀態,由香里沒有捕捉到他的重大發現具體是甚麼。
怎麼回事?你發現甚麼了?」
「你想,一樓有那麼多門窗,封閉的時候就是再仔細也免不了落下一個半個的。她要是先進去從裏邊把門鎖上了,咱們在外邊當然看不出來嘛!
由香里恍然大悟。這麼簡單的問題怎麼就沒想到呢?恐怕人在強大的精神壓力之下,腦子就不轉圈了吧。
真部從雪鐵龍的後備箱裏取出一個手電筒和一把大扳子,又從公文包裏取出一次性注射器和兩小瓶藥液。
由香里看到藥液是兩種,心裏咯瞪一下,這是為甚麼?但她沒顧上細問,她現在最擔心的是時間。
「等等!兒點了?搜索整座大樓,恐怕來不及了。」
真部看了看表,“6點13分。到日落還有一個小時。搜索30分鐘,剩下的30分鐘用來逃命。」
30分鐘……由香里陷人了進退兩難的境地。30分鐘能逃到安全的地方去嗎?可是,放棄了眼前這個機會,還能再找到千尋嗎?而且,在這個無人建築物裏,可以強行給千尋注射藥物,等她昏睡過去就可以把她帶走。要是在大街上找到她,光天化日之下做得到嗎?
由香里目前只能考慮這麼多,至於將來會怎麼樣,她根本沒有時間去想。不管怎麼說,眼前的機會放過了就再也不可能有第二次了。
「30分鐘。……知道!」
真部輪起扳手照着一塊窗玻璃砸了下去。窗玻璃破碎的時候發出悅耳的聲響。他伸進手去打開插銷,縱身跳了進去。由香里隨後跳進去的時候,手掌被窗台上的碎玻璃劃破了。
他們從一樓開始一間挨着一間地找,找完四樓的時候,由香里覺得30分鐘已經用完,小聲提醒着:「晦!沒時間了!」
真部頭也不回地說:「還有10分鐘。」
通向五樓的樓梯嚴重扭曲,幾乎有一半被埋在瓦礫裏,很難叫人相信千尋能從這裏上去。由香里腳下滑了好幾次,嚇得尖叫起來。
「她真能從這兒爬上去?」
「喂!你看!」真部用手電筒照着樓梯拐彎處的平台說。
那裏分明是有人差點兒滑倒的痕跡。
「從這兒上去的。在上邊……」真部壓低聲音,JU十分肯定地語氣說。
五樓的樓道被壓扁,最矮的地方不過60厘米高。樓道裏暗得甚麼都看不清,真部打着手電筒,來到樓道中部他跟高野彌生做試驗的那個實驗室。
那個長兩米五,寬一公尺的水槽有一半被壓在水泥板下,藉着手電筒的光線,由香里看見了“ISOLATION TANK”(絕緣水槽)一排英文字母。
附近地地板上,有液體干後的痕跡,還有白色粉狀物,大概就是硫酸鎂吧。
真部用手電筒在房間裏照來照去,並沒有可以藏人的地方。
「沒時間了!」由香里着急地說。
「再找找。肯定在這層樓。你還沒有感覺到嗎?」
由香里搖搖頭。忽然,她踩到了一個紙袋之類的東西,發出「嘎啦嘎啦」的聲響。真部循聲用手電筒一照,由香里立刻把那個紙袋撿了起來。
那是一個剛剛用過的裝食品的紙袋。大概是千尋在這裏吃過麵包之類的東西吧。
「在這兒待過!肯定還在五層!」真部叫道。
「沒有時間了!走吧!」
「都到這一步了,難道還要逃走嗎?這不等於已經追上了嗎?」
看着真部的表情,由香里心裏產生了疑問。他要幹甚麼?可是,這……可能嗎?
由香里一把抓住真部的左腕要看他的手錶,真部慌慌張張地甩開了由香里的手。但是,夜光表的指針已經燒灼般刺痛了由香里的眼。
7點零8分!
「為甚麼……為甚麼騙我?」呆若木雞的由香里從嗓子眼兒裏擠出一句話。現在,就是逃走也來不及了,我們這不是自投羅網嗎?……
「沒關係,只要在前邊找到她就不要緊了。」真部用他那佈滿血絲的眼睛掃了一眼五樓的走廊,「在哪……在哪兒……在哪兒呢?」嘟嘟囔囔地好像在說夢話。
由香里下了決心。現在怎麼責備真部都是徒勞的,不如和時間賽跑,儘快找到千尋,給她注射藥物,除此以外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五層通向六層的樓梯已經被瓦礫堵死了,一層到四層都找過了,千尋還能上哪兒去呢?
突然,由香里想起甚麼似地叫了一聲,「防火樓梯!一層到四層的防火樓梯壞了,五層以上還沒壞!」
真部二話沒說,撤腿就往防火樓梯那邊跑。
打開通向防火樓梯的門,一陣強勁的晚風吹過來,差點兒把他們頂回去。他們順着顫顫悠悠的防火樓梯爬到六層,重新回到大樓裏。
走廊和房間的地板都是傾斜的,好像隨時都有倒塌的危險。不用說找人,連走路都很困難。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從六層找到九層,得找多長時間啊!」
「事到如今,只能繼續找了。」
由香里調整了一下呼吸,把自己當作彌生,苦思冥想起來。如果我是彌生,我會藏在哪兒呢?受不了,受不了,我在這座大樓裏待不下去!我是在這座大樓裏被活埋的……
「樓頂上!」
真部看了由香里一眼,顧不上問為甚麼,撒腿就往樓梯那邊跑。
樓梯傾斜得厲害,倆人抓住扶手拚命向上爬,一口氣爬到9層。心臟狂跳着,拉風箱似地喘着,只有三層樓梯,卻好像爬了好半天。
真部的手搭在通向樓頂的鐵門把手的一瞬間,由香里猶豫了,我的感覺錯了沒有呢?鐵門上了鎖沒有呢?樓頂上要是沒有千尋怎麼辦呢……
鐵門被真部打開了。由香里看到的,是外面已經變得昏暗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