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冤魂寄生於千尋肉體
第十三種人格的恐怖 by 貴志佑介
2019-11-7 21:57
白天的武庫川的景色,當然跟四天前做惡夢時看到的景色不一樣。由香里順着台階走到武庫川的河灘上。
由於不是節假日,河灘上沒甚麼人,只是偶爾有帶着流線型頭盔的單車競賽的職業選手們,騎着專用賽車,在單車專用道上飛馳而過。
千尋站在岸邊,呆呆地看着流動的河水。頭髮和校服的裙邊在風中微微飄動。
下午的微風吹在臉上,讓人覺得非常舒服。雖然聞不到甚麼河水的惡臭,但東岸尼崎市那一側的工廠冒出的煙似薄霧密佈,也不是做深呼吸的好地方。
由香里靜靜地站在千尋身邊,跟她一起看着河水。
武庫川的水質之差,一點兒不亞於東京那一帶的河流。水是茶褐色的,有的地方還呈現出深灰色,讓人想起在電視上見過的亞馬遜河,當然大小是不能同日而語的。看着那大河特有的,猛地一看分不清是向哪個方向翻滾的波浪,可以使人混亂而膽怯的心平靜下來。
「您有甚麼話要跟我說?」千尋問。從那安穩的情緒和說話聲音的抑揚頓挫來看,一定是「陶子」,由香里鬆了一口氣。「陶子」是最讓人放心的人格。
「噢,我有事想求你幫忙。」
「我?還是千尋?」
「你們,你們大家。」
「陶子」那帶着疑問的目光看着由香里。
「現在這樣的事情,不要再繼續下去了。」
「現在這樣的事情?」
由香里在水泥澆鑄的岸邊坐下,垂下雙腳,距河水大約只有10厘米左右。旁邊的「陶子」也用雙手按住裙子坐下了。
「我知道你們大家遭別人的白眼。真的,雖然只是聽說,我這五臟也像被開水煎煮似的難受。在這個世界上,不把傷害別人當回事的人太多了。不過,光靠復仇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
「陶子」靜靜地聽着山香里說話。由香里斟酌着字句繼續說,「你們大家都是為了保護千尋產生的人格。千尋痛苦的時候,你們替她分擔痛苦,鼓勵她。所以呢,我和野村老師都想讓你們合成一個,我們做了很多努力。你們大家都是千尋的一部分,大家統合起來,才是一個完整的千尋啊……但是呢,你們之中有一個人格,是一個不XX的音符。」
「陶子」還是不說話。
「這個人格,能做別的人格做不到的事。她代表你們大家,向那些欺負千尋的人們復仇。所以呢,你們大家也都受到那個人格的影響。但是,那個人格……」
「那個人格怎麼了?」「陶子」說話的口氣中帶着嘲諷。
由香里看了千尋一眼。不知道甚麼時候,那已經不是「陶子」了。千尋臉上的笑容是非常刻薄的。
為甚麼我沒有注意到人格交替呢?由香里發現,對方把感情的波動完全與外界隔斷了。
「你要是有話跟我說,直接跟我說好了。用不着特意找陶子。」是「磯良」。她的口氣好像是朋友之間鬧彆扭口氣。
由香里下了決心。既然已經到了這一步,只有直接說了。
「希望你就此打住,別再幹下去了。我知道你在於甚麼,以後不要再……」
「以後不要再甚麼?」
「不要再殺人了。」
「殺人?你講具休一點,你不想叫我殺誰?」
「誰?……誰也不要殺了。」
「是嗎?難道你是來為大村茜求情的嗎?特意把我叫到這裏來就只是為了給大村茜求情?」「磯良」意味深長地笑着。
「當然也包括大村茜……」
「騙人!騙人也沒用。你真正想幫的,是那個高高的個子,長得很英俊的男人吧?」
由香里心裏咯瞪一下子,沒想到這一咯瞪被「磯良」看出來了,「哈哈哈哈哈哈……你還挺老實的。你這麼拚命努力,原來是為了那個男人啊!」
「沒有的事。」
「你還別說,你這麼漂亮,跟他真是天生一對兒啊。真部老師還不得樂死!」
由香里聽到「磯良」說出了真部名字,頭部好像受到重重「你已經,把真部老師……」「是的。我已經把他的事,全想起來了。」「磯良」坦率
「不過,你也要注意喲,那個人,可是個薄情郎啊…」這句話把一直保持到現在的所有的遮掩都撕碎了。「磯良」心中憋了好久的激情,一下子噴發了出來。由香里受到強烈衝擊,不由地一下子自己抓住了自己的手腕。
「磯良」接着說:「那是一條漫長的旅途……」
誰也不會相信千尋這個十幾歲的少女能說出下面這些話來,更不會相信一個會有如此奇異的經歷。
同時,千奇百怪的影像,像決堤的洪水朝由香里心中湧來。她被淹沒在洪水中,連轉動一下身體的餘地都沒有,就跟着彌生追憶起那條漫長的旅途來。
1月17日凌晨,天還是漆黑一片。彌生讓真部注射了LSD和PCP的混合物之後,躺在絕緣水槽裏進入了恍惚狀態。巧分鐘以後,彌生的意識離開了肉體。
從天花板上往下看,可以看見絕緣水槽旁邊的真部,他身穿白大褂,坐在摺疊椅上,不時神經質地看看手腕上的夜光表,監視着絕緣水槽裏彌生的身體,以防她失去平衡溺水身亡。彌生全裸着身體躺在水槽裏。房間的窗戶都拉上了厚厚的窗簾,漆黑一團。彌生可以看見自己的身體,但真部只能看到一個輪廓。當然,就是她本身發生了質的變化,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這天,不知為甚麼,從實驗開始以前就覺得心裏安靜不下來。
也許是因為有甚麼不祥的預感,只有這天,彌生磨磨蹭蹭地老在原地轉圈,也只有這天,她對遠離自己的肉體感到極度不安。
體外脫離還不到十分鐘的時候,突然,超音波和電磁波等人的五感感覺不到的東西,一齊從大地裏釋放出來,升騰到尚目_漆黑一片的天空,就像大地裏棲息的無數小生物一齊發出了臨死前痛苦的喊叫。彌生捂不上耳朵,只是驚恐萬狀地飄浮在空中。那痛苦的喊叫簡直就像靈魂被勒住了脖子。
心驚肉跳的彌生再也忍耐不住了,她正要飛回綜合人類學系大樓的時候,突然感到從遠處釋放出一股巨大的能量,宛如地球內部的一個巨型水庫的閘門被突然打開,水庫裏的水一下子傾瀉了出來。
驚人的能量,步步逼近。
大地劇烈地搖晃起來。開始是豎着搖晃,接着是橫着搖晃。飄浮在空中的彌生感覺到這是一次非常強烈的地震。
綜合人類學系大樓好像一個巨大的動物,痛苦地扭動着身軀。回到5樓的實驗室,彌生看到的是從未見過的劇烈搖晃。她剛剛穿越的牆壁尖叫着裂開來,天花板分崩離析,砸在漂浮在絕緣水槽裏的彌生的肉體上,僻嚼啪啪地濺起起了水花。
沒有蓋蓋子的水槽馬上就被砸毀了,溶人了硫酸鎂的水流得滿地板都是。一眨眼的工夫,彌生的肉體已經被壓在了水泥板下邊。
「幫幫忙!老師!我的身體……」
當然,她的聲音真部是聽不到的。真部從搖晃着的地板卜爬起來,看見天花板在劈哩啪啦地往下掉,嚇得尖叫着,連滾帶爬地從門口逃了出去。
彌生覺得大地搖晃了足足有一分多鐘,但實際。上只有十兒秒。
地震剛剛結束,彌生就鑽進瓦礫堆裏,試圖回到自己的肉體上,可是她的胸部被水泥板壓着,已經停止了呼吸。
彌生瘋了似地在附近轉了半天,想不出任何辦法拯救自己的肉體,她拚命地四下尋找真部,她知道此刻真部是惟一可以依靠的人。可是,驚慌失措地竄出大樓的真部,已經跑到操場上,蹲在那裏,根本沒有回去救她的意思。她向真部哀求着,遺憾的是真部根本聽不到她的聲音。
蹲了一會兒,真部站起來,呆然地朝綜合人類學系大樓看廠一眼,轉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彌生知道,她完全被真部放棄了。
彌生再次回到自己肉體旁邊。那赤條條的身體正在變冷,緩慢地進入了化學分解過程。
這個叫高野彌生的人,永遠在地球上消失了。
這時,彌生覺得世界上所有的光線都暗淡下去,伴隨着無盡的喪失感,她被慢慢地吸入無邊的黑暗。這種無盡的喪失感,恐怕是沒有任何人經歷過的。
失去了現實感的彌生,從坍塌的大樓裏鑽出來,仿徨於黑公音的夜空。
西宮大學的建築物受損害的速度,遠遠的超過了周圍的民房。有的完全倒塌,有的倒塌了一半,還有的,像綜合人類學系大樓,中間的那一層被壓垮,9層樓變成了8層樓,搖搖欲墜。連接各個建築物的半透明的所謂空中走廊,全部掉到了地面,面目全非。
彌生從鶩林寺下山,經過甲陽園、苦樂園南下,來到夙川。這一帶的震情,也遠遠超過了她的想像。
到處是倒塌的民宅和大樓。
從瓦礫堆的縫隙裏透出無數閃爍不定的光團,那是人的靈魂的光團。光團周圍飛舞着金粉般細小的粒子,金光閃爍。漸漸地,光團形成許許多多垂直的光柱,直指蒼天,好像把大地和蒼天連接了起來。
這莊嚴的景象,就連幾乎處於麻痺狀態的彌生,都產生了敬畏之情。
看着死去的人們的靈魂升天的莊嚴景象,彌生問自己,我也死了嗎?她知道,自己的肉體確確實實已經死掉了,但她的靈魂卻沒能像那些靈魂那樣莊嚴地升天。
事到如今,她既不是生者,也不是死者。她在慘遭橫禍的大街上毫無目的徘徊。
不久,周圍漸漸地亮起來了。隨着亮度的增加,她開始感到有一種說不出任何原因的茫然的恐怖,逼着她必須馬上逃跑。她不知道為甚麼會產生這種奇怪的恐怖感。
接着,從東方過來的一道光芒射在她身上,她立刻感到全身燒灼般的痛苦。她知道為甚麼會產生那種恐怖感了。她被太陽光照射着,就像一條被放在焗爐裏燒烤的燦蜒。
光芒宛如大力神射出的箭,不斷地襲擊着她,她拼着性命迅速下降,以逃避那些箭矢的襲擊。在她下降的過程中,周圍的熱度在一個勁兒地升高。晨藹升起,白茫茫一片。彌生覺得整個世界都在燃燒。
她慌不擇路,鑽進一戶坍塌幾乎辨不出模樣的民宅,以躲避那無法忍受的光和熱。
直到現在,彌生才意識到自己的體外脫離實驗在甚麼地方犯了本質上的錯誤。與臨死體驗同步產生的體外脫離,是不會如此懼怕陽光的。
大概是本能地意識到了這一點,體外脫離實驗才選擇了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進行,並只能在深夜才能取得成功。
她在瓦礫堆下面一直待到日落。地面上的救援活動持續到很晚,人們煩躁,哭泣,憤怒。她雖然處於半死不活的狀態,但不知為甚麼,地面上的人們的痛苦,清清楚楚地變成了她的痛苦。
讓她感萬分恐懼的太陽終於沉下去了,令她感到安全的黑暗重新籠罩着大地,她從藏身的瓦礫堆下面爬了出來。
整個兒一個吸血鬼!她自嘲道。不!從完全脫離了肉體這個角度來看,自己也許比吸血鬼離開人類還要遠。
這時候,她周圍的世界在慢慢發生着質的變化。
剛剛體外脫離的時候,還保留着聽覺和視覺的感覺殘像,能看見,也能聽見。但過不了多久,聲音可以感覺得到,卻聽不到,物體可以感覺得到,卻看不到。接着,莫名的恐怖感和不協調感襲來,嚇得直出冷汗。無論聽覺還是視覺,都讓她覺得異樣。
迄今為止的體外脫離實驗,從來沒有脫離過這麼長時間。她第一次知道,體外脫離持續一定的時間以後,一切都會歸結到一個單一的感覺上。
這時候感覺到的世界,如果勉強用視覺形象來表現的話,就好像在一片灰色中加上了很多干擾視線的條紋。物體也好,聲音也好,光熱也好,都被那些條紋干擾得難以辨認。
在這個灰色的世界裏,彌生毫無目的地四處徘徊。她已經失掉了自己的肉體,卻無法自然地死亡。就這樣不人不鬼地活下去,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而被陽光燒灼而死,更叫人感到恐怖。
在意識到自己正在變成一個不人不鬼的東西的時候,彌生渴望找到一個活人的肉體。不管多麼醜陋的肉體,只要能在那肉體裏活下去……
她在夜深人靜的大街上徘徊,尋找着可以棲身的肉體。
所有的生靈是不可能看到她的,奇怪的是,當她經過一處臨時住宅的時候,一隻茶褐色帶黑色條紋的貓,從窗戶裏一直盯着她。在昏暗的月光下,那隻貓的視線一直跟着彌生轉。
在一處開着燈的臨時住宅裏,彌生找到了第一個目標。
那是一個滿臉通紅的男人。大地震使他失去了家人,失去了工作,從傍晚他就開始喝酒,喝了很多很多的酒,喝得酩酊大醉,昏昏睡去。
精神上受到巨大打擊,加上酒精的麻醉,那男人的精神活動能力極度低下。彌生悄悄地向他的意識深處伸出了觸角,打算同化到男人的肉體中去。
就在這時,男人那一直處於冬眠狀態的意識醒了過來,向彌生發起了猛烈的攻擊。
彌生嚇了一大跳,為了完全進入那男人的肉體,與之展開了激烈的搏鬥。男人認為自己是在做惡夢。
震災之前,那男人是一個汽車修理工廠的工人。惡夢中,他穿着滿是油漬的工作服,手裏拿着一把大扳子,瞪餚大眼睛看着天空。
在那個男人的意識裏。彌生變成了一隻巨大的螞蠟。螞蠟是那男人最為厭惡的生物。變成了螞蠟的彌生,張着直徑20公尺以上的血盆大口。彌生無論如何不能相信那隻巨大的螞蛾就是自己。
彌生開始採取綏靖政策,但男人的攻擊沒有絲毫的放鬆。在男人的意識裏,地震就是彌生引起的。他揮舞着大扳子,把工具箱裏的工具都拿出來朝彌生扔過去。彌生只好從男人的意識裏撤了出來。
第二和第三個對象彌生選擇了女人和孩子,可是,遇到的抵抗甚至比那個男人還要強烈。她的挑戰接二連三地失敗了。值得慶幸的是,被彌生選中的對象都做了一個惡夢就過去了。
彌生明白了,自己是無法進入精神正常的人的肉體的。精神正常的人,無論男女老幼,都井然有序地支配着自己的肉體,拒絕一切外來的精神個體寄生進來。
彌生開始尋找有精神疾病的缺乏抵抗力的目標,其結果還是以失敗而告終。嚴重的精神病患者的內部世界是荒涼的沙漠。她剛剛踏進那無邊的沙摸,立刻就變成長着人的面孔和長長的脖子的毒蟲,而遭到猛烈的攻擊。
彌生經過一片栽滿了鬱金香的田野的時候,無數的鬱金香全都變成了長着利齒的猙獰的嘴巴,都想咬她一口。
彌生徹底絕望了。這個世界上沒有她的安身之地,她只有等着發狂這一條路了。
就在這時,具有豐富的心理學知識的彌生想起了多重人格障礙患者。這類患者的日常生活是依靠各個不同的人格支配的,已經習慣了他人存在於自己的心中。進入這類人的肉體可能不會遭到拒絕,那裏也許是她的棲身之所。
對了,那個少女……彌生的意識好像受到了天神的啟發,一下子想起了那個叫森谷千尋的少女。
彌生依靠模模糊糊的記憶,開始玩兒命地尋找千尋。以前只在千尋放學回家的路上見過一次,基本上沒怎麼說話,恰巧對那副漂亮可愛的臉蛋兒,至今記憶猶新。
彌生好不容易找到了千尋的家,又找到了千尋的學校,但都沒有找到千尋。她又發瘋似地找了兩夜,終於在一家綜合醫院找到了千尋。
彌生在潛人千尋的身體的時候,基本上喪失了所有的記憶,已經達到了崩潰的邊緣。她依靠一種求生的本能,就像一頭穴居動物潛人巢穴似地潛了進去。
已經有很多人格住在那裏了。彌生一進去,人格們嚇了跳,吵吵嚷嚷地折騰了一陣,但沒有對她發起攻擊。
千尋直接向她問話的時候,她在朦朧之中甚麼也沒回答。不是因為沒有聽懂,也不是因為失去了語言能力,而是因為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惟一在腦子裏閃現的是最後在人世間用肉眼看見的一排英文字母。彌生借用千尋的左手,把開頭幾個字母寫了下來,然後就甚麼都不知道了。她沉人深海般的千尋的潛意識裏,擴散開來,進入了休眠狀態。
對於彌生來說,千尋是擴張了的自我,也是母親。彌生在千尋豐饒的潛意識的海底休眠的同時,追述了千尋的整個經歷並加以吸收。脫離了肉體的彌生逐漸喪失了作為一個人的屬性,已經乾涸了的彌生的精神,被賦予一個新名字—「磯良」,復活了。
「好了,我的旅途結束了。託今次旅行的福,現在我已經不需要絕緣水槽,也不需要藥物,就能自由地體外脫離了。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呀!怎麼樣?挺有意思的吧?」表面看去還是一個純情少女「磯良」,往上攏了一下頭髮。
由香里好像從某種咒語之下被解放出來似地,恢復了自我。
「磯良」長長的述說,就像一個嚴重的精神分裂症患者的述說,由香里聽着聽着就進入了精神恍惚狀態。從這種狀態中恢復過來以後,她感到眩暈、噁心。
由香里用手絹捂住嘴,抑制着自己沒有吐出來。
……彌生好像確實寄生在千尋的心裏。但是,難道沒有某種妖術在做怪嗎?
彌生那人的屬性越來越稀薄的精神個體,了解了干尋精神上所受到的打擊時候……
由香里不由地打了一個寒戰。
受到叔叔的性虐待和同學們的欺負以後,千尋苦惱,絕望,憤怒。在這種情況下,一個長時期脫離肉體,形成了非人的冷酷,加上被人拋棄以後產生了強烈復仇心理的彌生,將會在千尋內部產生一個多麼可怕的人格啊!
「千尋的叔叔,也是你殺的吧?」
「是啊,殺了那個人,我才第一次知道了殺人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磯良」面向大河,伸展了一下身體,「這是我多次企圖勉強寄生到別人的肉體裏去而遭到失敗以後得到的經驗。人的生命有甚麼用處。誰也不知道吧。我學會了潛人人的意識死角的方法。平滑肌,知道嗎?支配着人的意識的肌肉。……在這兒。人的心臟,脆弱極了。」
「磯良」莞然一笑,雙手放在左邊的乳房上,擺出一個正在戀愛的少女的姿勢,「心肌總是以相同的節拍收縮着的,這就是心跳。你聽,嗵,嗵,嗵……。但是,只要在心肌上稍微做點兒手腳,通向大腦的血流就會停止,用不了幾秒鐘,人的意識就沒有了。你說可怕不可怕?」
「磯良」璞嗤一聲笑了出來,「不過,那樣做……挺有意思的。真的,特好笑,大腦裏的終端呼吸中樞的開關一打開,立刻就下巴突出,呼哧呼哧地喘起來。可是,心臟怠工,玩忽職守,不管吸進多少氧氣也沒用啊!你說人傻不傻?我在圖書室看了這方面的書,叫甚麼『亞當斯托克斯綜合症』。你知道嗎?」
陰天了,從河面吹過來的風突然涼下來。梅雨季節還沒過,也許要下雨了。
「彌生,已經不會有人再傷害你了。請你不要再殺人了!」由香里拚命想說服她,「真部也好,大村茜也好,受到的懲罰已經不少了,他們都覺得對不起你,都很痛苦,所以請你不要……」
「哎喲,要下雨了……咱們回去吧。」「磯良」站起來,撣撣裙子,扭頭就走。
「彌生!」由香里大喊一聲。
剛剛踏上台階的「磯良」回過頭來,「我等你三天。三天之內,誰也不殺,我保證。」
「三天?可是,我該怎麼做呢?」
「這個嘛,你自己考慮。可以吧?三天。」千尋輕盈的身影飄上台階,在由香里視線之內消失了。
由香里呆呆地站在那裏。「磯良」的感情在最後階段嚴密地遮蔽了起來,沒有洩漏出一點兒訊息。
三天……「磯良」到底在想甚麼呢?
真部的公寓在夙川。那是一座9層的建築,經歷了那麼一場大地震,安然如故。
開門迎接由香里的真部鬍子拉碴的,因睡眠不足紅着眼睛。獨身中年男人的房間一般都收拾得很整潔,但真部的房間卻是亂七八糟。客廳裏的桌子上擺着一大堆酒瓶子,真部白天就開始喝酒了。
「今天去學校了嗎?」
「今天請了一天假。我跟他們說我感冒了……」真部坐在梳化上,雙手抱着頭,他的頭在痛。由香里從廚房裏給他倒了一杯水,他好像一個剛剛結束了沙漠之旅的人似地一口氣就把水喝乾了。
「由香里能到寒舍來,我真像做夢一樣。請坐。我這兒有點兒亂。」真部站起來想收拾一下桌子,誰知剛站起來身體就傾斜了。
由香里趕緊扶住他的胳膊,真部突然轉過身來,緊緊地抱住了由香里,不料腳下一軟,朝着山香里這邊倒了下來。
由香里趕緊用手撐住梳化扶手,總算沒有倒下。她剛想尖叫的時候,聽見了真部內心的聲音。真部根本沒有打算對她怎麼樣。
「是我把她給扔下了。」真部對自己的行為感到恥辱,
「我要不是拉着她搞那項實驗就好了。我知道她對我有意思,利用了她對我的感情……我要是不這樣做就好了。」
真部的身體哆嗦起來,由香里默默地被他抱在懷裏。
由香里並不認為真部是一個無情的人。能夠把別人的痛苦當作自己的痛苦的人,難道不是一個純粹的人嗎?
由香里撫摸着真部的後背,暗暗下了決心。不能眼看着他被殺死,如果這樣做了,下次後悔的就該輪到白己了。
「真部,你聽我說,」由香里離開真部的懷抱,抬起頭來說,「你的生命有危險。」
真部根本不理解由香里的話意思,滿臉疑惑地看着她。
由香里把森谷千尋的多重人格障礙,高野彌生變成了千尋內心的人格「磯良」,以及「磯良」至少已經殺了四個人的事,全都告訴了真部。
就連真部也不能馬上就相信由香里的話,「難道真的會有這種事?」
「我知道你不會相信,不過這都是事實。」
真部本來一直看着由香里的臉來着,現在卻躲開了她的視線。
由香里知道真部懷疑她精神不正常,於是說:「你一定以為我腦子有毛病……」
「不是那個意思,可是……」
「那麼,要是我能給你一個有說服力的證明的話,你就可以相信我了吧?」
「這……」
由香里雖然沒有聽到真部心裏的聲音,但在他的臉上看見了肯定的回答。她一咬牙,決定把一切都說出來。
「你小時候經歷過這樣一件事吧?你被塞進一個狹小黑暗的箱子裏,外邊有人拚命地搖那個箱子。」
真部啞然,心裏掀起軒然大波。
由香里接着說:「從那以後,你特別害怕黑暗狹窄的地方和搖動。大地震時你陷人梢神恐慌狀態,根源大概就是小時候經歷過的那件事。」
「你等等!我記得小時候確實有那麼一件事。」真部拚命想找到一個合理的說法,如果找不到的話,他會懷疑自己精神不正常的。這也是人心本能的防衛反應。
「如果是直感相當出色的精神分析專家,也許能推測得到。地震引起精神恐慌,跟小時候精神受到過刺激有聯繫,並不是甚麼不可思議的事。」真部心裏這樣想着,但他知道這個說法是說服不了他自己的。
「我沒有精神分析的經驗,我的直感也不出色。」由香里採用了直接打中真部要害的說法,因為她知道,等到真部冷靜下來,就聽不到他內心的聲音了。
「甚麼?你……」
「讓我們回到剛才的話題上去吧。為甚麼你被關進了一個狹小黑暗的箱子呢?」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以由香里的話作為開端,真部的腦海裏展現出很久以前的一幕。
那是真部三四歲時候的事。真部在跟鄰居家的孩子們一起玩的時候,不知道是誰突然發現了一台被扔在空地裏的雪櫃。
「雪櫃嗎?」由香里問。
真部嚇得心裏撲通一跳。那是他不想回憶的往事,但是,由香里既然說出了「雪櫃」這個關鍵詞,故事就不由自主地繼續下去了。
真部小時候,年齡不同的孩子們經常在一起玩兒,大的有小學生,小的才三四歲。其中有一個淘氣大王,一眼看見了那台雪櫃,就把雪櫃門打開,讓別的孩子往裏鑽。好幾個孩子鑽進去以後都關不上門,大家的目光一齊落在了個子最小的真部身上。
「這段往事我沒跟任何人說過,為甚麼由香里就知道是雪櫃呢?」真部心裏嘀咕着。
真部記憶的影像在繼續播放。他被淘氣大王和另外幾個大點兒的孩子七手八腳地塞進雪櫃以後,雪櫃門被嚴嚴實實地關上了。他在裏邊哭着,喊着,拚命向外推雪櫃門。但是,那門好像被甚麼吸住了似的,怎麼也推不開。當外邊的孩子們覺得關得時間太長,想把真部放出來的時候,雪櫃門怎麼也打不開了。
「雪櫃門打不開了……你特別害怕。」由香里解說道。
孩子們慌了,真部更加感到恐怖。慌了神兒的孩子們一個接一個地推卸起責任來,這個說我不知道,那個說跟我沒關係,不知道是誰「哇—」地大叫一聲,所有的孩子像受驚的兔子四散奔逃。
被遺棄在雪櫃裏的真部,面臨的可不是一般的恐怖。他幼小的心靈被死亡的恐怖籠罩着。誰知這還不算完。過了一會兒,不知從哪兒開來了一輛貨車停在了雪櫃旁邊,真部覺得自己跟雪櫃一起忽地被人抬了起來。他想大叫,可是過分的驚嚇他發不出聲音來了。
「有人來抬雪櫃了吧?」由香里追着真部的回憶做着註解。
真部驚得臉色蒼白。
雪櫃被抬到了貨車上,雪櫃裏邊的真部覺得好像被懸在了半空。隨着倒車是「倒!倒!倒」的叫聲,雪櫃劇烈地搖晃起來。在黑暗狹小的雪櫃裏,加上這毫無規則的晃動,真部的恐怖達到了極限,他大小便失禁,狂呼亂叫起來……
「你,你是……你會心靈感應傳心術?」真部說出這話以後,好像看着一個怪物似地看着由香里。
由香里看到這目光,心裏好難過,但她還是平靜地說:
「我有感情移人功能,只能聽見伴隨着強烈感情的心聲。」
「感情移人功能?難道真有這種事……」真部受到強烈的精神刺激,心裏一團亂麻。他坐在梳化上移動了一下身體,雙手抹了一把臉,用右手的拇指和中指使勁兒揉着太陽穴。
「真部,你相信我的特異功能嗎?」
「只能相信……可是……不,你是絕對不會騙我的!」真部聲音很小,呻吟似地說。
「既然如此,請相信我的話。我已經看見了『磯良』的心,那不是一顆人心。」
真部站起來,走到廚房裏,打開水龍頭用冷水沖起頭來,衝了足足有一分鐘。
幸運的是,真部是一個接受現實能力很強的人。他用毛巾擦頭的時候,表情已經恢復了平靜。
「……彌生,不,磯良,要來殺我嗎?」真部問。
「你回憶一下你在雪櫃裏時候的心情吧。你是不是認為你是被那些孩子遺棄了呢?」
真部「嗯」了一聲,他知道由香里想說甚麼。
「彌生也一樣,她認為是你遺棄了她。如果她是愛你的,她的報復心理會更厲害。」
「那也沒有甚麼不對……我是罪有應得。」
「真部,別洩氣,我們得想辦法。」
「可是,有甚麼好辦法嗎?」
真部和由香里的目光碰在了一起。是啊,怎麼辦呢?防止
「磯良」殺害真部的辦法,由香里一個都還沒有想出來過,除了在「磯良」脫離千尋的身體之前殺死千尋這個絕對不可行的力、法以外。
「……我認為只能通過對話……」
「對話了可是,對話的時候應該說些甚麼呢?」
「『磯良』給了三天的期限。她說三天之內誰也不殺。我不明白她的意圖到底是甚麼。不管怎樣,明天一早我們去見她,誠心誠意地向她謝罪。這是第一步。」
「可是,她會原諒我嗎?」
「現在還說不好,但是……」
由香里想起了「磯良」那非人的冷酷性。「磯良」真的只是要求真部謝罪嗎?還是三天以後……
「真部,她來過這個公寓嗎?」
「來過一次。研究室的同事們在我這裏吃過一次飯。」
「走!離開這裏竺」
「甚麼?」
「說是三天的期限,但誰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今天晚上就來也說不定。」
真部趕緊站起來,心神不定地環顧四周。
「不要緊,現在不在附近。『磯良』經常向周圍放射出強烈的惡意,如果在附近,我能感覺出來。」由香里安慰着真部,「說到這裏我想起一個問題,四個被害人都是夜裏被殺死的,體外脫離只有在夜間才能實現嗎?」
「也不是絕對的……」真部說着看了看表,「不到6點……我們成功的實驗確實都是在夜間進行的,理由還不太清楚……也許是因為夜裏安靜,容易進入恍惚狀態。現在的彌生可能也是如此吧。」
由香里想起在「磯良」的記憶中,陽光對她是致命的威脅。恐怕「磯良」只有到了夜裏才出來。
但是,最近幾天是陰雨天氣,在這種情況下「磯良」會不會出來,誰也不敢斷定。
「不管怎麼說,只在這裏是危險的。我們必須馬上轉移,到『磯良」,不,到彌生不知道的地方去。」
真部點點頭,二人一起走出真部的房間,坐電梯來到地下停車場。真部的車在最裏邊,那是一輛雪鐵龍。
“43號公路不通,2號公路也不通……」真部右手捂着額頭,酒好像還沒醒。
「先出去再說,出去以後在考慮去哪兒。」
汽車發動起來,不一會兒就奔馳在住宅區裏了。
由香里的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真部,我們能防止
『磯良』休外脫離嗎?」
「防止?說說而已,談何容易。」
「比如說用藥物。」
真部的眼睛立刻恢復了光亮,「有這個可能。在體外脫離實驗中,幻覺劑起了促進作用。所以,服用跟幻覺劑藥理作用相反的藥,也許能行……」剛說了一半,真部又洩氣了,「可是,就算成功了,也只是暫時的……」
「那也值得一試。千尋內心裏其他人格也許同意連續服藥,至少我們可以爭取時間再想別的辦法。現在的情況是,我們根本不知道她甚麼時候來襲擊你!」
雪鐵龍私家車的緩衝器舒服得讓人難受,由香里坐在車裏,一直豎着心靈的耳朵,監視着「磯良」的動靜。
「就是那個女孩子呀。」
真部的聲音裏充滿極不自然的緊張感。在汽車遊客旅館裏躺了5個小時也沒睡着。整個晚上都在跟恐怖作戰的神經已經極度疲勞。
由香里點了點頭。剛才一錯過去的那個走在便道上的女孩正是森谷千尋。
早晨上學時間,同學們都在朝學校走,但千尋前後50公尺沒有一個學生,她一個人孤零零的往前走。
雪鐵龍掉頭以後慢慢朝千尋追過去,學生們紛紛把臉轉向雪鐵龍。這車太引人注目了,由香里想。在停車場看見這輛車的時候由香里就有點兒擔心:跟千尋要是談不攏,讓她記住這輛車可就麻煩了。
「停車!我一個人過去,馬上就回來。」
真部長出了一口氣把車停下,由香里下車以後快步朝千尋追了過去。回頭看了真部一眼,只見他無力地趴在了方向盤上。
「千尋!」由香里叫了一聲。
千尋回過頭來。那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漂亮的女高中生,跟昨天「磯良」浮出表面時給人的印象完全不一樣。
「賀茂姐姐,您來這兒幹甚麼?」
千尋往上攏了攏頭髮,面帶笑容看着由香里,由香里馬上就認出是哪個人格了。
「是『陶子』吧?太好了。我有幾句話想跟你說,現在可以嗎?」
「現在?馬上就該上課了。」
「用不了多少時間,兩三分鐘就行。」
「嗯,不過……」
「接着昨天的話說,她—『磯良』說,給我三天時間。」
「這事兒啊,我不太清楚。」「陶子」轉身就走。
由香里咽了口吐沫,不能就這麼讓她走了!
這時,千尋又慢慢回過頭來。
那是一張沒有任何表情的臉。由香里知道,人格換了,但換的究竟是誰,由香里沒看出來,反正已經不是那個表情豐富的「陶子」了。
由香里發現,千尋的眼睛正盯着那輛雪鐵龍私家車。不過,由香里已經跟雪鐵龍拉開了相當的距離,車裏的人千尋肯定是看不清楚的。
「現在沒時間,放學以後好不好?」聲音裏不含任何感情,平板的公事口吻。
「……啊,好的!」
「學校前邊的有個咖啡店,我們在那兒……對了,今天輪到我掃除,3點半見面,怎麼樣?」
「知道了。」
「那,3點半見!」千尋好像甚麼事都沒發生過似地轉身向學校走去,晨風中,她的裙子很自然地飄動着。
由香里回甲子園飯店辦理退房手續的時候,真部去一家桑拿浴室洗澡刮鬍子,從浴室出來,真部顯得精神多了。
「雖然還有點兒早,咱們找個地方吃午飯怎麼樣?」
「……啊!」由香里模稜兩可地回答說。
「怎麼了?你好像有甚麼心事。」
「一定跟甚麼事有關係。今天早上那孩子的態度」
「那個叫『陶子』的人格嗎?」
「開始是確實是『陶子』。但中間又換了,我沒看出來換的是誰。從她的冷靜沉穩的表情來看應該是『明子』,不過,總覺得有點兒奇怪。」
「甚麼地方奇怪?」
「那孩子讓我在學校門前的咖啡店等她。我跟『明子』進過那家咖啡店,但早上那口氣分明是不知道這件事似的。」
「恐怕是忘了吧。」
「不可能,四天前的事,怎麼會忘了呢?…嗯,那絕對不是『明子』!」
在飯店大廳裏,由香里撥通了晨光中學的電話。
「你好!我是2年級2班森谷千尋家裏的人,家裏有急事,您能幫我叫一下嗎?」
過了好一會兒,總算有人來接電話了,「喂,我是森谷千尋的班主任田中。」
「啊,您好!」
田中的聲音帶着幾分緊張感,「森谷千尋上午上課的時候突然肚子疼,已經回家了。您是哪位啊?喂!喂卜…
由香里沒有答話,不聲不響地把電話掛了。
「怎麼樣?」真部擔心地問。
由香里搖搖頭沒做聲,伸手拿過電話簿查出森谷龍郎的電話號碼,又把電話打到森谷家。
「喂!這裏是森谷家。」
「我是晨光中學的,千尋同學回家了嗎?」
「千尋?千尋去學校了。」
「是嗎?那……對不起,打攪您了。」
太可疑了,由香里感到坐立不安,呆然地掛上了聽筒。
「不在?」真部問。
「啊,等等……」只打這兩個電話,還是甚麼都不知道。由香里突然想起一件必須確認的事情,她再次去撥晨光中學的電話。因為太着急,兩次都把號碼按錯了。
浩子馬上就接了電話,「喂!是賀茂嗎?」
「是我,老師,突然想問您一個奇怪的問題,昨天,學校裏有甚麼變化嗎?」
「何止是變化!現在學校陷人極度恐慌狀態,我現在正要出去。」
「出甚麼事了?」
「又死了一個學生,也是心臟麻痺。森谷千尋的同班同學,叫大村茜。這回不只是學生,連老師都慌了神,學校亂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