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高野彌生死亡之謎
第十三種人格的恐怖 by 貴志佑介
2019-11-7 21:57
交通管制儘管嚴格得很,國道43號線還是堵得要命。兩側擠滿了拉救援物資和瓦礫的貨車,由香里乘坐的巴士,蝸牛似地向前爬行。
由香里坐在車上,回憶着剛才跟「明子」的對話。「明子」確實隱瞞了甚麼,而且是完全隱瞞了。由香里的感情移人功能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強過,巴士裏沒有一個人說話,可她覺得自己就像在一個熱鬧的晚會上。
儘管如此,由香里居然沒聽到千尋心裏的一點兒聲音,只能說明她內心的人格們提高了警惕,大家齊心合力把秘密掩蓋了起來。
由香里扭過臉去,看着窗外的景象。地震雖然已經過去半年多了,但許多建築物上還蓋着苫布。頭頂上的阪神高速公路,僅僅被一排柱子支撐着。看見過倒塌的那一段高架公路的人經過這裏,都會感到沉重的威脅。
由香里後邊一個老太太一直在心裏叨叨着什麼,吵得由香里心煩意亂。現在,老太太在心裏大叫起來。
「家裏的房子塌了,誰也不來幫一把。政府部門甚麼都不管,連受災的孩子都不管!」
這時的由香里已經很長時間不吃藥了,感情移人功能非常之強,安安靜靜的巴士裏,只有由香里一個人感到吵鬧。由於堵車,從司機到每個乘客情緒都不好,但內心的感情並沒有激動得不得了。儘管如此,由香里覺得既像待在正在開飯的學生食堂裏,又像坐在在巨浪中顛簸的船上,頭痛,噁心。
昨晚經歷的恐怖,今天看到的浩子和千尋的變化,都在精神上給了她很大的打擊,都是使她頭痛噁心的原因。
她覺得再也忍受不了,只能吃藥了,於是打開手包,取出3粒粉色的藥片。沒想到剛把藥片拿出來,手一抖,藥片掉到了地板上。
不行,得趕快找!今天早上從旅館出來時就帶了這麼3片藥!由香里從座位上滑下來,跪在地上到處找藥片。可是怎麼找也找不到。
前邊一位男士站起來,慢慢走到由香里身邊。
「這個人,怎麼了?」那位男士在心裏嘀咕着,嘴上卻問道:「掉東西啦?」
「啊,藥。」
「甚麼藥啊?值得這麼找嗎?甚麼藥啊?值得這麼找嗎?甚麼藥啊?值得這麼找嗎?甚麼藥啊?值得這麼找嗎?甚麼藥啊?值得這麼找嗎?」
由香里痛苦地抱着頭蹲坐在地板上,眼前的景物在旋轉,他人心裏的聲音漸強,變調,已經分不清說的是甚麼了。
眼前伸過來一隻男士的手,手指長長的,手掌大大的,手心裏托着兩粒粉色的藥片,另一粒恐怕是找不到了。男士好像說了句甚麼,由香里已經理解不了了。趕緊說聲謝謝,接過藥片吞了下去。
過了一會兒,周圍的世界恢復了正常,不知道甚麼,巴士也開動起來了。那位男士還在由香裏面前站着呢。男士個子很高,大概有一米八吧。由香里再次向他表示感謝,男士甚麼都沒說,搖了搖頭而已。
抬頭看了看那位男士的臉,由香里吃了一驚。男士三十五六歲,像一尊雕塑。寬大的額頭,眼睛閃着智慧的光芒。
但是,男士那月牙形的眉毛微微皺了一下。這個人知道那是甚麼藥!即使沒有感情移人功能,也能明白這一點。由香里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第二天早晨由香里在旅館裏睡到10點才起來。粉色藥片的副作用讓她困得要命,昨晚吃完晚飯就睡了,一直睡了15個小時,奇怪的是還沒睡夠,要想從床上起來,是需要很強的毅力的。
由香里刷着牙,逐漸醒過味兒來了。直到剛才為此,她一直認為做了一個非常可怕的惡夢,可是那印象就像一塊方糖放進了滾燙的咖啡裏,馬上就化了。大腦的檢視活動隨着她起床已經開始,但夢的殘渣已經沉到黑暗的意識深處去了。
沖了個熱水澡,感覺好多了。先給服務台打了個電話叫他們把早餐送到房間裏來,又播104查號台,查西宮市高野彌生的電話號碼,但高野彌生沒有登錄,於是又查了西宮大學綜合人類學系的電話號碼,撥了過去。
電話通了,響了10聲也沒人接,她繼續等,響到20聲的時候,剛要掛斷,一位女職員接了電話。由香里對她說,找心理學教室的高野彌生。
由香里喜歡打電話。不需要緊張,也不會陷人對方那令人恐怖的感情泥沼。
對方的回答非常生硬,「高野彌生早就死了!」
「甚麼?甚麼時候?」由香里感到胃部受到強烈一擊。
「地震的時候嘛!」那口氣好像是說,連這個你都不知道啊!
由香里謝過對方,掛上了聽筒,撲通撲通地心跳了好一陣。
高野彌生死了?跟千尋有關聯的人物已經死了四五個了!難道高野彌生也是「磯良」殺死的嗎?一般人聽說是地震的時候死的,都會認為是房子倒了砸死的,但由香里沒那麼想。
早飯送到房間裏來了,可由香里一點兒食慾都沒有。火腿煎雞蛋一口沒動,烤麵包只咬了一小口,咖啡倒是全喝光了。
由香里決定到西宮大學去看看。
由香里為甚麼要打聽高野彌生的情況呢?因為她知道高野彌生曾對千尋的臨死體驗感興趣。如果高野彌生是專門研究臨
死體驗的,就會了解被成為體外脫離的現象是否會產生,也會了解從身體分離出去的靈魂是否能殺人。
但是,連高野彌生都死了,問題就複雜了,不過至少應該先弄清楚高野彌生的死因。
由香里從電話簿上查出私立西宮大學在黃林寺叮,又查了,一下地圖,大學的具體位置在北郊的被稱為西宮市象徵的六甲山的西側。
倒車看來是很麻煩的,由香里就叫了一輛的士。從司機那裏,第一次知道了鷲林寺的讀法。的士先向西奔夙川,然後沿着大澤至西宮的公路北上。爬上一個陡坡之後,公路被分成兩半,中間夾着一座草木茂盛的小山,好像中面隔離帶患了癌症,反常地膨脹了起來,嚴重地影響着交通。
「那是一座古墳嗎?」由香里問。
「不,那是夫婦岩。」又矮又胖的紅臉膛司機說。
「夫婦岩?」
司機為了讓由香里看得清楚一些,特意放慢了速度,但由於草木茂密,並沒有看見甚麼岩石。
「這種地方有塊岩石,不方便吧?」由香里說。
「不方便着呢。而且還很危險,這一帶是交通事故常發地帶。」
「那為甚麼不把它平了呢?」
「好幾次都要把它平了,可每次剛要開始施工,建築單位的負責人不是暴病身亡就是出交通事故。彌先生作祟。」
「彌先生?」
「傳說以前這裏是蛇神住的地方。」
由香里又一次感到自己對現實的認識含糊起來。在即將進入21世紀的現在,居然還相信這一套,讓所謂夫婦岩佔去大半邊路。但是不管怎麼說,如果站在那些人的立場上來看問題的話,停止施工就是合乎情理的了。這樣一想,晨光中學的學生們相信所謂「詛咒」,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過了夫婦岩不久,就是鷲林寺巴士站,從車站往右一拐就是西宮大學。大學前邊是一個裝飾漂亮的環島,大門附近顯得非常清靜。從的士上下來,立刻感到山上的空氣新鮮清爽。校園被綠色包圍着,這裏好像一個泡沫經濟破滅之後停建的主題公園或鄉間遊樂園,跟晨光中學厚重氛圍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跟晨光中學形成鮮明對照的還有受災程度。晨光中學幾乎看不出受災的痕跡,而西宮大學至少有三座建築物受到了毀滅性的破壞。掛着綜合人類學系牌子的9層高的大樓是受災最嚴重的一座。
大樓的第5層被壓垮,從正面看只剩下8層,但從後面看,第5層還存在,6層以上整個向前傾斜,好像時刻都有倒下來的危險。大樓周圍拉起了繩子,警告人們不要靠近。根據告示欄上的通知,由香里在一座臨時建築物裏找到了綜合人類學系。
早上接電話的那個女職員告訴由香里,高野彌生是在實驗室裏被砸死的。她用懷疑目光看着由香里,心說你問這個幹甚麼。
由香里問:「可是,地震前一天是休息日,而地震發生在凌晨,高野老師為甚麼那個時間在實驗室裏呢?」
「你問我,我問誰去呀?」女職員對由香里的提問很反感。
由香里昨天吃了藥,感情移入功能還沒有恢復,必要的訊息都得依靠口問耳聽,「那麼,高野老師的同事,有沒有清楚這件事的呢?」
「這個嘛……真部老師比較清楚。」
「真部老師現在在哪兒?」
「在上課。」
「我能見真部老師一面嗎?」
女職員雖然滿臉不高興,還是把真部老師的臨時研究室告訴了由香里。這位女職員好像對年輕漂亮的女性很反感。
真部老師的臨時研究室在法學系,研究室門上的小牌子上有手寫的「真部和彥」四個字,字寫得不怎麼樣。
上午下課的鈴聲響了,走廊上走過來一個穿着毛衣,腋下夾着教科書的高個子男人。靠牆站着的由香里憑直感確認那就是真部老師,趕緊站直了身子。
走到距由香里3公尺遠的地方,那個高個子男人站住了。
「您是真部老師嗎?」
「是的,您是?」
「我叫賀茂由香里,認識已經去世的高野彌生老師。」
由香里覺得自己因為興奮嗓門兒都變尖了。真部老師就是昨天在巴士裏幫她撿藥片的那位男士。
「在這裏請你吃飯,真是對不起!」真部有些心神不定環視了一下西宮大學的學生食堂,「外邊有像樣兒一點兒的餐館兒,可是我下午還有課,來不及去了。」
「看您說的,這兒的飯挺好吃的!」
由香里一邊吃飯,一邊想真部為甚麼要請自己吃飯。一般年輕男人總是喜歡請漂亮女人吃飯的,但要說這是真部請自己吃飯的全部理由,由香里還沒有自我陶醉到這種程度。
請初次見面的由香里吃飯,並沒有甚麼特別的理由,難道真部的心裏有甚麼感到內疚的事嗎?
「……您說您是高野彌生的朋友,可我覺得您比她年輕得多。」真部盯着由香里的臉說。
「哎呀,您這樣說話,高野該不高興了。」由香里玩笑似地說着,心裏卻一個勁兒地發毛。她連高野彌生的面都沒見過,只從浩子那兒大概知道高野彌生是個30左右的女性,就貿然過來了。
幸虧真部認為詳細打聽女性的年齡是不禮貌的,沒有再提這個話題。
「我為高野老師感到遺憾。她是關東人,老家好像是湘南的藤澤。她是因為覺得關東的地震太可怕,才跑到關西來的,誰知道來到這邊以後倒趕上了今次大地震。」
「真是的。這只能說是命運的安排了。」由香里早上沒怎麼吃飯,不知不覺地把一個份兒飯全吃完了,「可是,高野為甚麼那個時間到研究室去呢?大地震發生的時候,不是凌晨5點46分嗎?」
對於由香里的提問,真部的面部表情第一次有了反應。那是一種很狼狽的神色。由香里後悔昨天吃了藥,不然現在正是弄清楚真部的心理的最好機會。
真部說:「高野是一個對工作非常熱心的女性。因為已經決定提升為講師了,工作熱情就更高了,經常不休息,甚至住在實驗室。那天也是。」
「高野是怎麼被發現的呢?」
「地震以後,跟她聯繫不上了。後來想到說不定的在實驗室裏。等營救隊員發現她的時候,已經晚了。」
不知道為甚麼,由香里對真部的回答感到有些不信服,
「實驗室是在綜合人類學系的大樓裏嗎?」
「是,在5層。可能你也看到了,5層前邊那一半被壓垮了。」
綜合人類學系大樓的慘狀浮現在由香里眼前。人趕上倒霉,是躲不過去的。
「當時高野正在進行甚麼實驗?」
「這個嘛,三言兩語說不清楚。」真部站起來,走到旁邊的咖啡自動售貨機前,把硬幣塞進去,「賀茂小姐,喝杯咖啡嗎?」
「好的,我要一杯不加糖的。」
「您在減肥嗎?看不出您需要減肥嘛。」真部端來一杯冒着熱氣的咖啡,恭恭敬敬地放在由香裏面前。
「謝謝!」由香里覺得心情愉快起來。
「說到這兒,我想問一句,賀茂小姐對心理學很熟悉嗎?」
由香里自學過很多心理學專着,但她覺得在這裏最好自認外行,於是說:「不熟悉。」
「眾所周知,在日本,心理學大多屬於文科系,而在歐美都屬於理科系。本來是研究人的心理的科學,卻劃分到語言藝術或歷史一類去,是非常不合理的。打着心理學的旗號,把半個世紀之前的心理學著作從書箱最底層翻出來研究的大有人在。說到這裏,我想起了一項迄今為止最可笑的研究。它研究的是心理學家的名字和學說之間的關係。比如說,弗洛伊德在德語裏是快樂的意思,於是就把快樂跟性心理學聯繫在一起了。研究劣等感和對權利的重視的阿朵拉,是『我』的意思,揚格是年輕的意思……不一而足。到底是怎樣一種關係,我已經忘了。」
這些認真地研究名字和學說之間的關係的人,確實很可笑。但是,由香里想到千尋的人格的名字和性格的關係,沒有笑出來。
真部接着說:「綜合人類學系,是對人進行綜合性研究的學科。我的主攻方向是精神藥理學。我上大學讀的是藥學系。」
由香里深深地點了點頭,表示很感興趣。但她知道,真部突然變得健談起來,是想迴避不愉快的話題,緩和氣氛。
「高野的主攻方向是認知心理學,跟我的主攻方向不一樣。但是從大的方面來講,藥物也是可以影響人的精神,特別是人的認知功能的。」
「影響人的精神?」
真部明白了由香里的意思,解釋道:「當然不可能用人做實驗。一般都是用老鼠。」
由香里心想,既然如此,高野彌生為甚麼對森谷千尋感興趣呢?千尋跟藥物根本就沒有關係嘛。
「那麼……關於多重人格,沒有研究嗎?」
「啊?沒有。那不屬於精神醫學。為甚麼問我這個問題?」真部呆然地看着由香里,好像沒有受到任何觸動。由香里看到的是真部表示自己沒有說謊的表情。
「沒有別的意思,只因為聽高野說起過這個話題。」
「是嗎?這麼說,她也對超自然現象感興趣了?」真部盯着由香里,低聲笑了。
由香里不由地心跳加快,「說到超自然現象,我記得高野說她對臨死體驗感興趣。」
真部正在往咖啡裏放糖的手停住了,「是嗎?那也許是一項有意思的……研究。」真部雖然裝出毫不在意的樣子,但說話的時機分明晚了將近一秒鐘。很明顯,他在有意隱瞞着甚麼。
高野彌生被發現以後,馬上就被送到了校醫務所。但被發現時候,已經被坍塌的天花板和櫃子甚麼的壓迫胸部窒息而死亡。
但是,聯繫到晨光中學死去的3個人,假設是「磯良」殺死的,並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所以不能否認「磯良」在大地震發生之前就殺死了高野彌生的可能性。高野彌生被「磯良」殺死以後,發生了數百年一次的大地震,是偶然中的偶然。
由香里希望見見當時確認高野彌生死亡的校醫務所的醫生。
真部對由香里這種過分的探求心感到吃驚,但還是趕在下午上課之前把由香里帶到了校醫務所。不巧那位醫生不在,真部只好把她介紹給當時在場的一位護士。
那位護士身高一米七〇以上,燙着短髮。以前大概是排球隊的一名主力隊員。屋裏只剩下由香里和護士兩個人時,由香里開始問問題了。
「高野被搬送到這裏的時候,已經死了是嗎?」
「是的,屍體都硬邦邦的了。」
「死因是窒息,當時是這麼斷定的嗎?」
「嗯,當時被搬送過來的還有其他死屍,加上傷員太多,醫生也沒顧上細看,有甚麼值得懷疑的地方嗎?」
由香里由於吃了藥,感情移人功能還沒有恢復,但也能感到護士心裏充滿了好奇,「不,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想知道高野最後是甚麼樣子。」
「那時候啊,就像一座地獄。」護士回憶着當時的情景,臉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警察檢驗過了嗎?」
「啊,在那種情況下,檢驗也是走過場啊。」護士說。
可不是嘛,一下子死了五千五百多人呢。一個一個地認真檢驗,事實上是不可能的。
護士接着說:「不過,該調查的都調查了,頭髮上黏着的東西也化驗了……」
「頭髮上黏着的東西?」
「高野的頭髮上黏着一些白色的糊狀的東西。為了節省時間,委託我們大學的化學實驗室化驗了一下。」回憶起使人感到噁心的屍體的樣子來,護士皺起了眉頭。大學醫務所裏的護士,一般是見不到死人的。
一具人體模型似的全裸的屍體浮現在由香里的腦海裏。那屍體的頭髮上黏着一些漿糊似的東西。「頭髮上黏着的是甚麼東西呢?」
「不知道。大概是化驗以後認為沒甚麼大不了的吧,所以警察也沒有深究。」
那護士的腦子裏浮現出那東西的名稱,但她不認為這有甚麼重要意義,就沒有說出來。由香里的感情移人功能還不能使用,心裏急得不得了,「沒甚麼大不了的嗎?那到底是甚麼東西呢?」
「這個……好像是甚麼碳酸鎂。」
「防滑用的?」連高中都沒上幾天的由香里,化學知識是幾乎等於零,只記得體操運動員上單槓之前往手上抹的東西叫碳酸鎂。
「不,不是,我記錯了。硫……硫甚麼來着?對了,是硫酸鎂。沒錯兒,硫酸鎂。」
「硫酸鎂?」由香里根本不知道這是一種甚麼化學物質。
「不是甚麼劇毒之類的物質。大概是房子塌了以後把實驗室裏的甚麼瓶子砸碎了吧。」
由香里又問了那護士幾個問題,沒有甚麼新收穫。這時,來醫務室看病的師生多了起來,由香里謝過護士,離開了醫務室。
由香里順便去西宮大學圖書館查了一下關於硫酸鎂的資料。
百科全書上說,硫酸鎂通常指其中的七水化合物,又叫做瀉鹽……製作方法……
根本看不懂。由香里跳過它的製作方法繼續往下看。
白色晶體,味苦,有清涼味和鹽味,可溶於水,可用作造紙的充填劑和印染的媒染劑。醫療上口服用作瀉藥,治療便秘,注射對治療癲癇和心率不齊有一定療效。
雖然沒弄明白甚麼,由香里還是認真地做了筆記。
由香里沒有得到任何有用的答案,疑點反而越來越多。
由香里坐在燈光柔和的高檔餐館兒裏,目不轉睛地看着燃得只剩下很短的一段蠟燭。那蠟燭中含有香料,一邊燃燒一邊發出輕微的爆烈聲。
今晚由香里喝了不少紅葡萄酒,有點兒飄飄然。
我這樣做好嗎?由香里眼前浮現出受災者和志願者們的身影,覺得有幾分內疚。是啊,「磯良」的事怎麼辦?我到西宮大學是幹甚麼來了?
但是,好久沒有體會過的幸福感,使她輕易地原諒了自己。歡快的對話,對自己抱有好感的異性……
真部又給由香里的高腳杯裏倒滿了酒,「今天中午讓你吃食堂,委屈你了。下午要是沒課,肯定帶你到一個像樣的地方吃晚飯。」
「看您說的,我連個招呼都沒打就隨隨便便地跑到您的研究室打攪您,還在這麼高級的餐館兒招待我。」
「哪裏哪裏,是我勉強把你約出來吃飯的。不過,偶然在圖書館前邊碰上,也算是我們有緣分。看你吃得這麼香,連大師傅都會高興的。」
「真不好意思,吃了這麼多。」由香里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光線比較暗,希望對方沒看見。
「這牛舌魚還挺好吃的。跟你說實話,我沒怎麼到這樣的餐館兒吃過飯。」
「工作太忙,是吧?」
「不是因為工作太忙。大學老師嘛,又不坐班,時間還是有的。只是西裝革履地出來吃飯,總覺得有點兒那個。」
「也是。」由香里笑了。
「今天覺得感覺很好,以後還想來。」
「真羨慕您。」
「別說這種見外的話嘛。我的意思是跟你一起來。」
由香里不由地看了真部一眼,真部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昨天因服藥失去的感情移人功能已經有一半恢復了。真部內心暖暖,隨着蠟燭的火苗一起傳達到由香里心裏。
由香里想,就像這樣一直像普通人一樣生活下去該多好啊!只要堅持天天吃藥,就能把那該詛咒的功能一直控制住。直到現在,除了感情移人功能以外,還沒有甚麼東西能夠證明自己的存在。如果能像正常人那樣,戀愛,結婚,就是永遠把那該死的功能扔掉我也心甘情願!有了那該死的功能,我的人生全都被打亂了。本來甚麼都不希望聽到,可周圍的人那些可怕的情感總是湧人我的心裏。這種該死的功能,我不要!
「還沒顧上問你呢,賀茂小姐,高野跟你是怎樣一種朋友關係呢?」
面對真部突然提出來的問題,由香里感到心虛。正在這時,侍者來送餐後咖啡,暫時為由香里解了圍。
由香里在心裏罵自己,撒了那麼大謊,看你怎麼收場!以前她總是一邊聽取對方心裏的聲音,一邊編造謊言,走鋼絲似地跟對方周旋,根本用不着預先準備好一套謊話。她的感情移人功能被藥物控制住的時候,往往一籌莫展,現在就是這種狀況。
侍者把一塊方糖放在一把勺子裏,再倒上幾滴法國白蘭地,一點火,立刻燃起了美妙的藍色火苗。
「對不起,其實,我不是高野彌生的朋友。」
真部愣了一下,「這是怎麼回事?」
「高野她……曾經關心過……我表妹。」一着急,又順暢地撒起謊來。由香里在心裏又罵了自己一句:你算甚麼人啊!到時候看你怎麼收場!可眼下只能這麼對付一下了。「我表妹是西宮市一個中學的高中一年級學生。考高中的時候學習過度,精神壓力太大,神經有點兒不正常,一直在學校的心理諮詢醫生那裏接受心理輔導。」
真部並沒有表現吃驚,他頻頻點着頭,認真地聽由香里繼續往下說。
「表妹小時候,父母雙亡,是在親戚家長大的。表妹願意跟我說知心話,所以我也到學校跟心理諮詢醫生見過幾次面。高野對我表妹的病表現出極大的興趣,也到學校去過,所以就認識了。」
「高野?為甚麼……」真部臉上露出懷疑的神情,忽然想到了甚麼似地說,「這麼說,賀茂小姐不是問過我關於多重人格的事嗎?你表妹莫非是……」
真部的敏銳,讓由香里感到驚奇。「啊,我表妹……心理諮詢醫生的診斷結果是多重人格障礙。」
「多重人格……離解性同一性障礙吧?在日本是很少見的。」
「對表妹的病持這種看法的,現在只有那位心理諮詢醫生一個人。我一直跟表妹談話,認為這診斷沒錯。」
真部深思着,「不過,多重人格,跟我和高野的研究課題沒任何聯繫啊。高野為甚麼對你表妹的病感興趣呢?這一點我搞不懂。」
「是嗎?」由香里認為真部沒有說謊。已經有恢復的感情移人功能,覺得出真部內心有太大的混亂。對了,還有一個關鍵詞,「臨死體驗……」
「甚麼?」
「高野的一個研究課題,臨死體驗,跟我表妹的病沒有關係嗎?」
真部的表情發生了細微的變化,「不能說一點兒關係都沒有。研究表明,臨死體驗是腦內麻藥類物質作用的結果,這跟高野研究的認知心理學,我研究的精神藥理學都可以說是有關係的。但是……」
真部說到這裏,用餐巾擦了擦嘴。人在企圖隱瞞甚麼的時候,大多是用手碰碰嘴巴的。
「你表妹有過臨死體驗嗎?」
「有過。小時候,表妹一家三口坐的車摔進了山谷裏,父母當場死亡,表妹也昏迷過去,叫甚麼體外脫離?」
真部端起高腳杯,把杯裏的殘酒喝乾。倆人都不說話了,場面有些尷尬。
由香里突然感覺到從真部心裏發出一種特殊的波動,那是一種只有由香里才能感覺到的波動。因為由香里具有感情移入功能,而且她在作為一名志願者去各個避難所巡迴時,經常感覺到這種波動。
「我對剛才的談話很感興趣。賀茂小姐,現在談談你自己怎麼樣?」真部不動聲色地把話題換了。
「……可以啊。不過,你別老是賀茂賀茂。*叫我由香里好了。我從小就被人叫做野鴨子,我對我的姓有自卑感。」
真部笑了,那笑好像某個外國電影演員。「我看這是一個有來由的好姓。這個姓的來源是『神』,你知道嗎?」
「……不知道。」
「我在一本書裏見到過,賀茂是日本最古老的姓氏之一,原意是古代的神官。不過,我更高興叫你的名字。好,由香里,談談你自己的事吧。」
「我自己的事……談甚麼呢?」由香里微笑着,心裏卻有些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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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語裏,「賀茂」和「野鴨子」發音是一樣的(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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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話實說?當然不行!我住過精神病醫院,現在做的是見不得人的工作,能說嗎?
到現在為止,由香里對自己的工作沒有感到過特別的羞恥。但是,要讓她告訴眼前這個可以成為自己戀人的人,是另外一回事。還有,我能告訴他我是個具有感情移入功能的人嗎?如果公開了這個秘密,恐怕我周圍方圓一公里以內,沒有一個男人敢於靠近。甚麼樣的男人能喜歡我這樣的女人呢?
由香里從內心深處湧出一種絕望感。剛才那種愉快的心情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要是關於你的事,我甚麼都想聽。」真部認真地說。一直待在象牙塔裏的真部,眼睛裏還保留着童真。
由香里不想再說謊了,「我……因為某種說不清的理由,離家出走……確切地說,已經跟家庭脫離關係了。
真部內心受到強烈的衝擊。」
「所以……我一直是一個人生活。」由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真部老師是藥學系畢業的,我掉在車裏的藥片是甚麼藥,你一定知道得很清楚吧?我雖然很不願意觸及這件事,但我不能不坦白地告訴您,我得經常到醫院裏去取那種藥,定期服用。我……」
「好了,別說了!不要再說下去了。」真部打斷由香里的話,一把握住由香里放在桌子上的手,由香里茫然地一動不動地被真部握着。
「對不起!我沒輕沒重地問起你個人的事情來了。誰都有不想說給別人聽的事,我也一樣。我……一看見你就喜歡上你了。你有甚麼樣的過去,跟我沒關係。」
由香里滿臉通紅地低下了頭。
「我們出去走走吧。晚風一吹,肯定會很舒服的。」真部站起來走到由香里身後,幫她拉出椅子。
二人走出餐館兒,沿着蘆屋川散步。由香里心情漸漸平靜下來,自然而然地挽住了真部伸過來的胳膊。
「地震的時候,這一帶震級是7級。」真部指着聳立在江邊的建築物說,「那邊災情較輕,因為大樓蓋得結實,好多店鋪早就開始營業了。我們大學災情可就嚴重多了……一塌糊塗。」
由香里眼前立刻浮現出5層被壓垮了的綜合人類學系大樓的景象。
「真部老師!?」
「由香里,不叫老師不行嗎?」
「你跟高野彌生關係很好嗎?」
「關係很好?甚麼意思?」
「比如說……是不是戀人關係?」
真部站在逆光的位置,由香里看不清他的表情。
「想不到被你誤解了,那我就說詳細點兒吧。作為一個合作者,高野是非常優秀的,也是很熱心的。由於性格的關係,周圍沒甚麼人說她的好話,但我覺得她是個好人。作為私交,我們多次在一起吃過飯。不過,我從來沒想到過跟她建立戀愛關係。即便她沒在地震時死去,我也不會想到那裏去。」真部停下來,轉向由香里,「你可就不一樣了。」
真部說完,慢慢向由香里靠過來,兩隻大手搭在了由香里的肩上。
由香里沒有躲避。見面時間不長,由香里就從心底裏愛上了真部。她身子一軟,靠在真部身上。
真部擁抱的動作有些笨拙,好像不會擁抱似的。他抓着由香里的雙肩,把嘴唇壓在了由香里的嘴唇上。
這是由香里的初吻,由香里還是處女,還沒有被男人擁抱過。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長長的初吻結束了。真部一直把由香里送到蘆屋車站,叫了一輛出租汽車。由香里心情好極了,就像在做一個甜美的夢。
「還能再見到你嗎?」分手的時候,真部戀戀不捨地問。
由香里微笑着點點頭。
真部也微笑着,含情脈脈地看着由香里。
這時,由香里突然想起一個問題,「真部,我忘了問了,發現高野的遺體的那個實驗室裏。放着硫酸鎂來着嗎?」
剛剛轉身轉了一半的真部呆住了,雖然只是一瞬間,卻好像經過了很長時間。
「啊……高野死的時候,身體上確實黏着一些硫酸鎂。我也問過帶察,警察說沒有甚麼特別需要注意的,雖然實驗室裏並沒有放着硫酸鎂。
「是嗎?」
真部內心產生了動搖,被由香里十分清晰地感覺到了。由香里強裝笑臉,說:「今天太謝謝您了!請我吃那麼好吃的東西,我好高興。
「我也很高興。再見!」
「再見!」
的士門關上了。車子開動以後,由香里從後窗看去,真部正在走進蘆屋站。
由香里坐在昏暗的的士裏,手緊緊抓着手絹。當由香里唐突地問到高野是不是真部的戀人的時候,真部為甚麼沒有生疑呢了
由香里在自我抑制力很強的真部的感情裏,感到了許多受災者共有的「倖存者罪惡感」,而且其強烈程度是至今沒有遇到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