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危險的第13種人格 - 第十三種人格的恐怖 - 懸疑靈異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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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危險的第13種人格

第十三種人格的恐怖 by 貴志佑介

2019-11-7 21:57

那個叫森谷千尋的少女5歲時經歷過的關於「對象喪失」的記憶,給由香里留下了難忘的印象。
第二天,由香里又一次來到了森谷千尋的病室。
千尋在睡衣外邊套了一件肥大的上衣坐在窗前,正聚精會神地看小說《挪威的森林》。那是昨天由香里留給她的。由香里說,光看字典和《雨月物語》不是太單調了嗎?千尋讀書的速度很快,上卷已經讀完,現在正在讀下卷。
由香里叫了千尋一聲,千尋抬起頭來,笑了。看到這笑容,由香里在心裏驚叫了一聲。眼前這個少女跟昨天完全不一樣了。昨天是愁眉苦臉的,好像在思考着甚麼嚴重的問題。現在呢,面頰顯得飽滿,臉色也很好。
「這本小說有意思嗎?」由香里問。
千尋說:「啊,除了主人公渡邊的性格我不太喜歡以外……我看到玲子把心裏話說完了的地方了。」
玲子是小說中的一個人物,在受命運的捉弄下,多次毫無道理地受到精神打擊,最後被送到精神病醫院去療養。
由香里說:「住院的時候看這種書也許不合適。我是偶然帶在身上的,就這麼一本。」
千尋搖搖頭,認真地在讀到的書頁裏夾上書籤,把書合上,「我倒不這麼認為。雖然死了很多人,但並不讓人覺得討厭。怎麼說呢,小說所描寫的,跟現實不一樣。小說裏的生活總是有緩衝,不像現實生活那麼殘酷。」
恐怕千尋面臨的現實比小說裏描寫的內容還要殘酷吧,由香里心裏這樣想着,嘴上卻說,「那太好了。昨天我回去以後,一直在擔心這本小說會影響你的情緒呢。」
千尋歪着頭問:「不過,精神病醫院,真像小說裏描寫的那樣嗎?」
由香里過去在精神病科住過院,千尋是不可能知道的。由香里明知道千尋的問題沒有任何惡意,但還是覺得有些敗興,「啊……這個嘛,小說中有理想化的描寫吧。作者希望這樣,就寫成這樣嘛。」
「是嗎?是這樣啊。」千尋覺得有些失望。
由香里走進病室以後,心的耳朵一直在聆聽着千尋內心的聲音,但還沒有聽到甚麼。,也許千尋是一個感情起伏不大的人吧。
即便如此,總覺得現在的千尋和昨天那個態度冷淡的千尋不一樣,現在的千尋,是非常坦率的。以小說為話題打開僵局看來是做對了。
「您今天來也是為了跟我聊天兒嗎?」
「是啊。昨天時間太短,沒怎麼說話不是嗎?今天我給你帶了點兒禮物來。」由香里說着從包裏拿出一個裝滿了紅茶的小暖瓶和一盒忌廉蛋糕。
千尋「哇——」地歡呼起來,引得病室裏其他病號不約而同的看她,她趕緊用手捂住了嘴巴。這時候的千尋,完全是一個甚麼顧慮也沒有的十幾歲的少女。由香里的臉上也綻開了笑容。
千尋回到床上,由香里為了不讓護士看見,把帘子給她拉上,然後在床邊坐下,打開小暖水瓶的蓋子,給千尋倒了一杯冒着熱氣的紅茶。
「哇—,好久沒喝過紅茶了。醫院的伙食,只考慮營養平衡,不考慮好吃不好吃。」
「所以我給你買來這些東西。不瞞你說,我也想吃了。」
「……可是,您為甚麼對我這麼關心呢?在地震中受傷的人不是有很多嗎。'
「沒有特別的理由。」
「莫非是……」突然,千尋的話中斷了。由香里一看,只見她那端着紅茶的手頂住了太陽穴,動作跟她的年齡極不相稱。「……跟我談過話的那個老大媽跟您說我甚麼來着?」千尋抬起頭來,好像頭很疼似地皺着眉頭。
「你是指青木女士?」
「不知道她叫甚麼,我只知道她說話太叫人討厭。那個老大媽是怎麼說我的?」
由香里突然感到千尋的身體內部甚麼地方動了一下,那是一種很微妙的變化,打個比方說,就是剛才坐在這裏的人站了起來,把座位讓給了別人……
這樣一想,由香里發現千尋的表情完全變了。剛才那個很有理智的,給人的印象很好的少女,眼神變得非常狡黠,眯縫着的眼睛裏的黑眼球在抖動着左右搖晃。
是人格交換發生了嗎?由香里想。
「沒說甚麼,只不過對沒能跟你談好表示遺憾,希望我替她繼續和你談。」
「騙人!」突然,由香里聽見了千尋內心的聲音,嚇了一跳。
「這話肯定是騙人的。那個老大媽,肯定說憂子和我的壞話來着。」
由香里端起紅茶喝了幾日,以掩飾自己的心虛。
很明顯,現在千尋內心那個充滿了憤怒和敵意的人格,跟剛才那個和由香里對話的少女是完全不同的。現在的人格,不僅思考的語言是關西方言,連語調都是關西味兒的。
由香里認為,在千尋的內心,至少有「憂子」和「我」這兩個不同的人格存在。
「本來呀,憂子是很憂鬱的。沒辦法呀,優子就是憂鬱的意思呀。人們都說呀,作為一個主人,像我這樣憂鬱哪行啊。」
「一邊待着去!」由香里聽見千尋的內心又出現了一個聲音。
「……不過,能跟你在一起聊聊真是太好了。遇到大災難以後,很多人在精神上都垮掉了,可是你呢,看不出有一點兒灰心喪氣的樣子。」由香里覺得沉默久了不好,於是一邊適當地說些無關緊要的話,一邊全神貫注地傾聽千尋內心的聲音。
「開始覺得受到不小的打擊,不過,已經習慣了……」千尋說話的聲音尖細,斷斷續續的,就像在生硬地念台詞。
現在說話的是誰呢?想到這裏由香里不禁感到毛骨悚然。千尋的內心有兩個人格在爭奪主導權,說話的聲音誰的都不像,好比拔河比賽拔到不分勝負的時候,還沒倒向任何一邊。所以那聲音跟沒有人格的機械人說出來的話一樣。
「陽子!一邊待着去!現在不是你出來的時候!讓我來對付坐在病床前邊兒的這個人!」隨着千尋內心這個聲音的出現,她又用手頂住了太陽穴。
「你怎麼了?頭疼?」
「啊……不,已經,不要緊了。」說這句話的人格,又恢復到那個愛讀書、講普通話、給人良好印象的少女身上去了。由香里感到頭暈目眩,她對現實的感覺變得模糊不清了。
「陶子!記住!」千尋的意識深處聲音響了起來,像舞台上的演員甩出一句台詞。與此同時,從千尋的身體上表現出來的感情變得平穩了,內心的聲音完全聽不見了。
「陶子」?由香里知道了,千尋內心至少存在三個人格,即
「優子」、「陽子」和「陶子」。千尋本來的人格是甚麼樣子的呢?還有,「主人」啦,「憂子就是優郁的意思」啦,到底指甚麼呢?
「真好吃!這忌廉蛋糕真好吃!都是新鮮忌廉呢?我呀,特別不喜歡加了用牛奶和雞蛋做的假忌廉!」千尋,不,「陶子」好像甚麼事都沒發生過似地喝着紅茶,大口地吃着忌廉蛋糕。
撤吧,由香里想,這是我力所不能及的。過於相信自己的能力是危險的。用自學的那點兒心理學知識,對付這個多重人格障礙的患者,恐怕太莽撞了吧。就算我能聽見她內心的聲音,下一步該怎麼辦呢?一點兒把握都沒有。弄不好會導致無法挽回的後果,這可不是我所希望的。千尋需要的是有執照的心理諮詢醫生或精神病科的專家。
但是,怎麼對專家們說呢?由香里不知如何是好了。如果把自己具有感情移人功能的事隱瞞起來,就判定森谷千尋是一個具有多重人格的少女,有說服力嗎?
想到這裏,由香里問道:「哎,你在學校裏有沒有可以向他訴說煩惱的老師呢?」
也許是由香里問得太突然吧,「陶子」猶豫了一下,但馬上輕輕地點了點頭。
「班主任老師?」由香里問。
「不是。」
「那是哪個科目的老師呢?」
「理諮詢醫生,野村老師。」
「每星期幾次?是固定的嗎?」
「差不多每天吧。學校裏有談話室,野村老師每天都在那裏。高興的時候就可以去那裏玩兒玩兒。」
對了!由香里一下子明白了。為了解決學校裏學生欺負學生的問題,文部省數年前就決定在小學和中學設置常駐的心理諮詢醫生,但在一部分公立實驗學校裏,只設置了臨時心理諮詢醫生。看來千尋她們學校心理諮詢醫生是常駐的,這麼說,千尋所在學校一定是一所有名的私立學校。既然有專門的心理諮詢醫生,一定了解千尋的家庭情況等背景,如果千尋經常找心理諮詢醫生面談的話,心理諮詢醫生也許知道千尋的多重人格障礙問題。
「可是,您為甚麼要問這個問題呢?」
她—這個叫「陶子」的人格,絕頂聰明,隨便給她一個回答是不行的。想到這裏,由香里說:「你看,我不可能永遠做你的談話對象吧。所以呢,你出院以後回到學校,誰當你的談話對象呢?我是替你擔心啊。」
「您的意思是說,我是個精神有問題的人啦?」雖然裝作開玩笑,「陶子」的問話中隱藏着銳利的鋒芒,卻讓由香里感到害怕。
「不不不……不是這個意思。」由香里雖然在否定,但連她自己都覺得心虛。就在這時,千尋內心同時冒出來許多的聲音。
「她好像已經知道了甚麼,當心!」
「我不是說了嗎?對這個女人,放鬆了警惕可不行!」
「那個討厭的老大媽,一定跟她說過甚麼了!」
「她是個奸細!」
「不過,我倒覺得她不像那樣的人……」
「陶子!多餘的話一句也不要說!讓她說!」
由香里拚命壓抑着從千尋內心湧過來的聲浪,到底有多少個聲音,數都數不過來了。作為一個具有感情移人功能的人,由香里窺視過各種各樣的人的內心世界,但像千尋這樣的多重人格一次也沒見過。自己面前這個人,到底是一個人呢,還是一群人呢?
由香里雖然已經很有自信來保持面部表情的平靜,但也不得不掩飾一下,「……其實,青木女士是為你擔心哪。」
「為甚麼?」
「因為你家裏人沒有來看你啊。」
「啊,叔叔也好,嬸嬸也好,都覺得沒有必要來看我。本來他們就對我漠不關心,現在又忙着蓋房子,哪有時間來看我呢!」
由香里知道自己捅着了對方的痛處,這是危險的賭博。但是,在現在這種情況下,只能這樣做了。
「還有呢,她也擔心你現在的心情。你的心情變得太快,怎麼說呢,每次見你,都像變了一個人。」
由香里剛說完,就聽見千尋內心的各種人格大聲嚷嚷起來,都是提醒千尋要警惕的歇斯底里的、恐慌的聲音。
由香里集中精力,一個一個地數着千尋內心那些人格。一個……兩個……數到第六個的時候,她分辨不清了,經推測,千尋內心存在的人格在10個以上。
「我……是個性情不穩定的人。」千尋說。
「我看也像。」由香里的賭博好像是成功了,千尋(實際到J氏是誰呢?)說話的聲調變得很低,似乎又頭痛起來了,一個勁兒地眨着眼強忍着。頭痛大概是人格交替的時候必然出現的症狀吧。
「欺負千尋……她是敵人!」
由香里聽到千尋內心這個聲音的時候,全身凍僵了似地呆住了。那聲音裏隱藏着的感情能量之強烈,超過了所有的人格。由香里甚至覺得自己的臉色都變了。
「敵人……奸細……欺騙千尋……折磨千尋……敵人!」
簡直令人難以置信。由香里還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奇怪的人格。這個人格跟千尋內心的其他人格是隔離開來的,智力很低……或者可以說忍受着很大的心理壓力,思考的時候很難形成像樣的語言。但是,其強烈的意志和攻擊型性格,根本不像是一個女高中生。
「不行啊……磯良!你走開!」
剛才,支配着千尋的是一個叫「磯良」的人格,她顯然不服從那個處於領導地位的「陶子」的指揮,儘管「陶子」在大聲叫喊。千尋慢慢地向上翻起眼珠瞪着由香里,那眼睛就像蛇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表情的變化也比剛才人格交替時劇烈得多,無法叫人認為她跟剛才的千尋是一個人。
「磯良……」千尋的臉痛苦地扭曲着,閉上了眼睛。人格交替再次開始,「磯良」沉入無意識的暗處,代替他行使職權的又是一個新人格……
「對不起,不知道為甚麼,剛才頭疼得厲害。」千尋說。
「不要緊嗎?應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是我勉強你說話。」由香里一邊應付着跟千尋說話,一邊慶幸那個叫「磯良」的人格走了。
「我經常是這樣,說頭疼就頭疼。也許是因為地震時給我砸的。」新登場的人格很巧妙地把話茬兒接了過去。新人格的性格很像「陶子」,說話的聲音比「陶子」要低沉,但十分清晰,好像電視台的播音員。那微妙的差異,如果不是由香里這樣的具有感情移人功能的人,是分辨不出來的。新登場的人格比「陶子」還要聰明,但比「陶子」待人冷淡一些。
「再好好檢查檢查吧,頭部的傷,不注意可不行。」由香里建議說。
「做過腦電圖了,說是未見異常。」
「那你好好休息吧,今天,我就回去了。」
千尋圓圓的眼睛緊盯着站起來的由香里,「您還來嗎?」
由香里從千尋的眼神裏看出她真心希望再次見面,那溫暖的好意的波動,一波緊接着一波朝由香里湧來。少女孤獨的心情打動了由香里,她想,說不定這少女在向我求助呢。千尋並不是一個脫離了人類社會的存在,她是一個剛滿17歲的少女,她的人格分裂成為若干個,一定是為了越過某些令人痛苦的障礙,是一種自我防衛的手段。
「來,一定來。一言為定!」由香里笑着對千尋說。千尋安心了,緊張的表情緩和下來。沒有絲毫的做作,那是真實感情的流露。
今天運氣不錯。由香里從病室裏出來,沒碰上一個她認識的志願者。她不想跟任何人說話。
走出醫院,裹着沙塵的大風吹在身上,刀割似地疼。背部肌肉好像凍成了冰,冷得渾身哆嗦。不知道甚麼時候出了一身冷汗,把內衣都濕透了。回旅館換一身內衣吧,不然非感冒了不可。
我應該撤了。我勝任不了,這是非常清楚的。這裏沒有我能做的事……
在甲子園車站,就像戰爭剛剛結束似的,人們扛着大個兒的行李往車上擠。由香里好不容易才擠上車,一個勁兒地對自己重複着在路上所想到的話,但始終沒能說服自己。
開始她想去千尋的學校去找那個叫野村的心理諮詢醫生,透露一下千尋具有多重人格就算了。可想來想去覺得只這樣做是遠遠不夠的。
迄今為止,由香里因為具有感情移人功能,不管喜歡的還是不喜歡的,看到過各種各樣精神不正常的人的內心世界。這些人的一個共通點就是極端的自我中心主義,以及對於他人的痛苦缺乏同情心而形成的冷酷性。但是,這些人在盛怒之下採取的過火行動,跟一般人也沒有甚麼區別。
那個叫「磯良」的人格,就像被人捅了窩的馬蜂,正處於兇暴的怒潮之中。由香里已經聽到了那隻馬蜂嗡嗡的叫聲。「磯良」缺乏作為一個人的熱情,她的激怒屬於爬蟲類冷酷的激怒。即便是通過感情移入功能稍稍解凍一下,也會使由香里的心凍成冰塊。
而且,「磯良」是一個很不吉利的名字。
由香里小時候讀過的《雨月物語》裏有一篇《吉備津的鍋》,細節回憶不起來了,但故事裏邊登場的不祥冤魂叫磯良,還殘留在記憶裏。
不行!由香里拚命地抓着車上的吊環。那個叫「磯良」的人格,肯定會給千尋,給周圍的人們,帶來萬劫不復的災難!如果是這樣的話,又該怎麼辦好呢?由香里陷人了進退兩難的境地。千尋的內心有一個不能看着不管的危險人格,如何在不暴露自己具有感情移人功能的情況下把這一事實告訴心理諮詢醫生呢?
由香里在自學心理學的過程中,一直避免跟心理學專家見面。精神病科的醫生倒沒有甚麼可怕的,醫生嘛,始終是遵從客觀的診斷來判斷病情,精神病研究學會沒有正式承認的東西,絕對不會貿然作出診斷。在日本,多重人格障礙的診斷問題就是其中一例。
但心理學者和心理諮詢醫生就不一樣了,他們更重視印象和直感。所以,他們之中的平庸之輩沒有一點兒用處,就算有那麼一些具有非凡洞察力的人物,也會一下子就把精力集中在由香里的特異功能上。他們一下子就能看出由香里具有「感情移入」的特異功能……
算了吧,躲遠點兒吧,別再參與這件事了。這是一個具有現實性的判斷。
你已經夠過分的了,快要出問題了。你又不想當甚麼聖母,偶然幫助了幾個有心理障礙的人,就想拯救整個人類,你做得到嗎?
誰也救不了她,應該撤了。特意到心理諮詢醫生那裏去,不是自找麻煩嗎……
可是,千尋的身影總是固執地浮現在由香里眼前。
私立晨光中學,坐落在兵庫縣尼崎市和西宮市之間的武庫川河畔。這是一所升學率很高的中學。校園裏的銀杏樹整整齊齊地排列着,給人的印象是一所大學。建築物是漂亮的茶色瓷磚裝飾的,讓人覺得厚重紮實。猛地一看,並看不出大地震以後的痕跡。
經志願者們的指導老師—神戶大學精神病學系的館林先生介紹,由香里來這裏找到了心理諮詢醫生野村浩子。浩子看上去有30多歲,高高的鼻梁,很漂亮。沒有化妝,頭髮隨意地扎在腦後,是趕時髦的年輕小伙子們喜歡留的那種馬尾式髮型。自大褂的上衣兜裏,不知道為甚麼插着五六支原子筆。
由香里在梳化上坐下的時候,無意中看見浩子中指有被香煙薰黃的痕跡。心想這麼漂亮的人對自己的外表這麼不經心,真是少見。
「噢,賀茂小姐吧?協助治療心理創傷的志願者,特意從東京來的,累壞了吧!」口氣豪爽,但聲音是很柔和的,讓人覺得和藹可親。由香里剛認識她兩三分鐘,就開始對她抱有好感了。
「哪裏哪裏,跟受災者們吃的苦比起來,我這點兒累算不了甚麼。」
「嗯,優等生的回答。你去看望森谷千尋同學啦?謝謝你!我也一直想去看她,可平時脫不開身,只有星期日才有時間。對了,你抽煙嗎?」
由香里順着浩子的視線,看到了特意放在書架頂上的打火機和煙灰缸。
「不抽。」
「是嗎?太好了,我,戒煙了,從今天早上開始戒的。」野村浩子突然想起來甚麼似地站起來,用暖瓶裏的開水沖了一壺茶,給由香里倒了一杯。由香里謝過浩子,端起茶杯來一看,茶杯裏的茶垢已經是大圈兒套小圈兒了。她做了一個喝茶的樣子,又把茶杯放回茶几上去了。
「……為了去協助治療受災者的心理創傷,我跟學校請假,可是學校不准假。這裏每天也夠忙活的。學生家裏大事小事也不少。神戶大學的館林先生,是我高中同學。他對我說,別在本地守大門了,快來當一個為受災者提供精神援助的領導吧!可是,目前的我還做不到想幹甚麼就幹甚麼。」
浩子很愛說。由香里雖然不是來向心理諮詢醫生訴說煩惱的,但浩子的話聽起來讓人覺得心情愉快,於是就靜靜地聽了起來。
「對、對了,森谷千尋怎麼樣了?身體還好嗎?啊,你特意到我這裏來,一定是有甚麼事吧?」
浩子突然緘口不語了,一直盯着由香里,意思是,你怎麼不說話呀?由香里猶豫了一下,把茶杯送到嘴邊又放回去,乾咳了一下,終於開始說話了。
「森谷乾尋身體很好。可是,我覺得她精神方面有點兒問題。」
「問題?甚麼問題?」
「開始跟她談話的是別的志願者,是當地的一個家庭婦女。她說千尋有時候能夠說說自己的心裏話,有時候又變得很奇怪……」
浩子的眼神變得尖銳起來,但甚麼都沒說,而是催由香里先說完。由香里看出浩子是一個自我克制能力很強的人,所以還沒有聽到她心裏的聲音。
「後來,就由我來接替那個家庭婦女繼續跟千尋談。」
「為甚麼由你接替?你是不是當過當心理諮詢醫生?」
「沒有……在志願者當中,大家比較相信我。也許是因為我談話的技巧比她們好一點兒。不管怎麼說,我們都是外行,我接替以後也沒有甚麼大的變化。」由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心想,總繞圈子也不是個事,於是單刀直人地說:「我想跟您談談我對千尋的印象。我覺得這事兒無論如何要跟最接近她的心理諮詢醫生談談……她屬於多重人格障礙。」
浩子聽了由香里的話,張口結舌,變得啞口無言了,但是她的心在說話。
「你是怎麼知道的?瞎猜吧?不過,特意跑到我這裏來,應該是有把握的……可是,我花了那麼多時間給她診斷,反覆做了那麼多試驗,你才跟她見了兩次面就知道了?你這孩子到底是甚麼人?才20歲,自己還說自己是外行呢……」
浩子變得嚴肅起來。
離解性同一性障礙……
以前叫做多重人格障礙,但是,根據美國精神病醫學會(APA)編纂的《精神疾患的分類與診斷手冊》最新版的DSM-IV記載,現在的正式名稱是離解性同一性障礙。
這種病不但出現在美國心理學家丹尼爾?凱伊思的一系列著作裏,而且在日本也已經很有名了,可實際上人們對這種病還是一無所知。日本國內的實際病例,被寫成報告的連10例都不到。
在浩子最後一句心靈語言裏,自我克制能力很強的她非常少見地噴發出憤怒之情,嚇了由香里一跳。浩子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好像在整理自己的心靈語言,她用雙手在自己的面頰上啪啪地打了兩下。
「你這麼說的根據是甚麼?你見過患離解性同一性障礙的精神病人嗎?」浩子嘴上這樣說,心靈語言卻是,「難道是高野彌生唆使她這樣做的?高野那女人不可能知道森谷千尋有多重人格障礙呀……」
由香里決定破釜沉舟。她搖搖頭說:「沒有,一次也沒見過。」
「既然如此,你為甚麼敢這麼說?」
「我只能跟您說這是我的直覺,但是,我敢說這是確切無疑的。」
浩子滿臉不高興,「這種事,你就這麼輕率地……」
「那麼,我想問問您,野村老師,您認為她不是多重人格障礙症嗎?」
「這個嘛……這個問題是不能對你說的。這關係到學生的私隱問題。」很明顯,浩子在故意破壞談話的氣氛。
由香里克服着自己的膽怯,提高嗓門說:「我跟千尋談話的時候感覺到了。她當時交替出現的幾個人格里,至少有一個是相當危險的。那個危險的人格有很強的復仇心理,還有被害狂想的傾向,而且極端冷酷,好像對某人一直懷有仇恨。如果放手不管,很可能造成無可挽回的後果。」由香里說到這裏,停了下來,她在等候浩子的反應。
「復仇心理,被害狂想,極端冷酷?她這牛也吹得太大了吧!確實有一個具有復仇心理的人格,但她指的是誰呢?陽子?小滿?在我的診斷中,沒見過那麼危險的人格呀。殊理?范子?都有超越常規的地方,也具有強烈的攻擊性,但是,他們一般不出現啊,而且被控制的很好嘛。哪個都不像,是誤解?」
已經足夠了,由香里想。野村浩子這個心理諮詢醫生,已經詳細地掌握了千尋的多重人格,而且她也是個值得信賴的人。我已經警告她千尋的多重人格里有一個危險分子,剩下的就是她的責任了,我由香里能做的已經做了。
但是,由香里遲疑了一下,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也許是出於好奇心,也許是出於對千尋的責任感,她覺得就這樣撤出是不能原涼自己的。即使有被人懷疑的危險,也要讓浩子相信自己的判斷,於是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對浩子說:「我並不是單憑想像說話,請讓我證明給您看。我跟千尋談過兩次,至少跟千尋體內的五個人格交談過。第一個是喜歡讀書,給人印象不錯,知識也很豐富的少女,名字叫『陶子』
聽到「陶子」這個名字的瞬間,浩子的表情顯得非常驚愕。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下子用右手捂住了嘴巴。但她馬上糾正了慌亂的姿勢,在椅子上坐端正。這位心理諮詢醫生現在開始認真地聽由香里的談話了。
「第二個不像陶子那樣能給人好感,說話的語調近於關西方言,目光游移不定,挺狡猾,名字叫『陽子』。」
浩子點了點頭。你是怎麼知道千尋體內的人格的名字的?她想問,話都湧到嗓子眼兒了,又咽了回去,她決定聽由香里把話說完。
「第三個,順便說一句,順序是我隨意排列的。第三個是我剛見到千尋時碰上的,是一個悲哀的,有些畏縮不前的,憂鬱的人格,叫『憂子』
「啊,『悠子』,『悠久』的『悠』。」
「悠子」?由香里原來還以為是憂鬱的憂呢,大概是她弄錯了。
「老師,有一個問題我想問問您,『悠子』這個人格,為甚麼叫主人呢?」
「啊?……連這個細節你都注意到啦?」浩子驚得目瞪口待,她再也忍耐不住了,從白大褂內側的兜兒裏掏出一支煙來叼上,環視了一下四周,站起來從書架頂層取下打火機,點着煙,重新坐在椅子上。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又慢慢地吐出,透過煙霧看着由香里說話了。
「……因為她是主人人格。在眾多人格中,她是出現時間最長,左右着日常生活的人格。主人人格,並不只限於原有人格。」
原來如此,由香里心想。她終於理解名叫『陽子』的人格為甚麼總是發牢騷了。
「第四個,名字我還不知道,總是在千尋處於混亂的情況下出來收拾局面,跟『陶子』相似,好像比『陶子』還聰明。說話很明晰,但有些冷漠。」
「這個大概是『明子』,『明瞭』的『明』。」
「第五個就是剛才我提到的那個危險分子,名字叫『磯良』。」
「『磯良』?不知道。這名字是不是來自《雨月物語》裏邊那個『磯良』?」
「這個嘛,我也說不好……」
跟由香里一樣,浩子聽了「磯良」這個名字也感到不快,「現在我明白了,你說的這些話都是有根據的。關於森谷千尋,除了危險人格這一點以外,我跟你的認識基本一致。那個叫『磯良』的人格,恐怕是森谷千尋住院以後新出現的。今次大地震可能是出現這個人格的誘因。」浩子深思着吸了一口煙,「不管怎麼說,這個星期之內到醫院去看看森谷千尋。真是太謝謝你了!你告訴我許多有用的訊息。作為一個志願者,又不是搞這個專業的,真想不到你有這麼強的能力。」
「看您說的,這是偶然的。」
這下行了吧,為甚麼不是搞這個專業的志願者能弄清楚千尋的多重人格呢?趁着浩子還沒有提出這個疑問,告辭吧。
可是,由香里並沒有起身告辭。她無論如何也壓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起身就走,徹底忘掉千尋,做得到嗎?而且,看到眼前這位心理諮詢醫生的內心活動以後,她就更不願意走了。野村浩子已經不再以保護學生的私隱為由,拒絕跟由香里討論千尋的問題。
「學生的家長都是石頭腦袋,說不定是虐待孩子的罪魁禍首,不可能協助我工作。學校呢,也不敢不順着家長說話。日本的心理諮詢醫生也好,精神病醫生也好,根本就不學習,現在還不知道甚麼是多重人格,也不想知道。萬一強制住院了,扣上一頂精神分裂症的帽子就算完事兒。抗分裂症藥物甚至還可能使多重人格惡化。心理學教室的老師們,個個態度曖昧,心理學博士沒有任何權威性,如果沒有國家級心理諮詢醫生資格證書,就不能採取任何強制性措施……」
由香里同情起浩子來。剛才的某個瞬間,由香里懷疑浩子沒有工作熱情,現在覺得冤枉了她。浩子是真的關心千尋,可是,從開始到現在一直沒有採取甚麼措施。
「眼前這個女孩子呢?就是跟她商量商量又能怎麼樣?又是外行,又太年輕,而且又是外邊來的。不過,搞心理諮詢,她好像很有天賦,館林也這樣說過。而且,給我警告的也是這個女孩子。可以相信她嗎?……至少她跟高野彌生那種耍花招騙人的女人不一樣。真叫人不敢相信,只見了兩次面,森谷千尋就向她敞開了心扉。難道不應該請她繼續協助我嗎?」
由香里下了決心,這裏需要她的能力,她要幹下去!想到這裏,她對浩子說:「老師,我甚麼資格證書也沒有,知識和經驗也很少,但我想幫助千尋。有甚麼需要我幫忙的嗎?當然,關於她的私隱,我絕對不會對任何人講的,我向您保證!」
浩子盯着由香里的眼睛看了好一會兒,不覺莞爾。這破顏一笑,眼角形成了魚尾紋,顯得格外慈祥,讓人覺得十分親近。
「我正想求你呢。要是讓學校知道了,頂多炒我的魷魚就是了。」浩子說完站起來,掏出鑰匙打開鎖着的櫃子,取出一大沓子資料,「這是有關森谷千尋的資料,都在這裏了。大多是心理測試的結果。」
浩子把資料「砰」地放在茶几上,用快抽完的煙頭又點燃一支抽起來,「讓我從開始懷疑她是多重人格的時候說起吧。你有與生俱來的直覺天賦,有甚麼不合適的地方,儘管直說。」
由香里點了點頭,浩子打開了話匣子。
浩子的談話,以及她的談話觸發的影像,引導着由香里具體地經歷了當時的情況。
無論從哪個角度,都看不出森谷千尋是一個不正常的學生。
野村浩子看着面前坐着的這個身穿西裝茄克的天真爛漫的少女,左思右想不得其解。
淺淺地坐在梳化上,腰挺得直直的,雙手規規矩矩地置於膝蓋,舉止端正,很有禮貌,只是略顯緊張。人學不久,糊裏糊塗地被心理諮詢醫生叫來了,不可能不緊張的。
單從外表上看,不像是一個15歲的少女,特別是那副沉着的樣子,很像是一個大人。從已經35歲的浩子的角度來說,跟這個年齡的學生之間存在着所謂的代溝。不可思議的是,浩子覺得跟千尋之間沒有代溝。
能以如此端正的態度對待大人,並能正確地使用敬語的孩子,在有教養的家裏出來的孩子居多,即便是學習成績好的中學裏,也是很難見到的。
「森谷千尋,放鬆點兒,不是要跟你談甚麼嚴重的問題。」浩子在白大褂的兜兒裏摸索着,捏扁了一個香煙盒,這才想起自己剛剛宣佈戒煙。她笑着在千尋對面的梳化上坐下,打開了文件夾。
「可是,我覺得有點兒嚴重。我們班就我一個人被叫到這裏來了。」千尋笑着說。完全是一種能夠客觀地看待自己的成年人的態度。在浩子心中,越來越確信千尋是一個正常的女學生。社會常識也好,感情發達程度也好,都在一般人之上。
「啊,對不起。你好像是誤會了。你忘了?前幾天,新人學的學生,不是都做了心理測試嗎?」
「就是那次畫一張樹的畫兒的測試嗎?」
「對。我呢,作為一個心理諮詢醫生,經驗還很不足,所以就從你們畫的畫兒裏選了幾張有意思的,然後找它們的作者談談。怎麼說呢,對我來說也是一種學習。能得到你的協助我還要感謝你呢。」
「有意思?……我的畫,就那麼有意思嗎?」
「嗯,挺有意思的。」浩子邊說邊捕捉着千尋眼神裏透露出來的訊息。沒有憂鬱,也沒有其他異常。千尋一直在微笑着。談話進行得非常順利。浩子把文件夾打開,看了看那張有問題的畫兒。
晨光中學每年都要以新人學的全體高中生為對象,進行一次心理測試,即在A4的紙上用很軟的4B鉛筆畫一棵樹。通過這個心理測試,常常發現連本人都注意不到的心理異常。
心理測試的創始人,德國的心理學家卡爾?柯赫的教科書裏指出:「畫一棵結了果實的樹,儘可能畫得仔細些。」浩子把「結了果實」這個條件去掉了,讓學生隨意地去畫一棵樹。
森谷千尋畫的樹,在專業心理諮詢醫生浩子來看,是不能放任不管的。
首先看她的運筆。按照帕爾巴筆跡學理論,並沒有發現甚麼異常。但是,線條是把鉛筆躺倒畫的,畫得很輕,筆畫很淺,讓人感到沒有力量,缺乏生氣。運筆時幾乎沒有用力,是她精神貧乏的一個佐證。不過,整個畫兒的運筆都很輕,安定感還是有的,沒有情緒不穩和不安全的感覺。
其次,概括地看了看她的畫兒給人的整體印象以後,浩子覺得,作為這個年齡的女高中生畫的畫兒,太寂寥,太荒涼了。
就畫兒的類型而言,15歲的孩子畫的畫兒,最常見的基本型和冠型。千尋的畫兒,立體描畫以及樹枝的畫法,雖然顯得稚拙,但還說得過去。表現精神成熟度的樹幹和樹冠之比,即所謂的柯赫比,也基本上與年齡相應。
問題在哪兒呢?千尋的樹幹是騎着A4紙右側的紙邊畫的,也就是說,樹幹只畫上了左邊着一半。按照格林瓦爾多的空間圖式理論,畫兒的右側是表示對生命採取對抗態度的主動性領域,象徵着未來、外向、父親等。無視這一切,是精神病症侯群常見的構圖,表現了他們對未來的絕望。
另外,樹左側的樹枝都是向上伸展的,好像指向左上方的某一個點。畫兒的左側是表示對生命採取旁觀態度的被動性領域,左上方則象徵着來自空氣、空虛、虛無、光芒、宇宙的流人、憧憬、願望、退縮等。
更加引起浩子注意的是,有一些樹枝在向上伸展的過程中被壓抑,向下彎曲折斷,使樹幹裂開一道大縫,而且樹幹的中央部分,被爬山虎類的植物纏繞着,好像要勒死這棵大樹似的,讓人覺得很不舒服。
浩子已經看過千尋的檔案了。千尋5歲時,父母同時在一次車禍中喪生。父母死後,叔叔嬸嬸撫養她長大。成績優秀,沒有劣跡……
浩子把那張畫兒從文件夾裏取出來,放在千尋面前時,看見千尋厭惡地微微皺了皺眉。「這是你畫的吧?」浩子問。
「……啊,可能是吧。」一種很不負責的回答。
「不記得了嗎?」
「不,記得。」千尋說話時好像感到有些困惑。浩子看見千尋說話時一直用右手掩着嘴,難道有甚麼話說不出口嗎?
「是嗎?你這張畫兒,畫得不太清楚,我看不明白,想讓你給我解釋一下……」浩子用原子筆指點着那張畫兒。
「啊,這個嘛,我,不會畫畫兒。」
「可不是嘛,畫得不是很好。」
千尋哧哧地笑了,浩子也跟着笑了。千尋說:「而且,當時我有點兒犯睏,就隨便畫了幾下。反正這跟成績又沒關係。對不起。」
「沒關係。」
「我沒畫過樹。要是知道讓我們畫樹,我會提前練習一下的。」
浩子勉強地笑了,她知道千尋是在找藉口。千尋這種過分的防衛,是內心不安的反映。「我想問問這是甚麼。」浩子說,「纏繞着大樹的,是爬山虎嗎?」
「啊……大概是吧。」
「大概?」
突然,千尋閉上了眼睛,好像是在冥想,又像是要把自己封閉起來。浩子感到驚愕不已,但甚麼都沒說,而是靜靜地看着千尋。只見她頭痛似地按住太陽穴揉着,過了30秒左右(浩子覺得時間很長)才睜開了眼睛。
「……啊,想起來了。這是斯托蘭古拉樹。」
「斯托蘭古拉樹?」
「好像是南半球某個國家的植物,爬山虎似地纏繞大樹,漸漸地覆蓋樹幹,一點兒一點兒地……最後,把樹幹嚴密地覆蓋起來,不讓它見到陽光,以至枯死。裏邊的大樹腐朽爛掉了,而斯托蘭古拉樹呢,仍然保持着大樹原來的形狀。內部空空的,卻依然聳立着。」
千尋說到這裏停了下來,觀察了一下浩子的反映。
說真的,浩子聽了千尋的話,嚇了跳。如果今次心理測試讓畫的樹是作者本人的表象的話,那麼,斯托蘭古拉樹表現的甚麼意思呢?這孩子現在正受到甚麼威脅吧?很清楚,她並沒有直率地說出自己的心裏話。
儘管如此,浩子還是對儘可能跟自己談話的千尋抱有好感。這孩子一定有甚麼話想對人說,她這種想說甚麼的衝動跟她想隱瞞甚麼的意志同樣強烈。她想說的和想隱瞞的,到底是甚麼呢?浩子看不出來。
「老師,讓我再畫一張吧。這回,我一定認真畫。」
「是嗎?好啊。」
過一段時間再畫一次,是這種心理測試常常採用的方法。本人想畫,正是浩子所希望的。她給了千尋一張A4紙和一支4B鉛筆,千尋就蹲在低矮的茶几前,認真地畫了起來。在對面看着千尋那集中精力畫畫兒的樣子,好不欽佩,可是,千尋的畫兒將近完成的時候,浩子不由地瞪大了眼睛。
完全是另一個人的畫兒。
線條粗粗的,畫得很清楚。整個構圖很對稱,有安定感。雖然剛才說過不會畫畫兒,但現在畫得很有立體感,表現出相當的技巧。不只是樹幹,就連一根根樹枝都畫出了陰影,果實墜得樹枝彎彎的,非常逼真。
新畫兒5分鐘就畫完了。
「畫好了。這回我可是認真畫的。」千尋高興地說。
浩子盯着那張畫兒看了一會兒,「那麼,這張畫兒就留在這兒讓我好好兒看看吧。以後,還有好多事要向你請教呢。」
千尋的臉上一下子佈滿了陰雲,「您還要找我面談嗎?」
「嗯,剛才我不是跟你說了嗎?為了協助我學習,還要經常找你面談。怎麼?你不願意?」
千尋猶豫一下,「……沒關係。如果我能做到的話。」
等千尋走出談話室,浩子把兩張畫兒對比着看了又看。那是同一登場人物經過短暫的幕間休息以後,畫出來的兩張完全不同的畫兒。
莫非第一張畫兒不是千尋畫的?是不是有誰跟她交換了?現在的高中生喜歡惡作劇,這種事發生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剛才千尋那不自然的態度也證明了這種可能性。浩子差一點兒就要得出這種結論了。
可是,再仔細看,浩子發現了這兩幅畫的類似點。
新畫的這張線條粗實,顯得心理很健康,但靠近樹根處有樹枝被切斷以後的斷面,那斷面給人活生生的感覺。這是幼兒時期精神上受到過創傷的表現。這樣的話,就跟第一張畫兒樹幹上有裂縫這一點吻合了。
浩子想計算一下兩張畫兒的維托根斯塔因指數。她把兩張畫兒整整齊齊地擺在桌子上,從抽屜裏拿出一把塑料尺,先量了一下兩棵樹的高度,舊畫兒22。4厘米,新畫兒27。 1厘米。
德國精神病醫學專家格拉夫,維托根斯塔因認為,樹的高度表示畫畫兒的人的實際年齡,樹上的疤痕的高度,表示重大事件發生在哪一年。
浩子查了千尋的生日,現在是15歲零4個月,也就是說,是15。3歲。
舊畫的22。4÷15。3=1。47,新畫兒的27。1÷15。3=1。77。根據維托根斯塔因指數,1。47和1。77分別表示1歲的長度。
然後,浩子又測量了表示精神創傷發生的年齡。舊畫兒在7。8厘米處,新畫兒在9。4厘米處。再分計算:7。 8 ÷1。47=5。3,8。4÷1 。77=5。3
也就是說,兩幅畫兒都表示畫畫兒的人在5歲零4個月的時候,精神上受過創傷。這和千尋的檔案是完全吻合的。
浩子不知不覺地又把手伸進白大褂的兜兒裏摸煙,碰到的卻是剛才捏扁的那個空煙盒,氣得她一下子把空煙盒扔到屋角垃圾箱那邊去了。
浩子再次比較了那兩張畫兒,說甚麼也看不出是一個人畫的。
「第二張畫兒,是人格交替以後畫的吧?」由香里看着文件夾裏的那兩張畫兒,問浩子。的確,即便是心理學方面的外行,也能看出這兩張畫兒的個性是完全不一樣的。
「是的。我是後來才醒過味兒來的。第一張畫兒,是主人人格『悠子』畫的。第二張畫兒,是『陶子』畫的。不過,根據維托根斯塔因指數計算出來的受到精神創傷的年齡,只能說是偶然的幸運。」
「這是為甚麼呢?」
「『悠子』和『陶子』,很偶然地跟千尋的年齡一樣大。其實,人格的年齡有時候差別是很大的。比如說小瞳這個人格,才是個5歲的幼女,明子呢,恐怕是20歲左右,跟你一般大。如果是這兩個人格畫的畫兒,我卻用千尋的年齡去測量指數,肯定是毫無意義的。」
由香里就像在聽另外一個世界的人在談理論。難道那些交替出現的人格,年齡和名字都不是自稱的,而是各自按照自己的實際年齡生活在人的心裏嗎?
「這些畫兒,您讓專家看過嗎?」由香里問。
「看過。我一個人不敢做出判斷,就去母校的心理學教室請求協助。首先,他們請來5個跟千尋年齡相同女孩子,讓她們隔一段時間先後畫了兩張畫兒,又把千尋那兩張畫兒混在她們畫的這10張畫兒裏,然後請9位教授和研究生,用SD法,即意義分析法進行判定。教授們的直覺印象用52個形容詞來回替換,分為7個階段反覆判定,用錯落乘積法求出相互關係,最後用巴里馬柯斯法求出因子行列……」
這些話完全是意義模糊的詞語排列,連由香里的感情移入功能都不管用了。看着由香里迷惑不解的樣子,浩子知道自己弄錯對象了,趕緊道歉,「啊,對不起。我把你當成專業研究者了……總而言之,就是把看了那些畫兒以後得到的印象數值化。」
這還在由香里可以理解的範圍內,她點頭表示聽懂了。
「最後,請來的那5個人分別畫的兩張畫兒都被判定為是同一個人畫的,而千尋的那兩張畫兒卻被判定為是兩個人畫的。從那時候起,我就開始懷疑千尋是多重人格障礙了。」
文件夾裏還有許多後來對森谷千尋進行心理測試的結果,由香里開始翻看。畫樹的心理測試一共有13張,從1到12編了號。
有棉花糖似的樹冠,只有兩條線表現樹幹的小樹。有茂密的葉子,枯燥而寫實,表現男性特徵的大樹。有的細緻地畫出了陰影,有的飄散着童話般的氛圍……
每張畫兒上都用訂書機釘着一張便條,便條上用極細的原子筆密密麻麻地寫着說明文字,分為成熟型,纖細型,不安型,萎縮型,混亂型等等。
浩子要對各個人格進行心理測試,還採用了其他測試方法,量是很大的。這些心理測試大多帶有強迫性質,由香里對這種做法表示懷疑。由香里自學過心理學,雖然關於心理測試的知識是很有限的,但她還是認為這些心理測試搞得太多太濫,而且不少是重複的。
“心理測試搞得夠多的吧?」
浩子到底是專業人員,馬上就明白了由香里的意思,「是啊,一般說來,投影法,描畫法,答題法,還有智能檢查,每項搞一次就夠了,可是……」浩子點着最後一支煙,吐煙的同時嘆了口氣,「說心裏話,我也感到不安。對多重人格的孩子,我沒有做過心理輔導,而且周圍連一個商量的人也沒有。精神病科的醫生們,一聽我說多重人格,馬上就報以冷笑。我知道,盲目相信心理測試的結果是很危險的。我除了自己的判斷以外,還希望有客觀的判斷,希望有權威人士告訴我,我的診斷沒有錯……心理測試是我的專業,所以,光依靠心理測試了。」
浩子並不知道由香里具有感情移入功能,她可以隱瞞自己的想法和所作所為,但她沒有隱瞞,而是把心裏想到的一切,包括弱點,都詳細地告訴了由香里,這種勇氣使由香里感動了。
「還有,我跟千尋建立了良好的關係,她越來越覺得心理測試有意思,不像開始時那麼反感了……也許這是她率直的表現自己的少有的機會吧。」
由香里的視線落在偶然翻到的一頁答題式心理測試上,不知道為甚麼,那裏寫着的句子,強烈地吸引了她。
「孩提時代,我……」「人們常說我……」「我的失敗是……」等刺激性很強的半句話,讓接受心理測試的人完成句子。所謂的人格診斷的基本問題。
根據便條_七的紀錄,接受心理測試的是第2號人格。
第一部分 1、孩提時代,我喜歡跟家裏人一起開車兜風。2、人們常說我是一個忽三忽四的人。
不了解內情的人看了以後,恐怕會認為這是一些很不好的句子。
3、我的生活就是講和。4、我的失敗是沒能跟父母一起去天國。5、家裏人總是從背後盯着我。
從背後盯着,那是怎樣的一種目光啊?這種注視彷彿是相當遙遠的。由香里感到心痛,千尋的孤獨和被疏遠的感覺,引起了她的共鳴。
再往下看,又有好些項目跳入了由香里的眼裏,就好像這幾項浮在表面似地引人注目。
12、死,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
由香里指着這一項問道:「這是甚麼意思呢?」
浩子在對面看了一眼,說:「就是字面的意思。她相信來世。這個年齡的女孩子相信來世雖然並不稀奇,但第2號人格這樣說讓我感到意外。第2號人格,你知道是誰嗎?」
「是誰?」
「是『明子』。考慮問題那麼具有理論性的一個女孩子……但是,一般而言,體驗過臨死前的感受的人,大多會產生死亡不是生命的終結的看法。」
14、我做不到的事,是像同班同學那樣天真爛漫。
「這是為甚麼呢?」
「只不過是自我意識過剩的少女的說法而已。不過,她已經不天真爛漫了,可能指的是別的事實。」
別的事實?由香里一點兒都讀不懂浩子的感情。
23、能迷住我的心的是在天空中自由地飛翔的鳥。
30、我想起來的事,是黑暗的夜空升騰起火焰的光景。
這兩項明顯指的千尋是5歲那年瀕臨死亡時的體驗。由香里不需要浩子加以說明。
第二部分2、使我不安的時候,是樓道裏響起腳步聲時候。
「這又是甚麼意思呢?」
「樓道裏的腳步聲,具體指的甚麼還不清楚。憑想像我叮以猜出是甚麼,但是,Blind Diagnosis(盲目診斷)是危險的。在事實還沒有弄清楚之前,不能隨便說。」
由香里再次試圖聽取浩子的心靈語言,但浩子通過自我抑制封閉了感情系統,由香里沒聽到任何聲音。
13、自殺,不阻止是絕對不行的。
「……我覺得這個句子的意思也不明確。」
「是的。你知道千尋是多重人格,我才跟你這樣說。多重人格里經常出現的一種類型,叫做自殺志願者。千尋內心存在的人格之中,也許有一個是有自殺企圖的。我認為是第2號人格想阻止那個人格自殺。」
14、我喜歡的東西是父親留下來的許多圖書來着。
「……許多圖書來着,用的是過去時。」
「以前,可能除了字典和《雨月物語》以外,還有許多別的書。不知道那些書怎麼沒有了。」
22、大部分時間在黑暗中度過的蟬的幼蟲,一直企盼着飛向天空。
「這一項讓人感到突然。」
「蟬,最長的可以在地下生活19年,鑽出地而羽化以後的生活,只有短短的兩個星期。我認為蟬的幼蟲指的是『明子』本人。12個人格是交替出現的,不出現的時候不就等於生活在黑暗之中吧?『明子』是在以蟬自喻吧。至於這是怎樣一種心情,我也想像不出來。」
「還有,這是第二次提到嚮往天空吧?」
「對,我也認為這是一個關鍵詞。」
30、我永遠都忘不了的事,是自己躺在手術台上的時候的樣子。
中間反覆記述了臨死前的體驗,最後也是以此作為收束。單從這一點,也能看出臨死體驗對她的精神打擊是很大的。由香里在苦思冥想,電話鈴突然響了。浩子走過去拿起聽筒,小聲跟對方談起話來。由香里看了看表,不知不覺已經在這裏待了兩個半小時了。人們在集中精神做某件事的時候,總是感到時間過得飛快。
浩子放下聽筒,滿臉遺憾地回過頭來,「真對不起,從現在開始,得跟學生面談了。」
由香里站起來,「您太客氣了。打擾您這麼長時間,說對不起的應該是我。」
浩子一直把由香里送到學校大門口。途中,女生們看到由香里,咬着耳朵說起悄悄話來。男生們被由香里的美貌所征服,呆呆地看着她,張開的嘴巴都忘了閉上。
由香里說:「以後我也儘量去找千尋談心。」
浩子說:「那就拜託你了,有甚麼值得注意的情況,請你馬上告訴我……半夜裏也沒關係。」說完從口袋掏出一個小本子,撕下一頁寫上自己的電話號碼遞給了由香里,「我現在倒是不怎麼擔心森谷千尋,她一個人在醫院裏待着,也不會覺得寂寞。肯定會有很多朋友陪她聊天兒。我擔心的是醫院讓她出院。」
由香里站住了,「家裏有甚麼問題嗎?」
「啊,我不想讓你有先人之見,反正你早晚會明白的。」
由香里感到從浩子身上傳過來一陣強烈的懸念之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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