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由香里的特異功能 - 第十三種人格的恐怖 - 懸疑靈異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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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由香里的特異功能

第十三種人格的恐怖 by 貴志佑介

2019-11-7 21:57

連鞋底接觸到的地面,都讓人感到異常。
腳底下到處是裂縫,這裏鼓起一塊,那裏鼓起一塊。向前看去,柏油馬路就像波浪翻滾的海面。賀茂由香里,一位年僅20歲的女性志願者,穿着厚底鞋,走在變了形的路面上,一不小心就得把腳崴了。
在這條連走路都困難的便道上,一輛生了銹的破單車從由香里身邊「喇」地掠過。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帶着一大箱子裝滿了水的大可樂瓶,搖搖晃晃地騎了過去。不完全是因為路面不平,大概也是因為平時不怎麼騎車吧。
突然,老人的單車發出刺耳的剎車聲,帶着那麼多水的車子傾斜了,差點兒倒下去。由香里不由地為老人捏了一把汗,老人慌慌張張地把前輪扭了將近90度,總算用腳撐住地面站穩了。
一個年輕人騎着電單車從對面闖了過來。機動車道塞得滿滿的,根本無法通行。恐怕這個年輕人認為走便道是他當然的權利吧,他像個電單車越野賽運動員似的,帶着頭盔,穿着連身褲,背着一個大個兒的雙肩包。對擋住了他前進道路的行人,表現出異常的憤怒和不耐煩,拚命地加着油,讓引擎空轉,發出巨大的聲響,來嚇唬過路的行人。
由香里為了躲開這輛電單車,只好往便道邊上靠。但是,從馬路上蹺起來的混凝土塊兒亂七八糟的,根本沒法兒走路,她就站在一塊混凝土上,等着電單車過去。騎電單車的年輕人戴着口罩,看都沒看由香里一眼,就從她身邊過去了。
由香裏面前捲起黃色的煙塵。地震時從地縫兒裏擠出來的大量的黃泥已經乾燥了,只要一颳風或者一過車,就會塵土飛揚,所以口罩成了人們的必需品。
由香里一邊繼續往前走,一邊環顧四周。過了這麼多天了,眼前的光景還沒有看慣。就說映入眼簾的建築物吧,倒了的就有兩三成,真是慘不忍睹。當然,完全倒塌的都是些年久失修的木造建築,但在泡沫經濟的背景下蓋的一些外表華麗的大樓,也傾斜成45度,讓人感到崩潰的恐怖。由香里不由地想起了她剛剛來到地震災區時,看到像多米諾骨牌似地倒塌的阪神高速公路時,精神上所受到的衝擊。
今天是1995年2月14日,情人節。想到這裏,由香里苦笑了一下。去年的這個時候,自己幹甚麼來着?早晨早早就上班了,她給每個男同事的抽屜裏放了一塊手工製作的朱古力。說是手工製作的,其實也就是從商店裏買來的板狀朱古力,在家裏給它熬化了,把原先的形狀破壞掉而已。由香里並不是利他主義者,但叔叔輩兒的男同事們收到朱古力以後的那個高興勁兒,也只有由香里這樣的人才能體察到。(注1)
由香里的目的地是西宮市的一家醫院。快到醫院的時候,周圍的人逐漸多了起來,她感到頭部隱隱作痛。
藥……對了,來到這裏以後,已經整整一個星期沒吃過藥了,頭痛的次數和程度不斷增加。但是,現在絕對不能吃藥。鹽酸類藥物對於治療她的頭痛效果是很好的,但也會抑制她的特異功能。她曾經非常痛恨自己具有的這種特異功能,因為她的特異功能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能派上用場。同時,她也從來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的無能。
「這不是賀茂小姐嗎?早上好!」
在這聲問候發出之前的一瞬間,由香里已經感到有人跟她打招呼了,但她故意等到人家說話才扭過頭去。說話的是一位穿着大紅羽絨服、戴着滑雪帽和口罩、又矮又胖、面帶微笑的中年婦女。在此之前,由香里見過她兩次,她叫竹田和子,是個家庭主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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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一般來說,情人節的朱古力是專門送給情人的,但在日本,為使男女同事之間感情融洽,女同事也送給男同事朱古力,稱為禮節性朱古力,與送給情人的朱古力是有區別的。(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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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好!」由香里也禮貌地問候道。
「一大早就開始忙了,真辛苦。你住哪兒啊?」
「梅田的一家旅館。」
「既然如此,不是可以坐車坐到甲子園嗎?那樣可以輕鬆一點兒啊!」和子跟由香里並排走着,親熱地說着話。
「早早就醒了,在旅館裏待着也沒事做。不像竹田女士您,還得忙家務活兒,您才辛苦哪!」
「根本就不辛苦。」和子在自己的眼前大幅度地擺着手,「既沒有水又沒有煤氣,想幹家務活兒也沒得幹吶。我丈夫一去上班,我就是個大閒人……」
由香里知道竹田和子家在今次地震中受到了很大的損失,也知道她在這種情況下還參加了志願者活動,就沒有再說甚麼。
「不過,像賀茂小姐這樣的人能過來,實在是幫了我們的大忙了。我們都是些外行,就算受了兒天培訓,真要說起甚麼心理學來,就都傻眼了。」
由香里她們參加志願者活動的緣起,是美國專門研究災後心理疾病的非政府組織—全美受災者救援組織的一次培訓活動。
2月初,這個救援組織在神戶市舉辦了一次培訓。培訓對象是參加救援活動的專業人員或志願者,培訓內容主要是心理創傷對受災者影響的長期性,以及如何治療這種心理創傷,並對參加培訓的人員提出了具體建議,還進行了技術指導。
「這也沒關係嘛。我覺得,受災的人都有點兒人際交往饑渴症,所以,只要有人能像親人一樣耐心地聽他們訴說,就會使他們得到安慰。」
「可是,怎麼說來着,……德不瑞……」
「您是說,Debriefing? 」
「對對,到底是甚麼意思啊?」
「啊,原意是事後說明的意思……也就是說,對受災者說明經歷過大的自然災害以後由於精神壓力造成的心理或身體變化,並不是甚麼特別的問題,是一種很自然的反應,從而使他們安下心來。」
「對對對,就是那個德不瑞!培訓班上講了,治療心理創傷是第一步,可是,我幹不來那個。我也就是照顧照顧傷員啦,幫人填寫一下臨時住宅申請書啦甚麼的……」和子充滿了好奇的眼睛看着由香里,「不過,賀茂小姐,您這麼年輕就那麼精通心理學,真了不起!您的工作跟心理學有關嗎?」
話題突然轉到了自己身上,由香里嚇了一跳:「沒有。只不過很早就對心理學感興趣,只能說是一知半解。」
「可是,人們都說,賀茂小姐真了不起!我是聽星期五小組的人說的。原來我還以為您不過是懂得一些艱深的心理學名詞,原來您是一個能看透人的心理的天才!」
「那是……偶然的。」
麻煩了!由香里想,這種閒話是個危險的信號。迄今為止的經驗告訴她,閒話意味着她顯示出來的能力已經脫離了用常識能夠解釋的範圍。如果不克制一下自己的話……
如果說是星期五的事,恐怕閒話就是那件事引起的,除此之外不會是別的。由香里想起四天前第一次到西宮市一家避難所時的情景。
那是海邊的一個大體育館。雖然裏邊放着不少燒油的暖氣,但一點兒都不暖和。木地板很涼,人走在上面,就像走在雪櫃裏。擠得滿滿的受災者就在上面鋪一層薄薄的毛毯睡覺。
由香里等救災志願者,在體育館裏轉來轉去,一個人一個人地找受災者談話。如果一上來就宣佈自己是專門治療心理創傷的志願者的話,會引起受災者的反感,所以由香里他們把自己的組織叫做「志願援助隊」。
開始,在由香里的眼裏,近於虛脫狀態的,都是些年輕人,而70歲以上的老人,則保持若一顆平常心,鎮定自若地回答着志願者們提出的各種問題。
比如說,志願者們問,有甚麼受不了的嗚?老人們總是異口同聲地問答說,戰爭年代那才是活地獄哪。跟那時候比起來,今次地震算不了甚麼。那麼多人關心我們,支援我們,根本不用擔心會餓死。
可是,還不到一個小時,由香里開始感覺到,這些平靜地忍耐着的老人們,心理承受能力已經達到了極限。
的確,如果記得過去的更加悲慘的往事,對於忍耐目前的艱辛可以是有用的,但是終究只能有用一時。
而年輕人呢,不管面對多麼大的困難,也能依靠他們豐富的心理能源去克服。而老人的心理,已經喪失了這種活力。可以斷言,隨着今後這種極不方便的避難生活的延長,老人在看不到前途的情況下,精神壓力會越來越大。老人們將一個個陷人深刻的精神危機。
由香里已經看出,在那些平靜地忍耐着的老人裏,有好幾個生命的火焰正在慢慢熄滅,但是自己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走向死亡。這就是對待這些無辜的老人的辦法嗎?!由香里除了咒罵自己無能以外,甚麼也做不了。
一個看上去將近80歲的老人引起了由香里的注意。那位老人表情缺乏生氣,眼皮像得了痙攣症似地一個勁兒地哆嗦。這種現象很明顯地告訴由香里,老人陷人了嚴重的抑鬱狀態,夜裏總是睡不好。
毫無疑問,這是嚴重的PTSD (Post 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即所謂的受到心理創傷之後的精神障礙症。
老人的心上覆蓋着厚厚的一層冰。由香里開始跟老人談心,試圖融化那層厚厚的冰。
「我呀,我是個逃兵……」老人轉彎抹角地說。老人牙齒缺了不少,口齒不清,兜了半天圈子,總算說出大地震把敬老院全毀了,他的財產也喪失殆盡,連他養的那隻貓都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
由香里從老人的話裏,感到了PTSD特有的症狀,「時間的擴張」,「視野的狹窄」,「精神遊離於身體之外」。比如說,地震時大地搖晃的時間不過數秒,但在老人的描繪中竟有10分鐘以上,這分明是老人的錯覺。
由香里認為,這位老人有必要儘快去精神科醫生那裏接受心理輔導。
然而,不知道為甚麼,由香里無法讓自己把老人交給精神科醫生,釋然離去。她費了很大的勁兒,反覆地問了老人許多問題,逐漸把老人的病情搞清楚了。原來,老人在敬老院裏一直孤獨地生活了近二十年了。大地震那天,是那隻貓先跳窗逃走的,老人是後來才逃出來的。儘管如此,由香里從老人的態度上仍然可以明顯地看出他的自責感,即所謂「倖存者罪惡感」。
這是為甚麼?如果家裏有誰被活活埋在倒塌的房子裏了,老人自責的心情還可以理解,他家裏不是沒有別人了嗎?老人的罪惡感到底是怎麼來的呢?
由香里坐在老人面前,耐心地跟他談了兩個多小時。老人心上那層厚的冰終於有了裂紋,從老人身上順着地板爬過來的冷氣幾乎使由香里的膝蓋失去了知覺。
「我是個逃兵。太可怕了。甚麼都來不及考慮,當時只是想,要是被那些傢伙抓住了可怎麼辦……」
在這一瞬間,老人心裏的冰層裂開了,由香里看見了長時間埋在冰層下面的紅紅的火苗,那是老人躍動着的心裏一直保留到現在的傷口。由香里只要問清楚這一點就足夠了。老人說了半天,說的並不是地震的事。
「誰害怕的時候都會逃跑的,再勇敢的人也會當逃兵的呀。」由香里看着老人的眼睛,輕輕地說,「在戰爭年代,誰都會竭盡全力保住自己的性命吧?那些陣亡的戰友,誰也不會恨您的。請您換位思考一下,如果您陣亡了,您會恨那些倖存者嗎?您會認為,就是有一個倖存者也是好的。所以呢,您不應該總是這樣自己責備自己。」
老人佈滿廠血絲的眼睛直瞪瞪地看着由香里,呆住了。過了一會兒,大概是由香里的話滲人了他的心田,眼淚順着臉頰流了下來。
由香里意識到,折磨老人的是所謂「閃回現象」。阪神大地震這種嚴重的精神創傷,使他內心深處處於冬眠狀態的過去的精神創傷醒了過來。像這種年紀的人,大多是關於戰爭的精神創傷。
老人靠在由香里胸前放聲大哭起來。在場的人都驚呆了。志願者們圍過來,但保持着一段距離。雖然不知道具體是怎麼回事,卻能明白,這位至今對誰都不肯敞開心扉的老人,由香里成功地撥響了他的心弦。
那天晚上的總結會上,由香里沒有詳細匯報折磨了老人多年的痛苦。那是老人的私隱,由香里不願意用老人的私隱來炫耀自己的能力。
自己做的事到底有甚麼意義呢?由香里一個人回旅館的路上,對自己提出了這個問題。莫非只是為了自我滿足嗎?老人傾吐了內心的痛苦,確實得到了一時的安寧,可是明天呢?以後的生活能不能得到恢復?再碰到無法得到解決的問題怎麼辦?
但是,由香里並沒有因此就想停止自己的工作,她是請了假來這裏當志願者的,至少要在休假這段時間裏,幫助那些在大地震中受到精神創傷的人。賀茂由香里,這位年僅20歲的年輕的志願者,能夠看見受災者內心的痛苦,具有超群的特異功能的事實,很快就在地震災區傳開了。
由香里跟竹田和子一起走進醫院以後,見到了好幾位很面熟的志願者。她們都是當地的家庭婦女,也是或輕或重的受災者。
「啊,賀茂小姐!」
「哎呀,是賀茂小姐呀!」
看來,關於由香里具有特異功能的閒話,已經得到了相當廣泛的傳播。由香里想躲避這種不必要的引人注目,但身邊的和子,卻在一個勁兒地誇獎她。和子是個具有正義感的心地善良的女性,但歸根到底也是個中年家庭婦女,這種喜歡議論別人事情的毛病是難免的。由香里以前還沒有遇到過這樣的麻煩。
由香里跟和子她們走進一個大病房去看望病號的時候,一個叫青木的志願者過來跟由香里打招呼。青木也是個家庭婦女,由香里只記得她姓青木,名字記不清了。
「賀茂小姐,我們想叫您看看那個孩子。太難了,我真沒有……」
「太難了?是個甚麼樣的孩子呢?」由香里心裏不大贊成青木所說的「真沒用」這句話,但嘴上卻沒說甚麼。
「是一個高中的女學生,地震的時候砸傷腦袋住了院。跟她談甚麼都無法溝通。家裏人根本不來看她,肯定有甚麼蹊蹺。」
由香里猶豫了。如果因此再搞得更加引人注目,自己的秘密就暴露無遺了。
「那孩子一直都不說話嗎?」竹田和子問。
「也不是,有時候是這種態度,有時候是那種態度,反差特別大。我見過她三次,哪次跟哪次都不一樣,就像變了個人似的。第一次,她雖然自言自語地說着甚麼,但我覺得我說話時她還是在聽的。後來呢,她簡直把我當成一個小傻瓜。」青木嘟嘟囔囔地抱怨着。
「正是難對付的年齡,我家孩子上高中的時候也是這樣。」竹田和子扭過頭來對由香里說,「賀茂小姐,接過來吧。對付這種困難非得您這種有才能的人不可!」然後也不等由香里答應,就自做主張地問:「住哪個病室?」就這樣,由香里稀裏糊塗地被她們拉去看那個女孩子。
女孩子住在外科病房。6個人一間的病室外邊掛着一個寫着6個人名字的牌子,女孩的名字叫「森谷千尋」。由香里徑直朝靠窗的那張病床走去。已經是大白天了,可那張病床的帘子還嚴嚴實實地拉着呢。
「你好!醒着呢?」
稍稍靜了幾秒鐘,帘子裏邊的人說話了,「……啊,您是哪位呀?」
「我叫賀茂由香里,聽青木女士談到了您的情況,我能跟你談談嗎?」
帘子被裏邊的人慢慢地拉開了。床上坐着的是一個小個子女孩,出人意料的長着一張可愛的小臉。看不出是個有問題的孩子,但表情灰暗,毫無生氣。穿着薄薄的藍色睡衣,頭髮編成三個小辮兒,頭上和左手纏着繃帶,看起來好像還很痛。
「你就是森谷千尋吧?」
不知道為甚麼,女孩子猶豫了一下才點了點頭。
「我是志願援助隊的隊員,工作是走訪在今次地震中受傷的人,聽聽大家的意見甚麼的。你要是方便的話,跟我談談好嗎?」
「談談?」
「對呀,談談而已。整天在醫院裏待着,覺得挺憋悶的吧?不管跟誰,隨便談點兒甚麼,心情總會好一些的。」
千尋雖然沉默不語,但並沒有拒絕。於是,由香里搬了把椅子放在病床前邊坐下來,問道:「你每天都幹些甚麼?」
「不幹甚麼,我現在並沒有甚麼非幹不可的事……」千尋回答說。
由香里往千尋的枕邊掃了一眼,東西少得讓人吃驚。千尋是地震時受傷住院的,算起來將近一個月了,即便不怎麼愛讀書的人,床頭上也得有一大堆小說雜誌甚麼的,可是千尋的床頭只有兩本舊書,一本是《新字源》,即漢字字典,另一本是上田秋成寫的《雨月物語》,都不像是在住院期間讀的書。
由香里想到這裏,自然而然地把手伸向那兩本書。
「不許碰!」千尋突然像變了一個人似地大叫起來。由香里愣住了,別的病床上的患者一齊扭過頭來看着由香里。
千尋像保護甚麼貴重東西似地把兩本書抱在懷裏,背對着由香里。
「對不起,這兩本書對於你來說是非常寶貴的吧?」由香里道了歉,千尋才回過頭來。由香里「呀」地吃了一驚,千尋的表情跟剛才又不一樣了。剛才的表情是悲傷的,是把自己封閉起來的,而現在的眼神裏,充滿了對由香里的興趣。
「沒關係。這書使我想起死去的父親。」千尋的聲音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比剛才顯得開朗,好像被控制在一定的範圍內,顯示出堅強的意志。
「你父親死了?」
千尋好像從由香里的聲音裏聽懂了她的含意,搖了搖頭說:「不是在今次地震時死的。我五歲的時候……父親開車掉進了山谷裏,父親和母親都死了。」
「是這樣啊……」由香里不再問甚麼問題,而是任由千尋自己說。
「那時候的事情,現在也時常想起來。那是我跟父母在一起的最後一個晚上……」
由香里緊張起來。這個女孩也是由於阪神大地震引起「閃回」,陷人了精神煩惱吧?想到這裏,由香里又開口了:「甚麼事?」
「甚麼?……多了。比如說,我坐在車前邊的座位安裝的幼兒專用椅上,看見大雨澆在擋風玻璃上甚麼的。」千尋的眼睛好像在窺視由香里的內心,「我是個怪人嗎?想到這種事情。」
由香里微笑着搖了搖頭。
「沒有那種事啊!」千尋閉上了眼睛,好像在強忍着從內心湧上來的甚麼東西。由香里想叫她,但最終還是控制住了自己。
「雨,下得好大啊。」千尋好像在被偏頭疼折磨着,用手按住了太陽穴。她這一按可不要緊,由香里聽見了千尋的內心深處的一個充滿了悲傷的聲音:「爸爸也死了,媽媽也死了,爸爸媽媽都死了……」
由香里驚愕萬分。這話根本不像是眼前這個伶俐的少女說出來的,完全是一個四五歲的幼女在那裏說話。
千尋分明還在忍受着頭痛的折磨。這時,那個幼女沉入了意識深處,另外一個人格浮了上來,「小瞳出來可不行,人家會覺得奇怪的。我來跟她談好了。」
眼前這個叫森谷千尋的女孩子,屬於多重人格……
由香里窺見過各種各樣的人的內心世界,但像千尋這麼複雜的,還是第一次見到。
賀茂由香里,不是所謂的傳心術士。
在科幻小說或科幻電影裏登場的傳心術士,能夠隨便讀懂人的心,就像翻開一本書或打開電視開關那麼簡單。由香里跟他們不一樣。她不是能解讀對方在思考甚麼,而是能感覺對方從內心發出來的感情的波動。
感情有時候可以說是一種特定的東西。在絕大多數情況下,跟特定的語言、影像、聲音等有聯繫,也有區別。同樣一種風景,對某些人來說,是懷舊的象徵,可是對另一些人來說,則會喚起某種隱秘的仇恨。這種心象風景,已經不是甚麼單純的風景,而是由複雜的感情拼成的馬賽克模樣的圖像。
因此,人的感情波動的時候,引起這種波動的聲音或映象本身,實際。上是沒有任何變化的。融合在聲音或影像裏邊的感情越強烈,心象風景就越鮮明。對方在進行強烈的感情經歷的「閃回」的時候,其心象風景就會在由香里的腦海裏像放電影似地特別鮮明地浮現出來。在這種情況下,由香里自己有時也會投入其中,甚至產生那就是自己的錯覺。
為了了解自己的特異功能的本來面目,由香里花了兩三年的業餘時間,去圖書館涉獵了幾乎所有心理學和超心理學方面的文獻。遺憾的是,所謂傳心術士的問題,還沒有值得信賴的研究。但是,有一部心理學著作,把由香里這種能夠解讀別人感情的特殊能力,叫做「感情移人」。
英語「感情移入」(Empathy)也單指一種能力。由香里的感情移人功能,可以說已經發達到極限了。
心理學家把人的精神機能分為理論、感情、感覺、直覺四個方面,其中感情具有異乎尋常的力量。只有感情,才能把沉睡在如同暗夜裏的大海般的潛意識中的能量釋放出來。強度極大的感情方面的精神壓力,能在數秒之內在人的胃壁上開一個洞。
心理學文獻中還說,自古以來有所謂「以心傳心」的說法,伴隨着激怒、悲傷、憎惡等強烈的心理能量的感情,是可以在人與人之間相互傳達的。但是人類這種能力在進入文明時代,特別是語言發達起來以後,逐漸衰退了。當然,在現代社會,即便不具備特異功能的人,有時也可以不通過五感,即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而去直接感受對方的感情。
由香里的特異功能,可以說是古人的能力突然復活,是所謂的返祖現象。
由香里生下來以後,就是一個敏感的善於體察大人心情的嬰兒。那時候,照看她的叔母曾這樣說過:
「好讓我吃驚啊,這孩子就像能讀懂我的心似的。她哭的時候,只要我心裏一嘀咕,你這孩子,哭甚麼呀,真煩人,她馬上就不哭了。」
關於那時候的事情,具體情節由香里已經不記得了,但是,嬰兒時期的由香里嚐到的漠然的感覺和氛圍,現在還能清清楚楚地回憶起來。
輪流看着睡在搖籃裏的她的大人們,露出了一般人際交往中絕對看不到的笑容。這個摸摸她的小臉蛋兒,那個對她吐吐舌頭,所有人都對她充滿了愛心和好意。
那時候,由香里的五感還微妙地混在一起,還沒有完全地分化開來。但是,使她滿意的事情,她都能認識得非常清楚。
她剛生出來時所感覺到的周圍的人們的感情,猶如粉紅色的雲彩,軟綿綿的。人們朝她微笑,溫柔地向她伸出手來,她的周圍是明媚的春光。大人們希望看到由香里笑臉的時候,她馬上就能感覺到自己的笑臉可以使大人們心情愉快。所以,她只要看見大人的臉就笑。肚子餓了或尿布濕了的時候她也哭,但在需要向大人們傳達必要的訊息的時候,她馬上就不哭了。反之,如果家中有人感到悲傷的時候,由香里就會毫無理由地大哭起來,就像有人用火燒了她似的。這種時候,由香里看到的空氣都變了顏色。現在她還記得,那悲傷的感情就像陰冷的霧氣,是紫紅色的。由香里一哭,大人們立刻變得很狼狽,拚命地哄她。心裏感到悲傷的大人會覺得很內疚,會覺得這樣悲傷下去是不行的,從而改變自己的心情。
不過到了幼兒園時期,由香里的這種共感能力有所衰退,跟一般人沒有太大的差別了。那時候也許是由香里最幸福的一段時光。幼兒園時期的由香里人見人愛,她的美貌從那時起就聞名遐邇了。她是班裏被崇拜的偶像,但她從不為此翹尾巴。學習也好運動也好,雖然說不上出類拔萃,卻也在優秀之列。她受到小朋友們喜愛的主要原因是非常留意小朋友的心情,傷害別人感情的話絕對不說。
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有同學推舉她競選學生會會長,受到全體同學的歡迎。就連她的競爭對手在競選演說走了嘴,說由香里擔任學生會會長最合適。結果由香里以全票當選,使「多麼草包的候補也能得一票」的選舉鐵則遭到了否定。
但是,上了中學,進入青春期以後,一切都亂了套。由香里的共感能力進入了一個異常迅速的發展時期。哪怕在街上散步,都能感覺到人們心中的感情之水在向她湧過來,而且多為消極的東西。
開始,由香里只不過是處於周圍人們漠然的心情和思考的漩渦裏,但這些東西漸漸大起來,最後變成了清晰的語言和明瞭的內容。由香里以為自己精神失常了,好害怕,可是她越來越確信那不是幻聽幻覺,而是周圍的人們實際思考的具體內容。但她擔心被扣上一頂精神病的帽子,所以沒跟任何人說過。
一年過去了,只要走出家門來到街上,人們的內心獨白就變成聲音,潮水般向她湧來。她擋不住,躲不開,想無視卻做不到。那些根本就不想聽的牢騷呀,惡罵啦,整天對着她嚷嚷。
一上巴士,就聽見一個目光呆滯的婦女在心裏念咒似地嘟嚷,「我的孩子剛6歲呀……連甚麼是人生的快樂都不懂呢,就再也回不來了。這也太不公平了!你看鄰居家的健太,還有勇平,不是都結結實實地活着呢嗎?這可怎麼辦哪?為甚麼單單我家的孩子就這麼短命啊?」
一個抱着公文包的推銷員閉着眼睛好像在睡覺,其實也在合着車身的搖晃在心裏發牢騷,「啊,真他媽的!還幹得下去嗎?甚麼都叫人討厭!就這樣到極樂世界去算了……」
眼睛看着窗外的一個小公務員,一邊擺弄着領帶結,一邊在心裏念叨着,「我操你媽!你這個王八蛋科長!你們當官兒的工作不就是調動部下的積極性嗎?我要是不想幹了你能把我怎樣?絮絮叨叨絮絮叨叨地淨說些讓人噁心的話!我他媽的辭職的時候非揍你這個王八蛋不可!把你的狗牙給你打斷,叫你他媽的血流滿面!叫你他媽的跪在老子面前求饒!」(校對:這裏有句粗口,稍微進行了修改)
一個身穿制服的女職員拿着一沓信封,沒完沒了隨心所欲地發着牢騷,「甚麼?讓我跟她說這種話?不說還不行?知道嗎?她參加工作還不到兩年呢!我好歹也比她多上了幾天班兒啊!你問我幹了些甚麼?怎麼了?為甚麼老是責怪我?我跟你說,我沒一點兒不好!我……我,我沒有甚麼不對的地方!」
下了巴士,由香里的周圍也是無數的聲音。聲音,聲音,聲音,她簡直都要被聲音埋沒了。
「好痛苦啊!胸痛!啊啊!難受!哎喲!噁心!啊啊!腳疼,頭疼,手疼,渾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不疼啊……」
「我不想活了。學習成績也不好,足球也踢不好,幹甚麼都干不好。都是人,為甚麼就我一無是處呢?這也太不公平了!在這個世界上,倒霉的就我一個,倒霉的就我一個,倒霉的就我一個,倒霉的就我一個……」
「太寂寞了!真受不了,誰也不考慮我的事兒,連家裏人都不要我了。不!他們不能算我的家裏人。這就是我拚命工作的結果嗎?也許是因為我只顧工作,沒顧家吧。可是,我拚命工作難道不是為了這個家嗎?老繃着臉幹甚麼!不管想幹的還是不想幹的,我不是都堅持下來了嗎?沒有一個人考慮一下我的心情怎麼樣!真是沒有一件好事兒,我今後的人生就是等死了
在這種情況下,由香里當然不願意出門了。她儘可能待在家裏不出去,因為哪怕出去一會兒,那些溫咕嚕嘟、黏黏糊糊的思想和感情的波濤,就執拗地向她湧來,一直侵人到她的心靈深處,像鹽酸一樣無情的侵蝕着她。
上學,事實上已經成為不可能的事,由香里整天抱着腦袋裹着被子待在家裏。可是,家也不是她的安身之地。
父母嘴上雖然不說甚麼,可是每當看到讓他們感到自豪的女兒突然變成了這副奇怪的樣子,除了長吁就是短嘆。
「為甚麼成了這樣?」「甚麼地方出問題了?」「我盡到了做父親的責任啊!」「可不是嘛,工作努力,從不亂搞。」「那麼好的一個孩子,怎麼就……」「是我們的教育方法不對頭?太嬌慣了?不對呀,咱們從來沒慣過她呀!」「這樣下去,將來可怎麼辦呢?」「她爸爸要是在家裏多呆呆呢。」「落到這步田地,大概就是她爸爸到文化中心等鬼地方去胡來的結果
一直和睦的父母因為由香里的原因,關係緊張起來。由香里覺得特別難受。
過了14歲的生日不久,由香里的精神完全崩潰了。在那種情況下她能堅持那麼久,也許可以說是一個奇蹟。
一天晚上吃完晚飯,由香里一個人坐在桌子前邊發呆。腦子裏那些聲音的喧囂依然如故。不過因為是在家裏,聲音小一點兒而已。由香里疲憊得到了極限,有時候她簡直分不清是別人在思考還是白己在思考了。
「我想死……」由香里隱隱約約聽見了風從遠處颳過來的一個聲音。由香里一抬頭,看見了筆筒裏的黃把兒裁紙刀。那裁紙刀好像在給由香里甚麼提示似地,奇妙地凸現在她的面前。由香里在裁紙刀上感到了神的意志。
等由香里意識到的時候,裁紙刀已經握在她手中了。
「活夠了,死了算了……」遠處的聲音比剛才清楚多了。
由香里打開裁紙刀,不銹鋼刀刃在螢光燈下閃着模模糊糊的光。她用刀刃在手腕上輕輕滑了一下,心想,只要一用力,腦子裏那些討厭的聲音就會永遠消失的,這不是一個非常簡單的解決辦法嗎?我怎麼就沒早些想到呢?
「好了,死吧!只要把手腕一切,就能從痛苦中解脫出來了……嗨,拿出勇氣來,快!」從遠處刮過來的聲音,催促似地說了一遍又一遍。由香里先是用裁紙刀在手腕上淺淺地割了一下,然後一咬牙,狠狠地拉了一刀,一陣劇痛直衝腦頂,裁紙刀掉在了地上。鮮紅的熱乎乎的液體噴湧而出……
這時,在她的背後有誰把門拉開了,她聽見一聲尖叫……
由於發現得及時,加上沒切到動脈,才算沒出大事。
這天的同一時刻,10公里以外的地方,有一個女大學生用裁紙刀割腕自殺了。自殺的原因是失戀。她在浴缸裏割破了手腕,第二天早上被人發現時身體已經僵硬,連醫院都沒送。但是,由香里跟她的奇妙的巧合,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由香里被送到醫院做了緊急搶救以後,就從外科轉到了精神病科。一直擔心別人議論,不想把女兒送精神病科的父母,自殺事件發生以後,對女兒的精神有問題也只能認可了。
經精神科醫生診斷,由香里得的是「破瓜型精神分裂症」。所謂「破瓜」,是把「瓜」字破開,變成兩個「八」,指16歲的少女。「破瓜型精神分裂症」是精神病中發病年齡最小的,也是緩解率最低的,也就是說,是很難治癒的。
醫生的診斷是完全錯誤的,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個錯誤的診斷救了由香里。她住的病房相當安靜,不只是沒有響動,就連一直困擾着她的周圍人們心裏的聲音,也基本上聽不見了。託醫生的福,好久沒睡過一個好覺的由香里可以安心人睡了。在這裏住院的都是嚴重的精神分裂症,屬於感情的無風地帶,這對於由香里來說實在是件幸運的事。而且,醫生為了治療她的所謂「妄想和幻覺」,讓她服用大劑量的鹽酸類鎮靜藥,有效地阻礙了她的感情移人功能。
由香里知道,只要按時服藥,就能維持正常人的狀態。服藥以後,她漸漸地平靜下來了。但她堅信,她可以體察別人感情的能力不是甚麼妄想,不過,她也明白,跟醫生講明這一點並不是上策。
三個月以後,醫生讓由香里回家療養,只需每週去醫院做一次複查。
但是,有的東西一旦切斷,要想恢復原狀可就難了,家庭關係的紐帶就是如此。由香里已經失去了家人的親情和信賴,父母也把她當成家庭肌體上的一個腫瘤。
妹妹惠子比由香里小兩歲,以前甚麼都拿姐姐做榜樣,姐姐是惠子的驕傲,姐姐長姐姐短的,一天到晚把姐姐掛在嘴邊,在學校裏只要看見姐姐,不管有事沒事,總像個跟屁蟲似地跟在姐姐身後。
可現在呢,惠子把家裏的多餘人由香里看作是自己的恥辱,千方百計地在朋友面前隱瞞姐姐的事,在家裏對由香里也是冷眉冷眼的。就算由香里沒有感情移人功能,也能感覺到妹妹冷淡的態度。
全家人一起吃飯時,惠子看都不看由香里一眼。不管在甚麼地方碰面,就像沒看見似的。由香里出院三年了,惠子除了朋友來家裏玩兒時讓由香里躲出去以外,沒跟由香里說過一句話。
有一天晚上,由香里第一次沒吃藥就躺下了。她剛剛過完18歲生日,本來應該已經是大學一年級學生了。
父母和惠子又在飯廳裏商量甚麼事。最近,他們經常背着由香里說悄悄話。由香里特別想知道他們在說些甚麼。
由於遺傳的緣故,一家人的感情模式是相似的,比起外人來,捕捉起來容易得多。由香里在自己的寢室裏也能捕捉住父母和惠子談話及思考的內容。
聽了一會兒,由香里倒吸一口冷氣,身體變得僵硬起來。她知道了家裏人是怎麼看待自己的。太殘酷了!可這是明明白白的事實。
「行啦!該想個辦法啦!我的男朋友高橋跟我吹了,都是因為姐姐!」惠子敲着桌子,衝着父母嚷嚷着。
惠子一邊這樣說着,一邊在心裏想着別的事。她很激動,但嚷嚷的聲音還是控制在由香里聽不到的範圍內。惠子明明知道自己被男朋友甩了是由於別的原因,但她覺得把責任推到姐姐身上也沒甚麼關係。
明明知道自己是在說謊,卻被自己的語言和演技所打動,惠子眼睛裏含着眼淚說:「為甚麼?為甚麼大家都這樣對待我?我是真喜歡高橋啊……」
父母覺得高橋的事算不了甚麼,但也開始考慮這樣下去對惠子將來的婚姻問題是否會有影響。「由香里的事如果不好好考慮考慮,儘快得出一個結論的話……」對於賀茂夫婦來說,將來惟一的希望就是惠子了。
「哎喲!我都煩死了!爸爸,你們就不能把姐姐送到深山裏的精神病院裏去啊?」現在的惠子把想說的話都說了,覺得有點兒渴,她喝了一口茶,心想,「……姐姐還不如死了呢。多喝點兒藥不就完了嘛。那樣的話,我找朋友就用不着那麼費勁了。一狠心製造一個令人悲傷的故事,說不定還會得到大家的同情呢。」
於是,惠子開始在心裏描繪由香里在事故中喪生的各種畫面。
由香里期待着父母的想法跟惠子多少會有些差別,結果,她的期待落空了。
「那孩子要是突然死了,也許是件幸運的事……」這就是父母的想法。
由香里用被子捂上了耳朵。當然,這是無濟於事的,父母和惠子的想法照樣闖進她的腦子裏,嗡嗡作響。
過了一會兒,由香里從被子裏伸出手來,伸向她惟一的朋友——那些粉紅色的藥片。就着淚水把藥片喝下去,周圍漸漸靜下去了,由香里回到了那個安寧的世界。
但是,由香里知道,她不可能真正回到那個安寧的世界裏去。現在支撐着她的,除了自尊心以外已經沒有別的了。既然已經知道了家裏人對自己的態度,由香里就不再想當家裏的多餘人了。她整整想了一夜,決定離開這個家。
她從抽屜裏翻出那個從小一直攢到現在的郵政儲蓄的存摺,裏邊已經存了不少錢。本來這些錢應該成為她上大學的學費的。所幸的是山香里從小就不亂花錢,因此雖然得了神經病,父母也沒把她的存摺沒收了。
由香里把隨身行李裝進一個旅行包,又到附近的郵局取出了全部存款,坐慢車直奔東京。為了避免家裏人懷疑她是被人拐騙走的,她在活頁紙上寫下了一句簡單的留言,「我不想再跟家裏人一起生活了,從此以後我要一個人過了。」她沒有寫「不要來找我」之類的詞語,因為她知道,父母是否想來找她,跟寫甚麼不寫甚麼是沒有關係的。
到了東京,由香里必須馬上面對現實了。沒有身份證,想找份兒工打都很難。沒有擔保人,一個人租房子也做不到,不管多麼便宜的旅館,長期住也是住不起的。而且,為了繼續服用鹽酸類鎮靜藥,還必須去醫院拿藥,離開了家,又沒法使用健康保險,這該是多麼大的負擔啊!總而言之,這樣下去,不管怎麼努力,支出大於收入是再明白不過的。等存摺裏的錢用光,只能淪落為無家可歸的人了。
儘管如此,由香里對於離家出走一點兒也不感到後悔,因為她沒有其他的路可以走。所以,關於回家的問題,她連想都沒想過。她冷靜地想了很長時間,終於想清楚了,自己現在惟一的財產就是自己的年輕和容貌。
為了避免引起麻煩,由香里一邊頻繁地換着旅館,一邊留意報紙上的招工廣告,過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她終於選定了自己要走的路。
一個星期以後,她終於來到新宿的一個搞色情服務的店裏。負責接待她的老闆一看她的容貌,當場拍板決定錄用。她的人生拉開了新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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