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心靈緝兇
靈魂破譯師 by 李林麒
2019-11-6 22:26
第二天早上查房的時候,蕭白遞給我一條雲煙。「少抽點。」他說。
我愣了愣,隨行的護士和病人也看呆了。哪有精神科醫生給病人送煙的,還送得這麼明目張膽。我開始佩服這傢伙的行事風格,這傢伙的行事風格只能用一個詞來形容——瘋癲,無章可循。我懷疑他其實早就瘋了,就是披着白大褂,看着和我們不同而已。
「拿啊!愣着幹甚麼?」他又加了一句。
「哦。」我下意識地接過,他則轉身繼續去別的病房下醫囑。
海洛英、殭屍、胖子的目光聚集在我身上。別人我還能理解,殭屍這傢伙為甚麼也在看我,難道這傢伙真的好轉了?
我也看了看他們,然後摸向那條雲煙,這時候我才發現這條雲煙裏有五盒早就被蕭白掏走了。果然,連送人東西自己也要拿一半,名副其實的吝嗇鬼!算了,好過沒有,我掏出一盒,打開, 摸出一根。
「給我也來根!」海洛英高興地說道。
我剛遞給他一根,門口的護士就清咳一聲,指了指海洛英:
「不准抽煙!」
海洛英指了指我,愣道:「為甚麼唐平能抽,我就不能?」
「蕭醫生給他煙,他就能抽,沒有為甚麼!」小護士乾脆利落地回道。然後又掃了我幾眼,其實她也不懂蕭白為甚麼給我送煙。但她知道,蕭白的治療方法是出了名的怪異,也是出了名的療效迅速。別的醫生最少三個療程才能拿下的病,他一個療程就能八九不離十,而且預後也是出奇的好。
「瘋瘋癲癲的小白……」就是小護士們在背後嘰嘰喳喳談論蕭白時經常出現的句子,這句子裏透着十足的曖昧。當然,所有護士都知道蘇雪在他心裏的位置,所以她們都小心地和蕭白保持着一段心理距離,等待着他能寬恕自己的那一天。
海洛英沮喪地將那支煙遞迴給我。我小心地看了小護士一眼,試探地把煙點上。小護士眨了眨眼睛,說:「去窗戶邊抽,別熏到別人。」
「哦。」我走到窗戶邊,她也閃身去了別的病房。
我喜滋滋地深吸了一口煙,特權……這種享受特權的感覺真好!開始是院內自由,現在是抽煙,蕭白就像這裏的土皇帝,掌握着我們每個病人的生殺大權。
精神病人不准抽煙,一是出於對病人的情緒和療效考慮,香煙不僅有興奮作用,還能加快部分抗精神病藥物的代謝,影響療效。二是出於安全考慮,病房裏都是窗簾、床單、被褥、木櫃,一點就着,得提防着部分喜歡玩火的「孩子」。一柄湯匙都能讓 瘦子加工成武器,更何況打火機和煙頭。
海洛英垂頭喪氣地看着自己的拖鞋,他藏着的煙剛好抽完了,他兩腳的腳指頭正相互緩慢地搓着。突然我又有個想法,難道蕭白送煙感謝我的同時,還可以起到刺激海洛英這個躁狂症的目的?
天曉得,這傢伙的大腦太複雜,誰也不知道他在想甚麼。倒是他經常猜中我的心思,這真不公平。
我將玻璃窗再推開一點,享受早晨清新的空氣和渾濁的煙。男病號樓二樓的窗戶開始有玻璃窗,因為能上二樓的病人,都是已經開始恢復的病人。對了,不知道我甚麼時候才能上三樓呢?
外面樹上的鳥兒還在嘰嘰喳喳地叫着,我依然還是不知道這些鳥兒的名字。反正它們一到清早就會叫,比鬧鐘還準時。我覺得那些鳥兒有點像披着白大褂的蕭白,羽毛灰白相間。它們賣弄着自己毫不動聽卻也不令人討厭的歌喉,挨個把我們一個個從沉睡中喚醒。
不過我覺得像蕭白這種經常走進別人精神和思想的人,估計自己也不會好受。我記得在一本書上看過,無論是心理醫生還是精神科醫生,想要治療病人,就得先將患者的遭遇在自己的身上假想、重演、回放過一遍。這樣才能知道患者的癥結所在,從而找到治療的突破口。
蕭白其實就是實驗室裏的一隻小白鼠,不斷地給自己注入病毒,得到抗體。然後才能拿這抗體去治療病人。也就是說,這傢伙每治療一個病人,就得讓自己發一回病。他幹了這麼多年,接手的病人沒有上千也有幾百了吧,換了我估計早就瘋了。
我緩緩吐出一口煙,看了一眼正從門口走廊路過的蕭白。
他呢?嗯,可能他已經瘋了,只不過他掩飾得很好而已。
蕭白剛查完房,馬千里又來了,閒得無聊的我繼續跟去看熱鬧。
「蕭醫生,救命啊!」馬千里一到辦公室就誇張地喊道。
蕭白抓了抓腦袋:「我說馬隊長啊,那麼多線索給你了,還抓不到人呢?」
馬千里從包裏掏出一疊厚厚的口供,遞給蕭白說:「全市地毯式搜索篩選下來,有嫌疑的超過三百人。再在這三百人裏挑出嫌疑最大的二十三人。光是這個已經耗費了我們一天一夜的時間,我昨晚都沒合過眼。」馬千里揉了揉滿布血絲的眼睛。
蕭白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我給你們的心理畫像呢?也符合?」
「符合啊!連名字中帶L都符合,你要知道現在失業的畫家遍地都是,誰現在還有空欣賞那些高雅的藝術啊?」馬千里指了指那些口供,「這是他們的口供,蕭醫生你看看能不能從心理角度分析一下?」
蕭白隨便翻了幾頁,就丟到一邊:「連一個指紋、一根頭髮都沒給你們留下的兇手,你覺得能從他口供中找到甚麼破綻?他自己早就在心裏假想過無數種你們會提的問題和答案。就算我能幫你分析,這麼厚的一大沓口供,你想我分析到甚麼時候?過完這個月嗎?」
「是啊,今天已經第三天了,急死我了!後天就到期限了,該死的五天!」馬千里焦急地說道。
正說着,護士過來敲了敲門,說:「蕭醫生,許雲清回來復 診了。」
「好,讓他稍等一會兒。」蕭白答應道。
馬千里一聽更焦急了:「蕭醫生啊,你能不能先放下手頭的事,先幫我找兇手?」
蕭白沉吟了一下,說:「這樣吧,你把這二十三個畫家近期的代表作都搬到我辦公室來。」
「畫?」馬千里愣了愣。
蕭白點了點頭:「看一個藝術家的作品,可以看到他內心想表達出的東西。而且他們的畫是早就畫好的,不像現在的口供一樣,經過了層層偽裝和掩飾。注意,是近期的,最好是第一具屍體之前一段時間的。」
「哦!」馬千里點了點頭,然後又連忙說道,「其實,我是想來問蕭醫生你能不能直接催眠他們,套出線索。」
蕭白苦笑了一聲:「他們現在這麼抗拒,別說催眠,只怕讓他們自己睡一覺都難。」
馬千里嘆了口氣:「要是能直接催眠多好。」
蕭白搖了搖頭說:「馬隊長,哪天你體驗一下催眠就知道了。且不說個體不同,能達到的催眠深度也不同。而且即使是在最深的催眠狀態下,被催眠者還是有部分清醒的意識和意願,除非你能從邏輯上騙過他。否則,他不想回答的問題,你也問不出來。」
馬千里聽到這個回答,又沮喪地揪了揪自己的頭髮:「那,就把他們的畫都給搬來給你看?」
「嗯,就這樣吧,我還要接診呢。」蕭白點了點頭。
馬千里快步走出辦公室去佈置任務,蕭白也示意了一下護士,開始接診。
馬千里的動作還是挺快的,幾個小時後,警車就一輛一輛地接踵而至,開始往蕭白的辦公室搬那些犯罪嫌疑人的畫。中午的時候,蕭白的辦公室裏已經充滿了藝術氣息。擺滿了各式各樣、風格各異的畫。
馬千里估計還是忙着審訊,看能不能有新的突破,沒有再出現。
蕭白忙完了一切,端着午飯,開始一幅一幅地欣賞這些畫。他看着看着,突然喊了一句:「要看就進來看吧,別在窗戶那探頭探腦的。」
我走了進去,他沒有理我。只是邊往嘴裏塞午飯,邊繼續看那些畫。
「其實我可以幫你,我以前是策劃總監助理,公司廣告宣傳畫篩選和製作也歸我負責。」我說。
他微微一笑,吞下一口飯,說:「你看的是畫,是藝術。我看的是他們的內心,你幫不了我。」
「從一幅畫去看一個人的內心,這話是不是大了點?」我問。
「我承認這帶有片面性,但這話並不大。」他答。
我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難道心理學還兼職研究畫?」
他點了點頭說:「當然,聽過圖形心理學嗎?」
「還真有?」我一愣。
「當然有,而且已經有了近百年的發展史。從畫的整體、作畫過程、畫的內容,包括線條粗細、畫面大小、位置、用筆力度……逐一分析,綜合解讀一個人的內心世界。」他目不轉睛地邊看畫,邊答道。
我雙手抱臂,拭目以待,看看他怎麼去解讀這些藝術家的內心。
過了十分鐘,他終於吃完飯,點上一根煙。
「給我也來根。」我說。
「不是給你送了嘛。」他答。
吝嗇鬼,一根煙也要計較。我從口袋裏摸出煙盒,自己點上,然後指了指左手邊的一幅鄉村畫說:「這畫能看出甚麼來?」
「這幅畫過分強調地面,佔了全畫面的一半,說明該作者缺乏安全感。主要景物都在左側,說明他留戀過去。看這棵線條單調的枯樹,還有落葉,說明這是一個抑鬱的人,而且缺乏自信。鄉村畫,總體說明他厭惡現在的都市緊張生活。」他邊說着,邊看了我一眼。
「也就是說,該畫的作者和你差不多。」他不忘加了一句來噁心我。
「我又不是連環殺人犯。」我白了他一眼。
「嗯,所以他也不是。」他笑道。
我又指了指另一幅山川風景畫:「這幅呢?」
「全畫沒有甚麼突出表達的東西,這傢伙單純就是一個畫手,為了職業在畫畫。主要景物靠右,說明他憧憬未來。山用的是淺綠色,川下還不忘添加了嫩草,說明他對未來充滿了希望,這是一個熱愛生活的人。山川怡情,這也是一個懂得享受生活的人。」他拿過煙灰缸彈了彈煙灰回道。
「這幅呢?」我又指了另一幅,畫的是個鐵路隧道的入口。隧道在一座山峰底下,山峰挺拔突兀,處於畫面的正中,鐵路從 畫面一直延伸到隧道裏。全畫用的是深色,主要是黑和墨綠。
他撇了撇嘴:「這是個以自我為中心的人,全畫表現出強烈的男性器官崇拜和征服意識。這傢伙如果是個罪犯,那肯定是個強姦犯。」
「這幅呢?」我又指向另一幅人物畫,畫的是俠盜佐羅。全畫突出人物,佐羅右手執劍,雄姿配着斗篷面罩,顯得愈加有氣勢。
蕭白沒有回答,而是神色頓時凝重了起來,雙眉一鎖。走到那幅畫前一看就是大半天,雙眉愈鎖愈緊,最後又翻過畫背看了一眼作者簽名。
「怎麼了?」我困惑道。
良久,蕭白才深吸了一口氣,答道:「他很有可能就是我們要找的人!」
「為甚麼?畫俠盜佐羅,不是恰好說明他有正義感嗎?」我愣道。
「不,佐羅對抗的是當時社會的上級階層,代表着他強烈的反社會情緒。人物畫面很大,表現出一種攻擊性傾向。最主要是佐羅的劍,你還記得佐羅的招牌記號嗎?」他反問道。
「當然,在警察的身上用劍劃Z字。」我說道,接着反應過來,「屍體上的那些劃痕……」
他點了點頭:「還有他用地點標出的L字。再看他在畫後面的簽名,筆跡精細有序,這是一個非常細緻的人,心思縝密、冷靜、智商極高。畫風粗獷,下筆粗重,簽名卻精細有序,這也是一個很矛盾的人。就像他的人格結構,迴避型人格面具下潛藏着反社會人格。」
我也走過去,看了一眼那個簽名——羅七。
「羅七……這名有點耳熟,在哪兒聽過……」我咀嚼着這個名字,回味着。
「你認識?」蕭白一愣。
「羅七……羅七……」我猛地一拍腦袋,「我想起來了,以前我們公司的一個畫手就叫這名,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羅七。」
「太好了!他以前的性格是怎麼樣的?」蕭白連忙問道。
我開始在大腦裏搜索有關這名字的一切:「他在我下屬的廣告製作部門,我也只見過他幾面。是一個很內向的人,好像有點自卑,沉默寡言,對人彬彬有禮,但是很少和別人交往。公司辦聚會他很少去,即使是去了,也是一個人在角落靜靜地坐着。工作甚麼的倒是很認真,也很勤懇,是個很安分的人。」
「你們公司後來是不是辭退他了?」蕭白問。
我嘆了口氣:「你要知道,在我們廣告策劃這行,需要的不是勤勞肯幹的苦力,而是一個充滿創意的大腦。他的畫沒有甚麼特色,來公司半年,沒有一個重要方案用過他的畫。確切地說,辭退他是我下的決定,公司養不了這種古板的人。」
蕭白思索了一下:「你們辭退他的時候,是不是說了甚麼狠話?」
我搖了搖頭:「這個我就不知道了,是我上司負責通知他的。我上司是個對下屬非常刻薄的人,說話從不顧及別人的感受……」
「羅七……」蕭白念叨着這個名字,自言自語地說道:「羅,聲母L;七——7,L倒過來,就是7……難道真的是他?」
「就在他被辭退後的第三個月,出現了第一個吸血鬼拋屍 案。」我又補充道。
蕭白點了點頭,快步走到那一疊口供前,翻到羅七的背景資料介紹,我也湊過去看了一眼。
羅七
男,三十二歲,原中專醫護學校畢業,後參加成人高考考入藝術大學。學成後主要從事繪畫類工作。為人老實,做事勤懇,但十個月前被某公司辭退,待業至今。雖極少和別人交往,但鄰里一致認為這是個老實人,別人有事,他也願意幫忙。
羅七兩歲那年,母親因車禍去世。自從母親過世後,父親天天喝酒麻醉自己,稍有不悅就打罵孩子出氣。六歲那年,他父親因為飲酒過量,腦溢血過世。
而後他轉由祖父母撫養,性格內向,自閉。從小就不善與人交往,但學習穩定,屬於成績不好也不壞的類型。二〇〇八年,祖父母相繼過世。他變賣了繼承的遺產,自購了一輛土黃色手動舒適型長安鈴木新奧拓,以方便上下班用。
目前單身,住在庭院裏小區352號。在住處和車上沒有發現重大疑點和線索,詢問時也應答如流,神情無異。
蕭白沉吟着,「這資料越來越符合了,但還差一點東西,我一直在找的東西。」
「甚麼東西?」我困惑道。
「愛!」蕭白認真地回道。
我冷嗤一聲,也就這傢伙天天愛不離口,連殺人狂都不放過。他沒有管我反應如何,只是又走回去看那些畫,繼續篩選嫌疑人。
兩個小時過後,蕭白邊看畫邊對着背景資料參考,一共挑出 了三個重點嫌疑人,他拿起手機給馬千里打了電話。
「馬隊長,你們今天重點審問這三個人,分別是羅七、劉天健、賴雷。要是到了明天,還套不出線索的話。直接將這三個人送我這來,我來給他們做心理評估。
「嗯,對!你就說你們警方懷疑這名兇手是一名精神病人,所以送他們來精神病院做精神鑑定。你說只要精神鑑定確認他們精神狀況很好,就可以排除他們的嫌疑了。
「你們的重點是在羅七,我覺得他的嫌疑最大。
「你們搜他房子沒多大用的,從器官配型到最後摘取器官需要不短的時間,他肯定還另有一個窩來囚禁被害人。這傢伙心思縝密,車他肯定也洗過的,估計不會給你們留下甚麼重要線索。
「嗯,好,就這樣。」
蕭白放下電話,看了看表,然後又看了我一眼:「你怎麼還不去陪雨默做影子遊戲。」
「還做?都快兩個星期了,天天做遊戲,這到底算甚麼治療?」我不耐煩地回道。
他又掛起了那一臉賤兮兮的微笑:「不是說過了嗎,那是戲劇療法。哦,對了,我讓雨默寫了劇本,你們按着雨默的劇本來玩這個遊戲。」
「劇本?」我一愣,看來這遊戲還真沒完沒了,現在連劇本都有了。
蕭白看我一臉的無奈,接着說道:「單一恐懼症,最常用的是系統脫敏療法和暴露衝擊療法,但這種行為療法是治標未治本。雨默的恐懼症很特殊,她真正恐懼的對象其實並非影子。」
「可她現在害怕的就是自己的影子啊,你讓她消除對影子的 恐懼不就行了?」我不解地問道。
蕭白搖了搖頭:「如果我只從影子下手來消除她的恐懼,那等我消除了她對影子的恐懼之後,接下來她就會出現新的恐懼對象,而且比現在更嚴重。那樣只會加重她的病情,想要真正治好她,就必須從根源着手。」
他望向我,鄭重地說道:「相信我,這個遊戲對雨默的病有極大的幫助。精神病不是傷風感冒,幾粒藥就可以治好。也不是我說幾句開悟的話就能讓她明白過來的,這是一個相對長期的治療和領悟過程。」
「玩遊戲來治病,這算哪門子治療。」我無可奈何地說了一句。
「這是——蕭白療法!」他賤兮兮地回道。
我還是一如既往地厭惡他那張賤兮兮的臉,那張臉真的很欠揍,特別是當那張臉再配上微笑的時候。
到了女病號樓的治療室,雨默果然寫了劇本,而且是厚厚的一疊。
「我們……從哪兒開始?」我目瞪口待地翻着雨默的劇本,感覺天地在旋轉。
雨默看着我的神情得意地笑了笑:「就從我六歲那年開始吧!」
「哦……」我表情僵硬地回道。
不出所料,馬千里始終還是沒能從那些犯罪嫌疑人口中套出任何線索。即使有明確目標——羅七,但羅七就像一個氣定神閒的禪師,微笑着回答所有的問題。不知道馬千里有沒有動用「潛 規則」,不過估計也沒用。換了我也不會承認,一旦承認了那就是死罪。
我還記得羅七以前的眼神,像小貓一樣,無害的、膽怯的、害羞的眼神。我也從沒想過,有這種眼神的人有一天會變成殺人狂,而且如此嗜血。
當第二天馬千里帶着那三個重點疑犯來做測試的時候,我又從窗戶邊看到了羅七。他並沒有太多改變,包括着裝和臉上的表情,但是他的眼神中多了一種東西,一種我不知道該用甚麼詞來形容的東西。
他們被帶去蕭白的辦公室,那裏準備了三張坐椅和蕭白準備好的測試題。他們目前只是嫌疑人,還沒有任何直接證據表明他們就是罪犯,所以他們沒有戴手銬,刑警們也只是跟隨着。羅七從我面前走過的時候,我低下了頭。他並沒有認出我來,可能也是因為我穿着病服的原因。
蕭白走到我旁邊,也看了一眼他們的背影,問:「哪個是羅七?」
「走在中間那個,但是他眼神中多了一種以前沒有的東西。不是瘋狂,之前我以為他的眼神應該會變得瘋狂,但我現在看到的不是瘋狂。」我搖頭說道。
蕭白的眼神很銳利,緊緊盯着那個背影:「是自信和滿足,對嗎?」
「對,這是他從未有過的眼神,彷彿突然從小貓變成了獅子一樣。就像獅子那樣自信,帶着滿滿的成就感俯視着自己的領地。」我感慨道。
蕭白點了點頭:「你可以這麼理解,那些屍體就是他心中的 藝術作品,而且他的作品得到了那麼多的關注。這是他作為一名畫家、一名藝術家最想得到的東西,這也就是他擁有自信和滿足的原因。」
我倒吸一口涼氣,我從未想過羅七的心理會扭曲到這種地步。或許我們每個人都需要別人的認同吧,哪怕只有一個,有一個人認同都好。
我想起了有幾次我退他畫稿時的情形。
我走到他的辦公桌前,將他的畫往他桌面上一丟,說:「羅七,你這畫不行,又被刷下來了。」
他沒有說甚麼,只是呆呆地看着桌面上自己的畫稿。那眼神很空洞,就像靈魂一瞬間被抽乾了似的,他緩緩地拿過那份畫稿,打開。就這樣呆呆地看着,看一天。
我其實還算客氣的,最可怕的就是我們策劃總監直接給他退畫稿。他會拿那份畫稿直接砸到羅七臉上:「你畫的甚麼垃圾玩意兒!這是畫嗎?這是畫嗎?房地產廣告你就去畫大廈,旅遊廣告你就去畫飛機,公司廣告你就去畫公司……你有沒有自己的意境,你是畫手還是照相機?你這照相機是不是太貴了點?還得月薪三千養着!」
羅七一樣沒有說甚麼,只是緩緩地將那些畫稿拾起來,然後低着頭挨訓。我知道那是甚麼感覺,那是無人賞識的孤獨,極其可怕的孤獨。
我曾經很希望羅七能回罵一句,能反擊,能掙扎一下。但他沒有,他只是把頭埋得越來越低,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畫稿。他是別人的出氣筒,也是一個越吹越大的氣球,這個氣球一直攢着別人和自己的憤怒,從來沒有釋放過。這個氣球總有一天會爆炸的, 而且爆炸時的威力很可怕,會驚醒所有的人。
所以記住,如果你身邊有這樣的人,請你善待他。哪怕他做得不好,做得不夠,請你禮貌一點,委婉一點。否則你就是在培養一名殺人狂,雖然他現在看起來就像隻誰都可以欺負的小貓。
也許你不能代表所有人,也許你做不了那麼多。也許等到他拿着刀開始屠殺,或者舉起機關槍在辦公室裏掃射的時候。也許他會想起當初你曾經善待過他,也許他會放你一馬,也許。
蕭白等那三名嫌疑人在椅子上坐好之後,他也走進辦公室,點頭微笑說道:「三位好,我是蕭白,一名精神科醫生。馬隊長請我協助辦案,因為我們懷疑這名罪犯的精神狀況有問題,極有可能是一名精神病人。請三位認真解答你們桌上的測試題,這是一套測量精神狀況的評估量表。」
那三名嫌疑人翻開自己眼前的量表,先大概掃幾眼。那上面大部分都是選擇題和判斷題,只有最後幾道是問答題。
蕭白繼續說道:「這些題其實正常人都可以回答,只有精神狀況不正常和智力低下的人才無法解答。解答完這些題,我看過結果之後,就可以排除嫌疑,離開這裏。」
三名嫌疑人點了點頭,開始起筆解答那些題。
馬千里和蕭白也走到門外,開始小聲討論。
「蕭醫生,這到底行不行啊?」馬千里的眼睛滿布血絲,看得出他昨晚又沒睡。
蕭白回望向正在答題的那三個嫌疑人,把目光固定在羅七身上,說:「行不行,得看接下來發生的事了。其實你們一直沒能套出他的口供,原因不在你們不夠努力或者審問技巧有問題,而 是你們沒找對方向。」
「找對方向?這個我們真的是甚麼辦法都用上了,讓警員演戲,說已經抓到黑市的買家,買家已經招供了。結果他們的反應都是微微一笑,問: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馬千里無奈地說道。
蕭白微微一笑:「馬隊長,你們就好比用槍去制止一個想自殺的人一樣。你們在用死去威脅一個想死的人,你覺得這有用嗎?他從一開始就有了死的心理準備,現在更是抱着必死的決心和你們反抗。除非你們能找到他犯案的直接證據,否則就是關他一輩子,審問他一輩子,他也不會認罪的。」
「可就是找不到啊,他們的車,特別是羅七的車,連坐墊都翻出來檢查了,找不到一絲血跡。那應該從甚麼方向下手?從甚麼方向才能突破他的心理防線?」馬千里急急地問道。
蕭白目不轉睛地盯着正在答題的羅七,開玩笑道:「有兩個方法,一個就是嚴刑逼供,讓他覺得生不如死,讓他覺得死了好過活着受罪。等到他有這個想法的時候,他就會認罪了。」
馬千里很無語地看了蕭白一眼:「我說蕭醫生啊,你就別開我玩笑了好不好,你看我都急成甚麼樣了。」
「那就只剩下第二個方法了,從他關心的東西下手,也就是從他還留着的那一絲人性下手。這一絲人性讓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控制不住自己,給你們留下線索。這一絲人性就像一根導火索,只要能找到、點燃,就可以炸開他那牢不可破的心理防線。」蕭白認真地回道。
馬千里搖了搖頭:「這個我們也懂,但他已經沒甚麼重要親人了,好像也沒甚麼關心的東西。」
「不是沒有,而是你們沒找到。否則他不會這樣再三地留下 線索,希望你們能阻止他。」蕭白肯定地說道。
「他希望我們能阻止他,那為甚麼不直接認罪呢?」馬千里難以理解地搖了搖頭。
蕭白還是在盯着羅七,回道:「是他的潛意識希望你們能阻止他,而非他的意識。我上次和你說過潛意識和意識的關係,他們之間隔了個前意識。潛意識的很多想法並不能直接傳達到意識層面,他自己也不能感知察覺到自己潛意識中的想法。他並不知道自己也希望你們能阻止他,明白嗎?」
馬千里揪了揪自己的頭髮,這些心理學理論確實是讓他頭疼:「我明白沒用啊,怎麼才能讓他明白呢?」
蕭白點頭一笑,回望向馬千里:「關鍵就在於找到他現在心目中最重要的東西,這東西肯定是存在的。而且一直在他的潛意識中掙扎着,甚至滲透到了意識層面,讓他想毀滅自己。」
馬千里尋思着,回想着:「這到底是甚麼東西呢?我把他九族都翻遍了,好像沒有他在乎的人和事啊。」
「所以我一直在和你提這個殺人狂的人性和愛,這就是突破他心理防線的導火索。」蕭白微微嘆了口氣,說道。
他們談到這兒的時候,我好像想到了甚麼,關於羅七以前的一些事。我湊了過去,對他們說道:「我……我想起了一些事,不知道有沒有關係。」
馬千里看見穿着病服的我一愣:「這位是?」
「哦,他以前是羅七的同事,叫唐平。甚麼事,你說說,說不定真有用。」蕭白介紹着,又問道。
「是這樣的,以前羅七在公司的時候受盡別人的氣,除了一個女同事杜依月。杜依月是個很有同情心的姑娘,她每次都安慰 和鼓勵羅七,她是公司裏唯一一個不把羅七當笨蛋的人。」我回想着說道。
蕭白聞言一驚:「這姑娘現在在哪兒?」
我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就在羅七被辭退後的第三個月,杜依月也消失了,打她手機一直是關機狀態。再後來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因為過一個月後我也被辭退了……」
蕭白望向馬千里,馬千里頓時會意,趕緊撥了個電話:「我是老馬,立刻查一查在案的失蹤人口裏,有沒有一個叫杜依月的姑娘!」
五分鐘後,馬千里緩緩放下手機望向我們:「杜依月於二〇〇九年四月中旬不明原因失蹤,她家人報的案,失蹤時間應該就在兇手第一次拋屍前後。」
我們都驚呆了,蕭白的臉色頓時凝重了起來,低頭思索着什麼。
馬千里嘆了口氣,說道:「會不會杜依月已經……」
蕭白回望向辦公室裏正在答題的羅七,眼神深邃而憂傷:「杜依月,就是他在黑暗中的最後一縷光。」
半個小時以後,三名嫌疑人已經將量表上的題答得差不多,但都被最後三道問答題給難住了。
這三道題分別是:
1.有一個醫生正在陪女朋友吃西餐,吃到中途他突然想起了甚麼驚叫了一聲,瘋掉了。他女朋友起來想攔住他,被他一把推回椅子上,女友頓時死去。請問這是怎麼回事?
2.有一個人被追殺,所以他躲到了一個很安全的房子裏。房子是封閉的,結實的房門上有一個小拇指大小的洞,當有人敲門的時候可以向外窺探來人。但第二天,人們發現他的腦袋被削斷了。門絕對沒有打開過,只在那個窺探的小洞發現了一些輕微的摩擦印。請問兇手是怎麼辦到的?
3.昂歌和舒竹在夜間被人殺害,警方抓到四名嫌疑人。寇清淺說當晚他通宵上網,聊QQ的網友可以證明;譚落說他當晚一直在家,妻子可以證明;諸葛爽說當晚他在公司值班,保安可以證明;武修文說當晚他一直在酒吧喝酒,酒保可以證明。請問他們誰的嫌疑最大,為甚麼?
辦公室裏那三名嫌疑人支着腮幫,眉頭緊皺地看着這些問答題。
外面的馬千里也看着這三道問答題抓了抓腦袋:「蕭醫生,這……這算推理嗎?我看了半天,一點頭緒也沒有,答案是甚麼?」
蕭白搖了搖頭:「前兩道是自由發揮,沒有標準答案,是為兇手那個充滿想像力和犯罪天才的大腦設的。而最後一道是特意為他而設的,他可能答不了前兩道,但最後一道肯定能答出來,因為那是他最熟悉的行為模式。」
「別說前兩道,最後一道我也答不上來,光憑這種口供怎麼找最大嫌疑人?」馬千里無奈地苦笑道。
蕭白微微一笑:「因為你不是兇手,我相信兇手能答得上來。」
又是一個小時過去了,就在其餘兩人還在埋頭苦想的時候。羅七站了起來,望向蕭白,說:「我答完了。」
蕭白點了點頭,走過去接過他的量表仔細計算評估了起來。
羅七的心理測試綜合得分非常古怪,他的內心極其矛盾,情 緒卻穩定得可怕。心理測試題中藏着一些測謊題,羅七的得分極高,表現出強烈的掩飾欲。行為表現平和,內心卻有着極強的攻擊性。
九型人格測試結果表明,羅七屬於標準的六號人格。這是一個非常矛盾的人格,他既是權威的順從者,也是反抗者;多疑,內向而又偏執,是被害妄想狂;內心恐懼,卻能以恐懼為動力去做可怕的事;他善良時連小動物都不肯傷害,殘酷起來卻可以發動一場大屠殺;迴避,自我保護意識極高;表現得順從別人,其實內心極其固執;內心易怒,在別人面前卻表現得很和善;從不在別人面前發火,卻在背後將憤怒轉移到他人身上;這種人在最矛盾的時候,會用毀滅自我的方式來逃避現實。
六號人格,最有名的代表人物正是希特拉,是一個既矛盾而又容易走極端的人格。
六號人格還有一大特色,就是擁有強大的想像力和可怕的專注力。這類人智商極高,懷疑一切,誰也無法走進他的內心世界。六號人格的另一個著名代表人物卻是福爾摩斯,所以六號人格可以是惡魔,也可以是天使。
而蕭白說過的迴避型人格和反社會人格,一靜一動的矛盾性格表現,正是六號人格的最好詮釋。
蕭白算完這些心理測試得分,深吸了一口氣,繼續看他答的那三道問答題。
羅七的答案:
1.醫生曾經為女友動過手術。吃西餐的時候,他看着餐刀猛然想起當時動手術的時候,自己大意把手術剪忘在了女友的肚子裏,一下兒把自己嚇瘋了。女友被他推回椅子上的時候,那把 手術剪刺穿了內臟,所以她就這麼死了。
蕭白解釋:此題考查嫌疑人豐富的想像力,關鍵詞——手術剪。三人都是畫家,能一下聯想到手術器械的非兇手莫屬。
2.兇手將一條細長柔韌的鋼絲從門上的洞內伸了進去,一直伸到在屋內門前形成一個傾斜的大圈,然後將那條鋼絲的兩頭綁在了汽車上。在黑夜裏敲門,那個人沒開燈就直接走到門前窺探,正好走到那個大圈內。這時候汽車加大油門開動,鋼絲圈迅速縮小,瞬間把那人的腦袋拉斷。
蕭白解釋:此題考查嫌疑人的天才犯罪頭腦和高超的智商,關鍵詞——鋼絲、汽車。能想到鋼絲可以說明智商高超,而如果還能聯想到汽車非兇手莫屬。
這是在考查一個人的慣性思維,每個人在想問題的時候,總會從心中最熟悉最重要的東西想起。兇手無論是作案還是拋屍,都離不開汽車。現在他最擔憂的也正是警方從汽車上找到甚麼線索,汽車在兇手心中佔有極高的分量。其實蕭白這兩道題都在挖掘嫌疑人心中最重要最熟悉的東西。
3.諸葛爽嫌疑最大,關鍵不在供詞,而在名字。
舒竹和昂歌
竹(zhu)+歌(ge)=諸葛
舒(shu)+昂(ang)=爽
蕭白解釋:兇手的「L標誌」行為模式。如果答題人是兇手,則很快可以擺脫誤導,將目標轉移到名字上。此題專為本案兇手而設,給兇手一個最熟悉而又有點不一樣的謎題,讓他去破解。
「我可以走了嗎?」羅七看了看蕭白,問道。
蕭白緩緩抬起頭,注視了羅七良久,突然單刀直入地反問道:「L=羅,倒立後是7,對嗎?」
羅七那張看似怯弱的臉竟沒有絲毫異樣,冷笑一聲回道:「難道我爹媽給我取個名字也有錯?你們抓不到兇手,就拿我頂罪?」
我在窗外都看呆了,我從未見過羅七這樣的自信和冷靜,與之前我認識的羅七簡直判若兩人。我開始理解蕭白說過的那個詞——人格轉變。
蕭白微微一笑:「你知道我在說甚麼?」
羅七一愣,才發現自己已經落到了蕭白的言語陷阱中,警方從未向外界透露過這個隱含着的L標誌。羅七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慌,強笑道:「我當然不知道你在說甚麼,你不是說答完這些題就可以走了嗎?」
「還記得你六歲以前的事嗎?那個喝醉後的父親搖搖晃晃地走回家,推開門看到你還不睡覺,不明就裏就是一頓毒打。你忘不了對吧,甚至直到現在,你還經常從這個噩夢中驚醒。」蕭白沒有回答問題,卻繼續說道。
羅七眼中的不安已經顯露於面,卻繼續強笑道:「從我資料裏看來的吧?」
蕭白同情的目光注視着羅七:「每天睡覺的時候,你都緊緊地盯着房間的大門。那種透骨的恐懼感緊緊地包圍着你,就連在夢中都不肯放過你。為甚麼所有人都針對我,為甚麼沒人懂得欣賞我的作品,為甚麼所有人都把我當笨蛋?為甚麼!」
蕭白的用詞從「你」瞬間轉化到了「我」,一字一句地勾畫着羅七的內心世界:「還記得我第一次作案,那是我的處女作。 多麼幸運啊,他的器官竟然有符合的客戶。但是摘取器官的,我的麻醉藥量沒控制好,就在我哆哆嗦嗦地準備開刀的時候,那人突然醒了過來!他開始是躲着我,接着向我撲來。我慌亂中抓起剪刀,向着他的頸動脈扎去……血!我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的血有這麼多,他的血噴射而出,灑滿我的全身。我恐懼地躲到角落,看着他倒落在地,抽搐着死去。」
「我過了好一會兒,才敢上前……我……我殺人了,我真的殺人了!對了,器官……趕緊!當我手忙腳亂地做完這一切,呆呆地看着這具已經被掏空的屍體時,我突然不再恐懼了!原來我這麼強大……我心底湧起了一陣說不清的感覺,是……是權力在握的感覺,我有權主宰生命!我就和上帝一樣,有着主宰生命的權力!」
蕭白入神的聲音彷彿是在講述自己的事一般。羅七的眼神驚慌着迷離着,他已經被蕭白的聲音帶到了內心深處的回憶中。馬千里也看呆了,這兩天的審訊,無論他們旁敲側擊,甚至演戲設局,羅七都不為所動,臉上連一絲驚慌都沒有過,現在蕭白短短幾句話就已經將他那張厚厚的微笑面具打得粉碎。
「第一次拋屍我也很害怕,還好我以前經常看刑偵片,我一連準備了好幾天,終於盼來了雨夜。我的反偵查做得太好了,連我都佩服我自己,沒有給警方留下任何直接證據。可……可令我沒想到的是,後來滿世界都是關於這個案子的報導,就連我慌亂中用手術剪扎的那兩個傷口都演變成了吸血鬼的牙印!我害怕這案子鬧大而引火燒身,可是我心中浮現起了一股從未有過的感覺……是關注,是我作為一名藝術家渴望的關注!這……這是我的成就,這是我的作品!
「我就這樣躲了半年,但隨着時間一天一天過去,我已經不再恐懼。我甚至故意經常在警察局門口逗留,試探,他們竟一點都不懷疑我。原來我這麼強大……他們其實都是紙老虎,他們就只會高高在上張牙舞爪。好,我就來拆你們的台,我要讓全世界都知道你們只是紙老虎!你們都看不起我,我現在就讓你們知道誰才是真正的強者!
「本來我只想做一次就罷手的,但半年過後,我耐不住了。已經沒有人再報導我的案件,對我的關注沒有了,我要讓你們重新關注我。不是說吸血鬼嗎?好,我滿足你們,我用撒旦教黑彌撒來讓你們感受真正的死亡藝術!我已經完全消除恐懼了,我現在充滿了自信和滿足,就連我都快認不出鏡子中的那個人了!我開着車挑選街頭的流浪漢時,我甚至都能談笑自若地和他們攀談。我一邊衝他們和善地微笑,一邊打量他們的體格,我需要一具健壯漂亮的屍體。
「終於,我挑到了一個,開車到他身邊問路。然後很隨意地拿出吃的咬了幾口,假裝不喜歡這個口味,然後說送給他,其實那吃的裏面我早就下好了麻醉藥。第二次我有經驗多了,一切都非常順利。拋屍的時候我也非常輕鬆,我已經不再懼怕死亡,包括自己的死亡。我還幫那群笨蛋們找到了最美的背景和視角,希望他們拍照的時候能注意一下美感,別白費了我的一番心血。」
聽到這兒的時候,羅七臉上竟浮現出一絲笑意。他已經完全被蕭白的聲音和言語俘獲了,他的眼神變得瘋狂。
我終於看到了他眼中的瘋狂,令我恐懼的瘋狂。
蕭白繼續說着:「但等我殺完第三個人的時候,我感覺到了無趣。我已經達到了一個藝術家的巔峰狀態,似乎在狗尾續貂。 而且不知道為甚麼,我突然很想被抓住,我心中似乎有甚麼東西在呼喚着我。那是甚麼……是一個名字……是一個女人……是我在黑暗中的最後一縷光芒,那光芒微弱卻又如此溫暖……為甚麼我會變成這個樣,我不想的……我不想的……我對不起你,你在我最痛苦的時候給了我希望,我卻這麼對你。對不起……」
蕭白說到這兒的時候,羅七的眼中閃着悔恨的淚光。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羅七的溫柔,此時他的眼神溫柔得像一個痴情的男人。
也就是這時候,馬千里的手機響起,羅七也被這手機鈴聲一把驚醒,向馬千里望去。馬千里掏出手機,走到牆邊小聲接聽:「嗯……對,怎麼樣了?嗯……找到他老窩了?好!太好了!甚麼?姑娘!那姑娘叫甚麼名字……杜依月!她怎麼樣?」
「你們……你們把杜依月怎麼了!」羅七聞言瞬間從蕭白的言語中驚醒過來。
馬千里放下手機冷笑一聲,反問道:「她不就是你綁架的嗎,還問她怎麼了?」
「你們放了她!人都是我殺的,和她一點關係沒有!」羅七咬着牙說道。
馬千里朝兩名刑警一示意:「銬上,帶走!」
羅七此時突然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他的鋼筆,一把摘下筆帽,竟露出藏在鋼筆中的半截小型雷管!他大吼一聲:「都別動!這是我在黑市買的自製雷管,一按筆頭就會爆炸!威力和手榴彈差不多!」
所有人都愣住了,誰也沒料到他還有這麼一招。馬千里小心地打量了一下他手中的雷管筆,知道他所言不虛。現在黑市上什 麼稀奇古怪的東西都有,且不說自製和走私的槍械武器,就連一些特工的精細裝備都賣。
「你想怎麼樣?」馬千里咬了咬牙,問道。
「你們都退出去!把……」他掃視了一圈,目光停留在蕭白的臉上。
蕭白微笑着點了點頭:「我來當人質吧,我的身份還算比較重要。當然,馬千里比我更有價值,不過他是一名警察,搞不好他會趁機反制你。」
羅七愣了愣,又點了點頭:「把他留下,你們都退出去,半小時內給我把杜依月帶來!我要見她,我要見她最後一面!」
馬千里為難地看了蕭白一眼,蕭白露出一絲賤兮兮的微笑,朝馬千里點了點頭,說道:「馬隊長,就按他說的辦吧,我的命交給你了。」
我真的想不通這個傢伙腦子裏都在想甚麼,都這個時候了,還能掛上他那討厭的賤笑!真的,有那麼一瞬,我很希望羅七能引爆那根雷管,炸死這個不知死活的傢伙!
馬千里無奈地一揮手,讓所有人都退出去。
等人都退出去後,羅七將辦公室的所有窗簾都拉上。然後挾持着蕭白走到門邊,衝着門外的馬千里冷冷說道:「記住,你們只有半個小時的時間!半個小時後,不論你們說甚麼我都會引爆雷管,反正我早就不想活了!」然後一把將門鎖死。
這是誰也沒想到的結局。開始一切都在蕭白的意料之中,他和馬千里早在外面商量好了一切。確定羅七是兇手後,先由蕭白來逐一擊潰他的心理防線。然後等蕭白隱含着提到杜依月的時候,馬千里再接這個假電話,讓羅七以為他們真的找到了 他的老窩。
這個計劃的關鍵點就是在杜依月這兒,蕭白知道現在羅七心裏唯一有分量的就是杜依月,杜依月才是最終能炸開羅七心理防線的導火索。但羅七非常冷靜,智商也極高,直接提出杜依月他是不會上當的。
所以蕭白負責先擾亂他的心神,在他迷失在自己內心世界的時候,馬千里再猝不及防地一把帶出杜依月。
果然,羅七上當了,但誰也沒想到羅七竟還留着這麼一手,一下將局面逆轉了。其實這也不能怪馬千里,之前羅七隻是眾多嫌疑人之一,並沒有直接證據證明他就是兇手。所以也沒有對他進行嚴格的搜身和戴上手銬,即使是搜過身,也想不到那支鋼筆竟暗藏玄機。
馬千里在羅七關上門後,舉起右拳狠狠地捶向自己的腦袋,該死的!現在我上哪兒找杜依月去!這傢伙又警覺得很,窗簾都拉上了,他知道該怎麼防範狙擊手!
「完了……完了……今次蕭醫生是真的完了!」馬千里低聲地哀號了一句,還不忘狠狠揪了揪自己的頭髮,讓他腦袋上的雞窩更蓬鬆一點。
十分鐘後,兩名狙擊手迅速到位,一個潛伏在對面的女病號樓,另一個在蕭白辦公室對面的一間病房角落埋伏好。我在旁邊聽到馬千里給他們下的命令:不用請示,只要有任何機會能一槍擊斃羅七,立即出手。
然後馬千里開始在走廊裏來回踱步,我知道他在想怎麼讓羅七開門,這樣狙擊手才有機會動手。
蕭白的辦公室裏發生了甚麼,誰也不知道。窗簾掩蓋住了一切,甚至都聽不到說話聲,我懷疑羅七是不是已經先把蕭白宰了。
二十分鐘後,馬千里終於停下腳步,右拳在左掌上擊了一下。這是一個想到辦法,下決定的動作。
馬千里深吸了一口氣,走到辦公室的門邊,醞釀了一會兒才起聲說道:「羅七,杜依月已經在來的路上了,大概五分鐘後就能到達。你能不能先把門開開?我必須先確認一下蕭醫生是不是沒事……」
說了半天,裏面一點回應也沒有。
馬千里繼續揪了揪自己的雞窩頭,試探着又喊道:「羅七,你聽到沒……羅七?」
「我說馬隊長,你別扯你那雞公嗓了行不行?我差點沒被你害死!」
馬千里愣住了,這是蕭白的聲音。
「羅七……我……我想看看蕭醫生,這樣光聽聲音,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沒事啊……」馬千里想了想又說道。
「叫你的狙擊手把槍收起來,別一開門就直接崩了我。」還是蕭白的聲音,而且口氣十分無奈。
馬千里又是一愣,想了想,攤開右掌心朝兩名狙擊手的位置比了比,又一握拳。這是一個示意狙擊手停止射擊和保持警戒的動作。
接着蕭白一下就把辦公室大門打開了,泰然地走了出來,邊走還邊不忘抖了抖自己的白大褂。這傢伙沒有絲毫被挾持的跡象不說,還一臉不滿地瞪了馬千里一眼。
「蕭……蕭醫生,羅七呢?」馬千里兩眼圓瞪,吃驚地問道。
蕭白不耐煩地將那支雷管筆丟給他:「自己看去。」
馬千里走到辦公室門口,朝裏一看,整個人都呆住了。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回過神來,朝外面的刑警招了招手。大家小心地湊過去,也都呆住了。只見羅七像根木頭一樣站在辦公室裏,雙眼微閉,一動不動,就像被點了穴一樣。
蕭白走到窗邊深吸了幾口清新空氣,才繼續沒好氣地說道:「剛剛催眠進行到關鍵時候,你的公雞嗓突然響起。我的膽都快被你嚇破了,還好沒吵醒他!」
「催眠?這麼緊張的情況下……也能接受催眠?」不光馬千里,所有人都驚呆了。
「當然可以,人在最緊張和最焦慮的時刻,同時也是最容易受暗示影響的時刻。關鍵就在如何給予巧妙的暗示,最高明的催眠不是哄睡,而是擊暈!這就是我提過的創意催眠,抓住個體最放鬆同時也是最專注的瞬間,搶奪潛意識的控制權。」蕭白認真地解釋道。
馬千里佩服地點了點頭:「那我們現在直接將他帶走了?」
蕭白笑了笑:「別急,我還可以幫你們一個小忙,直接讓他說出老窩的地址,省下你們審訊的時間。」
「太好了!找到他老窩,就有大把的直接證據,就算他不認罪也不行了!」馬千里激動地拍手道。
蕭白將食指放到唇邊:「噓……小聲點!」
馬千里連忙捂住嘴,然後左右擺了擺手,讓刑警們散開。我注意到羅七的那幅畫已經移到了他腳下,雖然不知道蕭白是怎麼將他催眠的,不過估計過程和這幅畫有關係。
蕭白深吸了一口氣,緩步走到羅七面前,開始深化催眠: 「跨在馬上的佐羅,在黑夜中馳騁……穿過一座關卡,又穿過一座……他的身影在黑夜中逐漸遠去,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在另一頭,他卻又迎面而來,這身影越來越大……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
「你可以開口說話了。」蕭白下了一個指令,接着說道,「告訴我,你的名字。」
「羅七……」羅七緩緩回道。
「佐羅為何如此焦急地在黑夜中飛馳……噢!原來是要去找他最心愛的女人艾絲美拉達……艾絲美拉達被關在一個房間裏,已經兩天兩夜沒吃東西了……她已經快餓暈了……佐羅心急如焚……這個房間在哪兒呢?羅七,告訴我,這個房間在哪兒?」
隨着蕭白的暗示,羅七的臉色也變得焦急了起來:「在……在新坪村……入村左拐的一套老式平房裏……房門是綠漆大鐵門,貼着兩個倒福字……」
馬千里趕緊掏筆記下。
蕭白舒了口氣,繼續說道:「很好,現在請你將雙手負背。」
羅七緩緩地將雙手交結到後腰處,馬千里也會意地趕緊上前掏出手銬銬住他。
蕭白等馬千里做完這一切後,才繼續說道:「羅七,記住我從一開始就說過的話。我手中有一把槍,槍裏有催眠子彈。當這粒催眠子彈擊中你的時候,你馬上就會陷入催眠狀態。記住我手中的這把槍,將這句話緊緊地刻在你潛意識的深處,一輩子也不容忘卻!一輩子……」
「現在,羅七,告訴我,我手中有甚麼?」蕭白問。
「有一把槍,槍裏有催眠子彈……」羅七緩緩地答道。
「好,現在我即將喚醒你。你醒過來後,會忘記催眠過程中發生的一切,會忘記這一切……直到我命令你想起……會忘記這一切,直到我命令你想起……現在跟着我的聲音來……我倒數十聲,你將恢復到完全清醒的狀態。十……九……你越來越清醒了……八……你更加清醒了……七……醒來後你會忘記催眠過程中的一切,直到我命令你想起……六……你更清醒了,身體的知覺已經逐漸恢復……五……」
當蕭白倒數完十個數的時候,羅七睜開了惺忪的睡眼。他用力眨了眨眼睛,然後才突然吃了一驚似的,驚愕地望着眼前的馬千里和蕭白。他掙扎了幾下,才發現自己已經被銬住了,他茫然而又驚愕地從每一個人身上掃過,然後又看了看自己的腳。
是的,他根本就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他只記得剛開始蕭白拿過那幅畫和他說了些甚麼,然後後面就是大片的記憶空白,彷彿眨眼間就變成了這樣。
馬千里看着羅七的表情,同情地笑了笑:「羅七,其實你應該拿我當人質的。下次記住,抓誰當人質也別抓精神科醫生,特別是這個叫蕭白的。」
羅七愣了愣,他好像明白馬千里甚麼意思,又好像不明白。他現在腦子裏是大片的模糊和空白,他現在就像一個還沒完全睡醒的人,大腦遲鈍得很。
馬千里擺了擺手,兩名刑警將羅七押上警車,帶走。
「蕭醫生,你真是幫了大忙了,我這頂破帽子可算是保住了!」馬千里非常激動,大有想衝上去狠狠親上蕭白兩口的勁頭。
蕭白又掛起了他那一臉賤笑:「那個,獎金……」
「你的,全是你的!包我身上,少了一分你找我算賬!」馬 千里拍着胸口保證。
蕭白滿意地點了點頭,一對彎成月牙的眯眯眼裏填滿了貪婪。
德性……小人得志!我心裏暗罵了他一句。
「那蕭醫生,我們先趕去羅七的老窩了,取證和救那個姑娘。」馬千里急急告辭道。
蕭白低頭一沉吟,似乎想到了甚麼:「等下,馬隊長……你們救杜依月的時候,最好警惕點。要是她反過來攻擊你們,你就直接把她帶我這兒來吧。」
馬千里一愣:「這怎麼可能?我們是去救她。」
蕭白搖了搖頭:「只是說萬一,萬一真這樣的話,你就把她帶來我這兒吧。」
「哦。」馬千里鄭重地點了點頭,接着便告辭飛赴羅七的老窩。
蕭白走到走廊的窗戶邊,目送警車遠去,不知道在想甚麼。
「當時你很有把握能催眠羅七?」我過去,問道。
他掏出煙盒點上一根煙,搖了搖頭:「沒有,一點把握都沒有,當時我手心裏全是冷汗。」
我微微一怔:「那你怎麼敢這麼做?」
「機會只有一次,我得試試。」他說。
「你這個瘋子!」我無語地搖了搖頭。
他望向我,給了我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說:「你不去嘗試,怎麼就知道一定不會成功呢?」
這是他第二次對我說這句話,我不知道他在暗示甚麼。
「那如果失敗了呢?」我又問。
他夾起煙深吸了一口,緩緩吐出:「記住,別從一開始就認 輸,那樣只會讓你輸得更快。入局時要帶上你最自信的微笑,即使是真的輸了,也要笑着認輸。人生中的每一局,輸給誰都沒關係,千萬別輸給你自己。」
我好像聽懂了一些,又好像甚麼都沒聽懂。這傢伙其實一直在說廢話,他說的話和沒說一樣。
你這個死裝逼犯!我在心裏唾罵了他一句。
他好像又聽到了我的心聲,回過頭來瞟了我一眼,給了我一個賤兮兮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