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只想快點死
靈魂破譯師 by 李林麒
2019-11-6 22:26
你生命的前半輩子或許屬於別人,活在別人的認為裏。那把後半輩子還給你自己,去追隨你內在的聲音。
——榮格
我站在自家門口,盯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每個人好像都很忙。看那個穿着職業裝的男人,正在焦急地邊走邊接電話。接着他停了下來,左手反覆在空氣中抖動,和電話那頭的人解釋着什麼。看那個狂按喇叭的汽車司機,再看路口那個神情焦急不時看表的女人……
每個人都差不多。很多人邊走邊往嘴裏塞吃的,他們很忙,忙得沒時間坐下來好好吃一頓飯。即使是在散步的人,也要左顧右盼地看來往的車輛,等綠燈亮起才敢過馬路。
即使是散步的人,也要遵守交通規則,服從這社會定下來的 規矩、秩序。他們其實都是喪失自由的人,被工作、生活、身份、關係、規矩和定義……囚禁着,約束着,他們沒有覺察到這一切。
他們還以為自己是自由的,其實他們每個人都是囚犯,世界就是他們的牢籠。只要你還活着,你就一直是個囚犯,無論何時何地你都被有形和無形的東西囚禁着、約束着。
我眼中的世界在旋轉,周圍的一切在我眼前放大,再縮小,然後又放大。我被這些東西壓得透不過氣來,那是拴在我身上的枷鎖。
我想要自由,真正的自由!我對自己說。
我突然冷靜下來,我先整理一下衣服,用手梳了梳頭髮。最後深吸一口氣,把笑容都堆到了臉上,推開門的瞬間,我的雙眼熠熠生輝,滿面春風。
「唐平,回來了?」媽媽關切地看了我一眼。
我衝過去,抱了媽媽一下:「媽,我找到新工作了!」
一旁正在假裝看報紙的爸爸聽到我這句話,也重重地呼出一口氣,然後又輕咳了幾聲,這才很隨意地問道:「甚麼工作啊?」
「外企,待遇比我原來的那個破國企好多了,下週正式上班!」我很興奮地答道。
「嗯。」爸爸輕描淡寫地發出一個鼻音,然後繼續認真地翻着報紙。
瞧我們這家人的演技多好,都可以拿奧斯卡小金人了。其實他們已經為我擔憂了四個多月,因為四個月前我女朋友和工作一起沒了。
這四個月來,我把自己鎖在房間裏,一直在想:我到底是哪兒出了差錯?為甚麼這些倒霉事一起發生在我身上?今天我終於 找到了答案,我的錯在於——女朋友和我的工作是分不開的,我才是第三者,我才是最多餘的那個!
「找到工作就好,來,先喝口熱湯,馬上就可以吃飯了。」媽媽開心地笑道。
我搖了搖頭:「我在外面吃過了,就是累,想睡會兒。你們不用喊我吃飯了。」
媽媽點了點頭,我回到自己房間,輕輕地把門關上,鎖死。然後又搬了一個小木櫃頂住門。靠着門,我從懷裏掏出那一百五十粒安眠藥,像個餓鬼一樣急急地狂吞了起來。這是我跑了十五家藥店才攢到的,因為每家只肯賣十粒給我。
聽人家說只要三十粒就可以讓我永遠安眠,但為了保證萬無一失,我吞下了一百五十粒安眠藥。然後我躺到床上,開始靜靜等待死亡的來臨。
大概十幾分鐘後,我感覺到了死亡,但這種死亡一點都不安然。我感覺渾身發冷,卻連用手指拉一下被褥的力氣都沒有。腦袋像被甚麼東西擠壓着,又好像被鉛灌滿了一樣,就像一個快要爆炸的氣球。
接下來我眼前出現了一堆堆可怕的幻象,我看到了我女朋友,她笑着走過來和我接吻。就在接吻完之後,我才發現我把她的嘴唇帶下一大塊肉來。那張漂亮的臉蛋上血肉模糊地突兀着兩排牙齒,她還對我笑了笑,然後又衝上來繼續親吻我。我想推開她,卻渾身動彈不得。突然之間,我發現我變成了我女朋友,我正在啃着自己的屍體……
我是在六個小時後才被爸媽發現並送到醫院的,我可以明確 地告訴你,我並沒有睡過去。在這六個小時之內我一直處在意識模糊、可聽可看但不能動的狀況中,眼前的恐怖幻像就像連續劇一樣不斷播放。我很後悔選擇了用安眠藥自殺,這其實是最痛苦的死法。在度過了兩個小時的痛苦之後,我就開始想喊人救我。但我根本發不出任何聲音,我甚至連眨一下眼睛都辦不到。
我被送到醫院搶救,洗胃。洗胃也很痛苦,我的食道被插入一根管子,接着開始往我胃裏灌水,灌得差不多了,再讓我自己把那些水吐出來。如此反覆多次,直到把腸胃清洗乾淨為止。洗胃很噁心也很痛苦,但我很高興有人能把我胃裏的那些安眠藥洗了出來。這並不是說我後悔自殺,我還會自殺,但我再也不會用安眠藥了。
影視小說都是騙人的,那些編劇情的人根本就沒用安眠藥自殺過,否則他們肯定不敢說吞安眠藥自殺是最安然最舒服的死法。就像那些天天寫兇殺、懸疑小說的作者,他們又有哪個真的殺過人?
清醒以後,我問醫生:「為甚麼我吞了一百五十粒安眠藥,六個小時都不死,而且還那麼痛苦?」
醫生一邊幫我量血壓,一邊輕蔑地笑了笑,說:「別說一百五十粒,我還見過吞近千粒安眠藥的,也沒死。」
「這是為甚麼?不是有很多人吞安眠藥自殺的嗎?」我驚訝道。
醫生點了點頭:「是的,但那是在過去。我告訴你,在以前,三十粒安眠藥確實就可以殺死一個人。但現在不一樣了,自從研發了BZD(Benzodiazepines)後,藥物的致死劑量和治療劑量被大大地拉開,安眠藥更安全了。再加上每個人對藥物的吸收能 力不同,只要及時發現大多能救回來。現在三百粒安眠藥都不一定能自殺成功,反而還要熬過一段很痛苦的時間。」
醫生同情地看了我一眼,他很了解我經歷過甚麼痛苦,我並不是他接過的第一例安眠藥自殺患者。
一開始我以為安眠藥能把我帶向自由和解脫,卻享受了一次比痛苦更痛苦的囚禁大餐。我被囚禁在藥效裏,被那些可怕的幻象折磨着,渾身就像被刺入了無數的鋼針一樣痛苦,我甚至無法用言語來形容這種痛苦。
最重要的是,這種痛苦沒有把我帶向死亡,卻把我帶去醫院享受噁心的洗胃大餐……
接下來,我被轉到了精神病院。我被診斷出患有重度抑鬱症,而且已經出現了自殺傾向。我,像囚犯一樣被二十四小時看管起來。於是,這個莫名其妙的故事就這麼開始了。
我對精神病院的第一印象就是鐵門,然後是鐵門,接着還是鐵門。剛入院的病人被統一安置在一樓,因為一樓的監護最好,這裏連病房的房門都是鐵的。窗戶都裝有防盜網,其實防的是我們。一樓的窗戶都沒有玻璃,後來我才知道這裏的玻璃都被病人打碎了,剛裝上又被打碎,現在醫院乾脆不裝了。
走廊裏經常傳來踹門的聲音,那是有暴力傾向的病人狂躁發作了。偶爾病人之間還會打架,不過很快就會有強壯的男護趕來制止。病人狂躁發作時也一樣,男護勸阻無效就只能對其進行約束後加注鎮靜劑處理。
入院的這幾天裏,我想過把牙刷的柄端磨尖以後扎死自己,但除了扎得我生疼和扎出一片淤青之外,連一滴血都沒扎出來。因為這是人的本能,人都怕疼,哪怕就是像我這樣一心尋死的人 也怕。我還試過撞牆、把頭悶在水盆裏、撕下床單上吊、勒自己的脖子……皆未果。
要麼是被護士發現了,要麼就是被自己的本能攔下了。我真的很想死,但我不想死得那麼痛苦。從那時候起我才發現,想找一個穩妥舒服點的死法,是件多麼不容易的事。原來,想死也很難。
我的主治責任醫生名叫蕭白,二十八歲,是個非常好的醫生。他每月領到工資後,都會去買水果發給整棟樓的病人。我也是住進精神病院後才知道精神科醫生的工資這麼低,主治醫生每個月的薪水才一千五,還不到我以前工資的一半。這對於別的醫生來說是難以想像的,我有一個同學是內科住院醫生,只是在一家民營小醫院上班,每個月光基本工資就有五千元,其餘的紅包、回扣和獎金就更不用說了。
我甚至不知道他為甚麼能經常掛着一臉的微笑面對我們的無理取鬧,或者說是甚麼在支撐着他,是信念還是甚麼別的東西?我真的不知道。
蕭醫生個頭不高,略顯消瘦,但身手不凡,我親眼見過他的身手。那是一個攻擊型人格的病人,一米八的個頭,很壯實。被刑警送來的,估計剛犯完事。剛開始他很安靜地坐在椅子上,由兩名刑警負責看着他。
帶隊的市刑警支隊長馬千里和蕭醫生進辦公室談話,我經過門外時聽到了他們的談話。
「不好意思啊蕭醫生,又送了個扎手貨過來。他也沒犯啥大事,就是在超市和保安鬧起來,打傷了幾個人,下手很重。」
「唉,馬隊長,你知道我們這兒根本沒能力管制這樣的 病人。」
馬隊長乾笑了幾聲:「沒辦法,市裏沒有專門的保安強制醫療機構。這傢伙又有精神病病歷證明,我也不能把他丟到勞教所去,可不就送您這兒來了。」
「對於衝動型人格障礙,其實藥物和心理治療的效果並不明顯。而且他一旦狂躁發作,到時候不僅我們這些醫務人員的安全無法保障,連患者也有危險。」
「這個我和你們院長談過了,其實就是走個形式。市裏的相關機構不健全,我們也沒辦法啊。」
蕭醫生長嘆一聲,然後就沉默了。馬隊長看差不多了,趕緊告辭:「那蕭醫生,他就交給你了……」
「馬隊長,五個月前的那個吸血鬼拋屍案怎麼樣了?」蕭醫生突然問道。
「那還是個懸案,雨夜拋屍,讓我們無跡可尋。而且這麼長時間也沒有再犯案,兇手估計已經潛逃了……怎麼蕭醫生也對這個案件有興趣?」
「他是在蟄伏着窺測時機,不是潛逃,這是一個連環殺人犯行為模式的演變過程。等他復出的時候,手法會越來越兇殘,作案間隔也會越來越短。」蕭醫生擔憂地說道。
五個月前,我也看過關於吸血鬼拋屍案的新聞報導,當時傳得沸沸揚揚。有人在四環線東郊口,發現了一具男裸屍。屍體脖子頸動脈處有着兩顆尖牙印,男子內臟和眼珠被掏空,全身被利器劃滿了網狀傷口。電視新聞報導時有個畫面從屍體上一掃而過,雖然只是匆匆而過的一個畫面,但足以觸目驚心,令人不寒而慄。
因為那兩顆尖牙印,吸血鬼的流言四起。媒體小報們也跟着風頭大肆渲染,說屍檢結果發現那人的血都被吸乾了。然後就像UFO報導一樣,出現了幾個目擊者,繪聲繪色地說那個吸血鬼青面獠牙,身材高大,形如鬼魅。還有所謂的「專家」也出現了,「分析」兇手到底是吸血鬼還是殭屍,最後確認了兇手就是吸血鬼。
一時間十字架成了街頭熱銷品,就連我媽都給我買了一條銀十字架項鍊,一定要我戴着。差不多半年過去了,這陣恐慌才逐漸平息下來,想不到在這兒又聽到這個案件。
「你是說兇手還會再犯案?」馬隊長的聲音使我回過神來。
「嗯,雖然我不知道他的真正殺人動機是甚麼,但從屍體上我能感覺到他長久以來的壓抑和憤怒,帶有強烈的反社會人格特徵。單看那些瘋狂的網狀傷口,我可不認為他會就此收手。而且他受過中高等教育,智商很高,這也應該是他第一次殺人。」
「蕭醫生,你怎麼說得和親眼見過兇手似的。」
「馬隊長你應該知道犯罪心理畫像吧?其實就像你們犯罪現場重建一樣,通過心理分析刻畫出案犯的人格和行為特徵。如有詳盡的資料,再深入甚至可以推測出案犯的職業、信仰、年齡和生活等等詳盡的方方面面。」
馬隊長好像聽待了,老半天才回過神來:「這個曾經在一次講座上聽過,可惜國內還無健全的技術力量來幫助破案。那蕭醫生你是怎麼推測出這些的呢?」
「反社會人格你肯定知道,又稱悖德型人格,是犯罪的高發群體。選擇在雨夜拋屍,顯示出他的高智商和反偵查能力。從對被害人的殘忍程度和他不加掩飾地拋屍,可以看出他的反社會人格特徵。你們肯定也搜索了過去的案犯資料,沒有對得上號的人 物,所以五個月來還是一無所獲。」
馬隊長乾笑了幾聲:「確實如此,我們隊裏也一致同意這個人有反社會人格。按理說,反社會人格應該會形成很早,不晚於二十五歲,也就是說,這個兇手應該有案底。但查了這些年來的紀錄,卻一無所獲。」
「這就是我推測出他受過中高等教育的原因,正是他受過的教育壓制住了他的反社會人格。他這些年來壓抑着憤怒,勤勤懇懇地做人做事。直至某次突變,有可能是失業、離婚或災劫讓他的憤怒爆發了,最終造成了人格改變,釋放出了他的反社會人格。」
接下來我聽到了蕭醫生莫名亢奮的聲音:「他在第一次殺人時,是緊張的、恐懼的和興奮的,就像初嘗禁果的孩子。這是他的第一次,但肯定不是最後一次,因為他已經找到了憤怒的發洩方式。殺一個我是殺人犯,殺十個我也是殺人犯,反正都是死罪,有何不同?」
我聽到了馬隊長咽口水的聲音,雖然有一牆之隔,但這聲音清晰地傳入我耳中。「蕭醫生,你……你沒事吧?」
蕭醫生呵呵一笑:「你想抓住變態殺人狂,你就得像他一樣思考。」
「你也太入戲了點。」
「你還記得龍治民吧,一個像武大郎一樣的矮小農民殺了四十八個人,而且將這四十八具屍體就埋在自家的院子裏。」
「當然記得,一九八五年新中國第一變態殺人狂。」
「你有沒有想像過這個矮小的農民,抽着煙,在埋滿了屍體的院子裏來回踱步時的那種揚揚自得?他當時肯定在想:嘿, 你們都瞧不起俺,現在都踩在俺腳底下哩!嘚瑟啊,你們再嘚瑟啊!」
「蕭醫生,你不去寫恐怖小說真是可惜了。」馬隊長無奈地說了一句。
「這就是變態殺人狂的想法,殺人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就是上帝,他主宰生命!他可以從殺人中找到快感和自信,宣洩自己的憤怒。」
「對了,這個兇手會不會有精神問題,到時候他要利用精神病脫罪怎麼辦?」聽得出馬隊長已經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了,這個怪異的精神科醫生讓他無所適從,岔開話題問道。
「首先你要知道,人格障礙,並不屬於無認知精神病的範疇。就像你送來的那個傢伙,如果他不是伴有間歇性精神病,只是單純的衝動性人格障礙,你可以直接把他丟到勞教所去。而且我國刑法有規定,即使是有間歇性精神病的人,在精神正常、有認知能力的情況下犯罪,一樣要負法律責任。」
說到這兒的時候,馬隊長的手機響起,他接完電話就急急告辭道:「又有個新案子,蕭醫生,我先走了。」然後就快步地走出辦公室,朝那兩名刑警一招手,上了警車,飛馳而去。
我看見他走出辦公室時長長噓出一口氣,看得出他其實挺感激這個電話來得及時,不然非被這蕭醫生整出點精神問題不可。
結果刑警剛走,被送來的那個傢伙馬上就發威了,用椅子去砸鐵門,想逃跑。好幾個男護上前都制不住他,被他一拳一個打趴在地。蕭醫生從辦公室裏聽到聲音連忙趕出來,嘗試說服他,讓他冷靜,結果那傢伙一把抓起椅子朝蕭醫生衝了過去。
說時遲,那時快,蕭醫生竟眼都不眨地雙手架住掄過來的椅 子,然後用椅子的四條腿卡住那傢伙的腰間。那傢伙一看就沒少打架,怒吼一聲,左手頂住卡在自己腰間的椅子,右拳就向蕭醫生的臉上掄去,蕭醫生一把放開椅子,右手架住他掄來的拳頭,左手從他腋下穿過,接着再回身反手一扭,將那傢伙的右手一下卡到了後背上。最後腳底一絆,將那傢伙完全壓在身下,藉着卡在他腰間椅子的四條腿將他製得動彈不得。
我看泰拳裏介紹過,這招叫反關節壓制,四兩撥千斤的格鬥技。
蕭醫生認真地說道:「你先冷靜一下,這裏沒有人要傷害你,相信我。」然後才抬起頭,對着已經被嚇呆的護士喊道:「安定!」
護士回過神來「哦」了一聲,才趕緊跑去拿安定注射液。
那瘋子後來就住在一樓的104號病房,每次發作時都是一番惡戰。但無論發作的時候多厲害,只要蕭醫生出現,說一句「冷靜點」,他馬上就能安靜下來,因為這是他唯一怕的人。
蕭醫生真的是一名好醫生,他很想幫我,他不斷地問我以前的事,但我的回答只有沉默。我知道他是真的想幫我,我一點都不懷疑他能治好我,但我只想快點死去。
而且很快我就有了一個機會,那是在入院半個月後。護士在天台上晾衣服,然後辦公室裏的電話響了,她跑去接,她沒關天台的門。我就這樣走上了天台,爬到了護欄外。護士接完電話上天台一看到我,尖叫了一聲,趕緊去通知蕭醫生。
我當時還沒跳,主要是我還在考慮該用甚麼姿勢往下跳才能死得萬無一失。很快蕭醫生就趕上來了,我知道他是來勸我的,我經常在電視裏看到這些演爛的橋段。誰知他看到我的第一句話 竟是:「媽的,你怎麼還不跳!你要是在我上來之前跳,責任就全是護士的了。你現在跳,我就要承擔部分責任了,連死你都要拖累別人,你個缺德玩意兒!」
我愣了愣,他無奈地嘆了口氣,走到欄杆邊,背靠着欄杆點上一根煙。過了一會兒他看了看藍天,愜意地伸了個懶腰說:「每次只有上天台時我才能稍微地放鬆一下,這是個好地方,涼風習習的,多舒服。」
接着他又輕蔑地瞟了我一眼:「我們都會死,早晚而已,你就那麼急着上路?」接着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煙盒,「來根?」
我舔了舔嘴唇,點了點頭,接過他遞來的煙盒和火機。我以為他會藉着遞煙盒的機會趁機抓住我,把我拽回去。不過我又失算了,他沒有這麼幹,只是輕描淡寫地遞給我,在我點上煙後又拿了回去。他把煙盒揣回口袋,左手夾煙,右手把玩着那個一次性火機。
他也趴到欄杆上,向樓下望了望,才繼續說道:「你知道嗎?每次我在這裏朝下望的時候,都有很強烈想往下跳的欲望。其實死真的是一件不錯的事,一了百了,甚麼都放下了,甚麼都不用管,也再管不了了。」
我吐出一口煙:「蕭醫生,你也有過自殺的念頭?」
他笑了笑:「你聽過弗洛伊德的『死本能』嗎?死亡也是有誘惑力的。這是一種趨向毀滅和侵略的衝動,這種衝動會在高樓、山頂、大海和高速路等等場景時突然在大腦中湧現。你會在那一瞬想讓自己放鬆下來,停止在世間掙扎,尋求最終的寧靜——死!」
他吐出一口煙,繼續說道:「有名的自殺聖地很多,特別是 日本這個自殺文化根深蒂固的國家,青木原森林樹海、沖繩的自殺懸崖、清水寺正殿陽台……別人說那些地方都被詛咒了,每年去那自殺的人絡繹不絕。其實在我看來,那些地方不是被詛咒,而是風景太美了,美得喚醒了人的死本能。他們甚至都沒打算去那兒自殺,只是被這美所吸引,那一瞬他們不由自主地想和這美融合在一起,成為永恆。」
「你不同。」他話鋒一轉說道,「你並不是因為場景觸發你的死亡衝動,你來這兒就是因為你想死。你想毀滅自己,在毀滅自己的時候一起毀滅你的失敗。」
「你是個失敗者!」他望着我,冷冷地加了一句。
我看着天空,天邊有幾朵烏雲在慢騰騰地挪動。「我確實是個失敗者。」我說。
「那你為甚麼還不跳?」他問,接着又自問自答地說,「哦,是不是在想該用甚麼姿勢跳才能萬無一失地死去?」
不愧是精神科的,一下就看穿了我的心思,我誠實地點了點頭。
他微微一笑,將自己右手正在把玩的火機丟了下去。火機飛快地墜落,觸到地面時,一次性火機炸開,發出一聲爆響。這爆響一直傳到天台,在我耳邊迴盪。
他指了指下面炸開的那個火機:「你用跳水的姿勢,腦袋朝下,周身平立,減少風的阻力。動作利索點,運氣好點,你的腦袋就能像那個火機一樣炸開。」
我認真地聽着,點了點頭。
他笑了笑,才繼續說道:「不過我要提醒你,這裏只是四樓。運氣不好的話,你可能會摔成腦癱或者脊神經斷裂造成周身 癱瘓。如果是這樣的話,你的家人就要一輩子掏錢照顧你,就連大小便都要他們幫你接,到時候你就是想死,都不知道該怎麼殺死自己。
「再有一個,假如你運氣不好也不壞,摔成了殘疾,從此就要天天活在別人同情的目光中。有兩個可能,一個是你繼續尋死,一個是你突然不想死了,想好好活着。我希望你選擇的是前者,不然你會後悔一輩子。」他冷笑着說道。
我腦海中開始浮現我變癱瘓後,我垂老的爸媽天天用尿盆幫我接屎尿的情形。還有我一瘸一拐,走在路上的情形。我咽了一口口水:「我運氣應該不會那麼差吧?」
他搖了搖頭:「我可以告訴你,大多數跳樓者會在最後落地的一剎那反悔。不過那時候已經晚了,一切都已成定局。」
「還有,你知道為甚麼跳樓者很少出現我說的那種腦袋像個西瓜一樣爆裂的情形嗎?」他又問。
「為甚麼?」
「因為弗洛伊德的理論中,和『死本能』對應的正是『生本能』。生本能不用我浪費口水和你解釋了吧,就是所有動物和人與生俱來的本能求生欲。好比你用牙刷扎自己,卻怎麼也扎不出血一樣。你用那把牙刷去扎別人,你會發現那把牙刷其實很尖利,很輕易就能扎出血。
「為甚麼你扎自己卻扎不出血?因為你怕疼,並不是你辦不到,而是生本能在制止你去這麼做。再如你把自己悶在臉盆的水中,等到喘不上氣的時候,你自己會起身,同樣是生本能在制止你。」
蕭醫生又指了指樓下的那個火機:「跳樓也一樣,你並不是 火機,你有知覺,你更有生本能。這就是幾乎所有的跳樓者都知道要腦袋朝下,但他們都沒能把腦袋碰碎的原因。」
「是生本能在作怪?」我愣道。
蕭醫生點了點頭:「在他們即將墜地的一瞬,無論當時他們有沒有反悔。生本能都會在那一瞬發揮作用,他們會不由自主地做出保護動作。也就是這些保護動作讓他們不但沒有死成,還摔成了腦癱、全身癱瘓還有殘疾……死後的世界有沒有地獄和天堂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人間有,此時此刻就在你腳下。你這一步跨出去,或天堂,或地獄。」他望着我,眼神如湖水般寧靜。
他的眼神讓我畏懼,因為我從他的眼神中能看出他沒有騙我,我開始覺得跳樓這種死法令我恐懼。我恐懼的不是死,而是想死卻死不了,最後變成了拖累家人,被別人同情或恥笑的廢物。
他抽完了最後一口煙,把煙頭踩滅,然後就這麼轉身走下樓去。他甚至都沒有再多說一個字,或者回過頭來看我一眼。
半個小時後,我自己爬回到欄杆內,我渾身都在打哆嗦。我害怕自己一不小心摔下去,會變成那個最後想死也死不了,要爸媽幫忙接屎尿的植物人。直到我爬回欄杆內後,我的腳還一直在發抖。
我下樓的時候,才發現蕭醫生其實就一直站在樓梯的拐角處等我。他看到我,笑了笑:「快十二點了,先去吃午飯吧,等吃飽了再想另一種更穩妥的死法。」
後來,我問蕭醫生,為甚麼當時他那麼肯定我不會跳下去?
他說:「我知道當時你不怕死,你厭惡自己。你唯一害怕的就是繼續再拖累你的家人,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我看到了你眼中的恐懼。我確定你不會跳,因為我知道你還愛着你的家人。」
頓了頓,他繼續說道:「我知道你為甚麼想死,其實這世界遠比你想像的要複雜,也比你看到的更清澈。試着閉上眼睛,用你的心去看這個世界。」
也就從那天起,我就一直在想:這個傢伙到底是一個甚麼樣的醫生?哪有和想要自殺的病人事不關己地閒聊,甚至慫恿病人跳樓的醫生,哪有這樣見死不救的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