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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形的荒野 by 松本清張

2019-11-6 22:23

  回到東京的第二天,節子拜訪了舅母家。
  舅母家位於杉並區深處,那裡至今仍分布著一些頗有武藏野遺風的櫟樹林。舅母家附近還有某位舊貴族的別墅,幾乎被樹林所包圍。節子很喜歡在那一帶的小路上行走。
  新房子越來越多了,節子喜歡的樹林也相應地少了。不過舊貴族別墅附近還留著許多櫟樹、橡樹、櫸樹、樅樹……一棵棵高聳入雲。
  秋日裡的樹林尤其美麗。籬笆深處的一些人家還保留著武藏野殘留的樹林。
  舅母家就在那片地區的一角。周圍的房子都有些年歲了,狹窄的道路穿插在花柏形成的圍牆之間。一到初冬,小路兩旁就會堆滿落葉,為節子的路途多添了幾分樂趣。
  節子來到一棟小房子門口,按響了門鈴。舅母孝子很快開了門。
  「哎呀,你來啦。」舅母比節子開口得更早,「奈良的明信片已經寄到啦。什麼時候回來的呀?」
  「前天。」
  「這樣啊……來,進屋吧。」
  舅母先節子一步進了日式房間。
  這位舅母嫁給舅舅的那一天,節子記憶猶新。
  婚宴是在舅舅前往中國天津擔任副領事之前不久舉行的。節子還記得婚後一年,舅舅、舅母曾聯名寫信給自己的母親。節子沒有忘記,自己也收到過舅母從中國寄來的明信片,上面畫滿了中國的美景。舅母的字也很漂亮。
  舅舅酷愛書法,總對自己的姐姐,也就是節子的母親說:「我瞧不起寫不好字的女人。當我的妻子一定要滿足寫字好看這個條件。」
  舅母能進門,肯定是因為舅舅對這一條很滿意吧。
  舅舅的筆跡十分古怪,雖說是從中國古帖裡學來的,可少女時代的節子,對此根本就瞧不上眼。所有的橫都往右上方斜去,顯得個性張揚奇特。
  「在奈良待了幾天呀?」舅母一邊倒茶一邊問道。
  「就住了一個晚上。」節子掏出奈良買的紀念品回答。
  「那可真是太遺憾了,就不能多玩個兩天嗎?」
  「沒辦法,亮一他們學校另有安排,沒辦法久留呀。」
  「這樣啊……」
  「我一個人一大早就到了奈良,到了那裡後馬上就去了唐招提寺和藥師寺。原來準備走佐保路,看看秋筱寺和法華寺的,結果碰上了點怪事,就往飛鳥那裡去了。」
  「什麼事啊?」舅母盯著節子問道。
  節子猶豫了。她不知該不該把筆跡的事情告訴舅母。換作尋常小事,她也許會津津樂道一番。可她又覺得「田中孝一」的筆跡是如此逼真,讓她難以沉默不語。
  舅舅在二戰結束前不久病死異鄉。舅母一直沒有再嫁,過著平靜簡樸的生活。這教節子如何說得出口。
  然而,這事不能不說。
  「我去唐招提寺的時候……」節子終於開口了,「在寺院的芳名冊裡,看見了一個名字,那筆跡和舅舅的一模一樣……」
  「哦……」舅母的表情並沒有太大變化,僅僅只是眼神變得好奇了一些,「那還真是怪了。會那麼寫字的人應該很少見吧。」
  「舅母,那字真是一模一樣啊……」
  可能的話,節子真想把那本芳名冊借回來給舅母看看。
  「舅舅的字跡我見得多了,記得很清楚。名字雖然不一樣,可我看見那字跡嚇了一跳,差一點喊出聲來呢!」
  舅母依然平靜地笑著。
  「於是我就跑去飛鳥那裡尋找那個和舅舅字跡一模一樣的田中孝一,因為舅舅老說他很喜歡飛鳥路的古寺。」
  「然後呢?」舅母終於露出了興致勃勃的表情。
  「還真的找到了!安居院的芳名冊上果然有田中孝一的筆跡!」
  「哎呀!」舅母忍俊不禁,「你是不是太想你舅舅了,所以才會越看越像啊?」
  「可能吧。」節子並沒有反駁,「可是,真的很像,我甚至想拿舅舅的筆跡去比比看呢。」
  「節子,你有這份心我就很感動了。」
  「舅母,要是我們住得近,我都想帶您一起去看看呢!」
  「看了又能怎麼樣呀……」舅母搖了搖頭,「他早就不在了,去看了也是徒增煩惱。要是他還活著也就算了……我可不想被相同的筆跡擾亂了心思。」
  「啊,亮一也是這麼說的。」節子順勢說道,「後來我回到奈良的旅館和亮一會合,他還說我今天一整天就被舅舅的筆跡之魂牽著鼻子走了呢。」
  「亮一說得一點兒沒錯。」舅母說道,「以後別掛念這件事了。」
  舅母喪夫之後,一直過著簡樸的生活。她娘家是官吏世家,但資產並不雄厚。因為舅舅的關係,女兒久美子也在政府部門工作。舅母天生麗質,曾有不少人給她介紹對象,可舅母都拒絕了。
  「久美子妹妹呢?」節子換了個話題,「工作還好吧?」
  「嗯,還算順利。」舅母微笑著回答。
  「那就好。」節子想著好久不見的表妹說道,「舅母您也真不容易。不過苦日子快熬出頭啦,等久美子出嫁就輕鬆了。」
  「我也想啊,」舅母又倒了杯茶,「不過怕是得等好一陣子了。」
  「久美子幾歲了呀?」
  「已經二十三啦。」
  「有中意的人嗎?」節子想知道,久美子是不是在自己找結婚對象,而不是通過相親。
  「這件事啊……」孝子望著茶杯回答,「我原本打算過兩天就告訴你的。」
  節子頓時興致勃勃地望向舅母:「哎呀,莫非久美子有動靜了?」
  「嗯,她呀,」舅母低下頭說道,「好像有個關係很好的男性朋友,已經來我們家玩過兩三次啦。」
  「是嗎?是個什麼樣的人啊?」
  「他在報社工作,說是朋友的哥哥。我看那孩子很開朗,是個好青年。」
  「是嗎?」久美子究竟選中了怎樣一位青年?節子好奇不已。
  「節子啊,有機會你也見見他吧?」舅母說道。
  「嗯,我也有這個意思。下次見到久美子的時候我跟她說說,等他再來家裡做客的時候,把我也叫來。舅母,您意下如何呀?」
  「我也說不清楚。」
  舅母嘴上這麼說,其實心裡好像並不反對久美子和那位青年交往。
  「這日子過得真快啊……」節子遙想過去,不禁感嘆,「舅舅走的時候,久美子多大來著?」
  「才六歲。」
  「舅舅要是還在人世,該有多高興啊。」
  暫且不論那名青年能否與久美子步入婚姻殿堂,久美子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這讓節子感慨萬千。
  節子一直很疼愛這位表妹。她們有不少美好的回憶,不過每當這種時候,節子總會想起久美子小的時候……
  有一回她帶著久美子去江之島玩,那年久美子才四歲吧。她在海邊專心致志地玩沙子,到了該回去的時候也不肯聽節子的話,害得節子差一點哭出來。蹲在沙灘上的久美子穿著紅色小洋裝,圍著白色圍裙,那模樣至今歷歷在目。
  「是啊,他可疼久美子了。去了國外,寫信也是久美子長久美子短的。最後一封信也是。我給你看過的吧?」孝子說道。
  「嗯,不過內容都不記得了。真想再看一看啊。」
  節子之所以會這麼說,不僅是想重溫一下舅舅的家書,更是想確認他的筆跡。
  舅母立即起身去了臥室。此刻,她竟顯得興沖沖的。想必是對亡夫的回憶鼓舞了她的情緒。舅母把書信插在衣襟裡走了回來。
  「就是這封。」
  信封上貼滿了外國郵票。郵戳是一九四四年六月三日的。這封信好像已經被拿出來過很多次了,那厚厚的信封也磨損了不少。節子抽出信紙。她的確記得這封信。信紙上又多了不少褶皺。
  當時在赴任的中立國染上肺病的舅舅,住進了瑞士的醫院。這封信就是在醫院裡寫的:
  人在異鄉,反而更了解日本的處境。正所謂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就好像目睹自殺的旁觀者,比動手自殺的人更加感到恐懼一樣。我現在在瑞士的一家醫院裡。身處中立國的我,每日都在擔心遠在日本的你們。這樣的擔憂,以前從未有過。
  這邊的報紙每天都會報導日本遭到的空襲。每每看到這樣的報導,我都會擔心起久美子的安危。雖然,在這種時候只一心牽掛自己的家人,或許欠妥。
  然而,我必須儘快讓全日本走向和平。當我躺在病床上閉目養神的時候,每一個瞬間都有幾百人,甚至上千人命喪黃泉。想到這裡,我不禁感到陣陣恐懼。
  和煦的陽光灑在我身旁的病床上。想必你們定是無法看見如此和平的陽光。想必你們定是終日躲在防空洞中,躲避美軍的空襲。
  久美子還是個孩子,你帶著她肯定很不方便,可我希望你能熬過來。我會在遠方祈禱你們的平安。
  希望日本能夠早日迎來和平,也希望久美子能平安無事地長大成人。
  戰時對信件的審查非常嚴格,舅舅寫下這樣的文字需要極大的勇氣。而這份勇氣,定是源於對女兒久美子和妻子孝子的思念。
  節子轉而分析起字跡來。信雖然是用鋼筆寫的,但每一橫都是往右上斜的,這個特徵並沒有改變。在古寺見到的那毛筆字的運筆習慣,在鋼筆字中也有所體現。
  「既然看了舅舅的信,就讓我給舅舅上炷香吧。」
  節子將信放回信封,還給了舅母。信封背後寫著瑞士療養所的名稱和地址。
  「是嗎?謝謝。」
  舅母孝子帶節子走到隔壁房間的佛龕前。上面擺著的照片,是野上顯一郎當一等書記官時拍下的,臉上帶著一絲微笑。他總是眯著細眼,好像陽光很刺眼一樣。
  「當年是誰把舅舅的骨灰帶回來的呀?」節子問道。
  「是村尾芳生先生。當時他在同一座公使館裡當副書記官。」
  「他現在在哪裡高就呀?」
  當時的公使因病回了日本,身為一等書記官的舅舅幾乎成了代理公使。所以戰爭結束之後,那位村尾副書記官就把他的骨灰帶了回來。
  「村尾先生現在是歐亞局某課的課長。」舅母回答。
  「原來如此。對了,舅母,在那之後您見過村尾先生嗎?」
  「沒有,我最近一直沒見過他。以前倒是來過家裡兩三次,給孩子他爸上過香來著……」
  村尾畢竟是把上司的骨灰帶回國的人,所以來家中拜訪過幾次,但隨著歲月流逝,漸漸地也就不再聯繫了。也許是升遷讓他的工作忙碌了起來吧。
  這位村尾副書記官在把骨灰交給舅母的時候,也把舅舅臨終時的模樣告訴了舅母。節子聽舅母提起過一二。
  當時日本敗局已定,野上顯一郎在中立國為日本的外交四處奔走。軸心國中的義大利已向同盟國投降,德軍在蘇聯面前也是節節敗退。在如此情勢之下,日本想贏得戰爭簡直如痴人說夢。
  節子對當時的外交並不了解。不過她聽說舅舅的工作是說服中立國,讓日本以較好的結局結束戰爭。他希望通過中立國做一做同盟國的工作,以達成目的。
  然而,當時中立國方面毫不同情日本,或者不如說,中立國乾脆是站在同盟國一邊的。舅舅的任務之難可想而知。艱難的工作讓舅舅患上了肺病。他的身體原本非常健壯,可節子聽說他去瑞士住院的時候,已經瘦得不成人樣了。
  醫院發出的死亡通知書通過外務省[1]轉到了公使館。副書記官村尾負責前往瑞士的醫院領回遺體,然而當時正值戰時,路上花了不少時日,抵達醫院時,遺體已經被火化了。
  村尾聽醫院的人說,舅舅走得很平靜,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日本的命運。醫院委託村尾將舅舅的遺書轉交給舅母,於是他便將遺書與骨灰一同帶了回來。
  遺書主要談的還是久美子的養育問題,舅舅在信中一再建議妻子再婚。節子自己沒有讀過遺書,是母親讀過後,把內容告訴了節子。
  節子帶著奈良買的紀念品拜訪舅母家之後,四五天時間過去了。白天丈夫不在家中,屋子裡非常安靜。這時,久美子打了個電話過來。
  「姐姐,是我。」
  雖然是表姐妹,可久美子一直管節子叫姐姐。
  「哎呀,你這是從哪裡打來的?」
  「單位門口的公用電話。」久美子回答。
  「怪了,幹嘛不從單位直接打啊?啊,難道你正好在散步?」
  「不是啦,有些事沒辦法在單位說。」久美子嬌嗔地說道。
  「什麼事啊?」
  「姐姐,你前一陣子去奈良了是不是?我回家之後,媽媽就把姐姐買的禮物給我了。」
  「是啊,那時候你正好不在。」
  「姐姐,媽媽還跟我說,你在奈良的寺院裡看見了和爸爸的字跡很像的字是不是?」久美子的聲音裡透著執著。
  「嗯,是啊。」節子微笑著說道。看來久美子就是來問這件事的。
  「那件事能不能跟我詳細說說呀?」久美子問道。
  「行啊,不過我把該說的都告訴你媽媽了。」
  節子心想,不能勾起久美子對亡父的思念,這樣只會讓她更加失落而已。
  「我知道。」久美子停頓片刻後說道,「明天是禮拜天,我能去你家坐坐嗎?啊,姐夫是不是在家啊?」
  「哦,他說學校裡有事,明天正好不在。」
  節子剛要接著說,只聽見久美子大喊一聲:「太好啦!姐夫不在正好。有件事有些難為情。」
  「啊?什麼事啊?」
  「我想帶個朋友一起去。他在報社工作,我把這件事告訴了他,結果他好像很有興趣。」
  「報社的人?」
  「哎呀!姐姐你真討厭,媽媽不是都告訴你了嘛!」
  久美子的聲音變輕了。節子掛了電話之後,不由得擔心起來:為什麼久美子的記者男朋友會對神似舅舅的筆跡產生興趣?
  當晚,節子便把這件事告訴了丈夫亮一。
  「瞧瞧,都怪你說些無聊的事。」
  他解開領帶,皺起了眉。
  「這年頭的記者為了抓新聞,對什麼都有興趣。」
  可是節子並不覺得這件事能寫出報導來。
  「不過……久美子也到了交男朋友的年紀了啊。」丈夫立刻開始感嘆起這件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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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日本政府負責對外關係事務的最高機關,相當於我國外交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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