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醫學院裏的鬼 老七的風箏
醫生杜明 by 小汗
2019-11-6 21:19
老七是個丹東人,是一個長着國字臉很執着的丹東人。
第一眼看到老七就感覺他是一個很執着的人,和他相處久了越是證明了這一點。從他吃飯就能看出來,老七吃飯很有特色,嚥下的飯糰先是在左腮咀嚼,然後轉到右邊,最後再回到嘴部,反複幾次以後再慢慢下咽。我觀察了好久,他每一口都是這樣不厭其煩,所以老七的國字臉才能顯得那樣肉感,那是口輪匝肌與咀嚼肌得到充分鍛鍊的結果。有一段時間我也開始照着老七的樣子吃飯,練習他的精細咀嚼法(我自己取得名字)。結果我的吃飯速度大減,而且我喜歡吃飯時說話,採用精細咀嚼後我吃飯時說話不是咬到舌頭就是狂噴飯粒,曾經有一次把飯粒噴到坐在我對面的女孩的臉上,她差點氣暈,我對她說如果你還生氣的話,你也吐我一口吧。那個女孩不聲不響地用勺子盛了些米飯,然後輕輕地把它們甩到了我的臉上。從此我再也不練老七的精細咀嚼法了,因為我發現我練的左右腮都不對稱了,而且我在食堂見到那個扔我飯米粒的女孩都會避得遠遠的,那個女孩遠遠地看見我也會露出很奇怪的表情,後來我竟然聽說那個女孩喜歡我,不過已經在我畢業的時候了,後悔晚矣。
老七的人特單純,有時就顯得很可愛。大二的春天,城市裏開始時興放風箏。我們校園裏一到下午就莫名其妙多了很多人站在操場上不動不動,舉着雙手跟練甚麼功似的,仔細一看才發現一人手上一條線。老七也是在那時買的第一個風箏,一隻竹晴蜓,很大的一隻,足足花了老七一個星期的伙食費。當天下午他就拿着風箏和老六一起去了操場,老七到了操場發現他的風箏最大最好,這讓他很滿意。當他的蜻蜓飛起來時,所有在操場上的人都盯着那風箏看,老六都興奮地叫了起來。老七當天晚上興奮地差點失眠,他半夜從床上爬起來告訴我們,放風箏的感覺ZHI(第四音)好!到現在我也不知道那個ZHI字怎麼寫,老七說那是丹東的特有形容程度的字。雖然大多數人都以為東北人形容程度的字是「賊」,其實東北的方語太複雜,我到現在也不了解多少,雖然大多數東北人會說「那個小姑娘長得『賊』好看」;但瀋陽人就會說「那個小姑娘長得『老』好看」;而營口人卻說「那個小姑娘長得『誠』好看」;在學校裏學習方言已經成了無聊的生活的一種樂趣。聽了老七的話,我們也跟着說,是,ZHI好!
從那以後老七只要有一空就去操場上放風箏,從來都是風雨無阻(只是形容,我們老七還是聽說過富蘭克林的光榮事跡的)。有一天老七放風箏時竟然被學校的體育部長發現。那天體育部長和我們老四走在操場上談論春季運動會的事情,突然他看到了正在操場上放風箏的老七,那時正是黃昏,雲如火燒一般紅,整個操場上如油畫一般充滿幻彩。畫中一個大男孩正在放飛手中的風箏,他穿着藍色條的襯衣,襯衣下擺沒有揶到褲子裏,藍色帶白條的運動褲下是一雙藍色帶白條的塑料拖鞋。這個如藍白斑馬一般的陽光大男孩子就是老七。他一邊跑着一邊放着手裏的線,風箏慢慢升向空中,老七中分的頭髮和襯衣的下擺一起在風中飄動,那個丹東男孩子咧開嘴燦爛地笑着,露出嘴裏的兩個小小的虎牙。體育部長立刻被這一幅畫深深打動,他對老四說,我們今次運動會要加一個表演項目,就是放風箏。老四回到寢室告訴了老七,老七那一夜都沒有睡好。第二天天還沒有亮老七就拿着風箏去操場練習,當我早起上操時就看見老七圍着操場不停地跑,風箏在我們的頭上慢慢升高;當我中午吃完飯從食堂走出來時,就看見遠處老七圍着操場還在不停地跑,風箏還是像早晨那樣在我們的頭上慢慢升高;當我下午五點從寢室出來去食堂時,我又(為甚麼要用個又字呢)遠遠看見老七依然圍着操場不停地跑,風箏依然在我們的頭上慢慢升高;當我……(到這時我想大家一定會說,KAO,還沒出版呢就開始湊字。是不是老七還在慢慢升高呀?驚堂木一敲,欲知老七與他的風箏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句號!回車!兩空格!另起一段!)
當我晚上從圖書館回到寢室時,只見全屋人都坐在寢室裏唯獨沒有了老七。他們個個臉色凝重,老六的小臉更是像死了爹一樣。我問他怎麼了,老六說話時泛着哭腔:老七他的風箏飛走了,老七追風箏去了。真的沒有想到,竟然是這麼戲劇的一幕。老六繼續說着,我真的不知道,那線竟然會斷的。晚上我和老七放風箏,突然天空颳過一陣邪風,就聽啪的一聲風箏線就斷了。那風箏竟然搖搖晃晃卻不落下,慢慢飛出了校園,老七甚麼也沒有想就騎上單車追了出去,結果這一去就是三個小時……聽了老六的話我想像出老七不停地蹬着單車,風箏在他頭上搖搖晃晃的樣子。老大從在那拍了下大腿,他爹個腿,怎麼整呢?眼看就熄燈了,老七這小子還不回來。老六從床頭拿起手電筒,走咱們找老七去吧。我勸住了他們,得了吧。老七騎單車跟甚麼似的,時速經常過百公里,這麼長時間都騎到鐵嶺了,去找他沒找到再把你們給弄丟了。老七也不是小孩了,天黑還不知道回家呀。正說着老七從外面闖了進來,滿頭大汗臉上一道道地往下流着泥水,衣服竟然破了好幾個口子,只是後背還背着那個大蜻蜓——他的寶貝風箏。媽的,累死我了!老七說完這句話就倒在床上,一晚再沒起來過。
第二天我一早起來就看見老七盤腿坐在床上再給風箏綁線,衣服還是昨晚那件看來根本沒脫過。我問他,老七,這風箏是你從哪追回來的?他衝着我哈哈地咧着嘴笑,老八,沒想到呀我竟然能追到它。我整整追了它好幾條街,最後你猜它落哪了?落哪了?落到北陵裏了。我們學校在瀋陽,東北的朋友都應該知道北陵的位置還有旁邊的學校了吧。老七綁了綁手裏的繩繼續說,我眼看着它飄到北陵裏我也跟着進去,又跟着跑了好幾個山坡最後它落在一個小土包上,我好不容易爬上去才弄下來的。這樣都能追回來我和這風箏真有緣呀,說着老七拿着筆就在風箏的兩邊翅膀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後把風箏往背後一扛就雄赳赳氣昂昂去上課了,上午是體育課所以老七又可以繼續放他的風箏了。我的體育課照例是在樹陰乘涼還有陪體育老師聊天,順個便就把體育成績寫個良再問問這個學期教我們的老師哪個監考鬆些。好不容易談到關鍵時刻,就聽那邊有人大叫。我走過去一看,老七張大嘴放着天空,他的風箏又斷了線。
那時天空徐徐吹着,不急不燥怎麼可能把風箏的線吹掉,眼看着風箏忽高忽低慢慢地飛遠。老七罵了句他媽的真邪門就回宿舍拿了車子追了出去。結果一去到了中午還沒有回來,下午是病理課比較沒意思的課,我就待在寢室裏看小說。正無聊着的時候,老七從外面走進來,進了屋就坐在了床上不住地喘氣。看着他手裏拿着風箏,我說老七你真行,第二次也能追回來。老七抬起頭臉色不怎麼好看。老八你信嗎?這風箏兩次都落在同一個地方。我有點不相信,老七告訴我他眼看着風箏和昨天一樣搖搖晃晃飛進北陵,落在了那個上次風箏落在的土包上,二者的距離差不到兩公尺。我也覺得不可思議但看着老七臉色那麼難看,我安慰他說,沒甚麼大不了的,這兩天風向、風力幾乎都一樣。風箏往一個地方飛也沒有甚麼奇怪的,看老七還哭喪着臉,我說得了,老七今天我陪你放風箏,我就不信它還能斷。我從老七手裏拿過風箏,綁風箏的線是三股的棉線,風箏上的線頭已經爆開,好像是很大力給撕掉的。我重新接好線以後,一拉老七。走,下樓放風箏。老七還來不及反對就被我拽了出去。
下了樓走到操場上,老七還是沒有甚麼興緻。我裝模作樣地舉着風箏,結果沒怎麼樣那風箏就砸地了兩次,老七越來越看不下去,終於忍不住從我手裏扯過了線軸。他讓我舉着風箏,自己慢慢地放着線,大約放了十來公尺長,衝我喊了一聲,老八放手!我鬆開舉着風箏的雙手,風箏忽地飄了起來。老七左手拿着線軸,右手舉着線,一邊跑一邊回頭看着慢慢升高的風箏。那風箏沒有一絲搖晃直着就往天上衝去,下午二三點鐘,陽光很烈,我用手遮着眼睛向上望着,可是看久了還是會感覺頭暈。我的眼裏出現了兩個風箏,我連忙晃了晃頭對老七說,來讓我玩一會。老七把繩軸遞給我,還不放心地在我旁邊告訴我如何放線、提線和收線。我一邊放着手裏的線一邊轉過頭和老七說話,老七你看怎麼樣,沒事吧。前兩次就是巧合,你有點大驚小怪了。老七不好意思地衝我咧嘴笑着,我還要跟他說些甚麼,突然我感覺手上瞬間沒有了重量,我的心也隨着手往下一沉,風箏第三次斷線了。
老七一下子傻在了那裏,我可是不想賠老七的風箏,連忙叫老七一起去追,老七沒有甚麼反應,又斷了,我不要這風箏了。我扯了扯他,是風箏有問題,快追吧,小心晚了追不回來。聽我這麼說老七才跟我一起騎着單車追出了學校。一路上老七緊閉着嘴不說話,我一面看着頭上風箏的去向,一面和老七說話。老七你別這樣,風箏斷線是常有的事,回去咱們再重新買個線軸,我給你買保證你的風箏再也不會斷線。老七看着我只說了一句話,別往那邊騎了是死路,你跟着我騎吧。他不聲不響地在前面騎,我跟在他後面抬頭看着風箏,現在不知道是我們追風箏還是風箏追着我們,那風箏一直在我們頭上慢慢飄着,不高不低,徐徐地向着飛着。就這樣我們來到了北陵,而風箏也跟關我們飄了進來。
騎了一會就沒有了路,老七把車子鎖在了山腳,一聲不響地跑上了山,我連忙也跟了上去。老七沒有順着山路走,而是自己往山上爬着,我一邊跟着他一邊看着頭上,現在的視野已經不如在馬路上那麼好,我已經看不到風箏了。我喊老七,可是他越走越快,只是不說一句話。突然感到陽光不似剛才那樣強烈,才發現山上的風很涼,剛才出了一身的汗現在已經被吹得乾透了。我才發現自己跟着老七來到了一片林子裏,這邊離北陵大殿相離很遠,一個人影也沒有,我不禁打個冷戰。突然老七回頭對我說,老八你看。我走到他身邊,順着他的手指,我看到了那個風箏正靜靜地躺在一個土包上,兩張翅膀隨着風扇動,遠遠地看着像極了正在休息的綠色蜻蜓。
我的頭上慢慢滲出汗來,看看了老七,他的臉上也滿是汗水。老七,風箏你還要不要?老七半天沒有說話,我也不敢走過去拿那風箏。天越來越陰,竟然像是要下雨的樣子。我推了老七一下,老七要下雨了,怎麼辦?老七沒理我,突然一步步地往那風箏走了過去。我屏住呼吸,生怕自己一點響動都會讓那風箏飛跑。老七慢慢地爬上了土包,手一點點伸向風箏,一把抓住了繩,頭也不回去就跑了起來,我也跟着他瘋跑了起來,一口氣跑下了山,站在山腳下不住地喘氣,卻發現天還是一直那樣晴朗。
晚上大家都回到了寢室,老七告訴老四他不打算去參加風箏比賽了。老四大吃了驚,你說甚麼?這個項目我就是給你爭取的,你一定能拿冠軍的。可是老七說甚麼也沒有參加,那個風箏也被老七掛在了牆上再也不去看它一眼,只是老七經過操場時看着天上的風箏時眼裏還流露出依戀的目光,那讓人心碎的眼神不知道風箏能不能看懂,很快就到了春季運動會。老七義無反顧地報了1萬5千米長跑,大家都以為他瘋了,看着他那精瘦的身闆,所有人都懷疑他想自殺。我知道那是風箏比賽是與1萬5長跑同時進行,老七隻不是想坐在看台上看着別人放風箏。
運動會第一天,萬里晴空,竟然沒有一絲風。我們暗自慶幸,如果第二天也沒有風的話,那風箏比賽也不得不取消,那樣老七也不用拼着命去跑1萬5了,可是到了第二天,上午還是像昨天那樣沒有一絲風,下午卻突然來了一陣東風,吹得紅旗呼呼作響,真是天公不作美。體育部長站在主度台上抑制不住自己的興奮用抑揚頓挫地聲音喊着,運動會進行到第二天,已經接近了尾聲。在這陣突來的春風中我們將迎接本屆大會的高潮,下面進行的兩個項目一個是1萬5千米長跑,另一個是風箏表演賽……就這樣老五還是站在了長跑跑道上。
隨着一聲槍響,風箏比賽與1萬5千米長跑同時開始。兩隊人都是面帶微笑十分輕鬆,放風箏的大多數是女同學,一個個都像玩鬧一般在操場當中跑來跑去扯着手中的風箏線。而長跑的隊員也都是嘻嘻哈哈,因為歷年都沒有人跑完這1萬5千米,大多數人在跑完了5圈就自動下場了。可是老七卻緊咬着牙,我站在看台上看見老七的腮部的肌肉隆起,使得他的國字臉更加的端正了,很像老七平時吃我們食堂做的排骨時臉部的痛苦的表情。他面無表情地跑在長跑隊伍前面,並且越跑越快,弄得其他運動員都以為這個九六級的傢伙是不是吃了麻黃素一類的東西。我旁邊別的年紀的同學拍了拍我,跑第一個那誰呀,跟驢似的。看到這裏的人請不要懷疑這個在罵老七,在東北「驢」和「牛」差不多等義,只不過「驢」更多地用在無意義的地方。打個比方,一個人醫學院學生大一上半年就過了英語四級那是「厲害」,但要是他大一上半年就自學完系統解剖學那絕對是一個「驢」人。我完全明白那個同學的意思,但他永遠不知道老七內心的痛苦。跑過5圈,老七的臉色越來越白,而其他運動員已經下場了七八個了,看到老七還處在第一位,我們班女生都開始替老七加油,她們開始以為那麼瘦弱的老七去跑1萬5是玩票,現在她以為老七一定是真人不露相。我讓老六去給老七送瓶水讓他告訴老七累了就不要跑了。老六屁顛屁顛地跑了去,一會又屁顛屁顛地跑回來,老七說他要一直跑到風箏比賽結束。我問老四這破風箏甚麼時候放完,老四面無表情地說,體育部長說等長跑結束風箏比賽就結束。CAO,看來老七是沒救了。
我們的操場四百米一圈,1萬5千米就是37圈半。現在才跑到13圈,還在跑道上隻剩下兩個人了,一人是老七,一個是我們學校公認的長跑健將,前兩次運動會都是以他最後退場作為1萬5千米長跑結束的。可是今次真的很例外,老七邊跑邊晃,那個長跑健將在他身邊也是口吐白沫。全場人都看着他們倆直翻白眼,倒是那幾個放風箏的自己玩的不亦樂乎。長跑健將是94屆的,這一次是他最後一次運動會,他說他一定要拿到1萬5千米的冠軍。這不是他對我們說的,是他們班的同學。他的同學跑到我們班商量,讓我們去人叫老七自動下場,只要讓長跑健將得冠軍就行,獎品都給老七。我問老四獎品是甚麼?老四告訴我,30塊錢伙食補助還有一個不銹鋼飯盒。後來這個計劃最終破產,當那個長跑健將在第25圈倒在跑道上時,他們班的同學都衝上來想揍老七,不過看見我和老大的塊頭就又忍住了。其實不光是他們,全場的人都看着老七不知道怎麼辦好。本來這個項目一結束,運動會也就結束了。看着天漸漸都開始轉黑了,老七還站在跑道上努力地用身體拖動着雙腿向前「跑」着,沒有人再關注甚麼風箏了,老師們都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學生都沖老七喊着、叫着還扔着礦泉水瓶子。體育部長也跑到老四面前指着老七,那小子是你們班的吧,你是不是故意的。幾千人都等着他一個人,他可真行。老四特別委屈,我沒辦法,我又不知道我同學這麼執着。我插嘴說,把風箏比賽停了吧,停了我就有辦法讓老七下來。老四和體育部長聽完兩眼都開始放光,他們二話不說就跑下操場,衝着放風箏的人喊,比賽結束,今天出場的都有獎品。那些放風箏高高興興地收了線。我跑到如蝸牛一般爬行的老七面前,老七風箏比賽結束了。老七把頭轉向我,他的那沒有一點血色的嘴唇動了動,我聽到老七的最後一句話,老八我想放風箏。然後老七就倒在了跑道上,昏了過去。在老七跑到第31圈的時候。
後來,體育部長在大會結束發言時着重表揚了老七,說了一大堆老七這同學堅持到底的精神是新一代大學生的典範一類的屁話,可惜老七當時已經聽不到了。老七後來補了三天的葡萄糖,才慢慢恢復了。他用那30塊伙食補助在食堂打了五個肉菜和四瓶啤酒請我們大家,結果那個不銹鋼飯盒就在那次請客中丟掉了。那一段時間老七一直再沒有提到風箏的事,有一次我和他閒着沒事去北陵玩,卻發現陵園內圍了一大堆人。中間的一個老頭指着我和老七去過的那個山包說,皇太極第多少多少個女兒夭折,因為女孩沒辦法進正陵,所以把她安葬在離正陵不遠的地方,結果後來竟不知道被人遺忘了。老頭還說那小格格一生最喜風箏,皇太極竟用翡翠給她打造了一隻風箏作為陪葬,那是一隻一公尺多長的翠綠蜻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