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咒
我是法醫 by 張志浩
2019-11-4 21:35
其實我曾經多次見過死者:他就住在離我家不遠的社區。
在我的心目中他的形象分成了完全對立的兩種:一方面他總是西裝革履,頭髮也總是一絲不苟地向後梳着;另一方面兩次婚姻的不幸讓他染上了酗酒的習慣,每每看見他在小酒館裏喝醉了之後胡言亂語,拍打桌面。
這其實是極其矛盾的,因為酗酒的人很少會有關注自己外表的,在他活着的時候,我僅僅把他當成一個奇怪的酒鬼,但是當他變成一個死因不明的懸案的時候,我不得不思考:為甚麼會這樣?如果一個人突然改變原來的生活習慣而注意起外貌來,原因往往不外乎這樣一些:異性(這是最常見的)、有甚麼特別高興的事(比如說獲得了某種榮譽)等等。
但是我們看不出這方面的任何跡象,甚至,他根本就不是突然注意起自己的外表,而是一直就非常注意,以至於看到他的頭髮的時候我常常想,蒼蠅落在上面也會摔跤的吧。
為甚麼會這樣?我百思不得其解。
事情是這樣發生的,酒鬼有個兒子,顯然這個兒子非常爭氣,單親家庭並沒有讓他染上任何不好的習慣,反而是一個非常用功的學生。
今次高考他考得不錯,昨天拿到了國內某重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父親喜出望外,大擺酒席,把所有的親朋好友都請了過來,他甚至還請了一個樂隊,敲鑼打鼓了一番,我想在他心目中兒子考上重點大學一定和考上狀元沒甚麼兩樣吧?但是就在大家讓他說兩句話的時候,他突然倒了下去,再也沒有起來。
剛接手這個案件的時候,我認為這可能是一個簡單的心臟病突發或者中風的案子。
這種事很尋常:雖然父親只有四十剛出頭,但是隨着人們生活水平的提高,很多「富貴病」諸如冠狀動脈粥樣硬化、腦動脈硬化等等越來越多地出現在我的鑑定書裏,這起案件看上去太符合這種情況了——父親的過度興奮讓本來就有點脆弱的心臟或者大腦不堪重負,而這些疾病一旦發作起來死亡也會像這位父親一樣迅速。
但是居然不是,而且是肯定不是。
父親的顱內沒有任何部位出血:硬膜外、硬膜下、蛛網膜下(這三個是腦外部出血經常蓄積的地方)、腦組織內都沒有,甚至後來我在顯微鏡下也沒看到任何哪怕是最微小的出血或者梗塞(血管阻塞,這也是常見中風的原因之一)。
心臟處我不僅找不到任何缺血壞死的證據,甚至他的冠狀動脈十分的健康,和二十多歲的人沒有任何不同。
我的頭都大了。
死者死得這麼突然,一定是有原因的,但我居然找不出來。
而且,他是在上百親朋好友眾目睽睽之下死的,我怎麼能不給他們一個交代?我不得不拿着放大鏡再次仔細地檢查了父親身上的每一寸皮膚。
終於,在他食指末節發現了一個小小的異常(我們暫時這麼稱呼它吧!我不能排除它是在生活中偶然形成的)。
那是一個小小的皮膚損傷:整個損傷呈「……」形,長度不超過二厘米,順着手指的方向分佈,句號在靠近手掌的一端,是牙籤頭大小的一個圓洞,洞很淺,甚至看不到任何出血,下面的省略號就更加輕微了,就好像是牙籤在皮膚上輕輕滑過,在皮膚上留下的一段白色的劃痕!(很明顯它不是任何注射器造成的。)難道,這和死者的死亡有甚麼必然的聯繫嗎?我還是摸不着頭腦。
幸好,死者倒下後還沒有立即死亡,他被送到醫院搶救了大約一個小時。
我還是要求助於醫生了。
八月份的天真是驕陽似火,當我趕到醫院的時候內衣全都濕透了,黏糊糊地掛在身上,顯然糟糕的餐巾紙在我臉上留下了無數的白色纖維,不過回到家我才明白為甚麼管理醫院病歷資料的女醫生看着我的眼神那麼古怪。
她很快拿出了病歷供我查閱,但是當天當班醫生休晚夜班回家休息了。
我至少把病例讀了三遍,甚至為了自己不遺漏任何一個細節,我還把病例複印了一遍。
拿回來看的時候偉城撇了撇嘴:醫院的死亡原因就寫着:「呼吸循環衰竭死亡」,我知道他的意思,這幾乎是醫院最常見的死因診斷了,但這對我們沒有任何幫助,因為任何一位患者死亡的時候顯然都會停止呼吸和心跳。
下面羅列了一大堆可能,諸如中暑、感染性休克等等也都掛着一個個大問號。
估計是患者死亡太迅速了,他們來不及作出太多的檢查。
偉城已經在考慮屬於「青壯年猝死綜合症」了,要實在沒辦法我也打算隻能這麼下結論了:畢竟死者的年齡符合青壯年,死亡發生得那麼突然而我們又實在查不出別的死因,說起來也還是符合這個死因的診斷標準的。
但是我還是不想放棄最後一線希望,我決定找到當班醫生,去向他了解死者死亡前的每一個細節。
幸好當班醫生還沒有結婚,就住在離醫院不遠的宿舍裏面。
可能是經常去尋找陌生人的緣故,雖然只知道個地址,但我幾乎沒有多走一步路就找到了他的住處。
進了宿舍我才發現,他那裏簡直就是一個火爐——那種走廊在中間的老式房間幾乎透不進一點風,而頂樓的位置又讓他的房間憑空高出好幾度,我幾乎還沒有說清來意就找他要水喝,在他驚訝的目光裏我一口氣喝進去了至少一千五百毫升礦泉水,不過它們很快就變成汗水流了出來。
但是今次跑路並沒有白費。
年輕的醫生很謹慎,不願意對任何他不確定的事情發表言論。
多年後現在的我想,說不定是我的牛飲把他嚇壞了,說不定以為我是……但是他向我清楚地描述了死亡的全過程:患者首先是呼吸逐漸微弱,然後才停止了心跳,他說了這麼一句話:「我感覺好像是呼吸肌麻痺一樣,但是我不能確定為甚麼會這樣。」呼吸肌麻痺?它顯然足以緻死。
我查閱出所有可能導緻呼吸肌麻痺的疾病,也做了不少檢查,但是我還是失望了,沒有證據證明死者和這些疾病有關。
一個禮拜後我的病理切片終於出來了,我可以把死者的各個臟器放在顯微鏡下去尋找任何微小的病變,就像前面說的,但還是找不到任何心腦血管方面疾病的證據,不過我卻發現死者肝臟有大量紅細胞被破壞後留下的含鐵血黃素,腎臟也留下了大量紅細胞破壞後留下的蛋白,這無疑證實了死者曾經發生大量的紅細胞溶血(這種情況患者尿液中也會有大量破壞的紅細胞色素,後來我證實了這一點)。
微小的損傷——呼吸肌麻痺——紅細胞溶血,當這三點連成一片的時候我終於好像是看到了一線曙光,我心裏已經在高度懷疑那種臭名昭著的毒液了,這種毒液每個人都聽說過,而且一想到很多人都會汗毛倒豎,但是要讓我肯定地寫下結論,我還要走訪死者的家庭,弄清楚事情發生的全部細節,畢竟,目前還有些過程無法解釋,比如說,為甚麼毒液進入了死者的體內而他卻沒有注意到呢?
第二天中午我終於在一個破舊小區的一樓找到了死者的家,這實在是一個缺乏女性色彩的「家」。
牆上找不到任何一件裝飾品,色彩也很單調,除了擋着門的啞鈴外,整個房間裏我找不到一根彎曲的線條,但是它卻出乎我意料的乾淨整潔,而且,聞不到一點酒味。
孩子的眼神很清澈,也很單純。
看着整潔的房間和孩子清澈的眼,我突然明白為甚麼父親會那麼注意外表了,孩子是他生活的全部希望,他不願意讓孩子看到他生活的潦倒和困頓。
其實我在來之前就已經高度懷疑是蛇毒了,特別是眼鏡蛇和眼鏡王蛇,那是因為蛇毒分為血循毒(蝰蛇等)和神經毒(金環、銀環蛇等),死者臨死前同時具有溶血表現(溶血毒)和呼吸肌麻痺表現(神經毒),而同時具備兩種毒性的就只有眼鏡蛇、眼鏡王蛇和蝮蛇了;然後血循毒還要再分為凝血毒、抗凝血毒、出血毒、溶血毒,蝮蛇主要屬於凝血毒及出血毒,因此排除,剩下的就只有眼鏡蛇和眼鏡王蛇了!但是,當孩子說出父親經常殺蛇給他吃,而且請客當天中午還買了一條眼鏡蛇犒勞他考上了大學的時候,我還是幾乎站了起來!不過,我還不能站起來,因為我還沒有大功告成:蛇毒是一種蛋白,它如果煮熟後吃下去會因為蛋白質已經凝固一點事也不會有。
廣東甚至還有一道名菜叫「蛇咬雞」:用毒蛇把雞咬死後煮了吃,據說鮮美異常(為了保證蛇毒量的充足,每次咬死一隻雞後蛇要休息一週)。
那麼父親手上的微小損傷就一定是蛇毒進入體內的途徑了,但問題是,為甚麼經常殺蛇的父親會被蛇咬了還沒注意呢?孩子在我的詢問下開始回憶父親殺蛇的過程:當天殺蛇的時候他在另一間房裏看書,突然聽到廚房裏菜刀掉在了地上,他去看的時候蛇皮已經被剝了下來,父親正在看着自己的手,父親見到兒子,笑了笑說:「沒關係,不小心!」就接着幹活去了。
當聽到這一切的時候想我的眼睛和嘴巴一定都變成了「O」形,因為整件事情終於昭然若揭了——父親在剝掉蛇皮後不小心在毒牙上刮了一下(所以損傷後面是「……」狀,而且只有一隻牙印),因為看見蛇已經死了,而且又沒出血,認為不會有事(我國迷信所謂的「見血封喉」)就接着幹活了;蛇毒量不大(蛇毒在牙齒有,但主要儲存在毒腺內),況且又沒有見血就暫時停留在傷口周圍的組織裏了;等到晚宴開始,情緒激動加上酒精的作用導緻血液循環加快,於是蛇毒進入了血液循環,父親也就倒下了!當我把這一切向孩子解釋清楚後,我沒有馬上離開他,我和他一起做了一餐飯吃。
等晚餐結束,太陽已經快要落山,臨出門的時候我向孩子伸出了手,孩子顯然還不習慣這種大人的禮節,羞澀地扭捏着;但是我還是堅定地等到他伸出手來,因為我知道,他已經開始成人的生活了。
小貼士很多網友提出想自己過一回福爾摩斯癮,自己也來破破案,我覺得這是個不錯的嘗試,那麼首先給大家介紹一下案件偵破的大緻程序或者說過程。
我們國家對命案最為重視,如果確定是刑事案件(當然得要法醫首先排除意外、疾病、自殺),一般是主要領導掛帥,甚至有上級掛牌督辦(在《一起強姦案》我提到了這些),然後是各警種配合的一個局面:法醫負責死亡原因(為甚麼死的)、死亡方式(意外、疾病、自殺、他殺)的推斷;其他刑事技術人員負責諸如手印、足印、工具痕等的收集、取證、化驗;刑偵人員負責諸如現場攝像、勘驗、證人、嫌疑人的訊問等工作;技偵負責偷拍、攝像、監聽等工作(我一般很少提到他們,原因第一是我自己對他們的專業儀器不太了解,第二是他們的工作手段是嚴格保密的。
好在要他們上場的時候一般犯罪嫌疑人已經有了對象了,對我講故事影響不大),然後抓捕甚麼的就要看情況了,警察、武警都有可能。
應該說法醫隻是案件偵破工作鏈條其中的一環。
當然,我個人認為這些相關的工作方法法醫最好多少知道一點,第一是有利於工作中的相互配合,第二是有利於形成整體思路,本來破案就是霧裏看花了,不形成整體思路無異於盲人摸象。
所以,在《母愛》中我提到自己喜歡先看看肇事車輛,就是這個原因。
雖然一般來說現場草圖、照片是會放在案件卷宗裏面的,但我個人覺得看現場或者實物更有收穫,畢竟專業不同,看問題的角度就不一樣。
對了,在中毒案件中,法醫最關心的是1:毒物種類(是甚麼毒);2:投毒途徑(是怎麼進入人體的),其次是毒物來源。
下面的幾個毒物案件大家就可以順着這樣的思路想想看。
現在回憶起這個案件還是讓我感觸良多:今次死因的判斷對我來說應該是既意外又不意外,說意外是因為由於牙印只有一個,傷口周圍沒有紅腫,一開始我幾乎忽視了牙印的存在;說不意外是因為文中的父親,一個善於殺蛇的人死於毒蛇之口又有甚麼好奇怪的呢?老祖宗不早就告訴我們「善泳者死於溺」了嗎?但是我想到的還不止這些;第一,我剛才在網絡上搜了一下,發現了好幾篇求購抗蛇毒血清的文章,按道理抗蛇毒血清這種藥應該在各級防疫站常備,但是我們的藥物供應鏈顯然由於各種原因並不順暢,我想說,至少防疫站的同志應該知道哪兒可以買到這種藥吧?可以提醒大家,特別是南方的朋友,一旦遇到這種情況,首先應該留心是甚麼蛇咬了你,因為這關係到不同的抗蛇毒血清的選擇,其次,上海生物製品研究所生產這種藥。
第二,我國共有毒蛇五十種左右,但是,生產出來的抗蛇毒血清只有區區幾種。
我想抗蛇毒血清的生產並不麻煩,大家很容易就可以在網絡上找到它,這又說明了甚麼呢?
網友評論選登
貓咪:法醫的觀察和想像能力真是厲害,實在讓人佩服!
我是蜻蜓:這也許是千萬件案件中最普通的一例,但是你把你的感性加入原本應該理性的文字,不經意間就牽着讀者的心和你的心一起跳動。這是一種無形的寫作天賦,淋漓地發揮吧!我期待着。
我心飛翔:我的工作主要是分析計算機故障和網絡問題,覺得你分析問題的邏輯方式很熟悉,可能對於問題分析的方式都是大同小異的吧。
如酥:從天涯跟過來,越讀越慢,有時候讀一會兒就要停下來發一會兒呆。以前我是學法學的,看到文章裏偶爾出現的名詞,又熟悉又慚愧。想起刑法老師講搶劫和搶奪的區別和聯繫,想起作為限制性選修課選的法醫學,想起上自習要佔座的日子,已經恍如隔世。覺得法醫兄十分可敬。讓生活保持充實,讓靈魂保持澄明,都需要很大的智慧。誠祝平安如意。
無心萬物:看的人從你的描述中得到條理和人性,或許就夠了。
蒹葭:可以想像到法醫和刑警在破案過程中絞盡腦汁的思索過程。跟做research還是蠻像的,哈哈。估計廢寢忘食的時候很多。
林姝:說起來這個結局要好得多,沒有與罪惡有關的東西。
我是蜻蜓:獵奇的世界充滿着恐怖和酸楚!我不獵奇,我知道這個世界每天都有故事發生,安排好自己的生活,讓真誠和快樂從自己的靈魂輻射給周圍的個體,這已然是奢望,但是我會如你一般不停歇,即使前方的路是那樣的迷離。好運,我的朋友!我是蜻蜓,一隻悠然的蜻蜓,卻沒有逃掉你文字的《毒》。嘻笑中。
蘭色風海:真正的強者不是留淚的人,而是含淚奔跑的人。祝福那位男孩!
maxking:結尾雖然是一個平凡的動作,但很感人,充滿了人性的關懷。
wd_6532:「當我把這一切向孩子解釋清楚後,我沒有馬上離開他:我和他一起做了一餐飯吃。等晚餐結束,太陽已經快要落山,臨出門的時候我向孩子伸出了手;孩子顯然還不習慣這種大人的禮節,羞澀地扭捏着;但是我還是堅定的等到他伸出手來,因為我知道,他已經開始成人的生活了。」可以跟本屆最佳影片CRASH相媲美。我小時候也吃很多蛇,不過吃的都是無毒的,看來這種東西如非必要還是不吃的好,蛇也是保護動物呢。
噗嗵:蛇毒是蛋白毒,也就是說被蛇咬到之後,如果可以用火烤小刀,然後立馬在咬傷部位切十字,應該也可以減少一點毒性吧?如果咬咬牙,用烤得發紅的小刀把傷口的肉剮掉,就不會中毒了,是吧?哎呀,自己都汗毛倒豎了,只是打個比方,是如此嗎?
我是法醫:不用恐怖,你自己用一根繩子紮住肢端就可以了,其他的還是找就近的醫院在麻醉下完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