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天久鷹央的推理病歷表-I by 知念實希人
2019-11-1 22:01
「鈴原宗一郎在哪裏?」和我一起跑到小兒科病房的鷹央大喊着。
「在病房裏。位於盡頭的單人病房。」
護理站的護理師指向走廊的盡頭。鷹央用小跑步沿着走廊跑去,打開拉門,走進鈴原宗一郎的病房。
天久鷹央在院長室和大鷲大吵一架之後,經過一個週末,已經過了四天。
決定統括診斷部命運的主任會讓,將在今天傍晚六點召開。然而這四天以來,事情卻完全沒有進展。我們從病房拿出來的飲料,在毒物檢驗上花了很多時間,到現在都還不知道結果。雖然對方說今天中午之前一定會聯絡我們,但狀況非常嚴峻。
幾分鐘前,我們在毫無成果的狀態下迎接決定命運的一天,在沉重氣氛的圍繞下結束了巡房。就在這時候,我的呼叫器響了起來,上面顯示的是小兒科病房的電話。我用分機電話打過去,接起電話的是鴻池。她以高亢的聲音激動地說:「請立刻過來,小宗又發病了!」
病房裏有熊川、鴻池、兩個護理師,以及一名年紀跟我差不多、穿着西裝的男子。我沒有看見桃花的身影。
「狀況如何?」鷹央問道。
「他從剛才就一直反覆嘔吐,自己沒辦法走路,也沒辦法清楚回答問題。現在因為正在用點滴注射止吐藥,所以穩定下來了,但他的意識還是很模糊。」
鴻池帶着沉重的表情回答。
「症狀是幾分鐘前出現的?」鷹央走近病床。
「大概是三十分鐘前。對不起,因為我們一直忙着處理,所以太晚聯絡你了。」
「不用在意,以治療為優先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大約三十分鐘之前,也就是早上九點十五分左右開始的囉?」
天久鷹央對低頭緻歉的鴻池說,接着望向宗一郎。
「我現在要檢查這個孩子,可以嗎?」天久鷹央這麼對熊川說。熊川雖然瞬間猶豫了一下,但依然緩緩地點點頭。
「鈴原、鈴原宗一郎。你聽得見嗎?如果你聽得見的話,就睜開眼睛。」
天久鷹央探出身子,對宗一郎說。宗一郎的眼睛慢慢張開,但是眼神渙散、沒有焦點。他滿臉蒼白,面無表情,讓人無法想像這是五天前那個看似聰明的孩子。
「好,你張開眼睛了。你知道這裏是哪裏嗎?」
「這裏……是哪裏……?哪裏……?」他以宛如還不太會講話的幼兒似的口吻說着。
「有認知障礙。昏迷指數若以JCS計算大概有兩位數,相當於GCS的……」
天久鷹央一邊喃喃自語,一邊像五天前一樣,從白袍的口袋裏拿出筆燈和眼底鏡,開始診察宗一郎。宗一郎就像個人偶一樣,幾乎沒有反應,乖乖地接受鷹央的診察。
「對光反射正常,但左右眼球的運動有些微不對稱。因為意識模糊的關係,聽不進口頭指示,難以掌握他的神經狀態。」
說到這裏,她將視線轉向房間一隅,接着睜大了像貓一樣的雙眼。
「那是甚麼?」天久鷹央跑向放在房間角落的垃圾桶,伸手進去抓出了甚麼東西。
「啊……」聲音不自覺地從我的喉嚨發出。那是一個畫着水蜜桃圖案的鋁箔包空盒。
「我不是已經全都拿走了嗎?為甚麼現在又有空盒丟在這裏?我不是說過這就是原因了嗎?」
天久鷹央憤怒地搖了搖頭。
「那個,因為宗一郎小朋友的媽媽隔天又帶來,而且堅持要給他喝……」
其中一名護理師低着頭小聲地說道。
「對不起,是我讓宗一郎喝的。」穿着西裝的男子唐突地低頭道歉,「我不知道這可能就是造成他生病的原因。」
「……你是誰?」天久鷹央對男子投以懷疑的視線。
「我是宗一郎的父親,我叫金澤隆太。」
宗一郎的父親?這個出乎意料之外的人物,讓我和鷹央不停地眨眼。
「金澤先生是南海大學的急症室醫師。金澤醫師,這位是統括診斷部的天久醫師。我們請她來協助診療宗一郎。」
熊川在一旁插話,將鷹央介紹給金澤。金澤不知為何露出了有些驚課的表清。
天久鷹央和金澤對望了一眼,低聲說道:「……我們可以到走廊談談嗎?」金澤眨了幾下眼睛後,緩緩地頷首。兩人走出病房後,我猶豫了一下,最後也跟着走出去。
「桃花好像給您添了很多麻煩,真的非常抱歉。」
一來到走廊,金澤就對鷹央深深地一鞠躬。看來他也知道訴訟的事。
「你經常來探病嗎?」鷹央快速地問道。
「是的,因為我在急症室工作,值夜班結束後,我都會來看他。監護權屬於我妻子……前妻,我已經向她取得來看孩子的許可。」
「這樣啊。你們是甚麼時候離婚的?為甚麼離婚?」
天久鷹央直接了當地提出平常人難以啟齒的問題。金澤顯得有點愕然。
「呃,請問這和宗一郎的病情有甚麼關係嗎……」
「或許有,也或許沒有。現在我只想盡量多收集一點資訊。」
天久鷹央露出嚴肅的表情。現在的鷹央,和平常總是一副無所謂的態度簡直是天差地別。主任會議在幾個小時之後就要開始了,但是直到現在她都還沒替宗一郎做出診斷,這一點應該對鷹央的精神造成了很大的折磨吧。當然我也一樣。
假如那些飲料沒有任何異狀……更重要的是,假如在主任會議開始之前,都還沒接到檢驗報告……這些可怕的想像,這幾天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裏。
「……我和桃花是在三年前離婚的。至於離婚的原因……該怎麼說呢,應該是個性不合吧。桃花的個性有時候非常強悍,讓我無法忍受。」
「離婚時的條件是甚麼?你為甚麼放棄了監護權?」
天久鷹央以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態度繼續提出問題。金澤的表情有些扭曲,但還是有禮貌地回答了。
「離婚的條件是給她一半的財產,以及每個月二十萬日圓的贍養費。我在大學附設醫院工作,薪水並不優渥,所以這對我來說已經是極限了。關於監護權,我雖然不想放棄宗一郎,但是只要還在擔任急症醫師,我的工作時間就很不規律,很難照顧孩子……」金澤難過地說道。
「這樣啊,我明白了。」天久鷹央將雙手交叉在胸前,開始思忖着什麼。
「那個……有關訴訟的事,我會等桃花稍微冷靜一點之後,再勸她撤回告訴的。」
金澤戰戰兢兢地說道,鷹央露出一抹自嘲般的笑容,喃喃嘟噥着:「等那時就太遲了。」
「桃花的脾氣很不好,真的給您添了很多麻煩。尤其是遇到和小孩有關的事情,更是讓人難以應付。宗一郎從小就體弱多病,所以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唉,畢竟想要保護孩子,是母親的天性嘛。」鷹央一臉無趣地說道。
「不過,關於宗一郎的事,我其實很感謝桃花。因為她真的是犧牲一切在照顧宗一郎。就是因為不能讓她一個人這麼辛苦,所以我才盡量多來探病。」
金澤的表情變得和緩了些,說不定因為宗一郎生病,這個已經破碎的家庭又有可能重獲新生。只是這樣一來有點諷刺就是了。
「我知道了,謝謝你。」天久鷹央說完,便沿着走廊走向護理站。
「那個,天久醫師……」金澤對着鷹央的背影說道。
「我聽說醫師懷疑宗一郎每天早上喝的果汁,就是造成他生病的原因,但我總覺得應該不是。因為宗一郎從兩歲左右就開始喝了。」
「……這樣啊。」天久鷹央表情僵硬地走進護理站。我向金澤點頭示意之後,也跟着走進去。
天久鷹央坐在護理站裏緊盯着電子病歷表的熒幕,看來她想再確認一次有沒有遺漏甚麼。她的表情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嚴肅,同時充滿焦躁,讓人不敢向她搭話。
「小鳥醫師,狀況怎麼樣了呢?」有個聲音從身後傳來。我回頭一看,只見鴻池一臉擔心地站在那兒。
「我說過好幾次,我不是小鳥,是小鳥遊……算了,現在不是在意這種事的時候。目前甚麼都還不知道,我們還在等果汁的檢驗報告出爐。」
「要是在今天的主任會議開始之前,沒有替小宗做出診斷,請對方撤回告訴,那麼小鳥醫師就會被開除對吧?」
鴻池那修整得相當整齊的眉毛皺了起來。
「……你還是一樣消息靈通耶。」
「你在說甚麼啊?這件事大家都知道啦,最近整個醫院都在討論呢。所以現在狀況怎麼樣?」
「果汁的檢驗報告應該會在會讓開始之前出爐,所以就看報告怎麼樣了。鷹央醫師確信果汁裏面一定有甚麼東西。」
「可是,鷹央醫師看起來很不安耶。」
「……嗯,對啊。」
我和鴻池一起望向焦躁地操作滑鼠的鷹央。
「我不希望小鳥醫師離開!看你和鷹央醫師演夫妻相聲,是我活下去的價值所在!」
「我並沒有演夫妻相聲!不要拿奇怪的東西當作自己活下去的價值!」
「可是老實說,我也不希望統括診斷部縮編呢。因為等明年可以自選實習科別的時候,我想要申請到統括診斷部去。要是縮編了,那裏就不能接受實習醫師了對不對?」
「你要來喔……」
我忍不住表情僵硬。光是應付鷹央就讓我難以招架了,要是這個老是自嗨的實習醫師也來我們部門,我一定會因為壓力過大而胃穿孔吧。
「鷹央的狀況不太妙嗎?」身後又傳來一道聲音。一回頭,如我所料,站在那裏的是個像熊一樣的男子。
「在果汁的檢驗報告出來之前,甚麼都還不確定。更重要的是『熊川醫師』你也會出席主任會議對吧?要是在會議之前沒有撤回告訴,統括診斷部的縮編議案就有可能通過嗎?」
聽見我的問題,熊川露出苦澀的表情。
「嗯,大概吧。內科的主任們雖然很同情鷹央,但是外科的主任們大多都很討厭鷹央。關鍵在於規模屬於小科的眼科、皮膚科等等的主任們,他們和鷹央接觸的機會比較少,因此立場一直保持中立;不過今次因為訴訟的關係,他們投下贊成票的可能性很高。最卑鄙的一點,就是今次提出的議案不是廢除,而是縮編,因為縮編比較容易獲得贊同。」
一切似乎照着大鷲所寫的劇本在進行。看來在會議開始之前,如果沒有替宗一郎做出診斷,統括診斷部的存續便岌岌可危。
耳邊傳來一陣電子音。原本在操作滑鼠的鷹央震了一下,她從白袍胸前的口袋拿出呼叫器,確認上面的顯示內容,接着緩緩地伸出手,拿起放在旁邊的分機電話話筒。
天久鷹央將話筒貼着臉頰,不知道在說些甚麼,但是遠遠地就能看出她神情緊繃。
下一秒,鷹央突然當場倒下,就像斷了線的木偶一樣癱坐在地闆上,無力地垂下了頭。我趕緊跑向鷹央。
「鷹央醫師,怎麼了?發生甚麼事了?」
我雖然已經猜到答案,卻還是忍不住問道。鷹央慢慢抬起頭,她的雙眼混濁,就像是眼窩裏塞着玻璃珠一樣。她顫抖地張開了嘴唇。
「果汁檢驗的結果……沒有任何異常。」
在窗簾拉上的陰暗房間裏,我坐在電子病歷表的前面,眼睛望着躺在梳化上的鷹央。她雖然張着眼睛,但是從遠處就可以看得出來雙眼無神。
幾十分鐘前,我和鴻池一起將癱坐在小兒科病房地上的鷹央扶起,將她帶回位在樓頂上的『家』,讓她躺在梳化上。鷹央似乎遭受極大的打擊,在我們帶她回來的路上,以及接下來的幾十分鐘裏,她都像是失了魂般呆滯,不發一語。
鴻池回去小兒科病房,房間裏只剩下我和鷹央後,我重新將鈴原宗一郎的病歷看一遍,檢查有沒有甚麼遺漏的地方,結果不出所料地毫無所獲。
今次的病例,就連鷹央這個自認,同時也受到公認的『最厲害的診斷醫師』都沒有辦法做出診斷了,我這個因為某些原因辭掉外科醫局的工作,以成為內科醫師為目標努力還不到一年的『實習內科醫師』,當然再怎麼挑戰也沒有用。不過即使如此,我也不能放棄。
再想想,再想想看。我絞盡腦汁。體弱多病的小學生、每隔幾天就發作的症狀、保護過度的母親、擔任急症室醫師的分居父親、每天早上喝的果汁、幾乎沒有異常的檢查結果……
「小鳥……」
一道細微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鷹央躺在梳化上看着我。
「鷹央醫師,你不要緊吧?」
「……很要緊。」天久鷹央虛弱地搖了搖頭。
「經過剛才的診察,我可以確定那孩子的症狀一定是中毒,可能是精神藥物或是對神精系統起作用的藥物……所以那些果汁裏面一定含有甚麼東西,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可能了。可是,檢驗結果卻說那只是普通的果汁,沒有任何異狀……既然那樣,為甚麼會中毒呢……」
我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避開『書樹』,走向梳化。
「請休息一下吧。等你冷靜下來之後,一定會出現更好的想法的。」
「……欸,小鳥。」鷹央垂下目光,用蚊子叫一般的聲音低語。「你想留在統括診斷部嗎?」
「咦?這個嘛……」
「……如果我現在去道歉的話……鈴原桃花會不會願意撤回告訴呢?」
我發現鷹央想做甚麼,頓時無言以對。
「……你是說真的嗎?」
「……嗯,真的。如果只有這一條路可走……我也沒辦法。我雖然沒有做錯任何事,但是如果這樣就能保護統括診斷部的話……只不過是道個歉……」
天久鷹央的臉上充滿猶豫,皺着眉頭,硬擠出這些話來。我可以很輕易地看出她那嬌小的身體,正在面臨強烈的糾葛。
只要鷹央願意委屈自己,向桃花低頭道歉,統括診斷部說不定就能以現在的狀態繼續保存。但是當她扭曲自己信念的時候,鷹央到底還能不能算是『天久鷹央』?
我沉默地考慮了數十秒之後,緩緩開口說道:「我想留在統括診斷部。因為我已經漸漸學會了診斷學的初步知識。」我斬釘截鐵地表示。
「……這樣啊。」天久鷹央的臉上浮現一抹虛弱的笑容,點點頭。
「是,沒錯。所以請不要再發呆了,趕快替宗一郎小朋友做出診斷好嗎?」
「……咦?」天久鷹央詫異地看着我,發出愕然的聲音。
「在會讓開始之前還有七個小時耶,我們就像平常一樣趕快做出診斷,讓那個歇斯底里的母親和討人厭的院長閉嘴吧。」
我將手伸向躺着的鷹央,但是鷹央卻沒有握住我的手。
「可是……我很確定一定是果汁裏面有甚麼東西……但檢驗的結果卻說那隻是普通的果汁……」
「只不過是假設被推翻一次而已,何必像被撒了鹽巴的蛞蝓一樣縮起來呢?這太不像你了。你不是老說自己是『天才』嗎?既然是天才,就應該拿出天才的樣子,趕快找出真相啊。」
我用帶着挑釁意味的口吻激勵她。鷹央原本像是玻璃珠的雙眼,一點一滴、確實地恢復了原有的光芒。原本半張的嘴巴,也漸漸地露出了笑容。
天久鷹央突然以雙手用力拍自己的雙頰,「啪」的一聲響遍屋內。
「好,那就做給他們看吧!」
天久鷹央握住我的手,我將鷹央嬌小的身體拉了起來。就在那一瞬間,玄關的大門忽然被推開。
「打擾了——」鴻池高聲說道,同時走進房裏。
「我獲得熊川醫師的許可,他說我今天可以暫時放下小兒科的工作,來幫忙鷹央醫師……」
鴻池說到這裏,看見靠得很近的我們,便停了下來,臉上露出一抹邪惡的笑容,伸手捂住嘴巴。
「哎呀,真抱歉,打擾到你們了。」
「等一下!你不要亂誤會!」
正當鴻池做出標準的『向右轉』動作,準備離開的時候,我立刻跑上前去,一把抓住她的後領口。鴻池發出宛如鳥叫般的「咕」一聲。
「你對一個純潔的少女做甚麼啊?我要告你性騷擾喔。我只不過是要到處宣傳你們兩個人正在親熱的謠言……」
「我不是叫你不要這麼做了嗎?純潔的少女才不會到處散播這種八卦謠言。事實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樣!」
「咦——真的不是嗎?好可疑喔。」
鴻池保持笑容,揚起目光看着我。為甚麼我要被一個第一年的實習醫師這樣調侃啊?
「喂,你們兩個,想在那裏演夫妻相聲演多久啊?我要從頭再看一次鈴原宗一郎的資料,已經沒有時間了,你們也來幫忙!」
「啊,好的,我很樂意!」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很高興能協助鷹央,鴻池用居酒屋店員似的聲音答覆,踏着輕快的腳步走進房裏。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為甚麼我每次只要和女生說話,就會被說是『夫妻相聲』?這幾年,我明明都沒有女朋友啊……
秒針刻劃時間的聲音一直緊追在我們身後。七個小時前,我們氣勢如虹地再次確認宗一郎的資料,但是立刻就碰壁了。
所有的檢查結果都沒有異狀,不管查了多少文獻,也找不到符合宗一郎那種症狀的病症。
「啊,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為甚麼我會看不出來!」
天久鷹央雙手在胸前交叉,坐在梳化上抖腳,同時歇斯底里地大叫着,「那個,鷹央醫師……請你冷靜一點。」
正在用電腦查詢醫學文獻的鴻池縮了縮脖子。一直以來,我只看過鷹央俐落地解開『謎團』的樣子,因此我感到有些意外。這個人看起來很冷靜,但事實上只要遇到一點狀況,就會陷入恐慌。
我看着手錶,現在的時間是下午五點四十五分。時限正一點一滴地逼近。
「中毒!鈴原宗一郎的症狀再怎麼想都不可能是特殊的疾病,而是中毒。一定是每隔幾天,就有人讓那孩子喝下會引起中毒症狀的東西!」
天久鷹央抓着她那微卷的黑髮,粗聲粗氣地說道。
「但是,小宗說他除了醫院的餐點還有那些果汁以外,就沒有吃別的東西了。我認為他應該沒有說謊才對……」鴻池戰戰兢兢地說道。
「出現症狀的時間都是在上午……藥品都是由護理師管理的對吧?鈴原宗一郎每天早上都會吃預防癲癇的卡巴氮平,如果服用過量,就會出現我們早上看到的那種症狀。」
「是的,藥品都是由護理師在管理……難道是某個護理師對小宗……」
鴻池表情僵硬,鷹央則是搖了搖頭。
「不,應該不是。沒有一個護理師正好是在鈴原宗一郎每次出現症狀的早上都有值班,我已經確認過班表了;而且他的症狀在住院之前就已經出現,所以護理師下毒的或然率非常低。」
原來她早就想到這裏了。我一邊覺得佩服,一邊也開始動腦。
「那麼,他父親金澤先生呢?那個人大都是早上來探病的,會不會是那個人做了甚麼事?如果是他的父親,就有可能在他住院之前就經常和他碰面,而且他是醫師,所以應該也具有藥物相關的知識。」
父親對孩子下毒——我雖然不想往這麼可怕的方向思考,但是現在必須考慮所有的可能性。
「也不是那樣。我已經查過了探病記錄,鈴原宗一,郎出現症狀的日子,和他父親來看他的日子,幾乎沒有重疊。」
天久鷹央立刻否定我的說法。唉,像我這種平凡人能想到的假設,鷹央當然早就已經想過了嘛。
房裏充滿了沉重的氣氛。
「就是那些果汁。只要果汁裏含有可能引起症狀的有害成分,就能說明一切了。可是為甚麼檢驗了三十多瓶,都沒有發現異狀呢!」
天久鷹央像是耍賴的孩子一樣,在梳化上揮舞手腳。
「啊,鷹央醫師,請冷靜一點……呃,有沒有可能是食物的過敏症狀?」
聽見我這麼說,鷹央踢來踢去的四肢停了下來,以冷冷的眼神看着我。
「你覺得今天早上的症狀看起來像是過敏嗎?如果覺得像的話,那你可能要換個眼珠,或是直接換一副大腦比較好。你是白癡嗎!」
「你、你也不用說成這樣吧。那些症狀看起來確實不像過敏沒錯,但是我也是很努力地在思考啊。」
「既然要思考,就給我提出更有說服力的假設。你已經在這裏學習五個月了耶。」
我和鷹央以激烈的目光注視着對方,因為心急的關係,我們講話不免火氣比較大。
「那、那個……兩位都請冷靜一點。呃,小宗應該沒有食物過敏才對。他不太會挑食,如果硬要說的話,頂多就是不喜歡吃水果吧。」
鴻池趕緊介入我們之間調停。
「不喜歡吃水果?可是,他不是每天早上都喝果汁嗎?」天久鷹央皺着眉說道。
「是的,好像是因為他媽媽強迫他,所以他才勉強喝果汁的。不過雖然說不喜歡,但也不是真的不吃啦。聽說他是直到最近才開始變得不喜歡的,他還說:『有時候會有苦苦的味道』。」
「對啊,水果如果還沒熟透的話,味道會很酸嘛。」
就在我喃喃自語的時候,玄關的大門傳來敲門聲。我們全都嚇了一跳。門被推開後,真鶴走了進來。
「……鷹央,會議快要開始了。」
真鶴以憐惜的眼神看着妹妹。我看了一眼手錶,現在時間已經是下午五點五十五分了。
「等、等一下,姊姊。讓我再想一下……」天久鷹央以沙啞的聲音說道,真鶴卻虛弱地搖了搖頭。
「不行,統括診斷部的縮編議案,是會議的第一個議程。如果你不在場,就會變成一造辯論判決(編註:其中一方當事人無故缺席,由另一方單方面提出意見並做出決議的情形。)了。這樣一來,縮編的議案就一定會通過。很遺憾,現在我們只能祈禱有三分之一以上的主任反對縮編了。」
聽見真鶴的說教,鷹央垂頭喪氣地從梳化上站起來,踩着無力的腳步走向玄關,我和鴻池都不知道該對她說些甚麼才好。
當鷹央走到真鶴身旁時,真鶴輕柔地撫摸着鷹央的背。
「……那我走了。」天久鷹央喃喃嘟噥着,沒有看我們一眼。
我只能望着她那看起來比平常還要瘦小的背影。統括診斷部真的就這樣要被廢除了嗎?這五個月以來在統括診斷部所經歷的各種回憶,宛如走馬燈一般在我的腦海掠過。絕望的感覺將我的心染成一片漆黑。
下一秒鐘,鷹央忽然像是被電到一般,身體變得僵硬。
「鷹央,你沒事吧?」真鶴擔心地問道。鷹央以像是關節生銹似的動作轉過頭來,看着鴻池。
「……你……剛才說甚麼?」
「咦?剛才……?」天久鷹央那副不尋常的模樣,讓鴻池不禁後退一步。
「水果。你剛才說鈴原宗一郎為甚麼討厭水果?」
「呃,他說因為有時候會有苦苦的味道……」
「苦!」天久鷹央突然大叫。
「那、那個,鷹央醫師,怎麼了嗎?你還好吧?」
該不會是因為太絕望而精神崩潰了吧?天久鷹央的臉上浮現出誇張的笑容。
「我知道了!我全都明白了!蘋果、葡萄、橘子、水蜜桃、菠蘿。可惡,這麼簡單的事,我之前為甚麼都沒發現!」
天久鷹央雙手握拳擺出勝利的姿勢,大喊道。
「你說你明白了,是指明白了小宗出現這些症狀的原因嗎?」
鴻池探出身子詢問,鷹央用力地點點頭。
「沒錯,我全都明白了。我本來以為那只是單純的中毒,而不是生病,可是其實背後隱藏了一種非常嚴重的疾病。要是沒有發現,那孩子可能就會面臨生命危險。我果然是天才!」
天久鷹央仰着頭,高舉雙手。
「疾病?所以小宗真的罹患了甚麼特殊的疾病嗎?」
看見情緒異常亢奮的鷹央,鴻池小心翼翼地問道。鷹央的表情忽然轉為嚴肅。
「已經沒有時間慢慢說明了。我必須在主任會議決定縮編之前,證明我現在發現的事情才行。」
天久鷹央說到這裏,對我和鴻池投以銳利的視線。
「我有一件事情要拜託你們。」
「好令人興奮喔,對不對?小鳥醫師。」
「……哪裏興奮了。」聽見鴻池一派輕鬆地這麼說,我用陰沉的語氣回答。
「咦——為甚麼呢?該怎麼說呢,總覺得我們好像變成了間諜,不是嗎?就像『不可能的任務』一樣?我的耳邊從剛才開始就一直聽見那首主題曲呢。」
「那是幻聽。如果你問我,我現在的感覺就像是變成了小偷一樣……」
我一邊嘆息,一邊從護理站裏面望着走廊的盡頭。鈴原宗一郎的母親桃花已經來到位於走廊盡頭的病房,此時正在照顧他。
我和鴻池為了實行鷹央『拜託』的事情,來到了小兒科病房。現在時間是六點五分,主任會議應該已經開始了。
「沒時間了,我們速戰速決吧。」
我做好覺悟。接下來我要做的事萬一被發現,將會引起很大的問題。然而我卻不得不這麼做。
雖然我不知道為甚麼需要這麼做,但是只要這個任務成功,接下來鷹央就會想辦法——這段期間在統括診斷部的經驗,讓我如此確信。
「那我現在就去告訴小宗的媽媽:『熊川醫師有話要跟你說』,然後把她帶來護理站。接下來就拜託小鳥醫師了。」
「好,我知道了。」
我點了點頭,鴻池輕聲說了一句:「任務開始」走到走廊上。我擔心地看着不知為何躡手躡腳走路的鴻池,不斷地深呼吸。
才短短的一分鐘左右,鴻池就將鈴原桃花帶來護理站了。
「到底要跟我說甚麼?是宗一郎的病情嗎?」
「呃,這個嘛,要請熊川醫師直接……」
「所以熊川醫師在哪裏?」
「呃,我想他應該很快就來了……」
「既然如此,等他來了你再叫我不就好了嗎?」
啊,不行。
我聽着桃花和鴻池的對話,立刻當機立斷。再這樣下去,桃花一定馬上就會回到宗一郎的病房,我必須在那之前動手才行。
我離開護理站,小跑步穿過走廊,推開宗一郎病房的房門。
「誰?」看見闖進房間的我,躺在床上的宗一郎露出不安的表情。他的臉色雖然還有一點蒼白,意識卻很清醒。跟早上比起來,現在的狀況已經改善許多。
「呃,我是醫師叔叔喔。」
「醫師叔叔?」宗一郎可愛地歪着頭。
「嗯,對啊。呃,我有點事情要做,宗一郎小朋友你只要乖乖躺着就好了。」
明明面對的是一個小學生,我卻說得吞吞吐吐。我從白袍的口袋裏拿出一個塑膠袋,打開房間角落的雪櫃。雪櫃裏依然塞滿了鋁箔包的果汁,我將那些果汁一一裝進塑膠袋。
將那些果汁帶來正在舉行主任會讓的會議室——這就是鷹央給我們的指示。檢驗結果明明已經證明了這些果汁並沒有異狀,不知道為甚麼還需要它。不過我相信鷹央一定有甚麼想法,現在只能將一切都賭在她身上了。
宗一郎以懷疑的眼神看着慌張地翻着雪櫃的我。我將所有的鋁箔包都放進塑膠袋之後,對宗一郎露出一個諂媚的笑容。
「打擾了。好好休息吧,你媽媽很快就會回來了。」我打開門,準備離開病房。
「咦?」一道詫異的聲音從我的喉嚨發出。
鈴原桃花就站在門外,在她身後的是一臉蒼白的鴻池。桃花和我四目相接。
桃花張口結舌地看着我,接着將視線緩緩往下移動,最後停留在我手中的塑膠袋上。那一瞬間,桃花的眼睛吊了起來。
鴻池這傢伙,為甚麼不多爭取一點時間呢?我對鴻池投以責備的眼神,她縮起脖子,將雙手舉到面前合十。
「你在做甚麼!」桃花尖銳的聲音響徹走廊。一瞬間,我本來想找些藉口搪塞過去,但是在這種狀況下根本不可能搪塞得了。更重要的是已經沒有時間了。
「抱歉了!」我大叫一聲,從桃花的旁邊穿過,往走廊跑去。
「啊!站住!」身後傳來這聲怒斥以及腳步聲。她追上來了?
我沒有時間回頭。離開小兒科病房之後,我順着樓梯往下跑。
「我叫你站住!你在想甚麼啊!」
桃花的怒吼聲從上方傳來,看來她好像追到這裏來了。還真是執着。
我帶着緊張的神情抵達三樓後,用掛在胸口的名牌碰觸通往醫局區的自動門旁的感應器。自動門開啟,同一時間,我的背後也傳來了腳步聲。一回頭,只見滿臉怒氣的桃花追了上來。我趕緊鑽過自動門,結果在自動門關上的前一刻,桃花也闖進了醫局區。
正在開會的那間會議室的門,就在我的右手邊。我一邊顧忌着身後的桃花,一邊打開門,闖了進去。
會議室裏的二十幾個人不約而同地將視線集中在我身上。我上氣不接下氣,全身僵硬。追上來的桃花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之後,也僵立在那兒不動。
這間會讓室很大,坐在正面最內側的是院長天久大鷲,至於坐在左右兩側的,則包括了小兒科的熊川以及婦產科的小田原等各科的主任,大概半數左右我都見過。仔細一看,真鶴也在其中。
「你帶來了嗎!」坐在大鷲右手邊的天久鷹央猛然站了起來,我高高舉起裝滿了鋁箔包的塑膠袋。
「太好了!剛好趕上!」天久鷹央開心得當場跳了起來。
「這到底是……」坐在最靠近門邊,一名肥胖的中老年男性,轉過頭來看着我和桃花。我不認識這個人,只見他白袍上面的名牌上寫着『腹腔外科主任酒井』。
「這固人從我小孩的病房裏擅自把果汁拿走!這間醫院到底是怎麼回事?醫師會偷東西嗎!」桃花指着我的鼻子,歇斯底里地大叫。
「小鳥醫師!你沒事吧?」我身後的門突然打開,鴻池衝了進來。看來她也追着我和桃花來到了這裏。
會議室裏眾人的視線,這下子全都聚集在鴻池的身上。
在各科主任的注視之下,鴻池當場僵立在原地。唉,對一個實習醫師來說,這種狀況確實太刺激了。
「啊,我不應該來這裏的……打擾了——」
鴻池正準備轉身離開的時候,我一把抓住她的肩膀。
「別想自己一個人逃走。」
「等……小鳥醫師。拜託你放過我吧。」
聽見鴻池和我低聲交談,桃花大聲地咂嘴。
「小鳥遊醫師,這是怎麼一回事?」
就像是要讓一片混亂的會讓室安靜下來般,大鷲以低沉的聲音說道。光是這樣,原本喧鬧的會讓室便陷入一片寂靜。
「那個,呃……」
「是我拜託他的。我跟他說,不管用甚麼方法都可以,只要將鈴原宗一郎病房裏面的鋁箔包果汁拿來就好。順帶一提,這個女的是鈴原桃花,要告我的人就是她。」
天久鷹央大聲說道,彷彿在解救不知該如何回答的我。聽見鷹央這番話,會讓室裏再度掀起了一陣騷動。
「不過,沒想到你竟然連這個女的也帶來了。這一點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天久鷹央揚起了嘴角。
「……對不起。」
桃花就在我旁邊,我很難判斷在這個情況下究竟該不該道歉,不過總之我還是向她道歉了。
「不,太好了。這正是我所盼望的狀況。你幹得太好了。」
天久鷹央像是在喊「萬歲」似地高舉雙手。
「等一下!」桃花滿臉通紅地叫着。「你們幹嘛自顧自地說了起來?那些果汁是我買來給我兒子喝的,趕快還給我,否則……」
「你要告我們竊盜嗎?隨便你。我是因為你兒子的診斷需要這些東西,所以才叫他拿來的。」
「你之前不是已經檢驗過那些果汁了嗎?你有檢測出你所說的『毒』嗎?」
「不,甚麼都沒有驗出來。那些隻是一般正常的果汁。」
「看吧!既然如此,問題就不在那些果汁上啊!你竟然還敢一副那麼了不起的樣子!」桃花自認為勝利似地用鼻子哼了一聲。
「不,原因就出在果汁沒錯。」天久鷹央斬釘截鐵地表示。桃花的表情變得扭曲。
「你剛剛不是才說果汁完全沒有問題嗎?」桃花與鷹央的視線激烈地交錯。
「那個——……」名叫酒井的腹腔外科主任戰戰兢兢地舉起手說道。
「這是怎麼一回事?如果是副院長個人的糾紛,是不是等到會議結束之後再慢慢談比較好……」
「囉唆!叔叔的應聲蟲給我閉嘴!」鷹央對酒井喝斥道。
「應、應聲蟲……」
酒井的嘴巴就像缺氧的金魚似地一張一闔。就在這個時候,大鷲站了起來。
「鷹央醫師,酒井醫師說的沒錯。在我們開會的時候,讓外人闖進來是有問題的,而且從你們的對話聽起來,這位女士生氣也是理所當然的。等這場會議結束之後,再由我這個醫院的負責人和你們一起好好地談一談,怎麼樣啊?」
大鷲以說教似的口吻說道。包括酒井在內的好幾個主任都點頭表示贊同。
「那可不行,因為這和統括診斷部的縮編有很大的關係。我現在就要讓這個女人撤回告訴。」
天久鷹央挺起胸膛這麼說。會議室裏湧現了一陣更大的騷動。
「別開玩笑了!撤回告訴?我絕對不會做那種事!我一定會告你,讓你身敗名裂!」
桃花呲牙咧嘴地大喊,鷹央則是嘲諷地笑了笑。
「不,你會撤回告訴的。聽清楚了,我現在就要說明你兒子身上所發生的事情。如果我做不到,那麼我就當場向你下跪磕頭,並且不打官司,直接按照你的要求,支付你慰問金。」
聽見這個大膽的提議,桃花的表情難掩動搖。
「這個條件不錯吧?如果我成功了,你就能知道你兒子究竟發生了甚麼事,可以把他治好;如果我失敗了,你就能讓我對你下跪磕頭,同時得到一大筆錢。」
天久鷹央挑釁地說道。桃花以充滿懷疑的目光看着鷹央,沉默不語。
「……您是鈴原桃花小姐對吧?」
大鷲低沉的聲音響起。他的音量並不大,可是卻非常響亮。桃花將視線轉向大鷲。
「我是這間醫院的院長,我叫做天久大鷲。首先我要為本院的醫師造成您的不愉快而向您道歉。此外,我也要拜託您——可不可以請您先聽聽看這位天久鷹央醫師想說甚麼呢?假如天久醫師沒有辦法說明令郎身上發生的事情,我就會負起責任,向您道歉,並且對我們為您帶來的困擾做出補償。」
「這,院長……」酒井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想要說些甚麼,但是大鷲朝他瞪了一眼,就讓他閉上了嘴。
「您覺得如何?」
大鷲要求桃花做決定。雖然他的用字遣詞都很有禮貌,但是口吻卻帶着一股不容許別人拒絕的魄力。桃花咬着嘴唇,猶豫地點頭。
「好,契約成立。」
天久鷹央從會議室的後方小跑步過來,她的腳步非常輕快,就像是小跳步似的。
天久鷹央一來到我面前,便將我手裏的塑膠袋搶過去。
我本來想叫住鷹央,但是卻不知道該說些甚麼才好。鷹央真的能夠說明宗一郎的身上究竟發生了甚麼事嗎?一股不安的感覺在我的胸口擴散開來。
天久鷹央從白袍的口袋裏拿出橡皮筋,將微卷的黑色長髮綁成馬尾。
「喂、喂,不要露出那麼擔心的表情啦。」鷹央看見我的表情後,彆扭地對我眨了眨眼。「我不是說過包在我身上嗎?」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原本瀰漫在我胸口的不安頓時消失了。
既然她說了「包在我身上」,那就表示我只需要靜靜看着事情發展就好。
「麻煩你了,鷹央醫師。」
我說完後,鷹央便強而有力地點點頭,接着轉頭環視全場。會議室裏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鷹央身上。
天久鷹央對坐得離她最近的酒井說了聲「滾開」。於是酒井心不甘情不願地把椅子移開,騰出空間。鷹央將裝在塑膠袋裏的鋁箔包全部倒在桌上。
「真的沒問題嗎?那些果汁的檢驗報告,不是沒有任何異狀嗎?」
站在一旁的鴻池不安地輕聲低語。更旁邊的桃花則是以冷冷的視線注視着鷹央。
「不會有問題的,你就好好看着吧。」
在我對鴻池這麼說的同時,鷹央將鋁箔包上的吸管取下,插進印着葡萄圖案的鋁箔包裏,送進口中。
「……不是這個啊。」天久鷹央啜飲一口之後,喃喃說道。接着,她又拿起印有蘋果圖案的鋁箔包,插進吸管,同樣吸了一口。
橘子、水蜜桃、菠蘿,接着又是一瓶新的蘋果——鷹央就這樣一瓶一瓶地將吸管插進去,每瓶都喝一口。
她到底在做甚麼呢?我皺着眉頭。會議室裏大部分的人,也和我一樣露出狐疑的表情。這時,我發現只有鈴原桃花的臉上明顯露出焦躁的神色。
天久鷹央把蘋果汁的鋁箔包放在一旁,接着將吸管插進菠蘿汁的鋁箔包,和先前一樣吸了一口。就在那一瞬間,鷹央瞪大了雙眼。
天久鷹央像是在確認甚麼一樣,又喝了一口果汁,接着露出滿臉的燦笑。
「苦的……」天久鷹央轉過頭來看着我。
「這果汁是苦的,小鳥!果然不出我所料!」
「咦,苦的?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當時我就覺得很奇怪,那孩子怎麼會說『有時候會有苦苦的味道,所以不喜歡』呢?一般不是應該是『酸的』嗎?就算水果還沒熟透,也幾乎不會有『苦』味呀。」
「那個……你在說甚麼?」我一頭霧水地問道。鷹央將插着吸管的鋁箔包遞給我。
「你只要喝一口看看,就馬上知道了。」
「只要喝一口就知道……」
我疑惑地接過包裝上畫着菠蘿圖案的鋁箔包。全會議室裏的視線都集中在我身上。
我無視於在我身旁喃喃說着:「啊——間接接吻。」這種無聊話的鴻池,戰戰兢兢地把吸管放入口中,吸了一口。下一秒鐘,瀰漫在嘴裏的味道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讓我嗆到了。
「這、這是……?」
我好不容易將呼吸調整好,再確認一次包裝上的圖案。
「沒錯。說到『會苦的水果』,應該就只有這個了吧。」
天久鷹央將左手食指豎在面前。
「就是葡萄柚。」
沒錯,這個味道的確是葡萄柚。可是為甚麼包裝上畫着菠蘿的鋁箔包,裏面裝的卻是葡萄柚汁呢?
嗯?葡萄柚……?
「啊!……」我忍不住大叫。就在這時,坐在我們對面的熊川也大喊:「原來如此!」
「沒錯,這就是造成鈴原宗一郎劇烈嘔吐、複視、意識不清的原因。鈴原宗一郎一直在服用癲癇藥物卡巴氮平,這種藥物和葡萄柚一起攝取時,會大幅提高其血中濃度,產生中毒症狀。」
天久鷹央彷彿在指揮一般,揮動着豎起的左手食指,一臉得意地說明。
「葡萄柚裏所含的類黃酮(flavonoid),會阻礙名叫CYP3A4的酵素作用,長達好幾個小時。CYP3A4有助卡巴氮平的代謝,要是在它受到阻礙的狀態下服用卡巴氮平,就會產生暫時性的血中濃度異常上升。其他不能和葡萄柚一起服用的藥物,還包括治療高血壓的鈣離子通道阻斷劑(calciem channel blocker)等等。」
說到這裏,鷹央一臉得意地環視可能是因為跟不上狀況而靜悄悄的全場。此刻,這裏已經完全變成鷹央的專屬講壇了。
「呃……」鴻池歪着頭,輕輕舉起手。
「嗯?甚麼?」鷹央心情極佳地說道。
「呃,根據您剛剛的說明,小宗的症狀是因為卡巴氮平中毒而起的,對吧?可是剛才鷹央醫師不是也說,小宗罹患了一種攸關性命的『嚴重疾病』嗎?」
「不,不是的。我剛才確實說了『背後隱藏了一種非常嚴重的疾病』,但是我並沒有說『鈴原宗一郎罹患了嚴重的疾病』唷。」
天久鷹央一邊說,一邊走向鈴原桃花。桃花的臉部肌肉開始微微抽動。
「罹患了嚴重疾病的是你。」天久鷹央用食指指着桃花的鼻子。
「我、我罹患了嚴重疾病?你在說甚麼啊。生病的是宗一郎吧。我、我……你說我生了甚麼病?」
桃花氣急敗壞地說道。鷹央抬起頭來瞪着桃花。
「鈴原桃花,你罹患了代理孟喬森綜合症(Munchausen syndrome byproxy)。」
桃花的表情像是被火燃燒的蠟一般扭曲。
「代理孟……?」鴻池疑惑地歪着頭,鷹央則是以斜眼望着鴻池。
「代理孟喬森綜合症。所謂的孟喬森綜合症,是一九五一年由一位名叫理查·艾許(RichardAsher)的英國醫師所發現的精神疾病。罹患這種疾病的病人,會傷害自己的身體,或是服用毒藥,讓別人認為他罹患了重大疾病,藉以博取周遭人們的關心和同情。而代理孟喬森綜合症,就像字面上的意思一樣,是利用一個代替自己的『代理人』,來進行同樣的行為。」
天久鷹央走近桃花。桃花像是受到壓迫似地往後退了一步。
「這個『代理人』大多是自己的孩子。代理孟喬森綜合症的患者會藉由努力照顧被自己以物理性傷害或是下毒的『代理人』,演出一個『全心全意照顧重病患者、值得誇讚的人』,博取周遭人們的好評。」
「你、你在說甚麼啊!你的意思是說,是我故意害宗一郎生病的嗎?」桃花以顫抖的聲音怒吼。
「嗯,對啊。你故意讓你兒子喝葡萄柚汁,使他產生卡巴氮平中毒症狀,再藉由照顧生病的兒子,演出一個『悲劇的母親』。」
天久鷹央堅定地對桃花投以銳利的視線。
「不,不是的!我只是……」
「怎麼?難道你打算說,你明明是護理師,卻不知道服用卡巴氮平的病人不能食用葡萄柚,所以你讓兒子喝葡萄柚汁並不是出自惡意?」
桃花氣喘籲籲地嘗試反駁,鷹央則是揚起目光望着她。
「對、對呀。我不知道!我是在不知情的狀況下給他喝的啊!」桃花以尖銳的聲音高聲喊道。
「你怎麼可能不知道!假如你不知道,為甚麼要刻意將鋁箔包的內容物調包?那些鋁箔包是你親自帶來,放在病房的雪櫃裏的。你分明就是為了讓兒子中毒,所以才調包的。」
「那、那可不一定。搞不好是醫院裏的甚麼人……例如醫師或是護理師……」
「你在說甚麼啊?你剛剛不是說你是『在不知情的狀況下給他喝』的嗎?此外,鈴原宗一郎的中毒症狀是從住院之前就出現的,能夠在住院前和住院期間持續讓他飲用葡萄柚汁的,就只有跟他住在一起的你了。而且,你在你兒子住院期間,不是也非常堅持要讓他喝那些果汁嗎?」
桃花張口喘着氣,但她已經沒有言詞可以反駁。
「只要仔細看,就能看出有些鋁箔包的吸管插孔上開了一個小洞。我想你可能是用注射器之類的東西,將裏面果汁調包的吧。只要去你家搜查,一定可以找到留下葡萄柚汁痕跡的注射器吧。」
天久鷹央朝桃花走近一步,往後退開的桃花背後碰到了牆壁。
「不管再怎麼檢驗,都不可能驗出毒物的,因為那些真的只是普通的果汁嘛。但是對鈴原宗一郎來說,即使是再普通不過的葡萄柚汁,也會成為『毒』啊。」
桃花可能是腿軟了,她背靠着牆壁,緩緩地往下滑,最後癱坐在地上。鷹央從上方俯視着桃花。
「之前的維他命A過剩症,也是你故意讓他過量服用所造成的,對吧?你好不容易想到的方法竟然輕易地被我識破,而且還被我指責你讓小孩服用過量的維他命。你塑造出來的『為孩子奉獻的母親』形象遭到破壞之後,非常激動,所以才對我提告。世上還有甚麼比這個更令人困擾的事呢?好了,你有甚麼要反駁的嗎?」
天久鷹央將臉湊近桃花,近得額頭都快碰到她了。桃花的口中隻發出「啊……啊……」有如呻吟般的聲音。
「看來她沒有話要反駁了。喂,小鳥。」
「啊,是。」眼前這場漂亮至極的逆轉劇讓我看得入迷,直到聽見鷹央的聲音才回過神來。
「你在發甚麼呆啊?趕快報警,還有通知警衛,不要讓這個女人再接觸鈴原宗一郎了。」
聽見鷹央說到『報警』這個單字的瞬間,原本垂着頭的桃花猛然抬起頭來。
「警、警察?」
「當然啊。你所做的事情已經是不折不扣的『虐待』了。發現受虐兒的時候,按照規定,我們必須確保孩子的安全,同時立刻報警。」
「不要!不要報警!欸,我向你道歉,我會撤回告訴。」
「你當然要撤回告訴。或者應該說,你現在這種狀態根本不可能告我吧?」
桃花抓住鷹央的白袍苦苦哀求,鷹央則是一臉不耐地俯視着她。
「欸,拜託你,我只是一時興起才那樣做的。況且你不是也說那是一種精神疾病嗎?所以我也是無法控制的呀。」
「甚麼?一時興起?」天久鷹央甩開桃花的手,語帶威脅地低聲說道。桃花從喉嚨發出「噫」的哀號聲。
「你的孩子之所以到目前都沒有甚麼後遺症,其實只是幸運而已。事實上,你的行為就算奪走孩子的性命都不足為奇。而且,代理孟喬森綜合症並不是一種喪失心神、無法區分善惡的疾病,你是在完全明白自己的行為是『惡』的狀態下,為了不讓自己受到懷疑,運用身為護理師的知識,訂立周詳的計劃後才實行的。而這一切,都只是為了博取他人的好評。說不定你還以為只要像那樣盡心盡力地照顧兒子,離開你的前夫就會回到你身邊呢。總而言之,你已經完全沒有辯駁的餘地了。」
聽見鷹央冷冷地這麼說,桃花垂下了頭。偌大的會議室裏鴉雀無聲,每個人都被鷹央的發言所震懾,說不出話來。
天久鷹央將視線從癱坐在地上無法動彈的桃花身上移開,轉過頭去看着大鷲。
「好了,叔叔,事情就是這麼一回事。所以統括診斷部縮編的讓案,現在怎麼樣了呢?」天久鷹央抬起下巴說道。
「……喔,這個議案當然就撤銷了。」大鷲泰然自若地以平闆的語氣宣佈。
「院長,怎麼可以!我們好不容易……」
酒井突然站了起來,高聲說道,但是在眾人的注視之下,他又縮着身子坐了下來。
「今次的縮編議案,起因是統括診斷部的主任遭到了控告,假如不處理的話,就可能會對醫院的風評帶來負面的影響。現在既然對方願意撤回告訴,那麼撤銷縮編議案也是理所當然的。」
聽見大鷲的話,酒井的嘴巴歪成一個「乀」字。天久鷹央轉頭看我,露出一副得意的表情。
「你看,我就說包在我身上吧。」
「太漂亮了。」我笑着打從心裏讚嘆。
「鷹央醫師果然超帥的。」在我身旁的鴻池也輕聲說道。只有今天,我覺得似乎可以認同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