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天久鷹央的推理病歷表-I by 知念實希人
2019-11-1 22:01
「等一下,鷹央,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在小兒科病房起爭執的隔天下午六點多,下午的門診結束後,我和鷹央一回到樓頂上的『家』,真鶴就推開門走了進來。
「啊,姊姊,你沒有敲門喔。你不是每次都提醒我要敲門嗎……」
「現在不是在乎敲不敲門的時候!」
真鶴怒喝了一聲,讓躺在梳化上的鷹央還有長在房裏各處的『書樹』都微微顫抖。我似乎可以體會鷹央害怕真鶴的原因了。鷹央連忙從梳化上起身站好。
「那個,真鶴小姐,發生甚麼事了嗎?」
正在將今天的看診內容打進電子病歷表裏的我,戰戰兢兢地問道。
「啊,小鳥遊醫師。原來你在啊。真是不好意思,讓你看見我失態的樣子了。」
真鶴瞬間恢復為平常的態度。就算在陰暗的屋裏,我也能看見她的臉頰微微泛紅。她那優美的姿態,讓我不禁看得出神。
「姊姊,恭請問您有甚麼事情嗎?」
天久鷹央站得直挺挺地說。因為不習慣的關係,她說的敬語有點奇怪。
「鷹央,你做了甚麼事?磯崎律師剛剛和我聯絡,說對方律師表示,撤回告訴這件事取消了。」
「喔,原來是這件事啊。」鷹央坐回梳化上。
「甚麼叫做這件事……你昨天不是去道歉了嗎?」
「不,不是的,姊姊。我並不是去道歉,而是去替鈴原宗一郎看診。」
「那為甚麼當時你連一句道歉都沒說呢?只要你道個歉,一切就能圓滿解決啦。」
真鶴端正的五官微微扭曲。
「為甚麼我必須道歉?」天久鷹央像是打從心底感到不可思議似地歪着頭。
「因為你不這麼做的話就會被告啊!」
「……姊姊。」天久鷹央抬頭看着真鶴,慢慢地說。
「昨天聽我說了那些話,你應該也明白吧。我並沒有做出任何需要道歉的事。」
「可是……」真鶴的表情有些動搖。
「我當然知道,就算只是口頭上的道歉,也能避免無謂的麻煩,我也知道這麼做比較聰明。但是我還是不會道歉。因為這不合道理,不合邏輯。」
真鶴用力抿起嘴,默默地傾聽鷹央的話。
「姊姊應該也知道吧,對我來說,邏輯就是我的行動原則。出自本能地推測對方的心情、察覺現場的氣氛,這種在社會生活中必須具備的能力,我非常不足,所以我才透過有邏輯的行為來彌補。也就是說,對我而言,扭曲道理這件事,就等於是扭曲了我這個人。我很感謝你擔心我,可是我沒有辦法對那個女人道歉。請你理解。」
天久鷹央凝視着姊姊,眼睛連眨都沒眨一下。真鶴正面迎接她的視線。
經過了幾秒鐘的沉默,真鶴深深地吐了一口氣,溫柔地微笑。光是這樣,我便覺得整個屋子裏彷彿瞬間亮了起來。
「對不起,鷹央。我差點就逼你做出你不想做的事了。」
「你懂就好。」鷹央也以微笑回應。
「如果真的必須打官司,我會和磯崎律師一起支持你,你不用擔心。」
真鶴摸摸鷹央的頭。
她們姊妹倆陷入了兩人世界,我覺得自己在這個房子裏似乎沒有容身之處。
「沒關係的,姊姊。我會替鈴原宗一郎做出診斷,好好地治療他。這麼一來,那個歇斯底里的母親就會撤回告訴了。」
雖然我覺得這個想法有點過度樂觀,但是現在也只能把一切賭在這個可能性上了。就在這時候,房門突然被猛力推開。
「喂,鷹央,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一個彪形大漢衝進了屋裏。原來是小兒科主任熊川。熊川一時剎不住車,不小心碰到了『書樹』,推倒了好幾疊書。
「怎麼了,熊?幹嘛這麼慌張?」
天久鷹央疑惑地看着熊川。
「甚麼怎麼了,你沒看到下週主任會議的議程表嗎?裏面有個不得了的讓題呢。」
熊川將一張紙遞給鷹央。
「……這是甚麼?」
天久鷹央接過那張紙之後,高聲喊道,以顫抖的手指指着那張紙。
我繞過倒下的『書樹』,走到梳化後面,從鷹央的背後探頭看着那張紙。
廢除統括診斷部之提案提案人院長天久大鷲
天久鷹央手指着的地方,是這麼一行粗體字。
「那個,我還沒見過院長,我記得他……」我對走到自己身邊的真鶴說道。
「他是我們的叔叔,也就是家父的弟弟。兩年前他繼承了家父的職位,擔任這間醫院的院長。」
真鶴以不安的眼神望着前方;在她前方的鷹央正邁開步伐,大步往前走去。
看見熊川帶來的議程表,鷹央大喊了一句:「開甚麼玩笑!」立刻衝出樓頂上的『家』門,跑到院長室所在的三樓去。
「為甚麼院長突然要廢除統括診斷部?」
我走在鷹央後方幾公呎處,對真鶴問道。我完全不明白到底發生了甚麼事。
「其實不是突然,叔叔早就看統括診斷部不順眼了。在家父為了讓鷹央發揮她的能力,而設置這個統括診斷部的時候,反對到最後一刻的也是叔敘。」
「院長該不會和鷹央醫師感情不好吧?」
「是的,從很久以前,叔叔和鷹央就不對盤……在家父從院長變成理事長,不再插手醫院的經營時,家父特別指定由鷹央擔任副院長,也是因為這個緣故。」
「咦?甚麼意思?」
「透過安置一個和叔叔想法截然不同的人擔任副院長,就能避開叔叔任意妄為的危險。因為這樣,叔叔和鷹央經常對醫院的方針意見不同而對立。」
也就是說,對院長來說,鷹央大概就像是眼中釘一樣吧。
「院長是個甚麼樣的人呢?」
「他是一名外科醫師,直到兩年前為止,都是這間醫院的副院長兼腹腔外科主任。至於個性……該怎麼說呢,他非常理性,是個徹底的理性主義者。」
「理性主義者……但是,鷹央醫師不是也有這樣的一面嗎?」
「的確如此,所以或許他們因為同類相斥的緣故,更加深了彼此的敵意吧。另外,叔叔所重視的原則與鷹央所重視的面向不同。叔叔與其說是醫護人員……倒不如說比較像是個經營者。」
經營者?我無法掌握意思,因此疑惑地歪着頭。這時,走在前方的鷹央停下了腳步,在她面前有一扇對開的大門。鷹央沒有敲門,直接用力地把門推開。
「叔叔,你想怎麼樣?」
天久鷹央一走進室內就大聲怒斥。以這麼大一間醫院的院長室而言,這個房間算是很樸素的。在大概有四坪大小的空間裏,兩側的牆邊聳立着幾乎要碰到天花闆的書櫃,裏面塞滿了醫學書籍以及文件資料夾。門口放着一張看起來年代久遠的梳化與茶几,後面則是這間辦公室裏唯一充滿高級感的木製厚重辦公桌,一名男子正坐在桌前閱讀資料。
「……是鷹央啊。」男子揚起目光,望向這裏。他的年紀大約是五十歲出頭吧,一頭短髮混雜着一些白頭髮。眼神很銳利,臉部輪廓有稜有角,散發着一股粗獷的氛圍。
這個人就是天醫會綜合醫院的院長,天久大鷲……
「有甚麼事嗎?進別人房間的時候,至少也該敲個門吧。」大鷲以低沉的聲音說道。
「當然是有事啦。這個主任會議的議程表是怎麼一回事?」
「喔,你是指有關統括診斷部的那個議案嗎?如你所見,我打算在下一次的主任會議上,討論統括診斷部未來的存續,並做出決議。」
大鷲說到這裏,看了我一眼,低聲說道:「這個人是?」
「啊,幸會。我是今年七月開始隸屬於統括診斷部的小鳥遊優。」
我挺直背脊,向他鞠躬。鷹央轉過頭來瞪了我一眼,她的眼神很明顯在說:「你這個叛徒!」
沒辦法啊,不管怎樣,我總不能不分青紅皂白地就對院長兇吧。
「喔,你就是傳聞中的小鳥遊醫師啊。」
大鷲的表情稍微緩和了一些,但是相對的,我的表情卻轉為僵硬。又是『傳聞』啊。我看八成又是鴻池到處散佈的『不實傳言』吧。沒想到這個謠傳竟然傳進了院長的耳朵裏……
「聽說你每星期有一天半的時間,會到急症室去幫忙對吧?而且還在急症室幫忙值班。我還聽說你是個非常優秀的急救醫師呢。」
「咦?啊,謝謝您的誇獎……」
聽見這個出乎意料之外的評價,我一頭霧水。原本以為他聽到的是『其實他和鷹央正在交往』或是『他已經被好幾個護理師給甩了』之類的無聊謠言。呃,後者有一部分是事實就是了……
「小鳥的事一點都不重要。你現在給我說明一下,為甚麼要廢除統括診斷部?」
天久鷹央質問道,犬鷲粗魯地將手裏的資料丟在桌上。
「從以前就有好幾位主任主張統括診斷部應該要廢除。根據他們的說法,統括診斷部隻會不負責任地對其他科的診療提出批評,根本沒有存在的必要性。」
的確,鷹央每個星期有兩天的『巡病歷』時間,也就是到各科去查看病歷,針對治療或診斷有問題的病例寫下毫不留情的批評。有許多醫師對這件事心生不滿。
「你是指巡病歷嗎?開甚麼玩笑,就是因為有問題,我才會批評啊。難道我的批評有錯過任何一次嗎?」天久鷹央大聲說道。
「不,你的批評都是正確無誤的。這一點,包括我以及各科的主任都承認。」
「那麼主張統括診斷部沒有存在的意義,就是一個錯誤。我的批評對病人是有好處的。」
「你說的沒錯。」大鷲重重地點頭。
「所以一直以來,就算有主任要求廢除統括診斷部,我也都會說服他們,要他們打消提出這個議案的念頭。」
「既然如此,為甚麼今次卻是用叔叔的名義提出讓案呢?」天久鷹央瞪着大鷲。
「因為我壓不住了。從昨天到今天,已經有好幾個主任跑來對我說,他們想提出廢除統括診斷部的議案。」大鷲淡淡地說着。
「好幾個主任?是誰啊?」
「我不能說出他們的名字,不過主要是外科的主任。」
內科的主任們和鷹央的關係比較良好,但是在外科,卻有不少看不慣鷹央的主任。重視透過手術來治療的外科,總不免有輕視診斷學的傾向。
「那些傢伙為甚麼突然聯合起來要求廢除統括診斷部?」
聽到鷹央的問題,大鷲將眼睛瞇成一條線。我的心中湧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大鷲緩緩地開口說道:「因為你被提告了啊,鷹央。」
天久鷹央的身體顫抖了一下。
「現在在小兒科住院的病童母親控告你的事情,從昨天到今天,已經傳遍整間醫院了。而且那個母親好像還說要將這件事情爆料給周刊對吧。」
「……那完全是她在故意找麻煩。」
「關於這一點,磯崎律師已經告訴我了。不過,這件事和你是否真的有醫療過失無關。問題在於只要吃上官司,我們醫院的評價就會降低,也會讓病人感到不安。這麼一來,對醫院的經營將會造成很大的傷害。」
「經營?叔叔,你還是跟以前一樣,滿腦子只有錢啊。」天久鷹央大聲地咂嘴。
「那當然。要是經營出了問題,我們所能提供的醫療水準就會下降。讓這間醫院穩健經營下去,是身為院長的我責無旁貸的義務,也是讓這間天醫會綜合醫院繼續貢獻地區醫療的必要條件。」
大鷲沒有絲毫的猶豫,如此斷言。我現在完全明白真鶴對大鷲『理性』的評價是甚麼意思了,同時也明白了他的價值觀確實和鷹央截然不同。
對鷹央來說,醫療就是她的人生。利用自己過人的智慧,診斷出各種疑難雜症,拯救為病所苦的病人,就是鷹央的興趣、社會奉獻,同時也是她活在世上的價值;鷹央完全不重視從這些事情當中所獲得的報酬。相對的,大鷲則是將醫療當作一份事業來看待,只要能夠以醫療機構的立場獲得利益,就能對當地提供更好的醫療服務。這也的確相當合理。
天久鷹央和大鷲的醫療觀都沒有錯,正因如此,兩人才會爭執不休。
「難道你認為統括診斷部的存在,會對這間醫院帶來損失嗎?」
天久鷹央以宛如低吼般的聲音說道。
「他們是這麼認為的,所以才會主張廢除統括診斷部。但是我並不贊同他們的意見。鷹央,你的診斷能力確實非常突出,因為你的診斷而得救的病人也不計其數,我認為這間醫院需要你的能力。」
「……既然如此,你為甚麼要提出這個議案呢?」鷹央疑惑地反問道。
「因為已經有許多主任提議,倘若我完全不將它放入議程,實在說不過去。所以我打算在主任會議中提出一個替代方案。」
大鷲說到這裏,像是賣關子似地停頓了一下,才又繼續說下去。
「也就是縮編統括診斷部的方案。」
「……縮編?統括診斷部本來就已經很小了,還能怎麼縮編?」
天久鷹央的語氣充滿了戒心。
「很簡單,首先撤銷統括診斷部目前的住院病床,同時廢除門診,將主要業務限定為目前的巡病歷,以及當各科有需要時提供諮詢。我認為這才是讓你的診斷能力為這間醫院發揮到極限的形式。」
天久鷹央和我不約而同地瞠目結舌。大鷲所提出的方案實在太令人震驚了,換句話說,這也是剝奪了統括診斷部獨立診察病人的權利。這麼一來,鷹央就會淪為一個讓各科隨心所欲利用的工具而已。
天久鷹央的雙肩開始微微顫抖,她的怒氣快要爆發——我這麼想着。結果出乎意料地,鷹央竟然只是以壓抑的語調說道:「……如果變成這樣,那麼小鳥該怎麼辦?」
聽她這麼說,我才想到,假如真的採用了大鷲提出的方案,我就沒有必要繼續待在統括診斷部了。
「當然,我們會請小鳥遊醫師離開統括診斷部。」
大鷲乾脆地這麼說。聽見自己如此輕易就被宣告開除,我不禁啞然失聲,呆立在原處。
「小鳥是從大學醫局派來的,我們不能隨便開除他。」
「喔,像小鳥遊醫師這麼優秀的人才,我當然不會把他趕走。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小鳥遊醫師能夠擔任急症室專屬的醫師。」
急症室專屬?可是,我就是為了成為一名內科醫師、為了在鷹央的門下學習診斷學,才來到這裏的啊……
「……開甚麼玩笑,小鳥是我的人。」
「咦……?」
天久鷹央的這句話,讓我驚訝得立刻回過神來。站在我旁邊的真鶴也一臉錯愕,她看看我,又看看鷹央。鷹央轉過頭來指着我說道:「這麼好用又值得調侃的男人,可是世上少有的呢。怎麼可以讓你們任意拿去使用呢?」
……喔,原來如此。我只是個『好用又值得調侃的男人』啊。唉,我早就料到會是這樣了。
「既然如此,雖然很不好意思,那我也只好和對方醫局商量,請他提早回到大學去了。無論如何,一切都要交由主任會讓做決定。今次會提出這個議案,完全是因為受到各外科主任的請求,我只是把這個議案整理成比較妥善的形式而已。我能做的就只有這樣了。」
大鷲拿起書桌上的資料,彷彿在示意着「我們談完了」。
「……你能做的就只有這樣?……還真敢講啊,你這個騙子。」
天久鷹央以低沉的聲音喃喃嘀咕着。大鷲將視線從文件上抬起。
「騙子?你說我嗎?」
「對啊。甚麼『各外科主任的提案』,外科的主任當中,有好幾個傢伙都是跟你沆瀣一氣的。是你指示他們,要他們提出廢除統括診斷部的護案對吧?廢除診療科這種重要的案子,需要經過三分之二以上各科主任的同意才行。平常根本不可能通過。你就是料準了在我被提告的事情傳遍全院的這個時候,轉而贊成的人或許會比較多吧。」
天久鷹央紅着臉激動地說道。
「提議縮編統括診斷部也是一樣。先提出廢除,再改成縮編,就比較容易獲得贊同。可是這個議案的內容,說穿了就是將統括診斷部變成一個空殼,把我逼到邊緣。等到我再也受不了,離開這間醫院,你就可以掌握所有的權力了。這就是你的計劃,我說的有錯嗎?」
聽見鷹央的興師問罪,大驚連眉毛都沒有挑一下,只是低聲說了一句:「就算是又怎樣?」
「甚麼叫做又怎樣,你……」天久鷹央一時語塞。
「就算一切都像你所說的,又有甚麼問題呢?我是經過正規的手續,提出縮編統括診斷部的讓案。無論你怎麼說,只要有三分之二以上的主任贊成,統括診斷部就會依照我的提案進行縮編。就只是這樣而已,事到如今,你也沒有甚麼可以做的了。」
大鷲以平淡的語氣說道。他給人的感覺與其說是因為勝利而驕傲,倒不如說是單純在確認事實而已。
「……不,我還有可以做的事。」天久鷹央抬起下巴,對大鷲投以挑釁的視線。
「我會在主任會議之前診斷出鈴原宗一郎的病症,讓他母親撤回告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