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天久鷹央的推理病歷表-I by 知念實希人
2019-11-1 22:01
「……好累。」
一走進樓頂上大約兩坪大小的活動屋後,我便大大地伸了個懶腰。這裏就是我的辦公桌。一般醫師的辦公桌,都在各科醫局所在的三樓;但我所隸屬的統括診斷部位在樓頂,所以我的辦公桌也被設置在樓頂這個廉價的活動屋裏。我看着窗外的建築物。那是鷹央的『家』;跟我所在的這個活動屋相較,那棟建築瀰漫着一股高級感。
我拉上窗簾,轉了轉脖子,發出喀喀的聲音。我感到一股沉重的疲勞感從心裏湧上,一定是因為剛才被鴻池欺負的關係。我還是早點回家休息吧。
正當我脫下急症部制服的上衣,準備換上便服的時候,身後傳來門被打開的軋軋聲。
「你工作結束了嗎?」
「哇!」
我嚇了一跳,一回頭,只見一名穿着淺綠色手術衣,外面套着一件尺寸稍嫌大了點的白袍,個子嬌小的女性站在門口。
天久鷹央——她是統括診斷部的主任,也就是我的主管,而且是個不管說幾次都不記得要敲門的女人。
「喔,原來你在換衣服啊,抱歉,那你趕快換吧。」
「不,我要換衣服,所以請你在外面等一下。」
「為甚麼?」鷹央疑惑地歪着頭。
「甚麼為甚麼……」
「放心,我對你的裸體沒有興趣。就算看到男人的裸體,我也不會覺得開心。」
「不,不是這個問題……」
難道你對女人的裸體就有興趣嗎?我趕快將手伸進袖子裏,迅速穿好上衣。
「所以你找我有甚麼事呢?」
天久鷹央會特意來到這裏,就表示一定又沒甚麼好事了。
「你不用換褲子嗎?」
「為甚麼我一定要在醫師面前跳脫衣舞?」
「甚麼嘛,原來你想要跳脫衣舞啊?但是就算你在我面前脫光了跳舞,我也不會付錢喔。」
「……算了,這個話題到此為止。請問你找我到底有甚麼事?」
我邊嘆息邊說。不懂人情世故的鷹央,有的時候就是會像這樣難以溝通。
「小鳥,你今晚有空嗎?」
「咦?今晚嗎?我有點事……」
「我要去聽鬼故事,你跟我去吧。」
我正打算捏造今天晚上的預定行程時,鷹央就打斷了我的話,一臉愉快地說道。既然你根本不打算管我有沒有事,那就不要特意詢問好嗎?
「鬼故事是嗎……?」
現在是十一月,也就是冬季,而鬼故事一般都是在夏天說的。看見我歪着頭,鷹央將她那頭微卷的黑色長髮往前垂下,再把手舉至胸前,將手腕垂下。這個動作,我好像不久之前才看過……
「沒錯。你聽了可別嚇一跳,聽說這間醫院……會出現『鬼火』唷。」
天久鷹央用恐怖的語氣說道,那一瞬間,我的腦海中浮現了鴻池的奸笑。
「鷹央醫師,原來你已經知道鬼火的謠傳了啊。」
我和鷹央一起走在通往病房的下樓階梯,輕聲說道。最後,我還是被迫要和她一起去聽那所謂的『鬼故事』。真是的,我好討厭自己這種無法拒絕別人的個性。
「……『已經』?你早就知道鬼火的事了嗎?」
天久鷹央瞇起那雙有着雙眼皮的大眼睛。我察覺自己的失言,面色轉為凝重。要是被鷹央知道我隱瞞着她可能會感興趣的事情,不知道會有甚麼後果。
「不,那個,我也是剛剛才在急症室聽實習醫師說的。當然,我打算明天就告訴醫師唷。」
「……八樓西病房的護理長來找我商量一件事。她說有個新進的護理師,因為『看見鬼火』很害怕,所以要我去了解一下。」
我吞吞吐吐地解釋,鷹央則是對我投以懷疑的視線,接着一臉無趣地說道。
啊,對了。鷹央從小就經常跟着當時擔任院長的父親一起來醫院,所以在醫院裏面擁有一個情資網絡。就連第一年的實習醫師都有所耳聞的傳言,當然不可能逃過那個宛如蜘蛛網般的情資網絡。
我們說着說着,抵達了八樓病房。
「我記得八樓病房……應該是內科病房對吧?」
「是啊,這裏是呼吸器官、消化器官、腎臟、膠原病(Collagendisease)內科病人住院的病房。你啊,既然在這間醫院工作,這種事情也應該要知道吧。巡房的時候不是都會來嗎?」
為了仰賴主任鷹央優異的診斷能力,統括診斷部經常接到來自全院各科的診察委任。因此,統括診斷部每個星期都會在醫院裏巡房兩次,視察委託我們診療的病人。話雖如此,哪個病房住着哪一科的病人,我其實並不完全記得。畢竟我不像鷹央一樣擁有超強的記憶力。
就在我望着護理師們在走廊上忙進忙出時,鷹央打開了樓梯旁邊的一扇門。『病情說明室』——這是一間讓醫師與病人談話用的小房間,大約只有兩坪大小。
裏頭隻放着桌子、折疊椅以及電子病歷表的熒幕,另外還坐着一名穿着護士服的年輕女性。我們一進入房間,她就趕緊站了起來。她是個個頭非常嬌小又纖瘦的女生,體格可能跟鷹央差不多吧。看起來稚嫩且沒有化妝的臉龐,不知為何令人聯想到松鼠。就連領悟力不佳的我,都猜到了她是誰——這名護理師,就是看見『鬼火』的目擊者。
「讓你久等了。那麼,你就把事情告訴我們吧。」
天久鷹央拉開折疊椅,在護理師的對面坐下,同時唐突地這麼說。不過,她的語氣聽起來比對我說話時還要溫和許多。這個人對女性向來比較好,尤其是年輕又可愛的女孩子。
「那個……呃……我叫做佐久間千惠子。我從今年四月開始被派到八樓西病房,擔任護理師。謝謝您今天特意抽空過來。」
自稱千惠子的護理師深深一鞠躬。
「所以你說你看見『鬼火』了嗎?」
天久鷹央依然唐突地問道。千惠子輕輕地點點頭,揚起目光。
「是的,我在值夜班的時候,看見病房的走廊出現藍色的火焰……」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想起了當時的狀況,千惠子渾身顫抖。
「那個,有沒有可能是你看錯呢?」
我想要趕快結束這場鬧劇,所以忍不住插了嘴。坐在旁邊的鷹央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但我已經下定決心視而不見。
「我並沒有看錯!」千惠子往前傾身,以堅定的口吻說道。
「可、可是啊,你只看見一次,所以說不定……」
「其實……我並不只看見一次。」千惠子咬着下唇。
「不只一次?」
「是的。到今天為止,我已經看見三次了……自從兩個星期前第一次看見『鬼火』之後,每次只要我值夜班……就會看見『鬼火』。」
「看過三次這麼多?」
「除了你以外,還有別人看過『鬼火』嗎?」
我皺着眉,鷹央則是開口詢問。千惠子難過地低下頭。
「不……只有我一個人看到。所以大家都不太相信我。雖然我很害怕值夜班,但也不可能只有我不值……今天又輪到我值夜班了,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我去找護理長商量,她告訴我可以拜託鷹央醫師……」
千惠子說到這裏,就再也說不出話來,肩膀開始顫抖着。我感到束手無策,只好看看千惠子,又看看鷹央。
「只要值夜班就會看到『鬼火』……而今天正好輪到你值夜班。」
天久鷹央喃喃自語,接着露出一抹奸笑。我的腦中響起一陣警報聲。
「小鳥!今天晚上來試膽吧!」鷹央站起來,高舉拳頭,與千惠子興高采烈地說道。
「……所以,有關鬼火的記載,最早可以追溯到萬葉集。一般認為,死者的魂魄在離開身體之後,就會帶着火焰四處飄蕩。以科學的角度來看,最有力的解釋,就是可燃性氣體燃燒後所形成的火焰,這是屍體中所含的磷……」
「那個……醫師。」坐在椅子上的我揉着眼睛,打斷了正盤腿坐在床上、一心一意地說明「鬼火」的鷹央。鷹央瞪了我一眼,不高興地嘟起了嘴。
「怎樣啦?我說得正高興呢,讓我說到最後嘛。」
你只要開始說話,根本就沒有『最後』好嗎——我在心裏吐槽。讀遍古今中外所有類型的書籍,將一切知識塞在小小腦袋中的鷹央,一旦啟動開關,就會源源不絕地訴說知識。就算已經花了幾十分鐘來說明有關『鬼火』的知識,她也會立刻繼續補充相關的知識。
「真的有必要做到這種地步嗎?我們不用在這裏等吧?」
我環顧四周——這個大約三坪大的空間裏,隻放着床、椅子和床頭櫃。
「沒辦法呀,現在只剩這一間空病房了嘛。」
「不,我是說,就算不在病房裏面等,應該也沒關係吧……」
沒錯,我和鷹央此時位在八樓西病房的一間病房裏,而且現在的時間已經是將近半夜兩點了。在幾個小時前,我們和千惠子談完話之後,我和鷹央就暫時解散,等到時間進入新的一天之際,我們才又再度集合,躲在這間病房裏。我們的目的,當然就是觀察『鬼火』了。「明天一大早開始就要看一整天的門診,這樣不會有點吃不消嗎……」對於我的反對意見,鷹央完全無動於衷。
「除了那個護理師以外,就沒有人看過『鬼火』了。也就是說,想要看見『鬼火』,最好的方法,就是趁那傢伙值夜班的時候躲在一旁觀察。」
天久鷹央面帶笑容,拿起放在床邊的捕捉昆蟲用的網子。
這個人……想要捕捉『鬼火』啊。
「醫師,你是真的相信『鬼火』這種東西存在嗎?」
一說出口,我立刻就後悔了。這種事情根本不需要問,果然,鷹央的大眼睛不高興地瞇了起來。
「相信?那是甚麼意思?不管相不相信,光是聽她敘述,怎麼能下判斷呢?所以我們才要像現在這樣想辦法親眼見證,不是嗎?」
沒錯,鷹央隻相信自己的眼睛所見的東西。反過來說,她並不認為像『鬼火』這種超自然的東西『不存在』。
「可是,世上怎麼可能有鬼火嘛。最有可能的還是……」
「……惡作劇對吧。」鷹央一臉無趣地說道。
「是,沒錯。醫師果然也考慮到這個可能性了啊。」
「那還用說。檢驗所有的可能性,最後剩下的那一個就是真相了。任何可能性我都會列入考慮,不論我看到真正的鬼火會有多高興,我也絕對不會不經查證就盲目相信。」
看到鬼火有那麼值得高興嗎?
「目前的可能性,包括那真的是鬼火、有人惡作劇,還有那個護理師說謊。」
天久鷹央左右搖晃豎起的食指,輕聲說道。
「說謊?」
「你幹嘛那麼意外?畢竟看到『鬼火』的只有那個護理師一個人而已,當然也有可能是她說謊啊。」
這麼說來好像也有道理……
「不,可是,她為甚麼要做這種事呢?」
「可能的原因有很多,例如她想要辭職,但是卻說不出口,所以就用醫院鬧鬼很可怕當作藉口來辭職之類的。」
「可是,她剛才都哭了……」
「我說啊,女人都是演員喔。如果是為了騙你這種單純的男人,流點眼淚根本是輕而易舉的事。」
「……這麼單純都是我不好。」
基本上,你自己不也是女人嗎?
就在我們說到一半的時候,病房房門忽然打開。我反射性地回過頭去,只見門外有一個中年的護理師正瞪大了眼睛,凝視着我們。
我和護理師四目相對。經過了幾秒鐘的沉默之後,護理師的嘴角揚起一抹曖昧的笑容。
「哎呀哎呀哎呀,真抱歉耶,打擾到你們了。因為這間病房應該是空房,卻傳出說話聲,所以我才過來看一下的。本來是不可以這樣的,但既然是鷹央醫師,那我也不好說甚麼了。請慢慢來喔……」
護理師帶着意有所指的笑容,緩緩地關上了門。
打擾到你們了?請慢慢來?等我終於明白護理師這番話的涵義時,我瞬間瞪大了眼睛,眼球都快要飛出來了。
「不、不是的!」
「你在緊張甚麼?乖乖坐好。」
就在我站起來,準備朝護理師追去的那一刻,鷹央以和平常一樣的語氣這麼對我說。
「不是啊,剛剛那個護理師完全誤會了耶!」
「誤會?」鷹央歪着頭。
「對啊,那個護理師以為我們在這間病房裏偷情啦。我得追上她,澄清這個誤會才行啊。」
「為甚麼?」
天久鷹央依然歪着頭說道。
「甚麼為甚麼,要是不解釋清楚,大家接下來說不定就會開始謠傳我和醫師正在交往耶。」
正確地說,應該是鴻池到處散播的謠言會被強化。
「那種小事,有甚麼關係?」
「怎麼會沒關係……」
我半張着嘴,啞口無言。
「別人怎麼想都沒關係,反正我和你事實上並沒有在交往。」
「不……可是……」
我和你這種離群索居的怪人不一樣,我會在意別人的眼光啊。
「總之不要管那麼多了,你給我安靜坐好。要是我們躲在這裏的事被發現了,『鬼火』很可能就不會出現了耶。」
面對一臉不滿的我,鷹央不耐煩地說道。我心不甘情不願地坐回椅子上,這時房門傳來略帶猶豫的敲門聲,接着緩緩地開啟了。
「那個……打擾了。」千惠子從門縫探出頭來。「我現在要開始巡房了,麻煩你們了。」千惠子臉色鐵青,聲音顫抖着。
「好,包在我身上。」鷹央豎起大拇指。那態度和對待我的時候也差太多了吧?
等千惠子的身影消失在門外,鷹央便將病房裏的燈關上,她將門打開一道縫隙,窺探着外面。我也跟着鷹央,從門縫望向一片漆黑的走廊。
天醫會綜合醫院的病房構造是這樣的:建築物的正中央是電梯、會客室以及護理站;以此為中心,有兩個呈現『匚』字形,互相面對的走廊。我們此時所在的病房,位於距離護理站最遠的走廊盡頭,護理站的燈光幾乎不會照到這裏。
千惠子看似不安地東張西望,慢慢沿着走廊往前走。穿着護士服的嬌小身影,逐漸融入黑暗之中。
「鷹央醫師,你看得見嗎?」
天久鷹央雖然對光線很敏感,白天出門的時候一定要戴太陽眼鏡,但是相反的,卻像貓頭鷹一樣,夜間的視力非常好。
「嗯,她現在正要經過走廊的正中央。目前沒有甚麼異狀。」
我們默默地注視着走廊幾分鐘。夜間視力沒有鷹央那麼好的我,已經幾乎看不見千惠子的身影。根據千惠子的說法,『鬼火』總是出現在這條走廊上。
「話說回來,半夜的醫院還真是令人不舒服呢。」
「甚麼嘛,小鳥,原來你會怕喔?」鷹央調侃似地說道。
「不,並沒有到害怕的程度,只是單純覺得不舒服而已。鷹央醫師不會怕嗎?」
「你在說甚麼啊?這世上沒有會讓我害怕的東西。」
天久鷹央小聲地說着,然後自豪地「哼」了一聲。
「……你不怕真鶴小姐嗎?」
「姊、姊姊喔……」
聽見我有點壞心的問題,鷹央的表情變得扭曲,頓時語塞。
天久真鶴是大她三歲的姊姊,也是這間醫院的事務長。鷹央很明顯地非常怕她。
「我從以前就覺得好奇,為甚麼鷹央醫師會害怕真鶴小姐呢?她明明是個對妹妹很好,既溫柔又漂亮的姊姊呀。」
「那是因為你沒有看過姊姊生氣的樣子,所以才會說出那種話。她平常確實很溫柔,可是一旦生起氣來卻非常可怕喔。真的不是開玩笑的……」
天久鷹央環抱着自己的雙肩,開始微微地顫抖。看來我似乎觸碰到她的心理創傷了。將如此溫柔的真鶴小姐惹到生氣,這個人到底做了甚麼事啊?
我一邊想着這些,一邊望向走廊的盡頭。這是一條很長的走廊,我已經完全看不見千惠子的身影了。
「鷹央醫師,你看得見佐久間小姐嗎?」
「嗯,她走到走廊的盡頭了。現在正回頭看着我們。」
天久鷹央好不容易不再發抖,低聲說道。這個人的夜視能力真的很好耶。
不過,既然她都已經走到走廊的盡頭,是不是就表示今天不會出現了呢……
就在我這麼想的瞬間,『那個東西』出現了。
在走廊中間附近、靠近地闆的地方,出現了一團藍色的火焰,照亮了黑暗的走廊。就在我嚇了一跳,睜大雙眼的時候,那團火焰就像被風吹熄般消失無蹤了。
火焰出現的地方離我們還有一段距離,而且也只出現一瞬間,因此我並沒有看得很清楚,但是走廊上突然出現藍色火焰這件事,的確是千真萬確的。
「走!」
手裏拿着捕蟲網的鷹央立刻往前飛奔而去,完全不理會因為嚇了一跳而僵立在原地的我。我回過神來之後,也趕緊跟上前去。
我和鷹央抵達了火焰消失的位置附近。我從白袍口袋裏拿出檢查病人瞳孔時使用的筆燈,照亮藍色火焰先前出現的地方。鷹央彷彿覺得刺眼似地瞇起眼睛。
一定可以找到甚麼線索的。剛剛的確出現了火焰,但那一定是某個人的惡作劇。然而,眼前卻是一條沒有任何異狀的走廊,就連灰燼也沒有。
我抬起頭,望向病房的門牌。出現火焰的地方,就在817號病房和818號病房的中間左右。
一陣腳步聲震動了我的鼓膜。我朝聲音傳來的方向一看,只見千惠子像是喝醉了地,踏着不穩的腳步朝我們走來。即使是在一片黑暗當中,我也能看見她的雙眼無神。
「果然是……真的……」
從千惠子唇間發出的呢喃,在一片漆黑的走廊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