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之夜
鼠之夜 by 連城三紀彥
2019-10-31 22:42
在那之前我們是幸福的。
我們是指我和我妻信子。
其實她的名字不叫信子。可是幾年來我都這樣稱呼妻子。為了一隻老鼠。八歲時,我偷養的老鼠就叫同樣的名字。小得可以上我掌心的老鼠。跟污水溝的老鼠一樣的顏色,只有右耳是白的。我稱那隻白耳老鼠做信子……
孩提時代,沒有人愛我。父親在醉酒時殺了母親,我在孤兒院長大。我對懂事以前發生的命案,一無所知。也許貧窮的關係,到我長大一些,所帶的書包裏面,放着被孤兒院收留時穿的衣服,小而破爛,開了六個洞。
七歲時,出獄的父親來看我。男人的開襟襯衫胸前肋骨浮現,故意做出笑臉,細小的眼又硬又癟。霎時間不知是誰。聽說是來接我的,結果半小時後一個人回去。因為那三十分鐘我一句話也不說。
在孤兒院裏,我沒有跟任何人講過話,老師擔心之餘帶我去了三次醫院,連醫生也無法使我開口。我只說過一個「是」字。說「不」時沉默地搖頭。大家叫我「蛤蜊」——從老師到比我年幼的孩子都不喜歡我。
有生以來,我第一次主動搭訕的封象,就是那隻老鼠。八歲那年的夏天,下雨的午後,放在後院的捕鼠器中,那隻老鼠被雨所困,嚇得不敢逃。
我伸出雙手把老鼠抱出來,搬到很少人去的儲藏室,放進生銹的鳥籠裏。每天從廚房偷出食物,一到自由時間就偷偷跑進儲藏室跟它玩。
第三天,我替它取名信子。雖然不知是雌雄,我卻很喜歡這名字。那是封面厚紙被撕破的童話故事中出現的少女名字。老鼠信子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聽我說話的生物。我在儲藏室的角落裏,像別的孩子一樣歡笑、說話、斷斷續續地唱歌。不管餵它吃多少都長不大,一直坐在我的掌心,用白色的右耳聽我說話或唱歌。我的身體中,只有觸摸到老鼠的掌心是溫暖的。老鼠大概也知道我是唯一聽它叫聲的對象,一聽見我的脚歩声就在籠里乱竄,用一雙小葡萄似的黑眸盯着我,當我唱得很好時,便用長長的尾巴纏住我的尾指,發出愉悅的吱吱聲。然而一個月後,這隻不曉得我的小手以外世界的老鼠死了。
某天早上踏進儲藏室,發現鳥籠倒在泥地上,信子像小石子似的硬斃了。半邊眼睛打開,好像睡了。切成四方形的天窗外還是夏天,雪白的光線溶進它的白耳朵,使信子看起來像少掉一隻耳朵的老鼠。那隻耳朵再也聽不見我的聲音。它是被殺的。細細的鐵線捆住它的頸項,嘴巴微張,大概最後一秒還想向我求救吧!
我立刻猜到兇手是誰。一定是跟我同年,喜歡殺蟲和蜥蜴的「肥仔」。雙親同被火車撞死,愛欺侮人,大家都不喜歡他,最憎恨同樣不被大家喜歡的我。從前曾經用腳踐踏我最珍惜的星形徽章。老鼠死的前一天,我去儲藏室時,他從樹叢後面探出臉來,露出惡意的微笑。我在庭院的銀杏樹下埋葬老鼠,造了一個小石墓。兩天後,吃過晚飯走出食堂之際,我用刀子砍了肥仔一刀。
馬上有人制服我的身體,刀子只傷到他那曬黑的手臂。肥仔見到血,天崩地裂似地慘叫。我想摔開從我腋下伸過來箍住我脖子的雙臂,可是那時根本叫不出聲音。結果我被送進醫院住了半年。
半年的住院生活,把我完全矯正過來。
醫生和護士的笑臉改造了我,使我能夠適應社會。我依然沉默寡言,但在人前變成普通孩子一樣愛笑、愛哭或者發怒。
肥仔也是。半年之中性格變得判若兩人。原本那個愛欺侮人的孩子,變成樂於助人的親切少年,每個人都喜歡他。肥仔對我說過兩次「對不起」,我對留在他右臂上的L字形細傷痕只回過一次相同的話。我們用孩子氣的誓言做了發誓儀式,成為好朋友。不僅肥仔,我也跟其他人相處融洽。
醫生們成功地把我改造為另一個機械人。唯一不能矯正的只有那個夏天的老鼠記憶。我沒對任何人說出襲擊肥仔的理由,肥仔也像忘掉那件事似的生活行動。過了兩年,有時他會突然想起來說「那時是我不好」,我就十分憤怒。他大概沒察覺到,我不願意他或任何人提起老鼠的事。那是屬於我的老鼠。我把一隻老鼠埋葬在心靈的最深處,不允許任何人偷窺。
我也沒對妻子提過老鼠的事。不需要說。因為她是我的新信子。我時常在心裏用她聽不見的聲音喊「信子」,在那之前的確是幸福的。在那之前……
她在我常去的咖啡室當女侍應生。我時常坐在店裏眺望窗外,有一天,她在我桌面上擺好咖啡後,說:「你很沉默」,然後對我盈盈而笑。「我一個人來,跟誰說話?」「對,總是一個人。雖然這樣,為何我會覺得你不愛說話?」說完又笑了一下。
從那一剎那起,她是我很久以前的那隻老鼠。離開孤兒院後,我繼續扮演完美機械人的角色,像普通人一樣生活,其實內裏一直渴望擁有一隻老鼠。信子的白耳朵小眼睛和細細的叫聲,已經浸染我的人生。我望着她的笑靨,對於自然地開口的自己也感到驚異。
信子再度回到我手中。她是我畢生第二次用我的聲音、我的語言說話的對象。我們去海邊、公園、街頭散步,下雨時同撐一把傘。她的頭髮留到肩膀,經常拿着麥秸編的手袋。手袋太大,使她看起來像年幼的少女。麥秸手袋裏裝滿屬於我們的幸福。她喜歡掛着我的臂膀走路,喜歡替我釘補脫落的襯衫鈕扣,喜歡黃色的胸針,喜歡笑。真的很愛笑。
只有一次不笑。一年過後的寒冬夜晚,分手時她驟然僵硬着臉說:「給我一萬圓好嗎?」從我手裏接過鈔票後,背過有點想哭的臉走向車站的剪票處。我以為她有急用而已,不料第二天去咖啡室找她時,她越過桌子伸出左手,打開手指給我看。
左手的無名指上戴着一只銀色的戒指。有個小鑽石之類的石粒做裝飾的戒指。「昨天的一萬圓買的……你不喜歡的話也無妨。請你親手還給珠寶店。老闆答應今天之內把錢退還。」透過無名指和中指,可以看到她的黑眸。眼眸微濕,光的水滴彷彿即刻就會淌下。比鑽石美上好幾倍的淚光。我沒提過結婚這句話,她不知道我的心情。我曾想過要使她成為一生屬於我的東西,可是沒有勇氣說出結婚這個字眼。她的幸福笑容跟我的不幸過去太不相稱。我把她手上的戒指脫下來,說了一番謝罪之詞。她誤解我的意思,想笑,微笑卻在僵硬的頰上中途破碎。「不必道歉。我只想模仿一天……」她說。我搖搖頭,「我們買過貴一點的。」她不能置信地凝視我片刻,想再笑一次,又失敗了。只是靜靜地無聲而泣。
一個月後,我們結婚了。
過後幾年的婚姻生活確實幸福。我又回到八歲夏天的儲藏室,在不受任何人干擾的角落上跟信子過着甜蜜的二人生活。我不是用機械人的矯正聲音,而是自己本來的聲音說話,妻子只是安靜地垂聽,不時欣悅地笑……
不,還是不要回想吧!
得不回的幸福想也徒勞。我必須回憶的只有那時妻子的面貌。我還不太明白死的意思,僅僅楞然佇立看守着妻子的臉。
白嫩般的肌膚,微張着吸入黑喑的眼睛、蒼白的唇……
命運再一次讓我的信子死去。不動的妻子很像那時的老鼠。嘴唇微張,好像向我呼救。我蹲在她耳邊,第一次嘗試發聲叫她「信子」。信子,我的老鼠……
不是命運。是那些傢伙的錯。他們逼死我的妻子。那些傢伙,跟從前矯正我成為機械人的銀髮男人一樣,穿上同樣白袍的傢伙。
我必須再一次握住八歲那年的刀,向他們狙擊。他們逼死信子,我要親手得到償還……為了把我的另一個信子,另一隻老鼠永遠埋葬在墳墓裏。
復仇計劃無懈可擊。我有一個沒有人發覺的藏身地點。直至我復仇完成以前,警察絕對不會發現我的潛伏處。我自己本身變成一隻老鼠,潛伏在這個都會夜間最暗的地點,眼睛發光,等候機會狙擊。
晚上八點差一分前。
終於機會來了。我從小路的黑暗中出現,出到商店街,走進街角的電話亭。凍冰冰的寒夜,街上的人關在柵門背後生活,路上空無人影。偶然走過一些車燈。
雖然不必擔心被人看見,我還是把臉埋在裹起的大衣衣襟裏。再一次肯定腕錶上的時間,我用手帕遮住話筒,戴着手套撥電話。電話的轉動聲在削短某個人的生命。話筒底層跌入短暫的寂靜。一隻老鼠的叫聲在我耳邊甦醒……沒事的,我說。不必擔心。很快就結束了。這回我會把你埋葬在一個誰也不能干擾的安寧睡鄉……對方的話筒拿了起來。我慢慢開口……
電話響時剛好八點鐘。橫住廣江把丈夫的開襟毛衣從二樓拿下來,視線投向玄關的掛鐘時電話就響起來了。她拿起樓梯下的話筒。傳來低沉粗糙的男聲,說叫院長聽電話。
廣江正想問對方的名字時,丈夫不知何時從起居室走了出來,從她背後搶過話筒。丈夫對着話筒答「是我」,之後不說話。
廣江回到起居室時,發現桌上的玻璃杯傾倒了,褐色的液體滴到紅地毯上。丈夫大概是一聽到電話鈴聲就慌張地站起來的關係。廣江呆望着淌流的液體,一邊側耳聆聽丈夫的動靜。
電話講了一分鐘左右就結束,其間丈夫只說了兩句話。
「白袍?為何帶兩份人的白袍去那種地方?」還有一句是放下話筒前,丈夫罕有地用顫聲低語:「好。我馬上來。」
丈夫不回起居室,直接上樓去的樣子。廣江正想上去看看時,只見丈夫披着上衣,手裏搭着白袍走着下來。
「你要上那兒去?」
「有點事……我馬上回來。」
丈夫避開廣江的問題衝出玄關。
目送車子的紅色尾燈在風中搖曳着,變成兩點火遠去之後,廣江回到起居室。洋酒的最後一滴滴到地毯上面去了。地毯上的污跡使她心裏的不安擴散。
剛剛電話裏找她丈夫的男聲,肯定就是傍晚打過電話來的人。今天傍晚,她剛從朋友的時裝設計展覽會回來,電話就到,同樣粗糙而無特徵的聲音,只說一句話:「你丈夫橫住忠雄是逼死我妻子的殺人犯。」六點半,丈夫從醫院回來,她馬上轉告這件事。丈夫一笑置之。「惡作劇電話罷了。」不過內心一定十分介意。此外,他好像知道男人會在八點鐘再打電話來。一邊倒威士忌,一邊用畏懼的視線頻頻看壁上的時鐘。
結婚二十四年,第一次看到丈夫如此狼狽。廣江的父親去世後,丈夫就繼任位於世田谷區的綜合醫院院長寶座,作為著名的白血病研究專家之一,素來處事接物都與地位相稱,從來沒有聲音顫抖過。到底發生甚麼事?
她想起前晚,女婿石津突然造訪的事。
石津擔任內科部長,今年四十歲,十分堅定有主見的人,丈夫挑選他做獨生女的夫婿,乃是認定將來他可繼後。石津深夜到訪,跟丈夫二人關在書房裏。廣江經過門前時,偶然聽到丈夫的聲音這樣說:「總之,先給他一百萬。如果他不接受,到時再說。」
前晚二人的對話和今晚的電話是否有所關連?
石津也許知道甚麼。這麼一想,廣江馬上打電話給住在祖師谷的女兒。然而女兒說石津從昨天起到大阪參加研討會去了。
「洋子,最近有無怪電話打去你家?低音的男聲。」
「沒有哇。怎麼回事?」
廣江恰當地敷衍過去,然後收錢。
坐在梳化上,雖然手上翻閱婦女雜誌,壓根兒讀不進腦。打窗的風聲就如打在她心裏,她關起套窗,這回寂靜像薄冰般貼住胸膛,愈發忐忑不安。
一小時過去。兩小時過去了,丈夫還沒回來。
浮上心頭的儘是壞想像。會不會是丈夫的手術有誤弄死一名病人,病人的丈夫為此而恐嚇?不祥的想像陸續扎在心上,但是最壞的乃是電話中的男人把丈夫叫出去殺了。除此以外她想像不出別的。
電話是在將近天亮的凌晨五點響起。警察打來的。用乾涸的聲音告訴她:「在市中心的遊樂場發現屍體,好像是你先生。」
警方起初是從結怨的線索着手。
現場是在大廈林立的市中心一角,空空蕩蕩的遊樂場上。橫住忠雄倒在隨風搖擺的鞦韆旁邊,情形好像是在仰望都會佈滿高速公路的上空。鞦韆的影子在白袍上蕩來蕩去,看起來像是要搖醒臉色比白袍還白的死人。
白袍的胸上有血滲出。被人用手術刀之類的銳器在心臟剌了三個地方,脖子上被鐵線捆了兩圈。從出血量來看是先剌心臟,在斷氣前後再用鐵線勒住脖子。鐵線陷進頸部的肉,足以顯示兇手恨意之深。
死亡推測時刻為前一晚的九點左右。受害人在八點鐘接到可能是兇手的電話後出去,從橫住家到現場需時四十五分鐘,想像是剛到達遊樂場不久就遇害。
屍體的上衣口袋裏找到一百萬圓的鈔票,放在信封裏。憑此可以想像犯罪動機不在金錢。關於一百萬的事,受害人之妻橫住廣江表示毫不知情。她原本堅持昨晚八點打給丈夫的電話一概不知,後來聽說女婿石津純一於昨晚八點多遷出大阪的酒店,其後行蹤不明時,態度突然改變,閃動着紅腫的眼睛說出一切。
所謂一切,也不過是有關前天傍晚兇手打來的電話內容,三天前院長和內科部長關在書房交談的片斷而已,然而警方已能捉住事件的輪廓了。兇手認為妻子的死因在於橫住和石津,想要報仇雪恨。橫住想用一百萬的錢來處置,兇手卻不在乎錢的問題,終歸因怨恨而殺害橫住。
「你先生帶了兩件白袍出門,多半是兇手的命令……」
承辦案子的是警視廳搜査一課的堀部警部。受害人的妻子聽了他的話,沉默地點點頭。
關於白袍尚有兩點疑問。一是從白袍沒破的這點來看,可以想像兇手在殺人後替屍首穿上去的。問題是故意這樣做的理由何在?還有一個疑問是另一件白袍的去向。
兇手故意替屍首穿白袍,是否意圖通知警方,殺害的橫住是醫生?堀部警部這般推測。是否想要投訴,妻子的死,責任在橫住醫生身上?況且不光是兇手的妄想。若是支付一百萬給兇手,意味着橫住等人確實覺得兇手之妻的死是自己的責任造成。兇手懷恨的理由在此。
警方擔心的還有另一件白袍的去向。肯定是兇手從現場帶走的,而白袍的去向則與石津純一有所關連。
在大阪府警的協助下得悉,昨晚八點五分時,有男聲打電話到酒店找石津,五分鐘後,石津慌裏慌張的遷出酒店。在櫃臺付帳之際,石津問現在能否趕得及搭最後一班新幹線去東京,工作人員回答說沒問題,然後他就在酒店門口搭的士走了。看來兇手於八點鐘打電話去橫住家後,立刻打去大阪的酒店,指示石津回東京的樣子。然後殺了橫住,另在指定地點跟回到東京的石津碰頭。
就此推測,兇手殺了橫住後,利用橫住的車子行動。因在現場附近沒發現到受害人開出家門的私家車。兇手會不會用車載石津到其他地方加以殺害?假設事件的輪廊正確,石津也被殺的話,他的屍體也跟橫住一樣穿白袍了……
上午十一點,前往代田的橫住醫院査訪的刑警有聯絡進來。他們負責調査最近醫院有無發生可疑的死亡紀錄。
「還不知道可疑點。院方否定任何一宗死亡是醫院的責任。不過,從有丈夫的女病人跟院長或內科部長有關的條件來說,共有三人死亡。除了一名七十歲的女病人之外,其餘兩名是白血病的山下治代,二十六歲,以及患腦腫瘤的津村民子,三十二歲。山下治代用半年時間接受橫住和石津的治療,十天前死亡。津村民子從去年底開始接受二人治療,一個月前死亡。他們二人都是這方面的權威,然而病入膏肓,似乎不該由院方負起責任的……」
「總之,你去査一査那兩位女性的丈夫吧!」
「是——還有,本週內似乎像兇手的男人打電話找過院長三次。每次院長都叫石津過去商量。石津也在三天前值班的晚上十點左右,接到男人的電話,其後石津馬上外出。」
大概其後直接去院長家,在書房裏決定付一百萬給兇手吧。堀部警部嘆一口氣,放下話筒。
石津洋子坐在娘家客廳的梳化上,楞楞地發呆。
父親的遺體尙未從警局領回,一堆親戚圍着泣不成聲的母親。洋子也聽到安慰聲:「沒事的。純一一定活着。」但不知道是誰說的。對於父親的死和丈夫的失蹤,她還不能產生實感。警察問到她丈夫最近有無古怪的地方時,洋子只是怔怔地搖頭而已。
事實上她對丈夫的事一無所知。不是有愛情的婚姻。自己只是服從父親的命令成婚,丈夫則是覬覦院長的椅子而已。看在院長椅子的份上,他對自己和孩子都算溫厚,其餘就如假面具一般無感情。
她對年長十歲的丈夫漠不關心。半年前開始有人忠告她說純一跟年輕的護士不是普通關係,卻不怎麼使她情緒動搖。
謠言大概是真的。那位護士比自己漂亮得多。可是護士也在半個月前意外死亡,關係結束了。況且丈夫好像不是真心愛她。他不會捨得拋棄院長的椅子。「聽說那位護士車禍失事死了?」她這樣問,丈夫的臉色保持不變。他死的時候也會這樣木無表情的死去……丈夫近來的說話聲音和面孔,不管怎麼想都回不到洋子的腦海。
玄關的電話響起,伯母去接,叫洋子的名字。孩子交給女傭照顧留在家裏,她想,多半是女傭有事找她吧。
拿起話筒,傳來低沉聽不清楚的男聲:「你是石津洋子吧!你丈夫是殺人犯。為了替我妻子報仇,我殺了他。屍體在晴海碼頭的倉庫裏。」說完這些就收線。放下話筒後,洋子模模糊糊的知道是兇手打來的電話。
洋子步伐緩慢地回到客廳。
眾人一同回頭。洋子漫無意義地對大家笑一笑,像鸚鵡學舌般重複兇手的話,然後不知怎地頭部往下一垂,暈了過去。
我慢慢放下話筒。
我的手還留下昨晚用鐵線勒住石津脖子的麻痺感。我忘了最後石津是怎樣的臉孔。不僅石津,還有橫住的臉,以及那名護士也是。
那名護士很簡單的相信我的話。「好像撞到一隻貓。」她從前座下車,蹲在柏油路上窺望車底。我慢慢後退,然後猛力踩油門。突然侵襲的光線使她驚慌站立。她和車子相撞的剎那,不知是怎樣的表情?
她真是單純,不然就不會受石津那種男人的騙了。石津也是笨蛋,我的一個電話就把他叫回東京,「跟我去晴海碼頭,那是我和妻子定情的所在。你在那裏向我謝罪,我就饒恕你。」我那樣胡謅的話,他很簡單的相信,坐上車子。「橫住把錢和這部車子送了給我。」這樣說謊,他也信以為真。
從我握着手術刀攻擊他到最後的瞬間,他一点都不懐疑我的話。
那時的石津是怎樣的表情?我只記得他的身體在我面前崩潰。無意中望見冬夜的港灣對面,東京的霓虹燈燦爛得彷如另一個世界。忘了也好。我要回憶的只是那時的信子。嘴唇微張,向我求救的信子……
我走出電話亭。
冬日午後的陽光照亮新宿車站前面的廣場。形形色色的人在馬路上熙來攘往,碰碰撞撞地往各人的人生方向散去。
我也混入人群中,朝着屬於我自己的方向走去。我再度變成一隻老鼠,潛伏在沒有人發覺的隱身之處,等候下一次機會——殺死那傢伙的機會……
正如兇手所言,石津純一的屍體在晴海碼頭的倉庫被人發現。
跟橫住一樣,心臟被手術刀之類的兇器刺了三刀,頸部被鐵線捆了兩圈,不出堀部所料的,屍體穿上白袍。後來解剖結果顯示,死亡推定時刻是午夜零時至一時。想像得到的是,石津搭最後一班新幹線回東京,立刻被兇手帶到現場殺害。
橫住和石津都是受害人。可是如果兇手的話有根據的話,他們在白袍底下隱藏着加害人的臉。兇手確實表示過為妻子報復。到底橫住和石津殺死甚麼人?誰的死要歸咎於兩位醫生的責任?
堀部從現場回到警局時,同時接到兩個重要聯絡電話。
一個是留在醫院的刑警打來的。據說半個月前,在內科做事的年輕單身護士,在住家附近被車撞死。撞人後逃跑的犯人還沒逮到。
「謠傳那個名叫田原京子的護士,從幾年前開始跟石津內科部長有特別關係。撞車事件與橫住或石津無關,由於二人同時刻都在醫院,有確實的不在現場證明。問題是田原京子好像接過兇手的電話。七點鐘接到電話,之後她說有急事,向同事交代一下就離開醫院,三小時後被人發現她的屍體躺在高圓寺的路上。」
出現另一名可能被兇手復仇的魔手所殺的人物。堀部吩咐部下詳細調査該名護士的身邊情況。剛掛斷電話,鈴聲又響了。
負責調査山下治代和津村民子遺族的刑警打來的聯絡。
「患白血病的山下治代沒有特別可疑之處。她丈夫有昨晚的不在現場證明。問題是津村民子。她住在駒沢的小公寓裏,丈夫津村莊一在喪禮結束十天後,離開住所,已經半個月沒回來……」
津村莊一,三十四歲。兩年前住進駒沢的朝日莊公寓,在附近的洗粉工廠做臨時工,性格沉靜,工廠和公寓的人只知道他從前服務的公司倒閉,所以改變職業,此外對於他的事沒有人知道。
津村的妻子民子是個笑容開朗親切的女性,關於自己的生活她也很少提及,予人印象是對生活保守認真的夫婦。
幾乎沒甚麼人參加喪禮,有位朋友取代津村照顧打點一切。喪禮之後向公寓的住戶致意的也是那位朋友。
「管理員給了我名片。他的朋友叫伊原貞夫,T報社會部的記者。現在我要去看看那位朋友。」
堀部警部掛斷電話,立刻傳呼橫住醫院的刑警,吩咐他詳細調査那裏的病人津村民子的一事。
四十分鐘後答覆來了。
津村民子從去年底住進橫住醫院,石津和院長親自治療。一個月前的一月十七日死亡。
當晚九點左右,護士田原京子聽見電鈴趕到病房,民子非常辛苦。她馬上通知石津,石津卻在半小時前接到院長家裏的電話,聽說院長暈倒而趕去院長家了。由於內科只剩下兩名年輕無經驗的實習醫師,於是田原京子打電話到院長家找石津,石津表示「現在走不開」,改叫値班的医生聽電話,聽了民子的症狀後,簡單的告訴他治療法。
年輕醫生依照他的辦法嘗試,四十分鐘後病人死亡。據說再過二十分鐘後,石津才從院長家回到醫院。
「這些事情,病人的丈夫知不知道?」
「知道。石津是在病人丈夫到達之後才回到醫院之故。他沒針對石津說甚麼,過後卻責備田原京子,為何院長或石津先生不替他妻子做診斷?當時負責治療的實習醫生野上在旁聽到一切,田原京子將院長或石津不能趕來的理由全盤告訴病人的丈夫。他也對田原京子說了一番譴責的話,怪她在電話裏沒有盡力說服石津醫生。」
「他認為是石津的過失吧!」
「不,院方表示,即使石津趕到也不可能救回她的命。病人在入院的階段已經太遲的關係,竟然能夠多延一個月命,據說是託院長和石津親自治療的福,恨他們是沒道理的。」
「明白了。」
堀部掛斷電話,再撥去院長家。問過院長夫人橫住廣江,證實她丈夫於一月十七日晚暈倒,把石津叫去。
為了研究要在春季的研討會發表的劃期治療法報告,丈夫因持續的辛勞過度而病倒,據說在醫院休息一天就回覆了。
「那件事怎樣了?」
聽到受害人的妻子不安的聲音,警部恰當地回答後,放下話筒。
一小時後,去找津村莊一的朋友問話的刑警來了聯絡。二月的夜晚很快就塗黑刑警辦公室的窗子。
津村和他的朋友伊原貞夫同是孤兒院長大的,出到社會後持續每年碰面兩三次的交往。從小開始,津村就很陰沉和神經質,五年前跟民子結婚有家之後,變成另一個人似的開朗。兩年前,他所服務的小型纖維公司破產倒閉,他仍露出笑臉說:「我有民子,不要緊。」津村再度變得神經質和眼神暗淡,是當去年底得悉妻子患了不治之症開始的。民子去世時,津村顯得異常悲慟。
伊原並非特別跟津村熟悉,可是負擔津村妻子的喪禮和費用,據說由於介紹橫住醫院的是他,伊原覺得自己有責任,自責不該向津村介紹那間醫院。
「還有,聽說津村民子死時,院長和石津不在醫院,未能及時搶救甚麼的……」
「這件事,剛才岸本來過電話,我已知道。津村有無對伊原表示過憎恨石津他們?」
「有。伊原安慰他說,院長病倒了不能趕到也是無奈的事,可是津村堅持院長沒病,肯定是假病,他們怕麻煩,不願回去替將死的病人治療云云……伊原一直規勸,最後津村終於回答明白了……」
伊原貞夫知道的只有這些。津村從半個月前沒有回家的事則第一次得悉,答說猜不到他的行蹤。刑警請他一有津村的消息就報警時,他只是沉默地點點頭。
「不過,我有感覺,那個伊原還有甚麼隱瞞……」
中年的刑警在收線前這樣喃喃說道。外面風大,刑警的聲音有點寒冷。
刑警離開後,伊原文代怔怔地望着丈夫的右臂。伊原似乎想避開說話,整個臉埋在晚報裏。
丈夫的右臂有個大大的L字形傷痕,被毛衣遮住。很久以前的舊傷。丈夫不喜歡提起傷痕的事,夏天也穿長袖衣,大概是孤兒院時代希望忘掉的回憶。關於孤兒院的事,他也儘量不對文代提及。文代只知道他的父母火車意外死亡,孤兒院的人都叫他「肥仔」。為何這樣稱呼,連丈夫自己也不知道。其實他一點也不胖,只是肌肉有點鬆弛,手臂白皙,「肥仔」綽號的形跡隱約可尋……
「這些事真是津村先生做的嗎?」
文代鼓起勇氣這樣說。丈夫從晚報抬起眼睛,嘆息着回答「不知道」。
「可是津村的確很愛他太太……」文代輕聲說,她也嘆了一口氣。
想到津村民子的死,她有一點懊悔的感覺。
四年前流產之後,文代的體質崩潰了,住院整兩個月,其後就時常生病。住院期間大致上回覆過來,過後繼續定期看病。醫生說沒甚麼病,只是容易疲倦,去年秋天又住了半個月醫院。那時津村夫婦來探病一次。津村夫婦和她並不熟,她對陰沉的津村無法產生好感,卻對笑態溫柔的民子有好感。民子口頭上說「我們很窮喲」,可是有津村的愛包圍,看起來確實很幸福。
剛好那段時間丈夫的報社工作很忙,較少到醫院看望她,不禁覺得寂寞,當她看到民子的笑臉時,剎那之間想的竟是:這個人也生病就好了。
實際上果然如此。
民子不久就病倒。民子死後半個月,文代接到醫生通知說不必再去看病了,保證她完全康復。就像自己一瞬間的嫉妒弄死了民子,藉着犧牲民子的性命而保障自己的生命似的,使她深深懊悔……
「我不曉得應該怎樣想。」文代的視線落在報導上刊登的兩名受害人臉部照片上面,「我見過這兩位醫生好多次,他們對我非常親切。我不是說這間醫院很有溫情嗎?所以才介紹給津村先生。」
「靜一靜好不好?還不能肯定兇手就是津村啊!」
丈夫怒聲說道。發怒的方式不尋常。從他話語的背面意思來看,他不是確信津村是兇手麼?
丈夫回答刑警時有點遲疑,似乎有所隱瞞。他一定掌握兇手是津村的確據,只是沒有告訴刑警,不是嗎?目前最淸楚津村為人的就是丈夫。
鐵線?兇手殺人後,在屍體的脖子上用鐵線捆住。丈夫是否對鐵線的事有甚麼頭緒?今晚回來時,扯掉玄關的牆壁上懸掛的小鏡子,怒道:「不要在這個地方掛鏡子」。他不是氣鏡子,而是對掛鏡子的鐵線生氣……
三十分鐘後丈夫走進浴室,電話隨後鳴響。文代拿起話筒時,對方說:「那傢伙在不在?」
文代握話筒的手指發抖。稱自己丈夫做傢伙的只有一個人。聲音不錯是他……她那越過浴室的玻璃門叫丈夫的聲音也是緊張兮兮的。
丈夫裸着上身出來,從她口裏聽到津村的名字時,明顯的臉色一變。
「我是。」起初對着話筒這樣說,然後只是回答「嗯」和「不」,最後說「後天晚上九點見」就掛斷了。
那時丈夫似乎發覺她的視線停留在自己右臂的L字形疤痕上,故意若無其事的扭轉身體擋住手臂。
我慢慢放下話筒。
那傢伙的右臂還有傷痕留着吧!離開孤兒院後,我一次也沒見過他露出腕臂。不過,即使他臂上的傷痕消失了,在我的記憶並沒有消失。從前是L形舊傷,現在我要結束他的生命……我殺了三個人。為了替妻子報仇。復仇尙未完成。還有一個殺死我另一個信子的傢伙沒死。經過二十多年,我終於把他趕到絕境。
他甚麼都還沒察覺的樣子。電話的聲音很怪,也許發覺殺死橫住和石津的兇手是我了。假如他對從前勒死一隻老鼠的事還有罪惡感,就會知道那兩條屍的脖子上捆着鐵線的意義。應該沒有察覺我連他也有殺意。他沒發現二十多年來,一隻老鼠在我身體裏不住地叫喊,更沒發現我在等候覆仇的機會。我只是等機會。終於機會來了……
「津村深信橫住是利用假病怠慢了診察吧!」
深夜的搜査會議提出這個意見。
這個會議決定津村民子的丈夫莊一是最有可能的嫌兇。由於毫無證據,暫時不發佈,結論是集中搜査追尋津村莊一的行蹤。
津村好像深信一月十七日晚,橫住暈倒是假病。一名刑警査訪後,找到昨晚九點左右路過橫住被殺的遊樂場旁邊的公司職員,據說他聽到一名男子的廝罵聲:「你說生病是假的。」
「對,津村只是相信這點。實際上橫住那晚真的暈倒了。他太太和附近醫院的醫生有證供。由此可見純是津村找藉口訛賴。津村之所以殺橫住和石津,一定還有其他確實的理由。橫住他們很怕兇手,準備給他一百萬。若是普通藉口的話,他們就會一笑置之了。我覺得兇手掌握了某種事實根據——田原京子也是因此被殺的可能性很高,絕對不是因她在電話中沒有盡力說服石津回去醫院那麼簡單的理由……一定還有別的蹺蹊……」
目前只知道,田原京子和石津有四五年的情人關係,在津村民子死亡時他們結束了關係。京子的同事說:「石津先生突然提出分手,她很苦惱,聽說她死了,我以為她是自殺。」雖然這樣,警方認為被謀殺的可能性更高。
如果田原京子是被津村用汽車撞死的話,採取不同的殺法有甚麼特別理由?而橫住和石津是被同一種手法殺害的。
堀部看看工廠拿來的津村莊一的臉部照片。瘦削型,眼神暗淡。有如裂縫似的眼睛深處,含有一點莫名其妙的光……
「兇手是否就此結束報復?」
「不,如果津村這樣不分靑紅皂白的殺掉跟妻子之死有關的人,最後取代石津治療他妻子的兩名年輕醫生也有可能受狙擊。」
堀部指示那兩位醫生,一接到可疑電話立刻通知警方。有關這點,堀部的推測落了空。
兇手的下一個狙擊人物意外地出現了。
第二天早上,嫌兇的朋友伊原貞夫造訪警視廳,要求面晤警部。
由於伊原是新聞記者,警部起初擔心他是假借捲入命案而得到特訊,可是伊原的臉色蒼白,吞吞吐吐了一陣子後,說出意外的事實。
「昨晚津村打電話給我,約我明晚九點見。津村想殺我。我希望警方保護我的性命。」
「為何昨晚不聯絡?」
「文代——在我太太面前有些話不方便講。」
「到底怎麼回事?你確信津村是今次命案的兇手吧!」
「是的。」
「你說他要殺你,因為你介紹醫院給他的關係?」
「也許有關係。最初他太太去大學醫院接受檢査,診出是腦腫瘤。津村想讓太太在大學醫院接受治療,而我勉力推薦他去橫住醫院……橫住醫生他們被殺,我相信是他憎恨二人沒有趕回去做最後的治療……背後還有一個殺害他們的動機。」
「怎麼說?」
「大家都知道橫住醫生是白血病權威。最近幾年嘗試新療法,成功地延長了無數病人的生命。聽說要在春天的研討會發表研究報告,這種療法只有橫住和石津醫生知道。如果他們死了,等於將接受治療的病人的死期提前。我太太也是其一。」
「你太太?」
「我對她本人隱瞞,用別的病名矇騙她,實際上四年前接受白血病的診治。不過託醫生們治療的福,替她延長了幾年命。最近體質好像不錯。順利的話,據說還可以多活三四年。津村的妻子死了,他不允許我的妻子活着,也不讓我活下去。在民子的喪禮上,我不慎告訴他,內子可以多活幾年。我想向他證明醫生不是壞人……可是仔細一想,內子的性命有了保障,而他的妻子死了,對他乃是莫大的傷害啊。」
「他嫉妒你?」
「不光是嫉妒。從前我把津村最珍愛的東西奪走了,所以津村憎恨我所珍惜的東西。橫住先生死了,我也不曉得太太的身體怎辦才好。津村的目的在此。當然不僅是內子,明天他也想殺我……從前,我把津村最珍愛的一隻老鼠殺了。」
「老鼠?因從前殺鼠之恨而奪去你和你太太的生命?傻瓜。」
堀部驚訝得想發出的笑聲,被伊原認真的眼神制止住。
「你這麼想,因你不知道津村這個人。小時候,津村知道我殺了他的老鼠後,用刀砍我。」
伊原遲疑一下,然後挽起右臂的襯衫。手臂上留着剮破的舊傷痕。很像英文字母L。
「假如沒人制止的話,我想他真的會殺了我。每當看到傷口,我就想起當時他的眼神……出到社會做事後,見面也裝作若無其事,可是我很怕他的眼睛,他一直用那種可怕的眼神看我。我對他很好,理由在此。」
大疤痕變成不同皮膚的顏色,看起來有如生物爬在伊原的手臂上。事實上在那傷痕中,津村少年時代的殺意隱藏了將近三十年,迄今還潛伏着。
堀部想起津村莊一的照片,目無光彩,透過那個小小的洞窺望似的冷酷無表情。令人感覺莫名其妙的瞳光,大概就是對於從前殺掉自己老鼠的伊原持續的殺意。
「當我知道受害人的脖子上捆着鐵線時,我就確信兇手是津村,以及他想奪去我和內子的生命……」
伊原說到這裏一度閉唇,然後脫口而出:
「我是用鐵線絞殺他的老鼠的。」
在石津家幫傭的中田昭代,一大早從娘家趕回來,一邊窺探怔怔發呆的洋子,一邊替她斟咖啡。
一夜之間變成未亡人的洋子,眼睛底下出現黑眼圈,樣子十分憔悴。
「有甚麼事?」
「不,沒有……」
昭代走出房間,心想還是直接告訴那位年輕英俊的刑警好了。昨天結束家宅搜査時,他表示今天中午以前還會再來。本來她想先告訴女主人,最終決定親自講。
五六天前的晚上,太太不在家,院長打電話給少爺。少爺在電話裏小聲說:「爸爸,不必擔心。那傢伙縱使掌握了明顯的證據,但是不會把我們的罪行向世人公佈的。被人知道了反而對他不好。」——他是指甚麼說的?昭代在腦中反芻多次,所以記得很淸楚。
她不曉得那些話跟今次的命案有無關係,不過那位英俊的刑警必然很感謝自己吧!只要不說自己有竊聽電話的習慣……就說是偶然站在門外聽見的……
堀部並沒有將伊原的想像全部生吞活剝的接受,伊原本身也在最後更正說:「也許事件對我的衝擊太大,產生古怪的妄想。假使津村真的想殺我,原因可能是我介紹一間不負責任的醫院給他而懷恨在心吧!」
不過起碼伊原的話,可以解釋兇手何故在受害人的脖子上用鐵線捆住的理由。這點看來不會單是伊原的妄想。
況且津村指定明晚九時,在神宮外苑偏僻的地點跟伊原碰面。他想殺害伊原的可能性很大。即使沒有殺意,津村明晚也會在那個地方出現。
堀部立刻召集好幾名刑警,檢討明晚九點在那裏埋伏的態勢。
伊原貞夫如往常一樣上班,推開寫着「社會部」的門。喧譁的聲音如平日一般刺耳。
幸好沒有派他到警視廳工作,否則他必須負責今次命案的報導了。周圍的同事正在談論案子。沒有人想到他跟事件發生牽連。他也要求警方絕對不能發佈自己的名字。
他如往常一樣工作,中午十二點十分,正當他想站起來時,桌上的電話朗朗響起。
「這裏是社會部。」伊原拿起話筒說。對方一聽聲音就知道是他似的,說:「是我。」是津村。伊原說:「等一下。」然後撥給接線生,把電話轉去會議室。
伊原急急走出辦公室,進到會議室。沒開暖氣的會議室冷冰冰的,窗口被灰色的冬雲遮
蓋了。
伊原拿起角落的電話說:「是我。」
津村的熟悉聲音從話筒傳過來,「我明天不得空。」
我的聲音從嘴唇緩緩溜出,流入肥仔的耳裏。
「肥仔,今晚見面好不好?今晚七點。無論如何今晚想見你。」對,不如今晚的好。趁那傢伙還沒發覺之前……
他不說話,遲疑一會,然後回答「不行」。「為甚麼?有甚麼特別的事?」「不……只是……」聲音有點古怪。難道明白了鐵線的含意?包括我殺了橫住和石津,連他也想殺……我有一瞬的迷惑,只好搏一搏了。
「肥仔,你發覺了吧!是我殺掉那些傢伙。」
「……果然是你……」
不出我所料。他並不笨。我胡謅一番想到說到。
「起初我想殺了他們就自首。在這之前,我想把自己的真心話告訴你,然後請你陪我上警局……」
我習慣了說謊。自從醫生把我矯正過來後,我的人生全是充滿胡說八道。那傢伙不知該不該相信我,繼續沉默。
「肥仔,拜託。我只能靠你了。」我用八歲的聲音說。當我有求於他時,總是用八歲的聲音說話。這麼一來,肥仔雖然露出為難的神情,結果還是接受我的要求。
「好吧!」肥仔說。用的也是信任我的八歲聲音。
我看見話筒對面那張揉着眼角困擾的臉孔。自從我們行過發誓儀式以後,就像親兄弟一般感情和睦。
我說七點鐘在國會議事堂前面等他,然後收線。
東京的天空發暗,好像快要下雨了。看看表,還有七個鐘頭……
我對肥仔胡謅的話中只有一件是真實,「我想把自己的真心話告訴你。」
今晚,我會把真心話告訴他。不是用口,用手。
下午兩點前,堀部聽到三項情報。
一是把津村莊一的照片帶去醫院調査的刑警打來的報告。好些醫院關係人表示,最近半個月,見到像是津村的男子在醫院門口走來走去。看來津村是在監視院長和石津的行動。
二是最初替津村太太診病的大學醫院教授的證供,他說從病人的症狀來看,即使住進大學醫院留醫,結果還是同樣。換言之,津村太太的死不是橫住等人的責任,只能說津村是因毫無根據的恨而犯罪。
第三是住在石津家的十八歲少女中田昭代所說,關於數日前聽到石津的電話的內容。堀部接到年輕刑警的報告後,停止遲吃的午飯,叉起雙臂。
「石津在電話中提到的那傢伙,一定是指兇手吧……怎麼回事?兇手不能公佈橫住等人的錯誤是……」
「他說不需要擔心的。」
「錯誤是指治療上的錯誤嗎?他說兇手雖然掌握了明確的證據,若是公佈的話,對兇手本身也不好是甚麼意思?」
「假如女傭的記憶沒錯的話……」
年輕的刑警也學堀部皺起眉頭。
不知幾時開始下起細雨,弄濕了到處點亮的霓虹燈。這場雨終於帶來了黑夜,替我隱藏今晚七時在市區的某一角落發生的罪行。我慢慢看表。下午四點二十分。還有二小時四十分……
睡眠不足的堀部走到走廊,準備去洗洗疲倦的臉,突然迎面而來的兩名記者用極不愉快的聲音說:
「大谷那傢伙一定是裝病。」
大谷是目前轟動一時的貪污問題的重要證人,他是國會議員,今早發佈說他因心肌梗塞暈倒,入住大学医院。堀部也懐疑他是為了逃避作證而裝病,不過假病也可能因心勞而變成真病……這樣想着,堀部驀地停下脚歩。假病?
堀部忘了洗臉,回到辦公室繼續思考一會,終於對部下交代一句:
「我去一趟橫住醫院。有件事要親自調査。」
一小時後,堀部在醫院裏找到橫住四年前的診療紀錄,從中找到一個名叫松本靜的女病人,打電話去她家。
「甚麼?已經死了?你說松本靜小姐在去年底去世了?」
堀部對着話筒大聲喊,然後表示馬上過來。掛斷電話後,望望醫院候診室的掛鐘。
還有兩分鐘就七點。
七點正,肥仔越過馬路走過來。我們依照孤兒院的生銹鐘聲行動慣了,時間觀念正確。
肥仔在議事堂正門前面東張西望,我把車燈點滅三次做訊號。我對那個狐疑地走近來的影子喊「肥仔」,打開前座的門。肥仔坐上車後,我說「對不起」。
「我沒勇氣一個人自首。時常麻煩你,真過意不去。」
肥仔拂去肩上的雨珠,對我露出安慰的笑臉。
「我要把一切告訴你。」我說,然後若無其事的把車子開到汽車流動的死角。
「幾時買了車?」
「借來的。租用汽車。我約好車行明天早上到警視廳的停車場拿車。」
其實是半個月前,我托朋友買的舊車,不用我的名義。我曾用這部車殺死那名護士。
聽到警視廳三個字,肥仔放心了。
「為何殺人?為了替你太太報仇?」
我沉默地點點頭。
「為何在脖子上捆鐵線?」他擔心地問。畢竟無法忘掉小時候自己所犯的罪。
我甚麼也不答,有點寂寞地笑一笑,回望肥仔的眼睛。經過二十多年,我終於將殺死我的老鼠的傢伙逼到這個田地。
「有風進來。是不是沒關好門?」
我說。肥仔扭過身體去確認。那一瞬間,我舉起事先藏好的螺絲鉗,向肥仔的後腦劈下去。
兩次、三次……
肥仔來不及回頭,也來不及發出叫聲,只是反射地將右手貼到玻璃窗上。好像想捉住窗外的某樣東西。終於他的手滑落下來。對面的議事堂看起來十分巍峨。
寒冷的冬雨降在晚間的街上。遠處的車燈被雨水奪去聲音和色彩,掠過去了。整個城市好像死掉一樣。
為了替二十多年的復仇故事做個總結,我從口袋掏出鐵線,在肥仔的脖子上繞了兩圈,雙手用力扯緊。我用手將最後氣力注入鐵線,身體已經空了。終於我從憎恨釋放出來,肥仔仰着臉跌在我的左肩上。
我們像兩具屍體般一動也不動。遠處的街燈照出肥仔的臉部線條。張開雙眼,嘴唇奇異地歪曲。我從他的嘴形讓出他最後想叫而叫不出的聲音,「原諒我。」肥仔想這樣說吧!
我強迫他的嘴唇閉起來,可是他的臉還是歪掉,好像孩提時代捏壞了的黏土工藝。大家笑我,我卻特別喜歡那個捏壞的形狀。假如肥仔不弄死我的老鼠,我們應該是不同的關係。我們同是孤兒,應該並肩作戰。
「肥仔……」
我再用八歲的聲音喊他。那是我對肥仔說的最後一句話。肥仔甚麼也不能回答。其實肥仔一次也沒對我說過真心話。他對我發出唯一的出自內心的聲音,乃是二十多年前,被我砍一刀時發出的慘叫聲而已。
我把車墊放下,用毛毯蓋住肥仔的屍體。他只有右臂從毛毯跑出外面。腕錶上刻着對他毫無關係的時間。
我鬆開他袖口的鈕扣,讓肥仔的手臂露出來。打火機的火靠過去,他的手臂上只留下輕微的疤痕。
我用打火機的火確認自己的手臂。很久以前,為了表示和好,我們行過孩子氣的發誓儀式。我對肥仔的傷口只說過一次「對不起」,然後叫他握住刀,露出我的右臂,告訴他:「照樣做一次」——二十多年的歲月過去了,肥仔的右臂傷痕消失了,我的右臂卻留下永不磨滅的L字形傷痕。
八點半,堀部回到警視廳。他拍拍正在吃晚飯的年輕刑警的肩膀,唉聲嘆氣地重重沉坐在椅子上。
「看來我們犯了個大錯誤……兇手不是津村莊一。」
刑警驚異地抬起頭來。
「為甚麼?」
「津村的妻子已經死了。」
「可是,不就因為她死了,所以才要報復……」
「不是。你知道嗎?我一直無法釋懷的就是橫住和石津為何那麼懼怕兇手所掌握的犯錯證據。石津在電話裏告訴橫住不需要擔心,由於兇手也有苦衷,不能公佈他們的錯誤,意味着兇手所掌握的證據連他本身也很懼怕。」
「石津給橫住的電話好像說兇手掌握了確據……」
「對,問題就在這裏。假設兇手是津村,事實他太太的死真是橫住二人的過錯的話,津村能夠掌握甚麼確據?如果屍體還在則另當別論。也許屍體上留着錯誤的痕跡,就成為大證據。可是津村太太的屍體已經火化了,等於消滅了。屍體不在,橫住他們總有辦法推搪責任。然而何故如此懼怕?因此我有這種想法。橫住他們懼怕的理由是,他們犯錯的證據,即是那具屍體還活着的緣故。」
「屍體還活着?你是說屍體沒有火化,還留下來?」
堀部點點頭。
「但是目前死在醫院的人沒有一個不火葬的。換句話說,屍體並非沒有火化,而是依然活着。」
「到底是怎麼回事?」
「橫住他們因錯誤而殺的病人還活在人間。這麼一想,我們就明白為何兇手的立場是不能向世人公佈他們的錯誤。兇手只是不想讓一個人物知道那個錯誤。如果發佈了,那個人物就會察覺到自己因橫住他們的錯誤,等於被殺一樣變成屍體了。兇手就怕這個。他怕他那依然活着的妻子發現自己已經死了。兇手為妻子報復的事,唯獨不想讓他的妻子知道。」
我把肥仔的屍體用繩子綁起來,附上重石頭,把他丟進晴海碼頭,即是把橫住的車子沉下去的地方,然後回去有樂町。
我把車子放在報社附近用假名租來的停車場,搭地下鐵回家。
家裏的窗口亮着燈。越過窗簾,燈光看起來是綠色的。在冬夜的寒雨中,那確是幸福的顏色。事實上,我們的婚姻生活真是幸福的。在那之前。
我走到假大理石上刻着「伊原貞夫·文代」的門前,撳撳門鍾。接着裏頭傳來開鎖的聲音,門開了,我的妻用平日的笑容迎接我。
吾妻信子,我的一隻老鼠。
五個房間,黃色地毯,複製的風景畫,掛白蕾絲的梳化。這是我八歲夏日的儲藏室,這回一連串事件的隱匿處。警方絕不可能發現這個家的女主人還活着,卻潛伏了一名復仇鬼。妻子甚麼也不知道。我剛剛殺了肥仔,為她連續殺害三名醫院關係人的事——包括她自己的生命只剩下一點點,她都一無所知。
妻子還不曉得我的過去。我知道即使說出事實,她的愛情還是不變。可是關於我父親殺了我母親的事,總是說不出口。於是我把肥仔的過去當作我的過去。這件事我先徵求肥仔的同意,他說「沒關係。我們不是好朋友嗎?」我告訴妻子,孤兒院的人都叫我肥仔,她說這個
外號很適合我。
事實如此。比起瘦削、有一雙陰沉眼睛的真肥仔,那個外號更適合身材長得牛高馬大的我。
「如果津村莊一不是兇手,誰是兇手?」
「那位為了讓我們以為津村是兇手,今早來見我們的男人。」
「伊原?可是,伊原的太太不是託橫住的福,生命得以延續麼?」
堀部嘆一口氣。
他還不能確信伊原是兇手,目前只是想像而已。明晚九點,假如津村真的出現在神宮外苑,自己的想像就是錯的。不過堀部打賭津村不會來。恐怕津村已經遭遇伊原的毒手殘殺了。他把屍體藏起來,想叫警方追緝一個永遠不會出現的兇手。
「你也有裝病的經驗吧!我在小時候常用這一招,有一次家人真的帶我去醫院,那時我真的希望生病……橫住也做了同樣的事。」
「你是指津村民子死去那晚,橫住在自己家裏暈倒那件事?」
「不,津村和他妻子跟今次的案件毫無關係。津村民子的死根本不是院長等人的責任。伊原只是利用她的死作為自己犯罪的偽裝。今天我去醫院調査了,伊原的妻子文代第一次接受院長的診察,乃是四年前的一月上旬。一名醫生從症狀看出她有白血病的可能性,轉給院長,院長親自診察和檢査的結果,判斷是白血病。但是剛好同一天,還有一名叫松本靜的女性接受檢査,這邊所下的診斷只是營養失調。可是當我打電話去松本家時,她的家人說她去年底因白血病死亡了。原來松本靜到橫住醫院診斷之後,覺得懷疑,再到大學醫院接受檢査,因而診斷出她有白血病——換言之,大概是血液檢査時,橫住把伊原的妻子和松本靜搞錯了。」
「誤診?」
「對,誤診。可是我想橫住是向伊原文代的丈夫肯定是白血病,已經開始治療之後才發現的。橫住卻不能告訴伊原是誤診。」
「為甚麼?」
「因為伊原是新聞記者。橫住認為他一定會把誤診的事報導出來。對於白血病的權威橫住而言,那麼細小的錯誤乃是他的致命傷。如果她是普通病,只要假裝治療,然後叫她退院就行了。可是目前來說,那是致死的絕症啊。治療的結果,萬一恢復完全健康的身體,伊原可能發現那是誤診。據說內科部長石津立刻通知松本靜再接受檢査。這時松本靜已結束大學醫院的檢查,石津直接去她家,留下一大筆錢,要求說:『你在我們醫院檢査過的事要保密,不要說出去。』可是對伊原的妻子這邊卻無計可施。不,只有一個辦法。逃避誤診的事實,方法只有一個……」
刑警瞠目以視。堀部點點頭。
「不錯,就是讓她真的生病。四年前的一月,橫住等人不是替住院的文代治療,而是使她發病啊。」
「怎樣做……」
「大概是照放射線吧!治療癌症等病多會使用放射線,聽說照太多就有引起白血病的危險。當然院方會細心留意不致照到死的程度。病人不懂那麼多。醫生表示那是治療法,她只能囫圇吞棗的相信。橫住他們不僅瞞住文代,而且利用地位叫醫院裏面的人全體保密,繼續做下去。剛才我說錯誤的證據留在文代身上,是指照過放射線的痕跡。多半是文代的身體上留下甚麼痕跡,那對橫住他們是致命的。因為被診斷是白血病的病人絕對不能進行放射線治療。」
「可是替她照放射線,不到速死程度的話,不會馬上出現效果吧!」
「不錯,需要四年時間。去年秋天伊原文代又住院了,他們認為那時是四年前放射線的效果很淸楚地出現的時候吧!終於,伊原文代果真得了白血病。橫住他們大概鬆一口氣了。四年來,他們可能提心弔膽地等長了頸哪!」
刑警的臉扭曲了,「與其採取這麼殘酷的手法,為何不在四年前乾脆殺她了事?院長大可假意說她病死甚麼的,那樣反而仁慈些……」
「不,當時文代是因流產而搞壞身體,不能說有病。把健康的人偽稱病死而殺害,未免賭注太大。不如假裝治療文代,做成她能活着是託自己兩個的福,她丈夫對他們感恩更來得好。一來有評價,二是使新聞記者從敵人變成朋友。事實上,昨天伊原貞夫在我們面前說起對橫住等人的感謝,我想是他最近的真心話。我想像的是護士田原京子知道院長他們的秘密,加上她恨石津拋棄她,於是將一切告訴了伊原——我想今次的復仇事件是從那時開始的。」
堀部深深嘆一口氣,又說:
「在公園殺橫住時,不是有證人聽到兇手說:『你說有病是假的』嗎?其實意思是『你說我太太有病是假的』。兇手說橫住等人是殺人犯,那是事實。橫住讓伊原的妻子發病,逼她走向死亡。可以說在四年前使用放射線的階段,殺人事件已經發生了。連橫住他們也沒辦法預防受害人的死。伊原是為妻子的死復仇。我們做夢也想不到會有受害人還活着的殺人事件發生,只是注意過去的死者——穿在橫住等人屍身上的白袍,並非為了告發他們作為醫生的責任,乃是為了控訴白血病的白顏色!」
津村太太的喪禮過後第五天晚上,我回到家裏時,妻子已經睡了。那天傍晚,一名叫田原京子的護士突然來報社找我,讓我知道一切。她失去石津的愛,為了向他報復,希望借我的手報導他的罪行。
「不僅讓你太太照放射線,等候她發病哦。還必須使她看起來有病,偽裝治療叫她定期到醫院看病,減弱她的體力。總之使用各種方法……就像做人體實驗之類的啦。」
她忘了她的聽眾是病人的丈夫,說得得意之極。我只用冷冷的眼神盯着她,她大概不知道那番話帶給我多大的衝擊吧!我盯着她瞬間,已經決意殺掉橫住和石津。
我也要殺眼前的護士。入院第十天,石津已發覺我妻子不是白血病,之後橫住和石津商量要讓文代真的得病之事,田原京子在旁聽見一切。她應該制止他們才對。然而直等四年過後她被男人拋棄的今天,她才願意說出事實。我沒有責備她「為何守密到現在才講」。我不要用言語,只要用手表現我的憤怒即可。我說「過幾天再聯絡。」一邊目送她的背影離去,一邊在思考怎樣製造不引起橫住等人疑心而殺掉她的意外。不管怎樣,她的存在會干擾我殺那兩個人的計劃。
回家的路上,我已想好利用津村太太的死等細節部分的計劃。我之所以連肥仔也殺掉,是要叫他成為被追蹤的兇手,擾亂警方的搜査,實際乃是在我內心鳴叫了二十幾年那隻老鼠的聲音出於本能的要求……
我一邊聽田原京子說話,腦中湧現「老鼠」這個字眼。
對院長他們而言,我的妻子不過是用作實驗的一隻老鼠。我告訴自己,今次的復仇是為了二十幾年前那隻老鼠而做。當天晚上,我在回家的路上已經買好鐵線。
妻子那蒼白的臉浮現在黑暗裏,習慣性的眼簾微張,嘴唇細開而睡。她的嘴唇好像在向我呼救。在那之前我們的確是幸福的。四年前,當橫住告訴我說她得了白血病時,我因絕望而感覺眼前黑暗。結果還是因命運而認命,然後捉住餘下的歲月過幸福生活——可是不是命運。他們逼她走上死路。妻子還活着,卻等於被謀殺了。他們的殺意塗在我妻身體上,紅血變白血,逐漸侵蝕她的生命,再也沒有人能阻止這件事發生。
我在妻的耳邊第一次喚她「信子」。我對着那張永遠忘不了的睡臉發誓,第二天着手計劃。
我把一切告訴肥仔,說要在報紙上揭發他們的罪行。我在醫院附近租了房間,給了肥仔一點錢,請他替我監視他們的行動。這是無意義的,乃是安排肥仔成為兇手的伏線。
肥仔也因自己太太的死而有怨恨吧!他很同情我,很簡單的接受那份差事。無論怎麼說,肥仔對我二十多年前亮出的那一刀依然畏懼,不住討好我,對我言聽計從。我每晚打電話到新地方給肥仔,聽着他那些無聊的報告,暗地裏逼田原京子到死的地步,然後打電話給橫住,告訴他我已知悉一切……
三天前,我告訴肥仔可以中止監視了,胡謅說「下週報導出來」,又說我想見他,叫他後天深夜打電話給我。昨晚,他依約打來了,用膽怯的聲音說:「我看到報紙。那兩個人被殺了。」當然殺人的是我。我恰當地附和着,約他後天見面。那時我裸着上身從浴室出來,妻注視我手臂的傷痕。我若無其事的扭過身體藏起手臂,慢慢放下話筒。我想那傢伙的手臂不知還有沒有疤痕?終於我逼肥仔走到這個田地,說不定肥仔已經懷疑是我殺的。事實上他懷疑了,也發現鐵線的含意。他想到見我是危險的吧!我正想今天傍晚打電話給他,他卻主動打來了。我把電話轉去會議室,他那熟悉的聲音從話筒傳來:「明天我不得空。」——我的聲音慢慢流進肥仔的耳朵裏:「肥仔,今晚見面好不好?今晚七點……」然後在兩小時前,我殺了肥仔。
這樣,我的復仇計劃全部結束。剩下的是明天去神宮外苑,津村當然不會出現,我只要對狐疑的刑警胡謅一番:「津村發現有警察監視,大概逃跑了。」這樣一切就會簡單的了結。
近二十天來,我像遵行義務似的毫不遲疑地行動。事實上,那是從我八歲那年在儲藏室發現老鼠的屍骸時開始的義務。今晚,我終於把連接到二十多年前的記憶的一條鐵線截斷了。
我只有一次遲疑過。橫住被我引到遊樂場時,見我亮出手術刀,他如此傾訴:「我若死了,你太太的生命也會縮短。我從幾年前開始的研究有了成果,還沒寫成文字。如果我死了,你太太最多只有半年命。但若使用我的治療法,她還可以多活幾年。」我在妻子多活幾年命和復仇的意念間遲疑了一瞬,最終選擇了復仇。我只能活在自己的人生裏。從我懂事以前父親殺死母親那一刻起……
我對遊樂場的那一瞬選擇,迄今沒有後悔過。也沒想過要逃亡。我安排肥仔做兇手,是不想讓妻子知道一切,直到那一刻來臨。為了捉住所剩不多的日子度過最後的幸福時光……其後的事甚麼也不要想。
妻開了門,擔心地望着我濕淋淋的關在睡房裏。她一邊用毛巾替我揩頭髮,一邊問:「有沒有去警局,將津村打電話來的事告訴他們?」我說:「沒甚麼好擔心的。」把妻子的身體摟過來。妻坐在地上,把頭靠在我的膝上。柔軟的長髮纏住我的腳。沒甚麼好擔心的。你不需要知道甚麼,只要像平日一般微笑就好了。打電話給橫住時,我命令他:「告訴我妻子,她已經完全恢復健康。」你只要相信那句話,給我微笑。你只適合笑臉。沒甚麼好擔心的。因為我已將你埋葬在誰也找不到的內心最深處……
信子,我的老鼠。讓你的溫暖傳給我。讓我聽見你的呼吸、你的生命鼓動和你活着的證據。我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也許現在這一瞬間是我們最幸福的時刻。信子,最後跟我玩一次吧!回到那間儲藏室,只有我們兩個再玩一次……不受任何打擾,這回實實在在的只有我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