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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過去的聲音

鼠之夜 by 連城三紀彥

2019-10-31 22:42

岩先生:

不覺一年過去了。岩先生和署裏的各位都好吧!這裏的報紙時常刊登東京的案件。不久前在M市發生的銀行盜竊案也登得很大。當然你的名字、課長的名字、吉先生的名字並沒有登出來。但一想到背後大家齊心合力,意見相衝,揉着睡眠不足的紅眼圈奮力解決事件的情形,彷彿歷歷,一時之間使我無法放下報紙。

岩先生還是照舊愁眉苦臉的皺起魚尾紋,喃喃自語:「我不該吃刑警這行飯」,但一聽到案件發生,馬上踢開椅子站起來吧!

岩先生,恕我在信上這樣稱呼你。想起在署裏點起深夜的燈,我們兩個常去光顧的小攤子,以及在街角埋伏時忍受的寒冷夜氣,那兩年的一點一滴,就像昨天發生似的淸淸楚楚地浮現在眼前。

不僅懷念,還滲雜了些許後悔。

結果,不適合當刑警的是我。

岩先生時常說:「刑警的工作,乃是一輩子在爬山的故事。爬一陣,休息一會再爬新的路。爬了一輩子,卻沒有摸索走到山頂的路。只是不斷地走。留下的可能是一大把年紀和筋疲力竭的軀體……」

你喝得醉醺醺時吐露牢騷,眼睛並不瞄向酒杯,其實你已看透自己必須行走的道路。望着你,在大家發覺以前,我就想到自己不適合成為刑警。

岩先生,即岩本道夫先生,比我年長十五歲的男人,我一直用尊敬的眼神注視你。穿着陳舊的西裝,沒有任何野心,為警署、為市民、為家庭、為自己而繼續走刑警這條山路的岩先生,是我最敬愛最信任的男人。不過,我知道自己做不到你那麼偉大的地步,所以其後才那麼痛苦。

是的,我做不到像岩先生那樣的人。這是去年春天,我辭去只有兩年的刑警生涯的原因之一。

當我提出辭職信時,課長對我翻白眼。吉先生怒吼:「你畢竟是大少爺。回去故鄉,有一億的山林和農地在等着你。你怎幹得了刑警的工作?」

他說的不錯。

成為刑警的決意,等於拋棄家庭和故鄉,而我在短短兩年就挫折了意志,從世人的眼光來看,因我是個守住龐大的財產長大的孩子之故。對世事、現實和人心,我實在知道得太少。當我知道時,像岩先生這樣的人,真是我永遠親近不來的渺茫人物啊。

我說要辭職時,我以為你一定會暴跳如雷。因為對於新手如我,你一直把我當小弟弟或兒子一般疼愛。

但是結果你並沒有生氣。

我回故鄉時,岩先生是唯一到東京車站送行的人,當時在月台的情景,迄今還記得一淸二楚。

「逃得了也是好事……」

岩先生只說了這句話,有點寂寞的笑笑,鼓勵我似的,在我肩上拍了兩下。

我甚麼也不說。擊破我們之間沉默的開車鈴聲,至今在夢中還會聽見。

「再見。我要回去啦。」你說。

說完,你不等我坐上列車,轉身就走。

「岩先生——」我禁不住喊你一聲,不知你聽到沒有?是否被鈴聲淹沒了我的叫聲,抑或你聽到了卻故意不回頭。

那個月台變成最後的刑場。我把你叫住,是想將真實告訴你一個人知道。

我辭去警署的工作的真正理由,沒有任何人知道的理由,形成驅逐我的一股衝動,想向你單獨表白。

說是衝動,不如說是義務惑。這是一個僅僅當過兩年刑警的男人的義務。我必須把那件事告訴岩先生。

然而,目送你那素來左肩稍斜的背影時,我想也許你已知道一切。你知道一切,可是依然沉默着背我而去。

我也只好默默無言地把一件真實帶回故鄉去。

但是當我回望岩先生的背影消失在深夜的月台,看到車窗外東京的夜被最後的霓虹燈滲透,不由浸在從此不再回到東京的傷感裏時,我驟然改變主意。

再等一年吧!一年後,再把那件事告訴你。即使你甚麼都知道,只說一句「逃得了也是好事」就沉默着轉身離去,但我還是決定親口把事實告訴你。我想,你也一定在想着,我一定會親自向你表白那件事。

終於到了今天。岩先生,一年過去了。

表面上,那是一宗普通的綁票案。

受害人是日本無人不知的全日航空公司副社長山藤武彥,被綁的是山藤夫婦的獨生子一彥,剛滿三歲。山藤武彥是全日航空公司社長山藤昭一郞的長子,三十五歲就登上副社長的資座,等着就任次屆的社長位置,受到黃金之盾保護的幸運男人。

他和小他六歲的妻子桂子感情融洽,家庭美滿,生活一無所缺。

岩先生,你當然知道那件事的詳細情形。案子發生在我辭職之前,那是我和岩先生最後拍擋處理的事件。

我想從頭再把那件案子的經過回顧一遍。請你暫且忍耐一會。

事發那天是四月十日,久待了的櫻花季節好不容易來到東京,持續陽春好天氣的一天。確實是星期四的事。

那天下午,山藤的妻子桂子,如往常一樣帶着孩子一彥出到庭院,正在草地上遊戲時,一名自稱珠寶經紀的電話推銷員打電話來。

接電話的是山藤的年輕女傭木原住代,她立刻通知桂子。桂子把一彥獨自留在庭院裏,進去客廳。

電話中的男聲很陌生,他說是桂子的朋友牧村太太介紹的,聽說下個月是山藤夫婦的結婚紀念,山藤先生答應送她鑽石,所以想問問看。男人談了一分鐘左右,又說:

「我帶了資料來,請等一等。」

桂子照他的意思等候,過了三分鐘還沒聽到對方的聲音。她覺得可疑,暫時掛斷電話,出到庭院,已經不見了一彥的影子。剛才跟他玩的鴨子玩具,倒在草地上。

這是兩點十五分的事。

第六感告訴桂子——綁票。她和住代奔出大門,在路上搜索一陣,午後的高級住宅區一片閒靜,人影全無。

住代發現離家十公呎左右的電話亭的話筒拿了下來,向桂子報告。接電話時,她確實聽到公眾電話的訊號。

她們急忙回家,先致電牧村太太,牧村太太表示沒有介紹過珠寶推銷員。幾乎可以肯定是綁票了。

桂子立刻打電話到公司,等候丈夫回來。三十分鐘後,武彥臉靑靑的跑回來,正在商量是否要報警時,歹人的第一次電話打來了。

桂子接電話。聲音跟剛才偽裝是珠寶推銷員的男子一樣:

「我綁架了令公子。預備五百萬。只要你不報警,我保證孩子的安全。」

簡潔的事務式語調,傳述綁票犯的常用句。桂子提出要求要聽孩子的聲音,對方說:

「他被麻醉藥弄睡了。不要報警,照我的指示去做,我不會傷害他,一定讓他平安回去,不必擔心。」然後掛斷電話。

武彥認為五百萬不是大數目,不如遵從歹人的意思,不想報警。桂子認為歹人的話不可靠,還是報警比較安全。結果,在歹人第一次聯絡的二十分鐘後,警方收到事件的通報。

M警署立刻獲得警視廳的協助,設立專案小組,檢討今後的對策。

從情形看,歹人或多或少了解山藤家的事情,可是山藤夫婦否定。據說上個月,某婦女雜誌的名人家庭訪問稿中,詳細地公開了山藤家的家庭生活。運輸界的靑年才俊山藤武彥,向來都是新聞界的話題,超過五百坪的現代化豪宅建築,上過雜誌的彩色畫頁。

那篇訪問稿中,提及桂子時常帶孩子每天下午在庭院遊戲。桂子的閨中密友,實業界的賢夫人牧村太太的名字也出現過。

從這點來看,歹人不一定認識山藤夫婦,而是偶然讀到這篇文章,引致今次犯罪的可能性也很高。

歹人於兩點多從附近的電話亭偽稱推銷珠寶打電話到山藤家,然後讓話筒擺在一邊,越過山藤家的矮圍牆,帶走一彥,多半是使用停在附近的車子逃走了。

探員們馬上進行附近一帶的査訪工作,結果毫無成績。雖然得到幾項情報,然而對於解決事件毫無幫助。其中一個原因是恐怕警方介入的事被歹人知道,造成一彥的性命危險,所以査訪受到限制。

關於這點,警方十分慎重。由於兩個月前,北海道的札幌同樣發生綁票案,最終歹人絞殺了孩子的事件,依然淸晰地留在探員們的腦中。歹人被捕後,說:「假如不報警,我不會殺孩子。」受害人的父母透過新聞界申訴,如果警方不勉強介入的話,只要付出三百萬,孩子就不致喪命。因此全國發生騷動,攻擊警察機構維護市民安全和追擊犯罪之間的目的有矛盾之處。

山藤武彥在警方介入後,對警方表示反抗的態度,繼續主張警方放手,大槪是那件騷動佔據他的腦海之故。

可是,警方也不得不沉默地注視事件的進展。總之準備周全之後,等待歹人的下一歩聯絡。

歹人的第二次聯絡是在當晚的凌晨兩點。而且不是直接打去山藤家,而是山藤的部下姓K的職員來的通知。

「剛剛接到綁架副社長令公子的男人的電話。」

歹人也許知道警察介入,恐怕被探知情形,於是告訴K照他的指示打電話去副社長家傳述他的話。

「只要不報警,孩子的性命保證安全。預備五百萬,等候明天的聯絡。」

歹人這樣吩咐K傳話。當時K問:

「明天是不是指今天星期五?」

由於是凌晨兩點鐘打來的電話,K覺得「明天」這句話含糊不淸。

歹人沉默一會,好像有點困惑,然後才答:「是的。」又說:「現在孩子睡了,不能講電話,不過肯定活着,轉告副社長,叫他不要擔心。」然後收線。

可是,星期五那天甚麼聯絡都沒有。歹人的第三次聯絡是第二天星期六下午三點零五分。

今次歹人也不是直接聯絡山藤家,而是打去全日航空公司總社的秘書室,採取迂迴方法,叫秘書傳話。

「馬上叫山藤太太一個人去新宿車站,坐在三號月台的長凳上。錢放在黃色背囊裏,抱在前面。這是記號。三點到三點半之間,假如沒人喊她,表示今天的交易中止,把錢帶回去,等候下次的聯絡。」

歹人如此指示。這回的電話,歹人第一次讓接電的秘書聽到孩子的聲音。

「爸——爸,爸——爸。」

孩子叫了四次。秘書沒聽過一彥的聲音,不過據山藤夫婦表示,一彥習慣把「爸」字拉長音,看來不會有假。

知悉孩子活着時,山藤武彥懇求警方立刻撒手。但是沒時間爭論了。山藤桂子馬上準備一個黃色的背囊,放進五百萬圓,前往指定地點。

桂子抵達新宿車站三號月台時,已經三點二十分。她從歹人指示的三點半再延長半小時等到四點,結果沒有任何人跟她接觸,她於四點半回家等候下次的聯絡。

新宿車站月台裏,十名探員作各種打扮佈陣,其中一名的吊肩手袋裏藏着八厘米相機,暗中拍攝三號和鄰近月台的動靜。歹人指示在三點至三點半交錢,但在三點前幾分鐘才聯絡。可想而知,今天的交易放棄了,只想探聽動靜才把山藤太太叫去月台。歹人本身也在月台上的可能性很大。

攝影目的在此。但經八厘米拍到的近三百名行人、搭客之中,猜不到誰是犯人,其中也沒有山藤夫婦認識的臉孔。

歹人的下一次聯絡是當晚十一點。今次也是迂迴聯絡法,打給山藤家鄰居的商事公司董事夫人。

透過董事夫人,歹人指定新的交贖金方法。

「明天中午零時,用同樣的背囊裝好五百萬,放在六街道代替橋前面的電話亭旁邊。」

那位鄰居太太做夢也想不到隔壁發生了綁票案,半信半疑的前去撳山藤家的門鈴。

「如果被我發現有一點警察行動的跡象,立刻中止交易。這種情形下孩子沒命了。我在孩子身上裝了計時炸彈,假如我不能在一小時內回到藏起孩子的地點,計時裝置立刻奏效。這不是恐嚇或開玩笑。但若警察不行動,當天之內,孩子會絲毫無損的回家。我保證。」

從鄰居太太口中聽到歹人威脅的話後,山藤武彥又跟警察發生一番爭執。警方作好周全準備,表示只是跟蹤,無論發生甚麼都不靠近歹人,終於說服了山藤。第二天上午十一點,山藤桂子帶着五百萬出門之前,武彥還在不服氣地埋怨:「萬一跟札幌事件一樣……」

跟慌張失措的丈夫比,桂子表面上冷靜得多。她穿好出門的外套,坐進喜愛的「先進」私家車。

在這以前,警方在A街道的主要地點安排十部車,每部車上有兩名探員,等候中午十二時來到。

十二時差三分前。

山藤桂子抵達指定地點,在電話亭邊舉止穩重地放下背囊,回到車上,過了橋,往北走一路,然後回頭轉回市區。山藤和三名警官在家伺機,一邊盯着秒針,一邊默默等候自己沒有參加的戲劇結束。

下午十二點九分。

電話亭前面停下一部車。國產的積特小型車,白色。一個男人從駕駛席出現,迅速奔向電話亭,拿起背囊,馬上開車。

十二秒的行動時間。

男人三十歲上下。戴太陽鏡,皮膚白皙,下顎線條很尖,長臉。身高一七零厘米左右。瘦削型,頭髮剪了七分長。披着土黃色狩獵上衣,下身穿素藍色長褲。

一名探員在附近的洗衣店停車,從小貨車的窗口拍攝男人那十二秒鐘的身影。然後馬上用無線電聯絡所有埋伏的車子,開始為時二十分鐘的追蹤作戰。

白色的積特往甲府方面北上。十部車子跟設在洗衣店那部車裏的總部不斷用無線電聯絡、依據指示每隔兩分鐘替換,繼續跟蹤。

春暖的煙霧包圍着馬路,歹人似乎沒有發覺被跟蹤,車子徐徐向前。

這樣下去的話,追蹤作戰也許會成功,但是二十分鐘後,發生了意料不到的意外。

下午十二點三十分。

來到A街道的丁字形岔路口時,距離歹人的車子十公尺後的年輕搜査官,發生豈有此理的錯誤。歹人的車子到了分岐點,卻一直沒打出向左或向右的指示燈。年輕的刑警太過大意,同時為躲避從丁字路旁的小路衝出來的車子,不由向右擺了方向盤,因而發生了跟對頭車相撞的意外。

意外並不嚴重,兩名刑警只是受了點輕傷,對方的車子也沒甚麼。這時肇事的刑警慌忙通知總部,歹人的車子從丁字路右轉去了。坐在前席的刑警也因突發的意外,沒有看到歹人的車子轉哪邊方向,不過開車的刑警說他向右擺方向盤之際,確實看到白色的積特往右轉。

根據這位刑警所言,總部就在右轉的公路上做過新的佈置。可是一路都沒找到歹人的車子。雖然見到幾部白色的積特,車牌號碼卻不同。多半是年輕的刑警看錯了,然而已經太遲了。

實際上,歹人是從丁字路左轉,又在離開小路不遠的地方把空了的背囊和車子一起丟棄,逃之夭夭。

後來判明被棄的是盜竊車,沒有歹人的線索。

肇事的刑警受到總部叱責和追究責任,可是在某種意義來說,他犯的錯誤乃是好事。

下午六點十二分,歹人來了最後一次聯絡,這回是透過距離山藤家四間房子的公司職員夫婦。

「錢安全到手了。照約定把孩子歸還。他現在M區的櫻木公園長凳上睡覺,快去接他。」

他們即刻聯絡了櫻木公園的派出所。依照歹人所言,先把受麻醉後睡在黃昏裏的一彥小弟弟帶回派出所,十分鐘後,山藤夫婦趕到,將闊別三日的獨生子抱在懷裏。一彥幾乎不見衰弱,麻醉藥消失後,他楞了一陣,接着連呼幾聲「爸爸、媽媽」,露出開朗的笑臉。

對一名剛滿三歲的幼兒,無論問甚麼都得不到可以當證供的答案。一彥小弟弟平安受保護之後,警方展開歹人的公開搜査,透過電視台,將歹人在代替橋前的十二秒鐘行動的底片傳遍全國,很快就有反應。

鄰接M區的K區,一間名叫「廣榮莊」的公寓管理員通報:

「我們公寓的三號室,住了一個名叫岡田啟介的男子。他很像電視上看到的歹人……包括髮型、身材和服裝都像。他是單身漢,可是最近兩三天時常聽到小男孩的哭聲……好像沒做事,整天遊蕩……對了,從上個月起,私會黨的人闖進來叫他還債,我們也很頭痛……」

刑警們刻不容緩地趕去廣榮莊。可是管理員說,岡田先一步出門了。由於偷拍的底片傳揚出去,岡田可能知道警察遲早找上門來,所以逃走了。

岡田的房間零亂不堪,給人冷森森的印象。窗邊就是工廠的鍍鋅板圍牆,即使白天也沒有太陽照到。在屋內發現麻醉藥的注射器,從門的把手和雪櫃取到的指紋,跟A街道丁字路附近丟棄的車子取到的指紋也一致。

管理員如此供述當天岡田的行動:

「今天上午十一點半左右出去一次,一點鐘以前回來。然後立刻抱着一件用毯子包的物體出去——我想是小孩子。四時左右回來,一直躲在屋裏,剛才又出去了。」

「四點鐘回來時,沒帶孩子吧!」

「我想是的。」

這點使刑警們耿耿於懷。照管理員的證供來看,岡田於四點以前把一彥放在櫻木公園的長凳上,六點鐘打電話給山藤。那天是禮拜天,黃昏時櫻木公園都會有人。雖然孩子睡的位置不顯眼,可是放了兩小時都沒人發現的話,未免太不自然。

一名刑警說:「最近的都市人不愛理別人的閒事。即使發現了也假裝沒看到。」

他們再追問管理員,他又說可能岡田是五點半回來的,記憶不太淸楚。

肯定的是在刑警們抵達廣榮莊的十分鐘以前,岡田逃命似的衝出去了。

岡田啟介馬上受到指名通緝是綁票一彥的犯人,當晚東京到處進行査問。

兩天後的星期二,上午八點,岡田啟介被人發現在車禍中死亡。

摩多摩有一條沿着懸崖蛇行的危險山路,沒有欄杆。岡田駕駛的車子就跌落在轉彎處三十公尺深的谷底。全身跌傷,死狀悲慘。

從車上的公事包找到五百萬,只少掉三萬。那些紙幣的號碼跟警方記錄的一致。

附近發生過兩三次翻車意外,也有可能是歹人在逃亡中產生自暴自棄的念頭自殺身亡。

結果,岡田的死被判斷為純粹的意外死亡,所謂天罰。因歹人的死,事發不滿一星期,那宗綁票案就平安地打了休止符。

不錯,岩先生,這就是事件的全貌。事情確是這樣發生的。那叫岡田啟介的男子,從前曾因盜竊而被送鑑別所,因此糟蹋了人生,為五百萬而綁票一個孩子。這點不會有錯。

可是,這是新聞報導的事件。當然,報紙上並沒有把承辦的刑警們的名字印出來。特別漠視一名稱得上乳臭未乾的年輕刑警對事件持有的特殊感情。

事發的星期四,我不值班,中午以前起身,出去吃午飯之後看場電影。片子很無聊,看到一半我就離席,在車站前打電話去岩先生的家。因我想起昨晚你說:「我家的真一發高燒,將近四十度,一直在睡。」於是打算去府上打攪一下,探望真一。

接電話的是尊夫人。

「十分鐘前警署來電,外子衝出門去了。聽說發生綁票案……村川先生,他們應該也打了去你的宿舍才對。」

我大吃一驚,準備掛斷電話時,尊夫人又說:

「真一的熱度又提高了。村川先生,麻煩你叫岩本打電話回來……人家孩子的性命固然重要,自己的孩子也在生命的邊界上徘徊啊!」

尊夫人的聲音帶着怨恨的成分比悲哀還多。

我掛斷電話後,不回宿舍,直接搭的士去警署,立刻成為特別搜査總部的一員,跟岩先生攜手開始搜査活動。我們在山藤家附近到處査訪時,我才想起而把尊夫人的話轉告你。

「沒事的。只要叫醫生就行了。」

你漫不經心地說,不過畢竟不放心,打電話回家去。

「醫生剛剛到,說晚上會降一點熱度……」

你好像安心下來,然後解釋一番似的避開我的視線。大概怕我看到你臉上流露一個父親的心態吧!

「怎麼回事?」

「甚麼?」

「刑警也是人。岩先生是刑警,更重要的你是真一君的父親呀。何必向我隱瞞呢?若是擔心真一,何妨堂堂正正的顯示父親的臉孔?不會有人埋怨你的。」

「不,這是我自己的問題。真一又不是犯罪……」

你如此喃語一番,把我拋在後頭,獨自走向警署。望着小巷裏酒吧的霓虹燈照在你那肩膀往左傾斜的背影,我覺得你比誰都擔心真一君,雖然口頭上那樣說。

「不管怎樣,別人的孩子性命優先。」

課長發出強硬策略時,岩先生罕有地表示反對意見。你要以刑警的身份保護一個名叫山藤一彥的小孩子,但是不能守在發高燒的真一君身邊。

真一是遲鈍兒童。五歲還不知道「父親」的意思,把特殊養育院的老師稱做「媽媽」,把時常看望他的我稱做「爸爸」。尊夫人經常埋怨你對孩子太冷淡,其實我知道,因真一不是普通孩子,你在他身上灌注的愛超越普通父母所能想像的。

岩先生的父親榜樣,以及對照的另一個父親的榜樣,導致那宗案子的發生。

山藤夫婦是一彥小弟弟的父母。

星期四晚,我第一次踏進山藤家的客廳時,水晶吊燈、波斯地毯、真皮梳化等等極盡奢華的屋內,給我置身冷窟的感覺。山藤家的空氣被金錢塞滿,沒有縫隙可容溫暖的東西進來。山藤武彥不住地說:「為了孩子的性命,我不希望警方插手。」做母親的桂子只是眼淚汪汪的。

可是我卻認為,他們並非真的擔心孩子的性命。捲入這宗案子後,當報紙發表出來發生大騷動時,世人會說甚麼?有錢人特有的虛榮感作祟,於是拚命假裝擔心孩子的生命安全,並且矇騙警方,敷衍自己的心情。

「沒有為人父母者,不明白為人父母心。」

我說出自己的感覺時,岩先生這樣回答。正如我不明白你的心情一樣,你也不會明白當時我的心情。

山藤家的豪華裝飾家具,乃是我成長的家的翻版。只有金錢,缺少人味的家。父母親隔着鈔票看孩子。

「像你這樣的闊少爺,幹嘛跑來做刑警?」

岩先生時常問我這句話。每次我都用恰當的藉詞避過,現在我要把從未告訴人的理由寫出來。

岩先生——實際上,二十年前,我五歲的時候,有過被綁票的體驗。

一宗發生在九州佐賀的小綁票案,即使你聽說過也早忘掉了。對我本身而言,五歲的事,只能想起片斷的、模糊的陰影。其後不管問任何人都噤口不提,包括雙親,我査過當時的報紙也找不到甚麼。我連歹人的名字、怎樣被綁架的經過都不知道。大槪是為錢所困的勞動者,不顧一切的誘拐我這個裝扮得很像富家子弟的孩子吧!

我跟那個男人度過幾天的黑暗場所,不知是儲藏室抑或倉庫。我只記得,那個歹人待我很好。也許最後的一點錢用光了,給我吃的食物全是無味的麵包,我吃完後,又把他自己還沒吃的那份給了我。我怕黑,他用雙臂抱着我睡。迄今我還記得淸淸楚楚的,乃是當時第一次接觸到的成年人的體溫,充滿人間溫情。

還有歹人讓我看到的最後一瞥。

當警察衝進來時,誘拐犯從窗口跳出去,逃往小山丘的方向。

「逃吧,叔叔,逃吧!」我記不起是否出聲喊過,可是記得那樣的喊聲在我體內打旋,十分辛苦。也許食物不夠的緣故,叔叔的腳步蹣跚,很快被刑警逮住,扣上手銬。在他被人推上警車之前,他回過頭來,用兩三秒時間凝視我。

過了二十年,直到今天我都無法忘掉他的眼神。

那不是犯罪的眼神,乃是人的眼神。他是壞人,但是否定一切壞事的眼神。那是二十年來我遇到過的最像人的眼神。

我於十八歲那年離家,決意成為刑警,乃是為了從犯罪者的眼睛裏再一次尋找那個誘拐犯的眼神。

有時我也會想,大概因為自己小時候捲入異常事件,導致自己的想法偏歪了。然而不管是否偏歪,在我有生以來的二十多年,如果還有真實的話,唯一就是那個誘拐犯的眼神了。

「怎麼啦,好像無精打采似的。」

開始搜査不久,岩先生發覺我的臉色陰沉,這樣問我。我不曉得怎麼回答是好。從一聽見是綁票案那刻起,二十年前我的親身體驗就沉重地襲上心頭。二十年前的事,欲在我的眼前重演。那個缺少溫情的家庭,即使噙着眼淚,卻用鈔票的張數去衡量自己孩子的生命價值的父母親,還有為了一點金錢而犯罪的男人——不知怎地變成二十年前那個誘拐犯的臉,浮現在我腦際。記憶中的事件和眼前進行着的事件重疊、交錯,不斷地折磨我。

好幾次,我想不顧一切的告訴岩先生。

星期六的夜晚。

第二天中午十二點要交贖金,在這之前似乎沒甚麼動靜,你說要回家睡一會。我也擔心真一君的病情,一起轉去探望,其實那時就想把一切告訴你。因二十年前的誘拐事件,我用偏歪的眼光去看今次的案件——作為一名搜査官,我沒權利去參與的事件。

但是,當我看到岩先生打從心底擔心真一君的神情時,我不能說甚麼了。

「三小時前吃過藥,睡得很熟,一動也不動哪。醫生說,只要明天早上熱度減退就沒事的了。」

尊夫人輕輕拉開隔門時這樣說。在幽暗中,真一君的小臉從棉被露出半邊,睡着了。

「三小時,一直這樣?」我禁不住問。

太靜了,看起來好像死了一樣。

「嗯。」

「有沒有呼吸?」

岩先生也有同樣的感覺,彎腰過去蹲在真一身邊,抱住他確認他的呼吸。那個時候,似乎突然被人用針刺了一下,使我覺得心裏一痛。你彎腰蹲下去抱孩子的姿態,偶然地跟二十年前那個誘拐我的叔叔一樣。我捉住他那泥燒似的手臂吊着玩,不留心跌在地上,叔叔大吃一驚:「孩子,你沒事吧!」然後像你一樣撲過來抱起我的小身子。為了讓他擔心,我故意屏住呼吸裝死,叔叔拚命用耳朵貼到我的嘴唇和心臟上聽聲音,那時的感覺活生生地復甦在眼前。

過了二十年,那個誘拐犯的耳朵依然觸動我的心臟。充滿溫柔、人性的耳……

「如果醒來一定高興見到你。睡前一直抱着那個球,叫『爸爸、爸爸』的。這孩子喜歡親近村川先生,猶勝自己的父親哪!」

尊夫人拿起滾落在枕邊的足球,這樣對我說。那球是真一生日時我送給他的。

誠如尊夫人所言,真一喜歡親近我,我也很疼愛他。他常到我的宿舎來玩,在尊夫人接他回去以前一步也不肯離開我的身體,曾經在我的宿舍住宿過幾晚。

「村川先生確實太疼他啦。」

尊夫人說。我犧牲假期陪真一玩,照顧他,不僅因為疼他。當我們一塊兒躺在棉被裏時,真一不住地用他的小手撫摸我的身體,直到睡着都緊緊靠着我。就如眼睛還未張開的初生小動物,本能地依偎着父親身體的感覺。

真一君的手,乃是二十年前我的手。我也曾撫摸誘拐犯的身體,緊靠着他不放。我的手渴望活着的人,本能的探求比自己大的身體裏面的血……

「你怎麼啦?」

天氣不熱,而我全身冒汗待着,你不由這樣問。我恰當的解釋了,逃避似的離開你的家。回到警署卻睡不着。正想睡去時,那個誘拐犯的最後一瞥浮現眼前,像磨薄的刀刃般刻上意識。我一直抬眼望着水泥天花板,直到天亮。

「真的有甚麼事是嗎?」

第二天早上,我們鑽進安排在A街道J字路口二公里前面的轉彎處的車裏時,你問我。我儘量裝作快活,不讓你分心,其實我的心淸已經到達無法忍受的界限。

下午十二點九分,無線電聯絡說歹人出現,駕駛席上的我和前座的你同時認出那部北上的小型車。

「就是那部車。」

你的低聲訊號叫我踩油門,那時,拚命忍耐的東西一舉爆發出來。誘拐犯的手、麵包的味道、最後看我的眼神——我想把這些記憶的陰影推開,可是一下子湧出體內,我所駕駛的車子突然走入二十年前的那宗事件去。

歹人乘坐的白色積特緩緩前進,暖春的陽光包蔽了黑暗的犯罪氣味。我緊握駕駛盤,忍住手的戰慄,這時想起機會這句話。

現在是機會了。馬路到了三叉路,轉右或轉左,憑我的一聲聯絡,其後的追蹤作戰就會改變。

誘拐犯的耳朵噬食我的胸膛。山藤家的豪華地毯、水晶吊燈、冰一般的冷空氣、二十年前我掙脫刑警的手自己抱住自己的手臂、一瞬間冷冷地盯着我如同看別人孩子的母親的眼、憂心忡忡地窺探孩子睡態的岩先生的背影、撫摸我身體的真一的手、被押上警車前回頭看我最後一眼的犯人的眼神……

「逃吧,叔叔,逃吧!」

彷彿發出如斯喊聲。接着的瞬間,我往右邊大大擺動駕駛盤。

岩先生下了車,過去確定相撞的對頭車安全之後,飛身回來問我:「轉去哪邊?」

「右邊。」

我淸晰地回答。你那伸向無線麥克風的手停住,驚訝地回頭看我。你用憐憫的眼神短促地凝視我的眼睛,想說甚麼,結果甚麼也不說,對着麥克風,照我所說的轉告一遍。

為甚麼——你想這樣問。為甚麼我在那時突然轉右,故惹跟對頭車發生相碰事件?為甚麼我說謊說積特車向右邊轉?換言之,為甚麼我要讓犯人逃脫?

岩先生恐怕親眼看到犯人往左邊轉吧。而我故意偽稱轉右,你該發覺我有意讓犯人逃脫了的事。

可是,你終於甚麼也沒問。

沒有必要問。

你從我無聲的視線裏,在那一瞬間讀出一切。

我知道了一切。知道那宗案子的真相——包括還有另外一個歹人存在的事。

是的,岩先生。事件發生不久,我就發現那宗綁票案的豈有此理詭計。

岡田啟介的確是誘拐犯。可是,他不是綁架山藤一彥的歹人。綁架一彥小弟弟的另有其人。

那一瞬間,岩先生從我眼中讀出一切。

我早已發現還有一個歹人。我說謊放掉的不是開積特的岡田,而是另一個誘拐犯。

岩先生,那個誘拐一彥小弟弟的真歹人,當然就是你了。

誘拐一彥小弟弟的犯人,犯了兩項錯誤。

一是聯絡山藤的部下K時的第二次電話。歹人使用「明天」的詞句,K認為當時凌晨兩點,時間有點含糊,於是反問「明天是不是指今天星期五?」歹人有些困惑的沉默一會,然後才答「是的」。雖然肯定了,當天卻沒聯絡。大家單純的認為是歹人時間上不方便。這件小事卻使我產生很大的疑惑。

K反問的時候,如果歹人不淸楚明天是指星期五或星期六,表示打電話的歹人不曉得下次應該幾時聯絡。

這麼一想,使我模模糊糊的想到,今次的事件還有另外一個人物受牽連在內。

那個人物掌握了今次事件的程序,打電話的男人依據那人的指令而行動。

假設那個人物是A,打電話的男人是B。A和B的關係可說是共謀者。若是普通的共謀者,A說下次的聯絡是「明天」,B應該知道是星期五或星期六才對。再深一層想,B也是在等候A的下一次聯絡才能行動。B是否不能馬上聯絡到A?B是否不知道A的行動?

這樣的共謀關係不可能存在。我在暗中思索,當我在山藤家的客廳,看到他們夫婦等候歹人電話的焦躁樣子時,驀地恍然大悟。

B的情形不是跟山藤夫婦同樣立場麼?B也是親生孩子被綁的受害人。那個歹人可不是A嗎?換言之,一彥誘拐事件的背後,其實還有另一宗綁票案同時發生。

足球的傳球方法,有時沒有直接傳給對方,而是先傳給站在中間的同黨,然後傳給真正的對手。今次的事件跟此相似。

有一個男人,自己的孩子被綁票了。這個男人B無法籌到犯人A所要求的五百萬,但又因立場問題不能報警,處境十分為難。犯人答應只要錢到手就歸還孩子。B在想,有甚麼辦法可以不靠警察幫忙而籌到五百萬,然而束手無策。到了走投無路的絕境時,他想到最省事的辦法。

換句話說,自己本身製造另一宗綁票案。十分簡單。用贖金付贖金。

他只要依照歹人指示,照樣轉達給自己製造的事件受害人即可。

綁票案有一大特點。若是偶然順路見有機可乘而進行綁架的犯罪,歹人對受害人的家事知道不多,受害人也不知道歹人的來歷。彼此不能正確掌握對方,唯一的接觸點是交付贖金。

B看準這一點,於是誘拐山藤夫婦的孩子,企圖利用那筆贖金交給綁架自己孩子的歹人。這個計劃成功了。歹人A岡田啟介,做夢也想不到那是別人孩子的贖金,依時到代替橋前的指定地點接受五百萬元。換言之,岡田或山藤夫婦根本沒有懷疑過,中間有個同時是受害人又是歹人的人物B介入。

實際上,到了這個階段,我已大略知道介入者B的來歷,在他犯第二次錯誤之前我已想像到了。

如果我的推測正確的話,我所在意的一點是為何B不報警。假如他籌不到五百萬,不管歹人怎麼恐嚇,他都會要求警方介入才對。起碼比起自己另外綁架別人的孩子這麼大膽的賭注來得安全。我想,原因在於B並不太信任警察的關係。若是有此人物,他就是警方內部的成員了。我想,最不信任刑警的人就是刑警本身。

碰巧在我身邊就有這種人物。如果B是警察內部的人,他必須是個有機會不斷使用電話的人。擁有這個條件的人只有一個而已。持着自己的孩子發燒病情危急為理由,隨時可以離開我,打電話回家的人物。

岩先生,是的,你利用那個謊言打電話回家,向太太査詢歹人A有無聯絡,一有聯絡就依樣通知山藤夫婦。你不直接打去山藤家是怕他們聽出你的聲音。星期六在新宿車站交錢之際,你指定在不可能來得及的三點鐘,是因那次你沒機會悄悄跑開去打電話。岡田把孩子還給主人,然後在四點鐘回到廣榮莊的原因,如果那個孩子不是一彥而是真一的話就可解釋得到。岩先生,你透過其他方法得回真一後,再叫你太太把一彥放在櫻木公園的吧!

那宗案子使我情緒低落的原因,前面寫過了,因為歹人和二十年前誘拐我的歹人重疊出現。那個歹人一直在我左右,他的眼神使我想起二十年前那個歹人的眼神。

岩先生,我確信我的推理正確是因為你(正確說是你們夫婦)犯了另一次錯誤。對你而言,我是危險的證人。當你離開我去打電話時,我可能發現時間上跟歹人聯絡山藤家的時刻一致。因此,為了消除我的疑惑,你讓我探望睡眠中的真一。

星期六晚上,我並沒有淸楚的確認到真一的臉。當時房間幽暗,孩子的臉只露出一半在棉被外面,而你立刻過去擋住孩子的臉,你太太又把我的注意力移轉到足球上面去。我沒想到岩先生做得那麼大膽,差一點點我就相信那個孩子是真一了。假如你太太不說「三小時一直這樣躺着」的話……

你和太太都忘了,我和真一君一起睡過幾晚。你們當然也不知道,我已發現真一君有捉住床墊俯面而睡的習慣。

你們卻說,那個孩子仰面躺着一直睡了三個鐘頭。那不是真一,而是被麻醉藥弄睡的一彥小弟弟。這樣確信的一瞬間,我再也待不下去,馬上逃出你家。當晚,二十年前的事件重現在我眼前。岩先生,你的耳朵貼在受害人一彥小弟弟的嘴巴上——星期六的岩本家,就是二十年前的我和那位犯人叔叔的誘拐事件現場。

回到警署,我打電話去真一君的養育院,聽說那裏的老師知道真一病了,從星期四起請假,曾經去你家采望,被你們以發燒的理由請了回去。因此我最終確信自己的推理,那時一心在思考怎樣讓你逃跑,假裝甚麼也不知道的讓你逃之夭夭。

岩先生的策略十分巧妙,可是有一個大弱點。即使岡田和山藤夫婦之間,藉着真一君的贖金交換成立,真一回到你身邊,可是其後岡田被逮捕,洩露出岡田所綁架的不是一彥小弟弟的話,大家就會發現你的存在了。辦法只有一個,一是讓誘拐真一的犯人平平安安逍遙法外,不然就把他消滅掉。

星期日下午,我的車子在A街道的丁字路往前,坐在前座的你在暗中焦慮,盼望開積特的犯人逃掉吧!你的心情沉痛地傳到我身上。我要放過你的罪行,首先必須放過岡田。A街道的丁字路是你的分歧點,也是我的分歧點。「逃吧!岩先生,逃吧!」

我在內心拚命向鄰座的另一個誘拐犯呼喊,就在那時向右擺動駕駛盤。

為甚麼——你望着我,想這樣問。接着的瞬間,你知道我甚麼都知道了。為了放你一馬,我讓開積特的犯人逃了——你不說話,我也保持沉默。我們的車子靠在中央線的方向斜斜停着,彼此凝視,交換沉默的共謀者的密約。正如你和岡田互相不認識對方,但在利害的點上是共謀者一樣。

其後,岡田死了。我也懷疑那不是意外。岡田是在我們抵達之前逃離廣榮莊的。警察內部有人緊急通知岡田,說明他所不知道的來龍去脈,表示在自己的幫助下讓他逃跑,約好會合地點,然後殺掉岡田,做成是意外事故——但我不願意那樣子想。

那是岡田受天懲罰的意外,這就可以了。

「逃得了也是好事。」

送我回鄉的新幹線月台上,岩先生這樣說。那不是針對我說的,恐怕是你對自己說的話吧!要不然就是沉默的兇手唯一的表白之詞。

我只是沉默的抬眼望你。二十年前一個五歲的小孩子的眼神。

岩先生的眼神和那個誘拐犯的眼神一樣。真一君被岡田誘拐時,你不報警,並非單純因為你不信任警察。你不擔心弱智的真一會告訴歹人,自己的父親是刑警,而是害怕歹人發現自己碰巧拐掉的是刑警的孩子。而札幌的綁票案孩子被殺的悲劇剛剛發生不久。萬一歹人知道自己綁的孩子父親是刑警,你怕他一時混亂,不嘵得會採取何等殘暴的行動。首先你把自己是刑警的意識驅除出去,逼得走投無路時,你寧可選擇做父親而不是刑警。

犧牲家庭也要貫徹刑警這份職業的岩先生,在刑場上顯露的僅僅是父親的臉孔啊!

那是一個走投無路的父親,為了孩子的性命變得盲目而做出愚蠢事。

我從那個愚昧的父親眼中看到二十年前的歹人叔叔。

「逃得了也是好事。」

那時岩先生說的話,現在由我贈給你。

一年前我在新幹線的月台想說的話,畢竟只有這一句。

再見,岩先生。

關於那件事,我將從此永遠閉上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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