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張臉
鼠之夜 by 連城三紀彥
2019-10-31 22:42
好像有電話鈴聲。
關掉水龍頭,停掉水聲確認。浴室的門關上了,雖然聲音很小,不過確實是電話聲。
應該半夜兩點了。這個時間會是誰?
金屬聲在深夜的角落迴響,聽起來像不知名的生物發出的痛苦呼吸。
我用毛巾抹乾濕漉漉的手,走出浴室。起居室門外的黑暗走廊上,鈴聲還在鳴響。這幢房子的樓上臥室和起居室兩邊都有電話。臥室的電話屬於完全私用性質,只有我弟弟和親密的朋友才知道號碼,起居室的電話屬於一般用,猜不到是誰打來的。
電話繼續執拗地響着。我躊躇一會,拿起話筒。鈴聲突然斷掉,傳來一個低沉的男聲。
「真木先生的府上嗎?畫家真木佑介先生……」陌生的聲音,「這裏是新宿S警署。你是真木先生吧!」
「是的。」
「半夜打攪真冒昧,其實是有關尊夫人的事——尊夫人的名字是不是叫契子?契約的契字。」
「是的。有甚麼事嗎?」
如此深夜裏,警察打電話來,為契子的事。我應該驚心才是,卻意外地冷靜。心情被夜氣浸冷了。
「尊夫人現在是否不在家?」
我不曉得如何作答是好,只好含糊地應一聲。
「知不知道她的去處?」
「我沒問她去那兒。」刑警的聲音在話筒底下沉默片刻才說:「其實,新宿三丁目的酒店發生了兇殺案,我從現場打來的。被殺的女性似乎是尊夫人。」
「契子被殺?怎麼可能!」我禁不住怒吼一聲。
「被殺的女性有一封寫給你的信——我們讀過內容,好像是尊夫人所寫的……尊夫人外出時,是否穿深藍色條紋和服?灰色腰帶,上面有四片黑色的三葉草圖樣,只有一片是粉紅色的葉子……」
「我不清楚。不過她確實有這個花紋的腰帶。」
男人的聲音在另一頭呻吟:「看來真是尊夫人了,對不起,能不能請你速速過來一趟?」
我不記得幾時掛斷電話,不知是否驚愕過度,意識轉薄,思考轉空。只記得自稱警察的男人最後說的幾句話,包括「新宿御苑門前第三條路」,還有聽不慣的酒店名「巴多」。我聽不清楚酒店名稱,反問了好幾次。
起先以為是惡作劇的電話;可是男人的聲音背後的確有警笛聲和慌張的動靜,飄動着兇殺現場的空氣。
不可能。契子不可能在新宿的酒店遇害。一定是搞錯了。總之過去現場看看。這樣很簡單地知道純是誤解。
即使心裏這樣想,身體卻動不了。我讓身體倒在梳化裏,楞楞地望着牆上的畫。一個女人的肖像畫。我的妻子——刑警告訴我已經死掉的女人契子,她的臉在幽暗中有如幻影一般浮現。說是臉,不如說像是腐蝕牆壁的污邇。我開始渾身戰慄。為了靜止手部痙攣,我用力握緊花瓶,對準肖像畫丟過去。花瓶正面撞到畫中女人的瞼,然後掉在地面跌碎了。
跌碎的聲音終於使我回到現狀。玻璃花瓶跌得粉碎,女人的臉卻紋絲不動。
不錯,這個女人絕對不會死。
空洞的腦袋受到突然的衝擊,就像記憶喪失者似的記起一切,清晰地恢復意識。我背過臉去不再面對畫中女人,出到走廊。盡頭處浴室的燈還亮着。一瞬間不知該去浴室還是上樓的好,結果雙腿任性的選擇樓梯。
今晚,我第四次上這個樓梯。上去的第一道門是臥室。開那道門也是第四次。
臥室裏面很黑。門邊的電源開關從上週起壞掉了。我從長褲口袋掏出火柴來擦。指尖剝開黑暗。柔弱的火焰映出零亂的床和衣櫃之間地毯的幾何學圖樣。雖然看慣了,卻不曉得甚麼角形的奇異形狀。
「不可能的!」我發出連自己也想不到的聲音低喃。絕對不可能的。契子在我連名字也沒聽過的新宿酒店被殺——剛才,契子還躺在地毯上面,是我殺的。我在臥室裏親手殺死她。剛剛電話響起時,我把她的屍體埋在後院,正在浴室裏清洗沾滿泥濘的手。
我的手隨着火焰溶進黑暗裏,勒死契子時碰到她的最後體溫還存留在手。
四小時後。
深冬的黎明,我在凍得泛白的高速公路上馳走,從新宿的現場回去國立市住家的路上。黎明逐漸使周圍的風景呈現輪廓,腦中卻愈來愈混亂且黑暗。
不是同姓同名,就是妻子給我的信湊巧落入另一個女人手裏,而她被殺了——四小時前離家時,我這樣樂觀的想。
抵達新宿時將近凌晨三點。紅色字母「巴多」的霓虹燈,因色彩過剩而使整體的印象暗淡。一眼就看出是那一門的酒店。
酒店玄關前面停着巡邏車,擠滿新聞記者。自從十二年前登上畫壇以後;以獨特的色彩重新塗刷戰後繪畫史而成名的畫家,他的妻子若是在這麼低級的場所被殺收場,確是大醜聞。無數的鎂光燈對準我閃亮,麥克風蜂湧而至。
電話聲音的主人把我從漩渦救出來,引到現場。
現場在酒店四樓的四〇二號房。
從我一腳踏入房間開始,我就陷入奇妙的混亂感。房間的印象實在跟我殺死妻子的臥室現場十分酷似。沒有衣櫃,可是床的位置、房間面積、窗子大小、窗簾和地毯的顏色,雖然多少有點差異,然而映入眼簾時的印象,就像把我的臥室搬到新宿的酒店房間那般相似。
也許因床上躺着一條雪白的裸屍的關係。脖子上被和服帶子上的絲帶捲住,床底下跌落一個附着血跡的螺絲鉗。那位刑警向我說明,兇手用絲帶絞殺死者後,再用螺絲鉗敲破她的臉,毀了她的容。
蓋着死屍臉上的白布被掀開時,我禁不住想嘔吐,用手搗住嘴。
不是變成土塊的臉使我害怕,而是太相似了。使我頭暈。一切都是今晚我的行兇痕跡。一小時前,我在後院裏埋屍的隱蔽犯罪行為,重現在眼前。我也是用絲帶絞殺契子後,再用螺絲鉗打破她的臉之故。
「臉部已毀不成形……其他部分判斷得出來嗎?」
我只能答,是我妻子。身體的印象、頭髮的長度都像契子。脫掉扔在床下的和服,漆皮手袋確實有記憶。
「這個戒指呢?」
死屍的左手無名指上戴着翡翠戒指。希罕的十字形,引起刑警注目。
「四年前結婚時,我送給她的。我設計,特別定做的。」
刑警想把戒指除下來,然而戒指緊緊嵌進肉裏,脫不出來。手指上留下明顯的條痕,證明那是死者持續戴了多年的東西。
已經可以肯定這個女人是契子無偽。
我甚麼也不明白。在深夜的高速公路馳走一陣子後,怎麼又回到犯罪現場來了。數小時前的犯罪奇異地反照在一面鏡子上,我又站在另一個現場裏。
「這封信就是了。」
刑警戴着白手套的手,遞過一封信給我。信封表面記着國立市的地址和我的名字,背面只寫上契子的名字。筆跡呈露契子的臉。
「……我愈來愈不了解你。假如你不再愛我,為何半年前在新宿偶然再會時,沒有裝作沒看見我?出於同情?已經不會再見了。自從兩年前你提出分居之際,我就應該承認全部結束了。兩三天內我會把離婚申請書寄給你。」
信封上貼着郵票,放在手袋裏,似乎帶在身上準備投函。
「從書面來看,尊夫人好像有意跟你分手……」刑警說。
我將我和契子目前的夫婦關係向他簡括地說明一遍。
我和契子在四年前結婚。契子比我小六歲,當時二十七。經過熱烈戀愛的婚姻,兩年後面臨第一次破裂,踏上分居之路。我只想有一段冷靜期,沒有離婚之意。一年半後,我們偶然在新宿鬧區重逢,協議再重新修好。我們以為那段空白期間會使彼此對對方恢復信任,開始共同生活,畢竟還是相處不好。一個月前,離婚的話自然而然出現。即使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彼此已經不再關心對方。
昨天我去伊豆旅行。抵達伊豆的酒店時,突然想起忘了帶一件重要的東西,於是返家。
「那時是晚上八點,契子已經不在家了。」
我這樣說謊。實際上八點鐘時契子還在。然後我殺了她。用我的手。
「有關尊夫人的異性關係,你知道甚麼嗎?」
「不,甚麼也不知道。跟我分居一年半期間,她在酒廊做事,也許因此有男人吧……我弟弟大概知道甚麼。」
「令弟?」
「他在股票公司做事。人品很好,契子信任他的程度勝於我,好像經常跟他商量我們之間的事。」
刑警把我弟弟的地址記錄下來。
據說兇手是在午夜零時左右來酒店的。鴨舌帽戴得很低,太陽鏡,臉孔藏在大衣襟裏,幾乎不知長相如何。他對櫃臺說:「待會有女人來,請她上來。」然後走進四〇二號房。三十分鐘後,只有他一個人出來,說:「她不來了,我回去了。」付了規定費用就走。
帳房的人覺得可疑,上四樓去偷看房間。發現女人已經變成一具屍體。
那女人沒經過櫃臺。四樓的走廊盡頭是太平門。可以想像她是經由太平梯進房間的。不過三十分鐘。肯定是女人一進房間,脫光衣服的同時,男人就採取行動。
「登記卡的地址和姓名都是胡謅的。慎重起見恕我直問,零時左右,真木先生你在甚麼地方?」
「在家睡覺。我在八點鐘回到家裏,心想又折回伊豆去未免辛苦,決定第二天早上才出門,我也是疑犯之一嗎?」
「不,只是例行問話而已。如果有人證明你在家就更好不過了。」
「出版社的人打過電話來。那家出版社替我主辦的個人作品展於下週開始,向我報告說出了點差錯,會場可能要改。那時是零時左右。向出版社證實一下就可以知道。」
從這瞬間開始,我決定把這具屍體當契子。說不定可以藉此隱藏我自己真正的罪行。而且,假如我說這具屍體不是契子,警方就會查訪契子的行蹤。這麼一來,就有危險導致他們找到後院裏我的妻子的屍身。
「請再確認一次,這女人真是尊夫人吧!」
「不錯。雖然毀了容,我從她的身體感覺出來。」
我這樣回答。實際上,我從半年前開始一次也沒碰過契子的身體。最後一次跟她做愛是兩年前的事。經過兩年的時間,對她的身體細節的記憶早已湮沒。
我承認她是契子倒不成偽證。確實她是契子。戒指、和服、信的筆跡,以及模糊的身體印象……可是,真正的契子應該埋在後院裏,同樣毀容埋起來了才對。
「兇手為何做得那麼殘忍,毀掉她的臉?」
刑警自言自語地說。他的話打進我的心坎,就像我自己說的一樣。
現在甚麼也不能想。待我回家才慢慢想。一定是豈有此理的誤解。想通後,我被釋放出來,逃離奇妙的兇殺現場。我用力踩油門,在黎明的高速公路上飛馳而歸。
打開起居室的門,我同時凝望壁爐裝飾棚上契子的肖像畫。我站着看,一時無法移開不看畫中人的臉。
「契子——」我對肖像喊。只有這張畫是契子。艷紅的夕陽像火焰般反照,鎖住她那微微側臉看的視線。只有這張臉是唯一真正的契子。現實中跟我一起生活了四年的不是真的契子。所以我殺了她。
我跌坐在梳化裏。拿出威士忌,正準備斟入玻璃杯裏,手一滑,酒瓶掉在地上,混濁的液體流瀉出來。出門之前摔破的花瓶碎片,被早晨的陽光反照出細小的光芒。褐色的液體在擴散,迅速的吞滅了碎片的光芒。
一個意念浮上腦際,在新宿的陌生酒店遇害的女人之所以像契子,只有一個理由。
她就是契子。低級酒店的房間裏,為男人脫光衣服,赤身露體地躺在血泊中的女人就是契子。這樣才能解釋那具屍體跟契子一模一樣的理由。
可是,若是那樣的話,我所殺的到底是誰?
「在你心底有另外一個女人的影子。我被遺棄的原因在此。」
兩年前,當我突然提出分居時,契子露出我第一次見她時的表情,微微側臉移開視線說。剛強的契子聽到我說「我想暫時一個人做點事」的話時,當然誤解為我對她的愛情冷卻之故。她用顫抖的手接過我遞過去的一束鈔票,沉默地走出房間。
從一結婚開始,契子就懷疑我心裏面住着別的女人。我在契子以外不住地追求另外一個女人的影子,在某種意義上乃是事實。我裏面確實有一個女人盤踞着。因此我不能愛契子。可是契子沒有覺察,那是她自己本身的影子。
當初認識時,契子是在小畫廊當事務員。太大太黑的眼睛和太厚的上唇,形成距離美貌很遠的不協調臉部造型。可是,那時夕陽西沉,我在近似舊家具店的畫廊第一次見到她的臉時,從她身上找到自己長年夢寐以求的一種美。像特納的「奴隸船」那般燃燒的黑紅色的海畫為背景,一張火紅的女人的臉,那是我在下意識裏追求的心象世界。我呆呆地望着她,為眼前的景象感動。我要把這張臉畫下來的衝動,變成義務感捆綁住我,使我感動得無法發出任何感嘆的聲音。
換句話說,我不是跟一個女人,而是跟一個畫材結婚。不過一個月,我就發覺這婚姻是失敗的。
住在一起以後,契子根本是我想像中的另一個女人。作為一個妻子,契子無疑是個近乎理想的女性。開朗、剛強,從來不對繁忙的家事發怨言——但是,那不是我所要的契子。我所愛的契子,必須被狂焰的火海吞滅,擁有一雙黯淡眼神的影子般的女人。
對着畫布,我甚麼也畫不出來。我想畫,可是這種意欲被現實中眼前的一張臉消滅得無影無蹤。一旦看慣了現實的臉,那張令我大大感動的一瞬間的臉就逐漸淡薄了。
我想分開的理由是,當契子的臉不在眼前浮現時,反而那個在夕陽的畫廊中少女的黯淡眼神,會鮮明地在記憶裏復甦。作為一個畫家,我為最初那一剎那見到契子的臉而燃燒殆盡了。
分居的決斷是正確的。跟妻分離半年後,我完成了女人的肖像畫。評價是我的最高傑作,買家蜂湧而至,我卻無意放棄自己投入一切去完成的那幅畫,暫時擺在家裏的起居室做裝飾。
完成肖像畫之際,我想把契子叫回來,實際上我對她已毫無興趣。畫完成了,畫材變得無意義。
留學法國時,我在巴黎的古董市場,見到戰前名畫家羅傑·蓋洛斯用作靜物畫畫材的碟子。那塊碟子令我背脊生寒。就如蓋洛斯的靈魂從那碟子剝奪了碟子本身的存在感似的。碟子變成裂璺,殘舊而無意義。標價二六五法郎的賤價,簡直褻瀆了蓋洛斯的畫,令我勃然大怒。契子的存在就像那塊碟子,完成肖像畫之際,失去任何意義了。
可是半年前,在熱鬧的雜眾中,我們偶然再會了。我站在人潮中,那一剎那的衝擊使我迄今難忘。令我驚奇的並非急外的重逢,而是闊別一年半,契子的臉變化大大。越過人潮的肩膀看到的那張臉。她跟女伴在鬧着玩,認出我時,顯露驚訝的表情。她的臉又露出一剎那卑下的笑容,像污垢般留在我心坎。
一年半期間,契子換過兩三間酒廊。看來是夜間世界的濁色沾染全身而使她變貌。用漂亮的和服、諂媚的化妝裝飾過的契子,可能予人前所未有的華麗美感。但是再也不是我的肖像畫中的女人。我對蓋洛斯做畫材的碟子產生的寒慄和怒氣,從雜遝中契子的臉上感覺出來。我的畫把契子臉上的生命全都吮吸殆盡了。剩下的只有幾何學線條似的厭煩的臉。
重逢的一星期後,重新回到我生活中的契子,當她看到裝飾在起居室的肖像畫時,似乎全都領悟過來。我的愛全傾於畫中的女人。對我而言,唯一的契子是肖像畫的女人。兩個月過後,契子時常坐在起居室的梳化上,沉默地凝視畫中的女人。雖然我主動提出重修復合,可是我比以前更加冷淡,造成契子的神經開始發病。連我看到她凝視肖像畫的眼神也產生病態的恐懼感。她那一直線貫注的熱切眼神,似乎想從畫中把自己的生命再度吸回來。契子從畫裏把我的藝術一點一滴的奪回去,使她的臉看起來腫了些。
今晚,在我殺契子的同時,她變成另一個女人,出現在陌生的兇殺現場。從那時起,契子已是兩個女人。肖像畫的契子和現實的契子。我從那時把兩個女人混亂來想,畫中的女人變成實在的女人。契子也把畫中人看成實在的人物,當成是奪去我的愛的女人般,明顯的嫉妒的視線。
我、契子和畫中的女人,過着三人同居的奇妙生活。四個月過去了,表面上保持相安無事的平穩。
前天的事。我們開始為起居室的一件瑣事爭論,突然契子拿起身邊的水果刀站起來。我以為她要刺我,不由後退一步,其實她凝視的是畫中的女人。
「你跟我結婚,乃是為了這幅畫吧!我只不過是你的模特兒。我是你完成這幅畫的道具而已!」
我望着契子對着畫揮刀的背部撲上前去。
「住手!那不是你自己的畫嗎?」
「不是,那不是我。你愛的是這個女人。你把我擺在這個女人的陰影背後。你連我是否活着都不記得了。」
我從契子抵抗我的制止和揮刀的力度感覺到異常的東西。我用力扭她的手腕,刀子鬆了手掉在地上,契子哇一聲大哭,跌倒在地。
昨天下午,我去伊豆旅行。契子的激動已鎮壓下來。那是事先計劃過的旅行。但一離開東京,我便開始在一意契子前晚的行動。我不在家的時候,她會不會解決掉那幅畫?說不定現在已經跟昨晚一樣握住刀襲擊畫中的女人。這麼一想更坐立不安。一到伊豆立刻折回東京。
到家時是八點鐘。踏入玄關時,契子在二樓的臥室打電話的聲音,從樓梯傳下來。
「已經完了。早點分開比較好。」
確實在談那件事。我沒心情去理會電話的對手是誰。
我的公事包放在玄關,隨隨便便脫掉鞋子就沖唯起居室。
畫像依然完整無損。我鬆一口氣,坐進梳化,見到昨晚跌落的水果刀。一樣的刀。昨晚那把刀,契子應該收進廚房去了,現在又掉在起居室,表示在我出門後,她又握住刀子與畫中女人對峙。刀子的尖端放出銳利的光,我清晰地對一個叫契子的女人產生殺意,不由鬆開刀子,慢慢地走上臥室。
那一刻,臥室黑沉沉的。藉着窗外的微光,依稀勾到站在電話機旁一個女人的輪廓。電燈的開關在一星期以前壞了。我故意弄壞的。在臥室裏看到近在身邊那張契子的臉,變成死一般的痛苦。契子好像也有同樣的心情。這些日子來,我們在黑暗中背對背而睡。
「你打電話給誰?」
我問了一句毫無意義的話。藏在黑暗中的女人甚麼也不答。大概因我突然回來而受了驚嚇。只有二人的影子在呼吸,我們對峙了幾秒鐘。我的手不經急地在床上撥一撥,湊巧碰到甚麼繩子。甚麼繩子?我用力握緊。突然一股莫名的怒氣湧上心頭。有如被某種力量推動似的,我向黑暗中的女人撲過去,把手中的繩子使勁地繞到她的脖子上。
稱得上是剎那間的行為。終於我發覺在黑暗中響起的慘叫聲不是來自女人,而是從自己的喉嚨擠出的時候,我鬆開雙手,女人的身體跌進黑暗的底層。
然後我奔下樓去。走去屋後的車房,拿出螺絲鉗,再度走進臥室。其後的記憶幾乎沒有。我只能說是被一股說不出來的奇異力量推動,似夢似幻的在別人的意識中行動。
當螺絲鉗不住地揮落在女人臉上的同時,我想到的是在巴黎的古董市場見到的一塊碟子,蓋洛斯那塊龜裂的碟子,這回真的碎得體無完膚了。
醒覺時,我握着螺絲鉗子倒在女人身上。我那狂亂的心臟鼓動傳到完全死去的女人胸口上。我想馬上離開,然而一直緊緊地擁抱她。黑暗中傳來單調的嘟嘟聲。當我勒住女人的脖子之際,不知是她抑或我的身體碰跌了話筒。
我只有驚奇。在我碰到床上的繩子前,我沒想到自己這麼憎恨契子的臉。跟她結婚後,我確實認為她的臉是眼中釘。可是四年來的我,竟然潛伏着如此激烈的憤怒、憎恨和殺意,連我也不相信。也許發狂的是我。
擦亮火柴。小小的火焰一瞬即逝。剎那間照出的已經不是臉,像打破的土器隆在地上。那麼一瞬間,我知道繞在脖子上的是和服腰帶上的絲帶。再被黑暗包圍之後,那張臉微妙地混雜着的紅和黑色,深烙在我的腦際。我想找個時間把那顏色變成圖畫。
然後我再從車房拿出舊車套和繩子,在黑暗中將女人的身體包起來,準備拖到後院去。
當我拖着屍體穿過起居室前面時,突然電話響起。我躊躇片刻,把屍體擺在走廊,進去起居室接電話。
「哥哥?」我弟弟新司打來的,「大嫂呢?」
[契子不在。有甚麼事嗎?」
「……那沒事了。」
弟弟先收線。那時九點左右。三小時後出版社的電話打進來,又過兩小時後警察打電話來。
換句話說,昨晚電話響了三次。出版社打電話來時,我正在挖洞穴,鈴聲從開着的後門傳到我耳裏。警察的電話響起時,我已埋好屍體,在浴室裏清洗滿是泥濘的身體。
最初弟弟打來的電話多少把我喚回現實。其後的事記得也很確實,問題是事發之前的事。
臥室在黑暗裏。我一次也沒見到女人的臉。只有一次點火柴確認,那時的臉已毀掉了。我之所以認為黑暗中的女人是契子,理由是從伊豆回來衝進玄關時,聽到她在樓上講電話的聲音。我記得說話內容,但不能肯定是否真是契子的聲晉——當時我專心注意肖像畫的事,馬上衝進起居室之故。
我只知道家裏有女人,下意識地深信她是契子。
單憑有女人,不能肯定是契子。跟她分居一年半期間,我和各種女人交往。我不是愛契子,可是身邊缺少女伴的空白十分寂寞。大部分是模特兒或酒吧女侍,其中帶過好幾個回家。可以考慮再婚的對象有兩三個,我把家裏的鑰匙給過她們。有些自己進來淋浴,等我回家。我跟契子又住在一起後,就和女友們斷絕來往了。說不定有人喝醉酒,忘了我和契子又在一起了,趁我不在時自己跑進屋裏來——當然不可能,可是被我殺掉埋在泥土裏的契子,在同一個晚上變成屍體出現在其他犯罪現場,更加沒有可能才對。
我殺的是不是別的女人?當我從伊豆回來時,契子已經外出,跟別人約好在那個名稱古怪的酒店碰面……
這樣想還有疑問,為何在新宿的酒店殺死契子的兇手將她毀容?像我一樣用絲帶勒死她後,再用同樣的螺絲鉗——螺絲鉗?
我走出起居室,進到臥室。晨光照進昨晚我殺死一個女人的臥室。追溯記憶,確實女人是躺在靠近門口地毯的幾何圖形上。事件的痕跡已經消失。昨晚警察的電話打來之後,我怕萬一刑警來查,於是開亮手電筒,將地毯上留下的血跡仔細地擦掉。如果詳細檢查,大概會找到血跡,單是用眼睛看不出來。昨晚的事情像假的一樣,臥室寂靜無聲。
沒有螺絲鉗。我知道留下有血跡的螺絲鉗很危險,用車套包屍體之際,一起把螺絲鉗包進去了,可是拚命思索都想不起當時的情形。
絲帶也是。見到新宿女屍脖子上的絲帶時,好像就是自己在臥室使用的同樣東西。我只在火柴亮着的瞬間看了一眼。似乎同色,也許是錯覺,但是實在太相似了。
愈想愈不明白。但在混亂中,我的想法還是傾向於新宿被殺的女人就是契子。我在臥室裏殺的是另外一個不明的女人……
電話響起。警方不知道我臥室裏的電話號碼,多半是我弟弟打來的。
「哥哥嗎?」果然是新司,「幹嘛不早點通知我?剛剛接到警察的電話,也叫我去認屍。待會我去找你。」
新司慌裏慌張的說了這些就收線。
弟弟要來。警察也會來吧!
必須再度確定有沒有留下犯罪痕跡。警察不會來這裏尋找犯罪痕跡,因為他們不會知道這裏是另一個犯罪現場,還有另一個女人被殺。但是我還是必須戒備有甚麼可疑痕跡會引起警方懷疑。
在臥室裏謹慎地看一遍,留意走廊和樓梯有無血跡之類的形跡後,我出到後院。
所謂後院,不過是車房和磚牆圍成的小空間。離開車房不遠的地方,陽光照射進來。正好是昨晚埋屍的位置。埋完之後,我把泥土壓平,即使現在暴露在冬日朝陽的光線中,並不太顯眼,看不出翻過泥土的痕跡。
一點不留痕跡,我放心了。同時也因不留任何痕跡而興起不安。
晨光把昨晚的黑暗和黑暗中進行的犯罪完全消滅殆盡。一切有如假的,包括泥土底下藏着一個女人的屍體,以及昨晚我殺了一個女人。真的殺了人嗎?那件事真的發生在這幢房子嗎?這裏發生的一切,難道不是我的妄想嗎?我不是在新宿的酒店殺死契子的嗎?我把契子帶到那間名稱古怪的酒店,勒死她,毀掉她的臉容。那個戴太陽鏡的男人就是我……
十點鐘,弟弟來了。我在起居室的梳化裏,臉埋在手心,好像哭泣般的姿態坐着。
弟弟住在澀谷的公寓,在新宿警署接受一小時左右的聆訊後,開車趕來找我。
「那是大嫂……不會有錯。」
弟弟沉聲說畢,學我的樣子掩臉蹲坐在梳化上。
雖然事情發生得突然,但是弟弟的服裝如往常一樣整齊,毫不零亂。大學畢業後,就進現在的股票公司做事,其後十年,一直平穩踏實地站在自己的人生立場上,跟我這個做畫家、在畫布上尋求自由奔放生活方式的哥哥,在許多方面是背道而馳的。
三十二歲的弟弟尚未娶妻。我對喜歡的異性很快就有關係,弟弟對女人卻很慎重。當然過去也交過兩三個女朋友,但一發現對方有甚麼缺點不適合做結婚對象時,馬上停止交往,絕對不會學我這樣衝動的帶女人上床。
我這種尋夢失敗再尋夢的自我毀滅生活方式,跟腳踏實地的弟弟比較起來,有時我會羨慕他。契子也信任弟弟猶勝於信我。分居一年半,契子一次也沒聯絡我,有難處時好像都去找弟弟商量。半年前,跟我重新開始生活之際,最終也是尋求弟弟的意見才決定的。
「右腿上有疤。那是四天前我來這裏時,大嫂在這張桌子的角碰到的。」
「四天前你來過這裏?」
「嗯,大嫂突然叫我來……那晚你回得很遲。大晚了,我吃過晚飯,不等你回來就回去了。」
「你沒有把當時契子坦言的事告訴警察吧!」
我以為四天前契子叫我弟弟來,一定是跟他商量我們之間的事。契子當然會提起肖像畫的事。我們之間處不好的事,警方已經知道,我不介急,但是不想讓警察知道肖像畫的事。
可是弟弟卻露出詫異的表情,「大嫂沒有說甚麼。那晚她花心思做好兩份人的菜等哥哥,而你很晚都沒回來,她才叫我來吃飯的。大嫂的心情和氣色都很好,我以為你們言歸於好,也很安心。昨天突然接到她的電話……」
「昨天?契子打過電話給你?幾點鐘左右?」
「八點鐘的樣子,晚上。突然用哭聲說她要跟你分手。」
「契子從甚麼地方打給你?」
「我以為是這裏,好像不是。電話中途斷線了,於是我再打電話過來,可是電話的話筒被拿起來了,一直打不通。後來我打到起居室來,問你,你說大嫂不在。大概是從所在地打來的。」
「那個電話——新司,契子的電話有沒有這樣說:『我們已經完了,早點分開比較好……』」
弟弟驚訝地望着我,「不錯,她確實那樣說過……哥哥怎麼知道?」
「因為最近契子像口頭禪似的說這句話……」我心不在焉地敷衍過去。這時佔據我的只有一個想法。
那條裸屍畢竟是契子。臥室裏的女人也是……我殺的畢竟是契子。可是那麼一來……
新司對於我的臉色有異作別的領會。
「我沒把昨天電話的事告訴警察。實際上,在警察將留在她手袋裏的信拿給我看以前,我真的不曉得你們之間的真實事情。哥哥為何這麼怕我向警察透露甚麼?」
弟弟直直地凝視我。灰色的眼球一動也不動。
「因為警方懷疑是我做的……事實上,以我的立場看,是我殺死契子也不足為奇。」
「不過警方認為你有不在現場證明。昨晚十二點左右剛好大嫂在新宿遇害的時刻,好像出版社的人打電話到家裏來。警方向出版社查詢過,證實沒有錯……」
「但我不想被警方用狐疑的眼光看我……警察有沒有問起有關契子的異性關係?」
「有——不過我答說她沒有跟我商量過這方面的事。」
新司垂下眼簾。似乎知道甚麼而不說,我從弟弟的無表情探不出真意。我很容易把內心感情立刻表現在臉上,弟弟不同,他在任何時候都能保持冷靜。
「兇手為何做出那麼殘虐的行徑?」
弟弟喃語似的敷衍,他的視線突然飄向契子的肖像畫。他說的殘虐行徑,是指兇手敲破屍體的臉吧!然後驀地想起甚麼,望望肖像畫,再用一雙窺望顯微鏡似的冷澈眼睛望着我,似乎知道一切,令我感覺不安。
「我想睡一下。警察來了叫我起床。」
我覺得跟弟弟談話變得很吃力,說完就回臥室去。
關上房門,我蹲在地上。在警察來以前,我要再檢查一次地毯,看看有無血跡留下。
俯近地毯時,我看到的是血跡以外的東西。先前沒有留一意到,在洋式衣櫃和日式衣櫃的窄小縫隙間,掉了一件隱藏的物體。
我撿起來。接着的瞬間令我背脊生寒,立刻把它摔掉。它掉進地毯的圖案上,我後退一步盯着它。
一只戒指。十字形的翡翠嵌在白金台上,就跟新宿女屍手指上戴的一模一樣。
我倒在床上,沉入夢鄉。夢裏有白色的門。我帶着兩支鑰匙,分別插入鎖孔裏,可是兩支都開不了。我混亂了,窺視鎖孔——甚麼也沒有,只有黑暗。就如昨晚我擦亮火柴確認女人的臉那樣,看到的是紅和黑色的奇異混合顏色。
弟弟搖醒我。好像睡了一個小時。睡眠時間太短,使我眼睛紅腫。下樓時,看到在新宿見過的刑警和幾名警官。
一瞬間,我以為被拘捕了,不由後退一步。
「為慎重起見,請允許我們檢查尊夫人留在家裏的指紋。看看是否跟屍體的指紋吻合……」
我在心裏暗叫一聲。對,指紋。只要檢查指紋,就能明確地肯定新宿的女屍是否契子了。
我希望弄個一清二楚。可是,萬一從指紋知道新宿女屍不是契子的話,我該怎樣解釋契子的行蹤?這種不安侵襲着我。弟弟也確認新宿女屍是契子。若是那樣,在臥室找到的翡翠戒指是怎麼回事?那個一定是在黑暗中跟我糾纏時掙脫的東西。而且契子打過電話給我弟弟……
在我還沒回答甚麼以前,警官們已分散四方,到處灑下白粉。
刑警走近肖像畫時,我閉起眼睛。可是,刑警舉起戴上白手套拿起的擺在壁爐台上的青瓷大壺。
就在那個時候。
「我想起來了……」新司說,「大嫂碰過那個青瓷壺。四天前我來過這裏。也許光線的關係,看起來有點裂痕,當時大嫂很擔心的撫弄了一下。」
刑警在壺的表面看了一會,叫警官過去。
好像在壺上取得鮮明的指紋。不單指紋,為了知悉契子的異性關係,警官們還調查了契子的日常用品,花了兩個鐘頭才撤離。
走出起居室時,刑警掏出我交給他的結婚照片,突然抬眼望着肖像畫,問:
「這幅畫是尊夫人吧!幾時畫的?」
「跟這張照片相同時候。」
「是嗎?跟照片的印象好像不太一樣……」刑警漫不經心的一句話,像針一般刺痛我的心。我知道血色從臉上退去,一邊目送刑警的身影退去。
弟弟把警官們送出門口時,對不知何時在門外群集的記者們說:「家兄病倒了,不能回答任何問題」,然後緊緊鎖上玄關的門。可是門鈴聲依然不停地在家中迴響。
我掩住雙耳,抱頭坐着。
「哥哥……」弟弟的聲音響起。我驚異地回頭,發現弟弟的臉迫近我,「我告訴你真實的事。我還沒告訴警察,剛才就想讓你知道。」
新司的臉依然木無表情,只是聲音黯然。
「大嫂有男人。」
「契子?幾時有的?」
「跟你結婚以前就有的。婚後一度分手,半年後那個男人又回來找她。聽說男的另有女人,為了尋找生財之道,女的威脅那男的向大嫂恐嚇,恢復從前的關係……」
「契子有這樣的姘頭?」
意外的事實,但是不能否定。結婚後,我一直漠視契子的存在。契子在那個視線外的死角做些甚麼,我從來不關心。
「大嫂時常找我商量的不是哥哥的事,而是那男的事。不過,詳細情形我也不清楚。連他的名字也——大嫂自己找我商量,重要的事卻一次也不提。我建議跟他碰頭談一次,但是大嫂卻推搪說不能讓他跟我見面,拒絕了。」
「她跟那男的到最近還繼續來往?」
新司搖搖頭,「不知道。在她開始跟你復合的半年前,她說已經完全跟那男的斷絕關係……但從今次發生的事件來看,似乎還有來往的感覺……」
「為何不告訴警方?」
「站在哥哥的立場,我認為不講比較好。因為大嫂一直背叛你。那個男人的事,我想以後才會講出來,但是現在你有確定的不在場證明……」我不說話。那男的是兇手的可能性存在。假如契子有姘頭,那個在新宿的低級酒店被殺的女人更加可能是契子了。可是……
同樣的疑問在我的腦海裏盤旋。我不願意再想甚麼,也想不出結果。我說要再睡一會,走進臥室。
兩小時後,警察打電話來。接電的是新司。新司好像模仿刑警的聲音,認真地對躺在床上的我說,在家裏取得的幾個指紋,跟新宿的受害人完全一致。
七點多,新司回去了。他本來說擔心我,要留宿陪我,被我趕回去了。我想一個人獨處。
「明天早上你再來好了。今晚我只想睡覺。」我說。
新司在關上大門之際,又安慰我一番。
「甚麼也不必擔心。好好休息吧!沒事的。哥哥有不在現場證明。你是安全的。」
我道謝一聲,關好門,回到臥室躺在黑暗中。當然睡不着。變成一個人的家安靜得有壓迫感,我一閉上眼睛又馬上張開。
雖然想來想去都想不通,還是要想。正如弟弟所說,只要從指紋確定新宿的女屍是契子,我就是安全的。我有不在現場證明——可是,昨晚我在臥室裏殺害的女人是誰?我能肯定殺的是契子。下手之前,契子在房裏打電話給我弟弟。還有,女人的翡翠戒指……
換句話說,死的瞬間,契子變成兩個人。我殺死後埋在泥裏的契子,結束了這裏的生命,化為影子的結晶,出現在新宿酒店的四〇二號房。
臥室的黑暗狀態跟昨晚幾乎一樣。時刻也相同。昨晚那個背着窗口光線的女人似乎站在那裏。我站起來,企圖靠近窗邊那個虛幻的影子,恰好是襲擊的姿態。
有沒有甚麼頭緒?女人的味道、高度、頭髮的軟度、越過和服的皮膚感覺。可是毫無記憶。當時使盡渾身氣力用繩子去勒住她脖子的自己,好像是別人的感覺。想不起契子是怎樣的臉孔。連她梳怎樣的髮型,怎樣的肌膚也想不起來。在黑暗中浮現的只是肖像畫中女人的臉。那不是契子,而是某個黃昏的畫廊,美神為我呈現的一瞬間的女人幻影,不存在於這個世界。
我甚麼都不明白。然而我三番四次的襲擊黑暗中的幻影。我想捉住她,把她揪到光線底下。
樓下的電話響起。我走下樓梯,打開起居室的門時,鈴聲止住。
進到起居室,我的眼睛不期然地被牆上的畫吸住。畫中女人的臉依然完整無瑕。透過走廊的光,女人變得更虛幻,我只能愣愣地回望着她。
——我是契子。一個聲音對我說。
——你所殺的,在新宿被殺的都不是契子。只有我才是契子。
聲音刺破耳朵在腦中迴響。我禁不住站起來,雙手用力去搖畫框。不期然地火冒三千丈……
畫框從牆上脫落,旋轉兩圈,隨着巨響摔在地面。玻璃碎了,它的線條弄破女人的臉。二六五法朗的碟子。我用自己的手敲破那塊碟子,但是現在後悔了,我拚命收集粉碎的碎片;希望拼回原來的形狀。
曾經那麼令我憎恨的契子!不是畫中的女人,而是真的契子的臉,我想再看一次。只要再看一次,即使劃破肖像畫也在所不惜。畫中的女人對我已經毫無意義。那的確是完美的線條和色調,結果僅僅是線條和色調而已。它不能拯救現在的我,也不能提供任何線索替我解開這個謎團。反而這張畫是一切事情的開端。
——我是契子。
即使掉在地上,畫中女人繼續傲慢的喊叫。我禁不住捉起玻璃碎片,朝準畫中的臉使勁揮動。我不知道自己幹嘛那樣做。就跟昨晚我在黑暗中用螺絲鉗砍女人的臉那一瞬間一樣,只有空虛。
女人的臉被撕得粉碎,最終從裂口流出血來。當然不是從畫布流出來的。當我察覺到是從自己的手流出來的時候,我丟掉沾滿血的玻璃片。這是契子的報復。她因一張畫被殺,臉被毀容,又為讓我親手撕破畫像,死後把自己的分身送到那間酒店的四〇二號房。
我扯下桌布包住受傷的手。不痛。我快瘋了。
這時,電話又響了。我用左手取話筒。
「真木先生吧——」聲音低沉而細小。我只知道是男人的聲音。「昨晚在新宿見過的,我是出版社的人。今早刑警來的時候,我依照先生的吩咐,回答說零時打過電話去你家。這樣可以了吧!」
我不說話。
「是不是先生?」
「你,是誰?」
「我說啦,昨晚八點鐘在新宿碰面的出版社的人……先生吩咐我替你製造不在現場證明……」
「胡說八道。你明明是自己打電話來……」
真的嗎?真的是那麼一回事嗎?我放下話筒。真的嗎?真的是那麼一回事嗎?我放下話筒。
也許是圈套。我的腦際閃過這麼一絲念頭,但又灰心地搖搖頭。圈套?到底是誰要設計這麼一個圈套陷害我?而且沒有人可以安排這麼不可解釋的圈套。若是某人的圈套,那個某人一定是個比我更清楚我的行動的人物。這個人物不存在。
不,有一個。對於昨晚我的行動了如指掌的人只有一個——我自己。這是我替自己安排的圈套。這樣才能解釋一切。證據是我記不得打電話給我的是誰。零時根本沒有電話。那是我後來想出來的夢一般的妄想。因為那個時候,我正在新宿的酒店殺契子……八點鐘時我不在家,當然家裏沒有人被殺。那個時刻我大概在新宿,跟剛才那個電話的主人會面,委託他做不在現場證明工作。然後我去那間酒店。戴鴨舌帽、矗起衣襟,戴上太陽鏡……太陽鏡?
我癱坐在梳化裏,雙手壓制喉嚨擠出的喊聲。地毯上,破碎的畫框旁邊,跌落那雙太陽鏡。
不單太陽鏡,還有手帕、大衣、染血的襯衫……我模模糊糊地知道,這些東西藏在牆壁上的畫框背後,畫框掉下來之際一起掉在地上。我果然在新宿殺了契子,現在沉默地俯視殺人證據。一股寂寞感不期然地襲擊我,我想大笑。自從零時在新宿殺害契子到現在,整整一天,我在現實和妄想之間徘徊流蕩。
最後的現實是凌晨兩點鐘,警察打電話來。大概那時我在新宿殺死契子後回到家裏,正在浴室清洗手上的血跡吧!然後電話響起。我關好水龍頭,止住水聲——我的妄想戲劇就開始了。
必須承認,是我殺死契子再把她的臉敲破。我想抹殺在新宿殺契子的記憶。我製造一個妄想的故事,在家裏殺了契子,而且信以為真。因為在家裏殺了契子!所以沒有在新宿殺人。我為自己的妄想,在現實中製造犯罪的不在現場證明。我在玄關聽到契子打電話的聲音,那也是今天聽弟弟提起那件事才加上去的妄想。今早在臥室的角落找到的翡翠戒指也是……
我累極,混亂之極,確實要發瘋了。
昨晚我在家裏殺死一個女人的事,是現實還是妄想,只有一個證據。
屍體。我深信埋在後院裏的屍體。假如一切都是妄想,後院裏就不會有屍體埋着。
我像鬼魂附體似的從走廊走出後院。
浴室的燈透射出來。不知是妄想或現實,我記得是從燈光的右端開始挖泥。我從車房拿出鐵鏟,在燈光和黑暗的界限裏紮下去。
我帶着疲竭的身體,用盡最後的力氣繼續挖泥。我不相信那是自己的力氣。也不明白為何如此熱切地用鐵鏟挖掘泥土。
不曉得過了多少時間。窟窿夠深了。我的身體埋在泥土和黑暗裏。我丟開鐵鏟,握住用手挖起的泥。泥土毫無反應的從指縫間滑落。我一點也不驚奇。
沒有屍體。從一開始挖掘,我就知道。
一切都是妄想。我沒有在家裏殺任何人。所以沒有屍體埋在後院裏。
不可思議地,我鬆一口氣。從我昨晚踏入新宿的兇殺現場開始困擾我的混亂消失了,身體變成空洞而黑暗。深度的疲勞使我閉起眼睛。
突然,傳來腳步聲。慢慢走近洞穴,站在邊端。
是人影。從洞底望上來之故,人影看起來特別高大。似乎是男人。我不清楚。說不定這個也是妄想。
人影的手動了一下,傳來很小的摩擦聲。擦火柴的聲音。火光只照到影子的手。男人好像借火光來確定洞穴中我的臉。火還亮着,男人讓火柴根跌進洞底。
同樣的事,男人做了幾次。小小的火雨陸續降在渾身是泥的我身上。
丟出最後的火焰後,男人出其不意地蹲下來,手臂伸向我,就像要把我救出洞穴的姿態。
「哥哥——」熟悉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
第一次,大嫂打電話來說:「我想跟你談一談」時,她哭了。我說「我現在去找你」,可是她一直不掛斷電話。好像她在害怕變成一個孤零零的人。話筒的另一邊傳來電車從路軌上經過的轟聲。「我去找你好嗎」,我說。大嫂說她現在也不知道自己在那裏,只能來找我。
三十分鐘後,大嫂開車來到我的公寓。已經不哭了,可是雙眼紅腫,臉頰的肉嚇人的陷下去。她很適合白面紗幸福的微笑,但是新娘子的風采已蕩然無存。那時她和哥哥結婚還不到三個月。她說,婚禮過後半個月,開始不了解你。說到這裏,她表示疲倦,想睡一下,安靜地躺在座墊上。
「如果跟新司這樣的人結婚就好了」,她說了就閉上眼睛。然後閉着眼睛自言自語:「好冷啊」。我伸手撫摸她那深陷下去的臉頰。
其後,我們瞞着哥哥見了好幾次面。第二年,大嫂突然打電話告訴我,哥哥希望分居。大嫂表示可以毅然跟你分手,跟我生活在一起,但我不能這樣做。因為剛好那時候,我因一時不慎,被一名無聊的女子捉住,被逼到比大嫂更難堪的地步。她是公司會計部的女職員,比我大兩歲。有過一次婚姻失敗。大約一個月前,我擅自動用顧客的錢,投資某化妝品的股票。我以為絕對安全,不料那間化妝品公司的股票突然下跌,我虧空了將近三百萬。那筆錢必須馬上補回去。走投無路之餘,我邀那位素來對我有意的會計部女子上酒店,問她可不可以挪用公司的帳簿。女人用暗示的聲音說:「不是不可以」,稍為離開我的身體。她長得很醜,公司裏沒有一位男同事追求她,但是身材倒是不錯。尤其從腰到腳的曲線十分酷似大嫂。
錢的問題因此獲得解決,而我從此被一名毫無愛情可言的女人握住把柄。一旦有了把柄,她以為我的身體我的心全部都是屬於她的。「現在讓公司的人知道我們的關係不太方便。等兩三年再談婚事吧」,我這樣說,她也諒解,但是每晚都要來我的公寓。我在口頭上假意愛她,其實打從心底恨得想殺了她。
就在那時,大嫂打電話來,說要跟我商量跟哥哥分居的事。那時需要幫助的是我自己。我把全部事情告訴了大嫂。大嫂說:「目前裝着愛她好了。等過些時候再說。」然後從左手的無名指脫下結婚戒指,「已經用不着了,送給那個女人吧」。無名指上留下輕微的戒指痕跡——兩年婚姻生活的痕跡。她有點寂寞而無奈地望着它笑。
我當禮物把戒指遞給女人時,引起她微笑。可是,她的笑跟大嫂有天壤之別。女人以為完全控制了我的感情。她盯着翡翠的色澤,似乎想檢查看看裏面包含着我多少心意。翡翠的光帶着綠色,反照在女人的眼裏。當時我想,必須趁早殺了這個女人。
然而平安無事的過了一年半。那一年半期間,我和大嫂瞞着那女人偷偷見了好多次面。半年後,她說她有自信可以獨自生活下去,可是看得出她在勉強地隱藏寂寞之色。過了一年半,有一天,我見到她時,發現她的無名指上又戴着相同的翡翠戒指。我很驚訝,她說四天前在街上偶然跟哥哥相逢,準備複合,匆忙之間用仿造的寶石造的。大嫂的臉上露出近乎幸福的表情。哥哥,大嫂真的在愛着你。
嘴巴上,我說希望今後哥哥和她幸福,內心卻擔心,恐怕還是相處不融洽的多。
果然不出所料。大嫂和哥哥開始複合的三星期後,大嫂打電話來了。這回她不哭了,取而代之的灰心地嘆息說:「我甚麼也不明白。」
哥哥,這是我和大嫂以及那個女人四年來的關係。哥哥把自己關閉在只有畫布的小世界裏,根本不關心外面世界的事。你的周圍發生了這麼多事啊。不,你不是不關心,只因你是膽小鬼。只有把自己放在畫布上,你才覺得安心,你害怕外邊的世界。
今天下午,我把這件事說給你聽,當作另外一個男人。你好像一點也沒想過,那個男人就是眼前的我。哥哥很容易相信別人的話。你把外邊世界發生的事當作眼見完全接受。你和小孩子一樣,坦率、單純,從不懷疑任何事物,不知世間險惡,從來不去考慮別人在背後想甚麼的愚昧着。大概你只知道專心地在畫布上塗顏色,卻忘了替自己的人生塗上色彩呢!我要欺騙你,比欺騙一個小孩子更簡單。
昨晚也是一樣。晚上九點,我打電話給你。「哥,大嫂呢?」我這樣說,你就以為我是從外面打來的。其實我是使用樓上睡房的電話打到起居室,但你一點也不起疑。哥哥的確像孩子一般單純,相信一切。
大嫂的聲音也不例外。你從伊豆回來衝進玄關時;不是聽到大嫂的聲音嗎?你怎能那麼簡單的相信丈夫不在家時,只有妻子一個人在家?你只聽到大嫂的聲音,所以相信她在打電話。稍為想一下就懂的。這幢房子裏,起居室還有一個電話,她何必故意在黑沉沉的睡房打電話呢?
還有,哥哥怎麼如此單純的相信大嫂是在談你們的事?實際上,當時大嫂是這樣說的:
「新司,你跟那女的已經完了。早點跟她分手比較好……」
當哥哥的腳步聲開始走上樓梯之前不久,我和大嫂正在床上,商量我跟那女的分手辦法。半個月前,我對她的忍耐到達極限,向她要求分手,她笑一笑說:「你跟你大嫂之間的事我知道。如果分手,你不單要把那筆錢還給我,我還要把你們的事告訴你哥哥。」四天前,她、我和大嫂三個人,趁你不在家時在這裏會面,準備談判了結這件事。女的根本愛理不理,好像企圖向大嫂勒索似的,撫摸那隻青瓷壺說:「這個看來價值不菲哪。」
大嫂是說,我應該趁早跟那種女人分手。哥哥踏進臥室時,我躲在房門背後最暗的地方,屏息靜觀。假如當時電燈的開關沒有壞,我真不知如何對你解釋自己身上連內褲都沒穿的理由。幸好大嫂恰好穿上和服,而我身上還有鮮明的口紅印殘留。我屏息等候,腦中只在思索怎樣才能不被你發現我的存在。然後,就在我的眼前,趁着一股陰沉的跡象,哥哥上演了那幕慘劇。
剎那間的事,我來不及阻止。況且在黑暗中,我也不能明確的知道發生甚麼事。哥哥又下樓去,好像拿着甚麼回到臥室。我只聽見重物劃破空氣的聲音,以及你在黑暗中響動的叫聲。你擦亮火柴。見到火光中呈現的景象時,我禁不住捂住嘴巴。我把驚呼聲和湧上喉頭的噁心感咽回去。我不知道原因,但是迷迷糊糊的感覺得到,你殺死大嫂,敲破她的臉,跟大嫂在最近一個月來不停地向我提起肖像畫的事有所關連。
可是,哥哥,你跟我不同。我在無論如何混亂的情形中;依然可以保持最後的冷靜。我愛大嫂,然而一旦發生如此悲劇的事,我首先承認已是無可改變的事實。我赤裸着站在黑暗中,想起大嫂和那個女人身材相似的事。我可以利用今次突發的慘劇,殺死那個女人。
從哥哥發楞地站在屍體旁邊,以至最終從樓下拿着車套包起屍體的四十分鐘時間內,我已想定周詳的計劃。當你拖着屍體下去時,我利用火柴的光,從臥室打電話到起居室。然後等你在後院開始挖掘時,我從起居室打電話給那女的。我說有間有趣的酒店,她很單純的欣然答應。我離開這裏,開着停在附近的車子去新宿。我還提着一個紙袋,裏邊有一套從臥室的衣櫃拿來的大嫂的和服,以及自己車上擺着的螺絲鉗。我又穿上哥哥的大衣和帽子,口袋藏着你的太陽鏡。我和女的在新宿街角碰頭,來到酒店附近時,藉詞說「告訴我這間酒店的同事今晚可能也會來,讓他看到你不太方便」,安排她從太平門進去。女的一踏入房間,我就採取行動。我使用跟哥哥用過的顏色相近的絲帶。然後脫光她的衣服,用螺絲鉗打破她的臉,一邊做一邊想,當時哥哥大概也是這樣腦中空無一物的行動吧!我選擇酒店作為行兇現場,由於找不到其他的叫女人穿上大嫂和服的恰當藉口,只能把她剝光,讓和服隨意丟在一邊。
離開酒店後立刻回到這裏。哥哥還在後院繼續埋屍作業。從警察的電話打進來到哥哥離家之間的時間,我從那個窗口眺望屋內的情形,忍受嚴冬夜半的寒氣使我全身戰慄的寒意。哥哥用花瓶去摔肖像畫的臉時,我看到的是被敲破的臉有血的顏色汨汨流下的慘狀。
哥哥去新宿後,我進到屋裏,把自己穿過的衣物藏在肖像畫背後,再把後院的屍體挖起,放在車上,載到離開這裏一小時左右,沒有人踏足過的樹林中埋掉。做完一切後,在天亮以前,我回到澀谷的公寓。太疲倦了,我睡了一會。沒有任何後悔和不安。連我自己也不相信,我具有如此大膽的犯罪者性格。
哥哥,你一該明白我為甚麼這樣做了吧!我想利用你在偶然間的犯罪,將我殺死一個女人的事實永遠埋葬在黑暗裏。讓那個女人的屍體被誤認是大嫂,藉此抹殺她的存在。當她消失在人間,公司帳簿中那些不正當的事一旦被人揭發,大家只會認為她是畏罪而逃。只要新宿的女屍被人當作是大嫂,我就十分安全。
今早,警方打電話給我。當我知道新宿女屍被認定是大嫂時,自然鬆一口氣。但又聽說哥哥有不在現場證明時,我覺得自己的計劃有一點點失敗而洩氣。因為,我把後院的屍體埋去別的地方,將有血跡的衣物藏在肖像畫背後,乃是希望新宿的女屍被肯定是大嫂時,哥哥以殺人兇手的名義被拘捕。如果你承認殺害大嫂的事實,但是堅持現場不在新宿,而是自己的家,可是家裏又找不到屍體時,警方一定認為你發瘋了。
不過,因為得悉新宿的兇殺案方面,哥哥有牢固的不在現場證明,我改變主意,決定與你聯手。
哥哥,我的話講完了。現在,我和哥哥是共謀者。哥哥和我的利害關係完全一致。只要你有不在現場證明,新宿女屍被認定是大嫂的話,我的罪行也不會被人發現。兩具屍首的身分一旦混淆,我們都在安全圈內……
剛才,哥哥不是接到自稱受你委託,製造不在現場證明工作的男聲電話嗎?那是我向你開的小玩笑。不過似乎過分了些……不必掛心,你的不在現場證明是確實的。哥哥是安全的,跟我安全一樣……
你太疲倦了。睡一會吧……甚麼也不要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