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妙的委託 - 鼠之夜 - 推理探索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首頁 小說中心 A-AA+ 發書評 收藏 書籤 目錄

簡/繁              

奇妙的委託

鼠之夜 by 連城三紀彥

2019-10-31 22:42

電話響了。喉嚨像是被繩子捆住似的有點辛苦。我有不祥預感時的習性,可能是稻葉那傢伙。昨天為止的委託人,製藥公司董事,批評我的調查。「尊夫人沒有偷漢子的形跡。」不管我怎樣說,他只是用疑惑的眼睛斜睨報告書,好像希望自己的大太偷人似的。這種顧客時常遇到。我對這份工作開始厭倦,稻葉告訴主任我的調查偷工減料。只是前天傍晚,我見稻葉的太太從文化中心走出來時停止跟蹤一次而已。昨天的最終調查書,我在五點半回家以後寫的。也許有十分鐘左右的報告不詳盡,稻葉大概是為這一點找我算帳吧!我拿起話筒。

「喂,對不起,畑野先生在嗎?」

「畑野在三點鐘出去了,今天他不回來啦。」

畑野是我的同事。在這幢殘舊的大廈一室,總共六個人工作,包括主任在內。玻璃窗上用紅漆寫着KK偵探社。其中一個K字的直劃剝落了,看起來像平假名「く」。進來三年,我還不曉得KK是甚麼字的簡寫。

我放心地放下話筒。對我而言,放心之時最是危險。去年險些撞到電單車,及時避開後,正當鬆一口氣時撞到別人的私家車。我眼尾的二厘米疤痕就是那時留下的。麗子的事也是。正當我覺得可以跟她結婚時,突然麗子提議分手。我不喜歡男人或女人,只要是人都討厭。不過,我和麗子的事已是多年前的往事,不提也罷。

出去辦事的女職員從門口衝鋒進來。

「品田先生,走廊上有客人。」

「誰?」

「大概是委託人吧!」

話筒還在手裏。若是委託人,一定帶來麻煩的差事。我出到走廊。樓梯盡頭處站看一名三十五六歲的男人。天花板的電燈把男人的影子切成段,投射在休息平台上。見到我微微低頭致意,把頭髮往上攏一攏。我最討厭攏頭髮的男人。

「稻葉先生介紹的……我有點事想請你調查。」

我帶他到大廈隔壁的咖啡室去。男人自稱土屋正治。稻葉和他是朋友,昨晚一塊兒喝酒,然後提出要介紹一間很好的偵探社給他。據說稻葉向他表示我絕對可以信任。在我面前,稻葉露出我是絕對信不過的眼神,背地裏卻得意地誇我可靠。真是討厭的傢伙。

新的委託人用悲哀的眼神看我,像又瘦又餓的狗眼。這種眼神的中年男人想委託甚麼,我知道。

「……希望你替我調查內子的行動。」

店內的爵士音樂太喧譁,我聽不清楚他說內子的行動還是偷情。今晚我要打電話給由梨。在那個闊別十天的女人肉體裏沉溺一番。我實在厭倦這種生意。

土屋從胸前的口袋掏出一張照片。

「這是內子。最近一個月,除了星期日以外,每天下午一點至四點都外出的樣子。跟我們住在一起的舍妹教鋼琴,一天到晚在家,自然變成看守沙矢子的情形。她說嫂子有點古怪。沙矢子就是內子的名字。沙矢子說無聊,出去購物看電影。可是每次回家時化妝不同,香水味道愈來愈濃,舍妹認為不是出去走走那麼簡單……」

我一邊聽他說明,一邊望着女人的照片。五官端正,跟眼前這個貧相的中年男人極不相稱的美人兒。皮膚白皙、厚唇、大黑眸,對着相機露出嫵媚的微笑。三十二歲。

「尊夫人和令妹合不合得來?」

「不怎麼合……兩個都有倔強的地方……可是舍妹的性格,不會因討厭沙矢子而造謠說謊。」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她可能覺得跟令妹同在一間屋裏很痛苦,所以只想出去走走。」

土屋搖搖頭。憂愁的眼神說出絕對不是這樣。我知道不會猜錯。妻子偷情的話,不必看她,只要見到前來委託的丈夫的眼神就分曉。丈夫偷情的話,必然清清楚楚地出現在妻子眼裏。結果,決定明天一點以前,我去監視土屋的家,然後跟蹤外出的沙矢子。這個委託和其他沒有兩樣。令人作嘔的混蛋委託。

「沙矢子一定在四點回家。舍妹在家,四點以後不必你監視也可以。只是……」土屋最後提出一個條件,「雖然只是一點到四點之間的短時間工作,我希望你推掉其他工作,專心為我做事。當然我會付你一天的費用。」

除了規定費用以外,土屋多付十萬圓酬禮給我。我在形式上拒絕一下,結果接受了。金錢是我不辭掉這份工作的唯一理由。最後提出的條件我沒認真考慮,聽過就算數。土屋有一雙哀愁的眼睛,似乎希望我跟他一樣搏命。其實近兩個月,我持續着通宵達旦的忙碌工作。主任也答應下次讓我接輕鬆的差事。正是時候。我告訴土屋,明天是星期日,從星期一開始調查,當天下午四點半打電話到他的公司報告,費用的帳單每隔三天寄一次給我。拿到他家的詳盡地圖後,我們分道揚鑣。

離開咖啡室時,我打電話回偵探社說今天不回去了。然後打給由梨。由梨說八點鐘以後一定要上班,叫我馬上過去,不然就等過了午夜零時才來。我立刻叫了的士。我喜歡甚麼也不做的發呆度過幾小時,但不喜歡等待約會時間。在深夜的小巷等偷情男女從酒店出來的事可以辦到,要我等六個小時才跟女人睡覺卻做不來。由梨住在四谷的高級公寓,稱得上一流公寓,但因附近有高層大酒店,看起來寒酸得很。本來與高級扯不上關係。她的家就跟情人酒店的房間一樣,意義僅在一張床。三個月前,我偶然到由梨工作的酒廊喝酒,當晚我們就有了關係。如果在床上共度三小時就算關係的話。最初的一個月每週見面兩次,其後的兩個月彼此各有所忙,變成十天碰一次頭。由梨穿着一件蓋到大腿的藍毛衣在等我。下面空無一物。十天不見,我假裝對她的肉體如饑似渴。

「等一下。」

由梨去浴室,在浴槽放熱水之後回來。

「時間不夠喲。等熱水裝滿才……」

我說可以在浴室幹那回事,由梨說隔壁會聽見,然後嬌笑。

「今晚可以在這兒過夜嗎?」

由梨想了一下,答:「好」。

「明天來也行嗎?」

「好吧!暫時每晚都來好不好?前天有強盜進公寓了哪。我也想請假一段時間。一到半夜總是膽怯。」

「不會對其他男人不方便嗎?」我問一句無所謂的話。

「其他的管他的。全都完蛋了。」

關於由梨的事我一概不知。不知道由梨到底是不是真名。我一眼也沒看過門邊的名牌。我想她大概二十五六歲,正確年齡不詳。只曉得她很喜歡藍色。對她而言,男人全是過去的東西。我在她心目中也是已經過去的男人。自三個月前越過有點陰沉的酒吧桌第一次視線相交的瞬間,由梨看我已像過去遺忘的男人。我也不懂喜歡她還是討厭她。說不定是我最討厭的典型。

將她推倒在床之前,我用手指把垂到眼睛上的長髮攏上去。

我比誰都討厭自己。

下午一點差三分前離開住家。搭的士去銀座。走進M珠寶店,花了三十分鐘看珍珠。甚麼也沒買就出來,在M街和H街慢慢瀏覽櫥窗。途中轉進「比拉多」高級服裝精品店,六分鐘後出來。予人印象是毫無目的的逛街打發時間。兩點半走進日比谷公園。在長凳上楞楞地坐了一小時十五分。沒有等人的跡象。換了兩張長凳,聽了二十分鐘露天音樂會。三點四十分走出公園。走路去數寄屋橋,在H百貨店前叫的士,回到家是四點十二分……

第一天,我照指定的四點半鐘打電話到土屋的公司,這樣報告。從話筒的聲音聽不出土屋的反應。只說「謝謝。明天拜託了」就收線。

土屋在丸之內的N銀行總社當董事。從年齡來看地位太高,大概是董事長的親戚之故。

位於三田區的家也很豪華。透過蕾絲窗簾,鋼琴聲飄進草地。丸之內二十層高的玻璃大廈,豪華住宅、鋼琴音色,沒有一樣與普通職員似的土屋相襯。有一種男人,自己擁有的全是不相襯的東西。

土屋的持有物中,最不相襯的乃是他的妻子吧!

土屋沙矢子的真人比照片白而豐腴。長髮披肩,華麗的印花洋裝裙擺搖曳着,走在銀座的後巷,有如走在紐約第五街那麼優美嫻靜,其實是富裕人家踩在地氈上的走法。

當她駐足在M街的展覽櫥窗前注視自己的姿態時,我能直感她肯定有丈夫以外的男人。說不定不是天天見面。不過一定跟丈夫以外的男人睡過。

第二天,她用電話聯絡甚麼人。跟前一天一樣,一點以前出門,走路到車站前面的馬路截住的士,我遲了一步。起初看來跟蹤失敗了,幸好她的車子走了二百公尺後停下來,她走進馬路邊的電話亭。跟甚麼人講了兩分鐘電話,再坐回等着的的士上。那時我才截到的士。

她所坐的車子走上一號高速公路,停在羽田機場。不可能去旅行,大概來接機吧。可是我的預測落空。

她只是在俯望跑道的餐廳裏一個人呆坐了一小時。叫了昂貴的法國菜,卻把盤子擺在桌上,像臘制裝飾似的排列,沒有碰過。有時煙灰掉在地上,沒有放進煙灰盅裏。稍微側臉避開窗上滿溢的光線,出神地望着跑道上的噴射機。然後下到大堂,在商店和旅行社之間瀏覽了三十分鐘,直接回家。

「她打過電話嗎?」

四點半,我打電話向土屋報告時,土屋語意深長地這樣反間。我不願意讓他以為我怠慢工作,於是加油添醬地說,你太太在旅行社裏熱心閱讀國外旅行的宣傳手冊,似乎有意出國旅行。土屋沒有回答甚麼。

接着的一天,土屋沙矢子出到六本木,又到各種店鋪瀏覽參觀。漫無目的的走了一圈,跟銀座漫步的情形一樣。然後走進一間小型珠寶店,買了一對耳環。越過玻璃窗,我看到她付了將近十萬圓。她把舊耳環收進手袋,嵌上新耳飾步出店門。葡萄酒色的大寶石,跟她華麗的臉型十分相稱。

然而出到外邊走了一分鐘,她就利用街角的櫥窗做鏡子,將新耳環摘下來,戴回舊的。然後把新耳環丟在路邊,用高跟鞋的鞋跟踩了兩三次,若無其事的走開。

當天的報告中,我只向土屋隱瞞這件事。我把那對耳環撿起,送給由梨做禮物。

「怎麼那麼高興,送我這麼貴的耳環?」由梨並不開心,反而責備我似的。又說「不想跟你發生肉體以外的關係」。那一剎那,我覺得由梨是個不錯的女人。我告訴她,那是某個有錢的女顧客送的回扣。

我重新想到,土屋沙矢子可能做着妓女同樣的事。在街上彷徨着等候男人喊住她。她的搖曳走法和長髮背影微妙地流露妓女的媚態。

但是在下一次的跟蹤,我的預測又被推翻。

星期四,她坐上的士,在首都高速公路上兜兜轉轉的走了兩個多小時,結果一次也沒下車就回家了。「到底幹甚麼呢?」載我的的士司機不耐煩地說。我坐在後座,知道她的表情如何。僅僅出神地眺望車窗。就跟坐在日比谷公園看噴水池的水打散的陽光一樣的眼神。

她所做的事只有一件、揮霍金錢和時間。花錢買耳環和高級料理,為了浪費。這是她唯一的樂趣。簡直像等候人生最後的死期來到的老婦人一樣,揮霍所剩不多的時間和沒有作用的金錢。

我對土屋沙矢子發生興趣了。同時想推掉這份差事。

「這樣跟蹤下去,甚麼也得不到。」我告訴土屋。

「不,請繼續跟蹤下去。一定發現甚麼的。」土屋在話筒的另一端,有點悲痛的不肯罷休。

星期五。她和往日不同,一離家就走向地鐵車站。然後從品川車站乘搭京濱東北線。

在品川車站的剪票處,我跟一名「私會黨」似的男人相撞,失去她的蹤影。剪票員過來解圍,解決了爭執。當我下樓梯走到月台時,電車已經響起開車鈴聲。我衝下來卻趕不及了。

完了——正當這麼想時,發現她的紅裙子像鳥一般從藍色的車門跳出來,出到月台上。列車員說了一連串叫她小心的話,她不放在心上,到小商店買香煙。但是不抽煙,僅僅靠着月台的柱子出神,目送第二班電車開走,坐上第三班電車。

她在橫濱的石川町下車,散心似的從元町走過,開始步上法國山的斜坡。可以展望海港的長斜坡直通公園,路上人影全無。我跟在十公尺以外的背後,踏上斜坡路。

一邊走,一邊感覺海港的聲響往下方沉落。太陽向西傾斜,在懶洋洋的下午,石板道閃着白光。只有我們的腳步聲在寂靜中迴響。

突然女人停步。我擔心她會回頭,而她只是背着我佇立着。

我怕停止腳步聲會引起注意,於是繼續走。女人在我離開幾步的背後開始再爬坡。走了一段路,今次是我為保持距離而止步。她又站住了。我慌忙邁步,她也邁步。根本像要配合我的腳步聲似的……

接着的瞬間,我的腿像凍僵似的靜止。她也跟着停下腳步聲。

這個女人發現我的跟蹤了。

不,不是發現。是她故意讓我跟蹤。甚至幫忙我跟蹤。在品川車站時知道我趕不及,於是她在開車之際下車,不是為了製造讓我繼續跟蹤的機會麼?不僅如此。第二天我截不到的士時,她立刻叫的士停住,到路邊打電話,好叫我趕上來。那時目的不在電話,而是替我爭取時間等我截住的士——不是幫我更容易跟蹤是甚麼?

為了試探她的心情,我在路上越過她。先上到公園的一角抽煙,等她上來。她若無其事地從我面前走過。我故意把香煙丟到她腳前。香煙還點着火。她吃一驚,腳步有點亂,可是不回頭望我一眼,直直走進公園裏。

我想不會錯。

她用打火機替我銜着的香煙點火。

屋上遊樂場角落的木凳,幾乎沒有遊客。胡鬧活潑的樂曲傳過來,十分熱鬧。

她知道我和偵探社的名字。她說我開始跟蹤的第一個晚上,在睡房找到從丈夫的上衣掉下的偵探社名片以及便條。便條上記着我在當天電話報告的內容,是她丈夫親自抄寫的。

「為何幫忙我跟蹤?」

「你在找誰?我的偷情對象?我為他神魂顛倒的男人?」土屋沙矢子露出共謀者的微笑。風吹來,女人的長髮輕拂我的臉。我點點頭。

「會不會是品田先生?傻瓜。你在尋找自己喲。」

「找我自己?」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陽光耀眼,屋上只能看到天空。

「我對男人沒啥興趣。我才不關心男人呢。如果關心的話,我不會跟那種人結婚。起碼,我不是那種有錢就可以陪男人睡覺的女人。我不會偷情,沒有男人特別吸引我。丈夫是最沒趣的男人……」

她的臉靠在石欄杆上,俯視海港全景。海港看起來像天空的玄關。海水閃爍着鉛板似的灰色鈍光。十五分鐘後她走出公園,走向外國人墳場。然後從墳場後門的斜坡地慢慢走向市區中心。

雖然是白天,小路卻很暗。我故意提高腳步聲。女人的高跟鞋音附和着加強。確實,女人希望我跟蹤她。

星期六,她去新宿的百貨公司。

每一層都花相當時間看一遍,最後從高一樓坐電梯下來。我也混在其他顧客中。到了一樓她並沒走出電梯,又坐上去,上到最高一樓又下來。總共來往四次。其間有其他客人同乘,也有時候除了電梯女郎以外,小小的密室只有我們兩個。可是她完全對我視若無睹。我也配合她的演技裝作不知道。

過了星期天,第二週的星期一。她又去同一間百貨公司,跟前天一樣坐電梯遊戲。

第六次來回,她在最高一樓出來,突然回頭問我:

「那對耳環怎樣啦?」

「……」

「不過,你倒是有點吸引我哪。」

土屋沙矢子望着我,眼眸深處在笑。她說第一天晚上就發現丈夫叫人跟蹤自己,第二天出門前,從她自己的房間窗口看到躲在門前隱蔽處的我。

「在橫濱的斜坡上,你的腳步聲令我心情高昂興奮!不過不要誤解,我不想跟你偷情。」

我開始了解她用高跟鞋踐踏耳環的理由。我和她有點相似。前面坐旋轉茶杯的小孩站起來,負責人大聲驚呼叫他注意。我想對這個女人吐口水,告訴她你是我最討厭的類型。

她站起來,到商店買了兩份紙裝咖啡回來。我說不要。

「對啦,我有一個要求。在我先生開口以前,請你繼續跟蹤我的報告,不過不需要跟蹤我了。你已知道我在幹些甚麼了吧!只要恰當的創作報告就行了。取而代之的,我要你調查他的行動。」

土屋的妻子變得有點正經的說。認真的臉不適合她。看起來既不美麗也無魅力。

「偷情的是我先生。很早以前我就發覺到了。雖然沒掌握證據,但不會錯。不僅僅是逢場作興,相當認真的哦。好像要買一幢新公寓給女的。半個月前,他不在家時房地產商打電話來過,表示最近就會找到房子。後來他用話避開,但是知道我起疑心,所以演那場戲。他故意把名片和便條掉在睡房,假裝他對我起疑心,以為藉此消除我的懷疑。他真傻。以為騙得了人,連自己的妻子也騙得過。你不是被他騙了嗎?大概想不到是他在偷情吧!」

我點點頭。

「替我調查他離開公司到回家為止的行動。他每晚要到零時才回家。」

天空出現紅色廣告汽球。飛機直直切過空中,看不見機體。我也記起現在是五月。我問她應該怎樣向她報告。

「唔,每天下午兩點到甚麼地方的咖啡室等我,我打電話給你。你在電話裏向我報告即可。」

我選擇銀座四丁目十字路附近的「羅亞」咖啡室,並將電話號碼告訴她。我不覺得是背叛了土屋。實際上早已背叛了他。她去橫濱那天最重要的一點,即她發覺我跟蹤的事,我沒有向土屋報告。沙矢子從手袋掏出十萬圓給我。

「調查費我先生付過了,不必了吧。真好玩,那個人用自己的錢請人調查自己。請從今晚開始。明天兩點鐘,我打電話去羅亞。還有,那對耳環送你。橫豎是我遺棄的東西……」

我偶然向由梨解釋「有錢太大送我回扣」這句話變成真實。我接過錢,她站起來。

兩杯都沒喝過的咖啡繼續留在凳子上。我把它摔向不停地旋轉的茶杯。我想打電話告訴由梨今晚不能去,拿起話筒時改變主意。沒有必要。由梨又不是等我。我們本來是這種關係。

我下到二樓男士部,用那十萬圓買了新西裝,兩小時後打電話給土屋,胡談一番。

六點二十分離開銀行。跟二十五歲左右的男秘書搭的士去芝區的松山禮次郎家。松山禮次郎是保守派聞名國會議員。一小時後離去。從八點到十點間,在赤板的大型舞廳「沙尼」接待一名五十多歲的往來客戶。每月出現在「沙尼」兩三次。通常為接待客戶。熟悉的女侍是小雪、美多里、花惠等三個。聽其他女侍說,好像沒有特殊關係。十一點前出到銀座。常去的酒吧「拉格」今天休息,在周圍走一趟,走進一間叫「窗」的小店。三十分鐘後出來,秘書送他坐的士,將近十二點……

第二天下午兩點,沙矢子照約定打電話到「羅亞」咖啡室時,我這樣報告。沙矢子不太關心似的說一聲「是嗎」,準備掛斷電話。我問:

「太太,你有沒有請別人跟蹤你丈夫?」「沒有——為甚麼?」

「有個男人鬼鬼祟祟的關係。」

在銀座的後巷時,走在我二十公尺前面的土屋和秘書突然回頭走。我慌忙躲進小巷的隱蔽處,幾秒鐘內,我發覺有個男人在同樣地點回頭走。男人跟在土屋身後十公尺左右,土屋一站立,他也站立不動。從小巷出來後,我等於同時跟蹤土屋和那男的。土屋轉彎他也轉彎。我本身是跟蹤的人,直覺上那男的也在跟蹤土屋。最後土屋走進「窗」,男的在店前徘徊,不曉得要不要進去的樣子,結果沒進去,消失在晚間的街角。

「會不會是銀行界的人?說不定是周刊記者。現在S建設公司的收賄問題不是成為話題麼?有人懷疑我先生的銀行董事長也牽連在內,好像在秘密探聽。不過我先生應該無關才對……」

關於S建設事件,確實松山禮次郎的名字也有出現。那名國會議員昨天拜訪土屋。也許有所關連。但從服裝印象來看,跟蹤土屋的男人不像警探,也不像周刊記者。像銀行界的人,穿藍色西裝,髮型服貼的三十多歲男人。我不太清楚,所以沒再深思。

「現在你在那兒?」

「在那兒還不是一樣?況且真是個無所謂的地方……」

還有兩小時才到四點半。我走進銀座後巷的小電影院。片子很有趣,我發聲大笑,但一出來就想不起是甚麼故事。

我再走進「羅亞」,打電話給土屋,胡謅說他太太今天在銀座附近走來走去。光是這些的話,我覺得昨晚跟蹤土屋的費用太多了些,於是加多一句,你太太又在環狀道路上無意義的坐的士來回兩趟才回家。

土屋沉默片刻,說:「我有事找你,六點鐘,你到東京車站的酒店大堂來。」

他的說法把我當作部下甚麼的有點輕視的味道。我不認為怎樣;六點鐘去到指定地點。

土屋遲十分鐘到。在二樓的異國情調古典咖啡座裏,我們相對而坐。土屋叫了東西後,同時乾笑。

「你打電話來的半小時前,副董事長的太太來了。她從九州旅行回來。她說三點半時,看到沙矢子從機場酒店出來。你的報告卻說沙矢子在銀座逛街,在高速公路來回兩趟才回家!」

我在無所謂時習慣攏頭髮。我們的桌子旁邊放着水槽,綠和灰的條紋魚游來游去。水大透明,看起來像在空中游泳。窗外暮色已濃。我在回想今天下午到底是晴還是陰天。我再攏攏頭髮,將橫濱的事情和盤托出。

我瞞住不講的是他的妻子為我的腳步聲興奮。我告訴他昨晚除我以外,好像還有另外一個男人跟蹤他。

「昨晚果然有人跟蹤我嗎?難怪我有感覺。」

土屋似乎為此事吃驚。不曉得他感覺到的是我,還是另一個男人的跟蹤。

我低下頭,說了一番謝罪之詞,又說謊說他太大知道我把撿到的耳環送給朋友,因此被她威脅等等。

出乎一意外的土屋大聲狂笑。大聲並不適合這個瘦男人,第一次我從他臉上看到一個擁有數十名下屬,住在豪華住宅,跟政界要人來往的一流銀行家面貌。

「你被沙矢子騙了。我並沒有在睡房跌掉你的名片和便條。她大概檢查了我的上衣口袋吧!為了向你表示她的清白,避開不跟男人碰面,連做幾天無意義的事。昨天叫你調查我的行動,不外想欺騙你罷了。今天下午打發掉你的干擾,在羽田機場的酒店跟男人幽會去啦。她利用你向我報告,今天沒有見任何人。真是惱人的傢伙。」

惱人的傢伙指他太太還是我,我不知道。土屋用湯匙攪動咖啡一會,突然抬起一邊眼睛看我。

「你能做的是再一次背叛她。」

就像昨天下午在百貨公司的屋頂上,叫我背叛她丈夫的沙矢子一樣認真的神情。

「無論如何,出錢的是我,你應該聽我的。」

「又要我跟蹤你太太?,」

「不。沙矢子已經認識你的臉,我會請別的偵探社跟蹤她。現在你要假裝調查我的行動,向我太太繼續報告我是清白的就行了。你不需要實際跟蹤我。我只是工作夜歸而已,跟蹤我也不會有甚麼結果,知道嗎?」

土屋用串通的微笑看我。跟昨天的沙矢子一樣的微笑,一樣的話語,我又一次被迫背叛。我像一個球,在他們夫婦的遊戲間踢來踢去。想踢就踢好了。我想的只有一件事,只要依從土屋的話,甚麼也不用做就有調查費到手。這回只要去「羅亞」,向土屋沙矢子胡縐一頓報告就有錢了。我點點頭,跟第一位共謀人重新締結新契約。

最初的委託正如我所預測的,開始出現古怪的進展。假如我沒良心的話,實在是簡單的差事。

「今晚你在那兒?為免發生今天那樣的失敗,我先向你報告我的行動好了。配合起來向我太太報告即可。還有……必要將我的回家時間讓你知道。我半夜打電話給你……」

我把由梨家的電話號碼告訴他。反正晚上空閒,跟由梨睡覺未嘗不可。我說可能會是女人接電話,說出由梨的名字。

「你的情人?」

我不說話。

「送耳環的朋友?」

土屋像小孩子調侃的語氣,含笑望着我。諷刺的微笑使他的眼神更加暗淡。

「嗯,未婚妻。我們最近打算結婚。」

我想製造認真的印象而如此說謊。土屋伸手進口袋找東西,問我有無記錄用紙。

我拿出記事簿,準備撕一張下來,土屋說聲「不」,把記事簿奪去,用一個刀形的別緻呔夾細心切下來。不知是他一絲不苟的性格表現,抑或要讓我看到刀柄上鑲着的鑽石。我把由梨的名字和電話號碼寫在紙上。

「住家?公寓?」

「公寓。在四谷,名叫晚會大廈。」

「很貴的公寓吧!」

「差不多啦。」

土屋也將公寓名稱記下來。我想起沙矢子說過,她丈夫為女人找公寓的事。

土屋再三提醒我今晚不必跟蹤他,然後離座。一定有不想讓我跟蹤的理由。不是偷情,而是更重要的,比方受賄問題不想讓我知道。他們夫婦的其中一邊說謊吧!還是兩邊都說謊?還是兩個說的都是真話?

土屋的呔夾遺忘在桌上。我把它收進口袋,準備下次見面還給他。說不定是故意留下的,企圖試探我會不會像他太太的耳環一樣把呔夾吞掉。離開酒店前,我打電話給由梨。由梨說好,似乎忘掉昨晚我沒去找她。

「進來時不要被人看到。最近小偷的事,公寓的住戶對你有謠言哦。被人懷疑就糟了,我不鎖門。」

「現在馬上去可以嗎?」

「嗯,我不上班——我想辭職不在那兒幹啦。」

她很厭倦似地掛斷電話。

我從後門的樓梯進到由梨的房間。開一條門縫就迅速閃身而入,由梨笑稱「真的像小偷哩」。

「下雨了嗎?」反問。

我的頭髮和衣服有點濕。

「剛剛出其不意的下起雨來了。」

由梨站在窗邊。雨水像要削除黑夜似的猛烈降落,無聲無息的。

「傍晚時太陽還照着。」說完,粗魯地拉起窗簾。

「你說辭職不幹?」

「嗯。突然不想幹了。就像這場雨。」

那天闊別十日來這裏時;由梨就說想請假一些時候。那時已經有意辭職了吧。

「你不問我今後打算怎樣麼?」

「你知道怎樣打算了嗎?」

由梨聽了小聲笑起來,「對,不是打算怎樣,而是我會怎樣。明天打算怎樣的事不能不想啊;不過,我想該是搬出這幢公寓的時候了。萬一發生上次那種事,大家都會用異樣的眼光看我這種女人。不如回鄉下結婚算了。」由梨彷彿在自言自語。

被雨淋濕之故,我進浴室淋花灑浴。出來後由梨跟着進去,我裸着在床上睡一會。由梨鑽上床時吵醒我。我和她溶成一體。沉溺在她的肉體中,我的耳朵突地聽到一個女人爬石坂道的足音。我決定今晚跟由梨了斷一切。

電話在零時五分以前響起。由梨靠在我的肩膊上睡着了。話筒傳來土屋的聲音。

「我從住家附近的公眾電話打來的。你說我的回家時間是半夜十二點就行了。有沒有記下來?今晚七點十五分離開銀行,八點至十點在新宿的「皇后」舞廳接待往來公司客戶,然後陪那位客戶去銀座……」

我揮動事務的筆,把當晚土屋的行動詳細記錄下來。

「明晚也聯絡這裏可以吧!」

最後土屋問。我說從明天起打去我的公寓比較好,並且告訴他電話號碼。

收錢後我才記起呔夾的事。漫不經心地望一眼隨一意扔在梳化上的西裝口袋。可是怎麼找也找不到,應該放在口袋的。我以為在浴室脫衣時掉了出來,但是找遍脫衣室的每個角落都找不着。看來掉在外邊了。

我坐在梳化上聽雨敲窗的聲音。不曉得土屋說的話真不真。不過無所謂。明天只要像鸚鵡一樣向土屋的妻子重複一遍就行了。

一點鐘時,我再進去浴室沖一次花灑。冷颼颼的夜晚,我卻沖冷水,就像呆呆地站在激雨之中。我讓雨水流進喉嚨。我時常覺得饑渴。電話響了。大概又是土屋打來的,我不理。今晚已經不想聽那個男人的聲音。

響了好幾次,由梨起來接了。混着水聲,我輕微聽見由梨反問「土屋?」的聲音。我裹着浴巾走出浴室。由梨對着話筒發出不耐煩的叫聲。

她把話筒摔回去。我想是土屋打來的。由梨對我的委託人一無所知,我沒告訴過她。不過仔細一想,立刻知道不是土屋打來的。如果是他本人,一定會叫我來聽,不會跟由梨發生爭執。

「女人打來的。發神經!」

「你說土屋?」

「土屋的太大打來的樣子。她不住地追問,你跟我家先生有甚麼關係。」

由梨還在發怒,氣得輕微發抖。我想解釋,太複雜了,放棄。剛才的電話一定是土屋沙矢子打來的。六點鐘在東京車站的酒店碰面時,土屋記下由梨的名字和電話號碼。這間公寓的名稱也寫了下來。丈夫回家後,沙矢子在他的西裝找到紙條,大概認為那就是土屋的偷情對象的新電話號碼——在百貨公司屋頂上,沙矢子表示土屋要買新房子給情婦。丈夫睡着後,她坐立不定之餘才拿起電話的吧!

我覺得嫉妒不適合土屋沙矢子。我無法想像她用戰慄的手指撥號碼的情形。不過,人類通常做出不襯自己的事,女人通常戴假面具。如果沒有嫉妒,她就不會叫我調查丈夫的偷情。剝開假面具的話,她也許有一張因丈夫不忠而狂怒的女人臉。

「無聊的誤解吧了。」我只對由梨這樣說。實際上是一張字條引起的小誤會。

因這個小誤會,導致由梨第二天被殺身亡。

「對,無聊。」

由梨這樣咕噥一句,爬上床靠到我的胸瞠,閉起眼睛。

那是我聽由梨說的最後一句話。

第二天早上我離開時,由梨還在睡。說不定裝睡。晨光在她臉上形成灰色的陰影,看起來象一具石膏像。走出房間前,我打開由梨放在化妝枱的珠寶箱。我想把土屋沙矢子的耳飾帶走。若她是帶有普通感情的女子,當她發現我又叛變投向她丈夫那邊時,不曉得會說甚麼。那時我會把耳環和錢都退還她。我不喜歡別人怒吼的聲音。由梨不會怎樣的。當我把耳環放進口袋時,在珠寶箱的角落找到那枚呔夾。

昨天遺失的土屋的呔夾,果然掉在浴室,被由梨撿到,以為是我的東西,替我好好收起來的吧!我想把它還給土屋.離開時改變主意。

玄關裏擺了一束暗紅的人造花。我不知道花的名稱,卻有記憶。從前麗子最後送我的花。她說花名「再見」,她是我做夢想見的世上最愚味的女人。

我將刀形呔夾刺在人造花的花瓣上。只須向土屋恰當地解釋一下即可。由梨若果知道花名的意思,大概知道我不會再來了。沒發覺也沒關係。一點惡作劇而已。關起大門時,銀色刀柄上的大顆鑽石眩目得刺傷我的眼睛。

希罕地一大早來到偵探社,將本週兩日以來土屋沙矢子的行動恰當地寫出來,做成文件給主任看。主任以為我還繼續跟蹤沙矢子。主任給我看一張支票。土屋送來的,寫上跟上次帳單完全不同的金額。比帳單多五倍。

「大概搞錯了。我去問問土屋。」

說完,我離開偵探社。

打到「羅亞」的電話遲了二十分鐘。我照昨晚寫下的紀錄向沙矢子報告土屋的行動。

「你又背叛我投向他那邊了吧!我肯定他有女人。」

「那麼請你自己調查好了!」

我有點煩躁的掛斷電話。土屋夫婦不容分說地讓我捲入他們的糾紛裏。我對他們和對自己生氣。為了暫時忘掉土屋晚間會打給我的電話鈴聲,我從白天就去喝酒。

回到公寓睡了一會,土屋就打電話來了。十一點前。我真想把電話摔個稀爛。

「今晚很早哇。」

「五分鐘後我會回家。今晚是六點二十分離開公司,跟秘書去日比谷看電影。那是往來客戶的電影公司大事宣傳的影片。」

土屋把片名和故事扼要地告訴我。

「下次電影公司成立五十周年的宴會,請我和沙矢子去,我想先看一次比較好。本來我太太也一起去。我在戲院門口等她,她沒有來。銀座附近也上映這部片子,可能她去了那邊的戲院!——從戲院出來後,我和秘書到『拉格』喝了一小時酒。只是這麼多。有沒有記下來?」

我答有,收了錢,躺下來看看那張毫無意義的便條,不覺又睡着了。

第二天從早報獲知命案。特寫臉部照片的女人是誰,一時想不起來。「年輕吧女公寓遇害——是否盜賊犯行?」大大的標題,我呆呆地望了一會。

首先為由梨是她的真名而驚奇。姓坂本,比我小一歲,今年二十八。

接着我開始擔心自己受到嫌疑。我在由梨房間待到昨天早上,由梨的被殺時間推定在昨晚七點至八點間,當時我在自己的公寓睡覺,沒有不在現場證明。昨晚七點酒店打給由梨的電話,還聽到她回答。八點以前鄰居發現她的……進去玄關張望,立刻發現她的屍體倒在飯廳。由梨穿着外出的紅外套,不知是從外面回來抑或正要出門時。被人用尼龍絲襪勒死。新聞記載說七點至八點間沒有人目擊到可疑人物進去公寓。

室內亂七八糟,還有珠寶和現款被奪跡象,加上最近有小偷進過公寓,警方認為強盜說法最有力。讀到這裏我鬆一口氣。無人知道我和由梨的關係。我每次進出她的房間,沒有直接被人撞見過。

正如新聞所寫的,我想大概是強盜幹的。這個時候壓根兒不會將由梨命案跟昨天深夜土屋沙矢子誤會而打來的電話聯想在一起。

照片中的由梨在笑。我還不知道到底喜歡這個女人,抑或討厭她。看了照片才發現由梨有斜視。

「無聊!」由梨說的最後一句話,又在我的耳邊復甦。但是已經想不起她說這句話時是怎樣的表情。

我再睡一會,十二點打電話去偵探社,表示待會直接去跟蹤。然後前去「羅亞」等土屋沙矢子的電話。

進到店裏時,電話機旁的女侍應立刻叫我的名字。比平日提早十分鐘。

拿起話筒,傳來的不是土屋沙矢子的聲音,而是她丈夫。我告訴過土屋,沙矢子會打電話到這裏跟我聯絡。

「你太太還沒打電話來哪。」我的聲音有點急。

「你照昨天的便條向沙矢子報告之後,馬上到T酒店的六〇三號房來。不必經過櫃臺,直接上來見我。我有些不願讓人聽見的話要告訴你。」

土屋好像已經在酒店房間裏。我想起,知道我和由梨之間關係的人物只有一個。土屋。讀到今天的早報時,看到由梨的名字,大概知道受害人就是我的「未婚妻」吧。土屋屬於那種一字不漏地讀報紙的類型。

我急急喝掉一杯咖啡,重看昨晚的便條。終於暗叫一聲不妙。昨晚七點,沙矢子並沒有到戲院赴丈夫的約會。時間和殺害由梨的時刻一致。

「羅亞」咖啡室的電話響起。接過女侍應的話筒時,聽到沙矢子的聲音。我照便條的紀錄事務性地說一遍。沙矢子答了一聲「是嗎」,立刻收線。

我走出咖啡室,往日比谷的T酒店去。

敲門的同時土屋開門。解下門鎖後,用一雙怒目瞪我片刻。

我想說「調查費給錯了」之類無意義的話。土屋從口袋拿出一個呔夾。昨天早上我離開由梨家時擺在人造花上的東西。換句話說,那是土屋自己的呔夾。

「今早醒來時扣在我睡衣的襟上。多半是沙矢子做的。換言之,沙矢子帶着這個。可是我記得昨天見到你時,把這個呔夾留在東京車站酒店的桌面上。」

我說不錯。

「若是的話請解釋。為何這個呔夾故意扣在我的睡衣上?」

我把曾經帶去「未婚妻」的家,然後留在玄關的事坦白相告。此外一概不知。

土屋咬緊嘴唇,困擾地皺起眉頭。

「你的未婚妻是不是這個人?」

土屋翻開桌面的報紙。那份報紙登了現場的公寓照片,由梨的臉很小。

「是的。不過不是我做的。」

「我沒說是你做的。殺她的是沙矢子……」

土屋的眼神十分悲哀。就跟當初見他時同樣像狗的眼睛。我發覺土屋沒有剃鬍子。隔壁的大廈逼得很近,酒店房間幽暗一片。

「前天深夜,沙矢子以為我睡着了,打電話去你未婚妻的家。她誤解我在紙條上寫的電話號碼。有沒有這樣的電話打去?」

「打來了。」

回答後,我終於明白土屋那雙陰沉的眼睛要說的話。由梨不耐煩的否定聲,更使土屋的妻子懷疑她。加上我說「那麼請你自己調查好了」,沙矢子果然親自去公寓調查。由梨開門,沙矢子立刻被玄關上的人造花吸住視線。那是她丈夫的呔夾。不管由梨怎樣否定,那隻呔夾變成聯繫由梨和她丈夫的不可動搖證據。

我無法想像由梨死去時是甚麼表情。

更加想像不到土屋沙矢子殺人時是怎樣的臉孔。

「昨晚回到家裏,沙矢子已經上床了。疲憊的臉憎恨地盯着我。我問她為甚麼不來戲院,她說搞錯地方,在不同的戲院等了十五分鐘;然後在銀座逛了一陣就回來了。舍妹說她回家時是九點左右——不會錯吧。」

那是意外造成的事故。簡簡單單的一張便條和一隻呔夾,使一個無關的女人死於非命。因誤解而被殺的由梨,因誤解而殺人的沙矢子,偶然疏忽而使妻子變成殺人犯的愚昧銀行家——三人之中,到底誰的損失最大?

土屋的身體好像漏風似的萎縮了,雙頰憔悴。本來就是個貧相的男人。小心眼地擔心妻子偷情,結果因妻子無心的過失而心慌意亂。他很適合這種角色。

「我有一個要求。」土屋用輕微震抖的眼睛抬眼看我,「被殺的女性只是因誤解而牽連到沙矢子,我想不會出現沙矢子的名字,萬一她受嫌疑,你能不能做證人?我希望你告訴警方,最初受我委託,然後背叛我,再受我太太之託調查我的行動。前晚也跟蹤了我,就說前晚我和我太太約好七點鐘在戲院前面碰頭,九點鐘散場後我太太先回家。你應該帶着那張字條,只要加上一句;我太太也一道看電影就行了。」

「可是你的秘書也一道看戲。」

「那傢伙,我很容易叫他做偽證。雖然是秘書,其實等於親戚。我要第三者的證供。你是偵探社的人,警察也會信你的。至於錢方面……我可以給你五百萬。」

我想了一下,沒有答覆,取代的拿出便條,照他所說的加進去:「七點,在戲院前面跟妻子碰頭,一起看電影。」土屋似乎被我輕易接受的態度嚇得驚奇,然後顯露安心的神色。他立刻掏出支票簿。我說三百萬就可以。

我的良心是兩百萬。若有三百萬,我就辭掉偵探社的工作逍遙自在地生活一年。土屋扣除了我的良心,寫了一張三百萬的支票遞給我。我們商量了一些瑣碎的事。在戲院裏,我坐在土屋他們三人背後兩排的座位一直監視。我會告訴偵探社多做了一個禮拜跟蹤工作。還有依照目前所做的,將土屋所說的依樣報告給他的太太等。最後土屋用一雙傾訴的眼睛看看我,然後移向腕錶站起來。好像完成重要簽署似的深嘆一口氣,告訴我今晚再打電話到公寓聯絡我,之後先行出去。門關了。

門關了。「無聊!」由梨最後的聲音又傳到耳際。我的身體摔到床上。銀行家的完整做法使我厭煩。我把支票拋到空中。三百萬在空中飛舞了一陣子,掉在地上。在我離開前,它像一張廢紙躺在那兒。

想說無聊的是我啊。

第二天的新聞;似乎已將案子忘掉似的甚麼也不提。我也覺得那是很久以前發生的事似的,連由梨的長相也快忘了。

一到「羅亞」,電話準時在兩點鐘響起。我才開始不久,對方就說:

「不必了。現在馬上到T酒店大堂來。我有重要的話對你說。」

不等我答覆就收了線。剎那間,我想打電話給土屋,想想不妨聽她說甚麼才打也不遲,於是改變主意。

我跟昨天一樣去T酒店。土屋沙矢子在幽暗的大堂等着。穿一件黃黑的大膽圖案洋裝。沙矢子假裝沒發覺我,站起來走向大理石樓梯,慢慢拾級而上。

我上樓梯時,沙矢子的背影已消失,不過她的高跟鞋打在大理石的聲音不住地往上去。

我跟着上三樓四樓的足音,她故意提高腳步聲。

終於女人的足音停止。上到六樓四週一看,沙矢子的背影倏然轉到走廊躲起來。踩在地毯上的足音很小,我像迷路似的在走廊上轉來轉去,追蹤沙矢子。

沙矢子走進六〇一號房。很靠近昨天土屋見我的房間。窗子被隔壁的大廈削去一半,只看見半邊的天空。

我走進房五分鐘,土屋沙矢子一句話也不說。吸煙的側臉看不出是殺過人的女人。我驀地感到,沙矢子明知是誤解而殺了由梨。就像在豪華料理裏彈煙灰,踐踏高價耳環一樣,殺死由梨乃是這個女人最高的奢侈。

沙矢子一邊揉熄煙蒂一邊開口:

「昨天的報告是假的吧!星期三晚,我先生並沒有去看電影。」

我不曉得該說甚麼才好,問她何故。

沙矢子從手袋拿出新聞簡報。星期三發生的事件用不同的照片和不同的字句報導。那張照片的由梨看來宛如他人。

「星期三晚上,我先生去殺這個女人哪。」

我的手反射地活動,不顧一切地一掌摑在沙矢子的臉上。我不願再像皮球一樣被他們夫婦踢來踢去。戴同樣的假面具,說同樣的話,不斷使我掉頭轉來轉去。沙矢子用一隻手撫臉,眼端卻在笑。我說對不起。

「你又背叛我,投向他那邊啦。」

「為何你丈夫要殺由梨?他跟由梨毫無關係。」

「先將我不知道的事說一遍,之後我先生有過甚麼做法……」

沙矢子抽出一支煙塞到我唇邊,點着火。我將百貨公司屋頂上開始到昨天在T酒店的一切事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第三次的背叛。沙矢子百無聊賴地聽着。

「果然是我想的一樣。」

說完,替我把燃剩一小截的香煙揉熄在煙灰盅裏。

「我沒有打電話到這個女人的家,大概是我先生托女侍打去的。也沒去找過她,對呔夾的事一無所知。星期三晚他叫我去銀座的電影院。他確實說是銀座。我去了,那時他卻從日比谷的電影院出來,去殺那個女人。他的秘書很容易堵住嘴巴……」、

「他有甚麼必要殺由梨?」

沙矢子沉默一下。伸手將頭髮撥去耳後,露出珍珠耳飾。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這個女人的名字。大概半年前吧。土屋在夢囈裏叫『由梨,由梨』。我在他的西裝口袋裏找到酒吧的電話,打去問了。因而得知女人的名字和公寓……」

「那麼何必叫我調查你先生的行動?」

我應該問其他的。更令我驚奇的是由梨和土屋在我之前就有關係。

「我只想得到確實的證據。譬如照片甚麼的——然後索取贍養費,跟他離婚。我不是說了嗎?我對男人不感興趣;特別是丈夫。他對那叫由梨的女人神魂顛倒,不過也是好事。」

「為甚麼土屋要殺由梨?」我問同樣一句話。

「他為她着迷喲。然後他知道由梨還有一個男人。他這個人獨佔欲很強,嫉意又深,而且神經質、小器,所以不能原諒她。」

沙矢子一直凝視我。眼與浮現諷刺的微笑。也許她在說謊。說不定是土屋在演戲。其中一邊說謊,一邊說出事實。最單純的是兩邊都說謊,由梨是被強盜所殺。結果我相信了沙矢子的話。由梨一直都是土屋的情婦,土屋為了她有另外一個男人而殺了她,雖然我還不太相信得來。

「昨天;我先生請你替我製造不在現場證明是嗎?其實那變成他本身的不在現場證明。他用三百萬收買你做他的重要證人喲。」

沙矢子用手指把玩耳朵上的大珍珠。高價而壞品味的東西。她為無謂的東西浪費多少鈔票啊!窗外透入意外的光,沙矢子無聲地吐出一聲嘆息。

也許說了一句「無聊」之類的話。

起碼若果相信她的話,再從土屋和由梨有情人關係方面來想,就能解開好幾個謎團。第一是呔夾。我在浴室掉了那呔夾。由梨撿到了,不告訴我一聲就收在珠寶箱裏。因為那是土屋的呔夾之故。她以為是土屋在浴室跌掉而一直沒發現。第二,在東京車站的酒店咖啡室,當我說出由梨的名字時,土屋問「是不是你的情人?」他的陰沉眼神可以說明。然後我對土屋表示我和由梨最近會結婚,竟不知他對由梨着迷。第二晚,由梨遇害。我無意中撒的謊,激動了土屋暗藏的激情,導致他下毒手。

第三,這點最重要。星期一晚在銀座後巷跟蹤土屋的另一個男人來歷可以解釋。他不是跟蹤土屋,乃是跟蹤我。不清楚從幾時開始的.多半是土屋第一次來找我以前,已經請外邊的偵探社社員跟蹤過我了。因某種原因,土屋懷疑由梨找到另一個男人。於是叫人調查在由梨家出入的男人。調查後出現了我。從那時起,土屋派人跟蹤我。我為工作一味跟蹤人,從未想過自己會被人跟蹤。

星期一晚在銀座後巷,我突然躲起來。偵探社社員跟丟了我,大概慌了一陣。不過找我的方法很簡單。他知道我在跟蹤土屋,只要跟在土屋背後,自然我會出現。而我以為他也在跟蹤土屋。

第四,可以解釋土屋給錯帳單的理由。土屋分別請我和那男的兩個偵探社社員。他大概一時大意,把該寄給那人的錢寄來給我。換句話說,那筆錢是調查我自己的費用。從金額想像,土屋花高價調查我,等於用錢收買那名偵探社社員的良心。

還有,星期一晚開始跟蹤土屋的行動,第二天就被他拆穿我的背叛,理由也能解釋出來。土屋說副董事長的太太見到沙矢子,其實是聽到跟蹤我的偵探社社員的報告。

「你愛不愛由梨?」沙矢子問。

我搖搖頭。

「那麼誤解的是土屋了。你拿他三百萬是應該的。你不妨相信他而不信我。結果是一樣的。我只想知道事實而已。」

土屋的妻子對我微笑。我也想笑。我厭惡自己,也討厭這個女人。我不想看到她的臉,我走近窗邊。離開這裏以後;說不定會把那張支票撕個稀爛。也可能把支票兌現,到偵探社提呈辭職。一邊眺望窗外的半邊天空,我再度想起兩週前星期六的下午,一個委託人顯示的犬類般悲哀的眼神。

那雙眼睛不是演戲。卻不是因妻子偷情而畏懼,乃為痴迷着的情婦偷情而苦惱。最後還有一點,如果沙矢子的話當真,就能解釋土屋為何託我調查他妻子。

他說稻葉介紹是假的。他派人跟蹤我,當然知道那時我在調查稻葉的妻子,他只是利用稻葉的名字做藉口,稻葉和他是陌路人。土屋想知道我和由梨的關係,可是那段時間沒有機會。因為兩個月前我的工作太忙,幾乎沒機會跟由梨相會。

土屋必須給我時間。我從夜間工作獲得釋放,必須給時間我見由梨。於是土屋趁我結束稻葉那單工作後,讓我接受一天三小時的無聊差事。同時藉詞出差甚麼的釋放由梨的肉體。我們兩個得到自由,有了接觸機會。他太太的事根本不重要,土屋的興趣不在三小時的妻子行動,在乎其餘二十一小時的我的行動。

土屋的可悲策略成功了。我得到自由時間,每晚去找由梨,完全被調查。偵探社社員終於掌握我們偷情的證據,向土屋報告。我還對他說了一句不該說的——我們最近會結婚。

那是三年來,我接受過的最奇妙的委託。

有一雙狗眼似的男人,在兩星期前的週末下午,不是來委託我調查,而是委託我接受調查。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