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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岡野的轉變

夜光的階梯 by 松本清張

2019-10-31 22:14

  岡野正一這陣子幾乎無心工作。
  他的工作量比以前增加許多,卻無意工作。他在夜裡輾轉難眠,白天昏昏沉沉,臉色難看。
  桌上堆積著一張張無人理睬的紙條,上頭記錄著海報、手冊設計、插畫等來自各方委託的工作,即使面對交件期限逼近而前來催稿的廣告公司和印刷廠,他也無動於衷。他坐在桌前,手抵著頭沉思,煙一根接著一根抽。
  妻子和子擔心丈夫,又不敢在他心情低落的時候隨便開口。
  岡野的工作增加,收入好轉,和子辭去了酒吧的工作。剛好公寓隔壁空出房間,岡野便租下作為工作室,由和子接待絡繹不絕的訪客。岡野工作時,她又充當助手,幫忙整理資料。
  設計師的資料整理與文字工作者不同,非常瑣碎。大至全開海報,小至標籤、貼紙,另須依報紙雜誌的廣告內頁、畫冊、寫真集分門別類儲存,並按照風景、人物、風俗、動物、鳥類、建築物、傢俱等分類再細分,剪貼上需要耗費不少心力。
  他算是大器晚成,才華終於受到業界肯定,成為獨立接案的設計師,不再需要依靠神田的友人介紹工作。他樂於工作,奮發向上。外界的肯定讓他充滿自信,工作表現也較以往優秀。
  參與佐山道夫在青山開設的美髮沙龍設計,更打響了他的名氣。與當紅人物合作有莫大好處,連他也能沾光。女性雜誌與週刊大肆報導佐山的新店,除提及以建築設計聞名的山根事務所,也以設計師身分介紹岡野正一。報導的宣傳效果極佳,即使沒有因此知名度大開,至少也讓他打進了設計師的世界。在專業的世界裡,能占有一席之地極為重要,工作量遞增便足以證實。
  工作多,他也更加勤奮,但就在佐山成立的青山店接近落成之際,他陷入了萎靡不振。和子大概知道原因,問題出在他和山根設計師不和。
  「山根不懂我的設計概念。」岡野常抱怨。
  當他和山根意見分歧時,他總會回家發洩不滿。
  「他還以為我是街頭上的畫家,看不起我的能力。他自己才是風格過於前衛,自以為是,自我意識強烈。」
  他每天都在與修改設計奮戰,艱辛的程度連和子看著都覺得於心不忍。
  「我總算跟山根達成共識了。」岡野改到最後,眉開眼笑地回到家裡,「佐山說服頑固的山根,才終於讓他折服。」
  「佐山先生還是那麼親切,真是好人。」
  聽和子這麼一說,岡野的唇邊泛起怪異的笑容,問起奇怪的問題。
  「女人都這麼認為嗎?」
  「哎呀,不只是女人,一般人都會這麼想啊。何況他又是你的朋友,從他住在這間公寓的時候就有往來了。」
  「嗯,說得也是……不過,名聲會改變一個人,佐山也不例外。那時候他還很單純的啊。」
  和子不明所以,問了岡野也沒回答。
  「女人都覺得佐山親切嗎?」
  丈夫的這句話令和子耿耿於懷。
  她不懂這句話究竟有何含意,卻依稀聽出話中有話,或許是在影射佐山道夫的性格改變。
  「人一出名,過去的純真也就跟著消失了。」
  他也曾說出這樣的話。也許在他心中,伴隨佐山名聲日漸響亮而來的是人性醜惡的一面。
  她不知道丈夫是否受此影響。總之,他的行為舉止從那時候開始,出現細微的變化,只是當時並不明顯,事後回想才覺得不對勁。
  例如他晚上常工作到一半,說要出去散步就拋下工作不管。這是稀鬆平常的小事,只是他偶爾會散步到很晚,半夜才回家。
  他的理由是為了找靈感忘記時間,或是不小心走遠了,有時候回來又說,他去銀座跟赤坂一帶收集最新的時尚流行趨勢。
  以前他總是埋首桌前,不常在夜晚出門,縱使外出,頂多也只是到神田的朋友那裡洽談工作,每次出門都有明確目的。和子贊成他出去散散心,就是不忍看他像過去那樣整日為工作忙得不可開交。
  她唯一只有一點不解,丈夫每次晚上回家,衣服總會散發出淡淡的香水味。
  和子曾在酒吧兼差,一聞便知那是十分高階的香水。濃郁的香味殘留在他身上,但不是來自與女人的親密接觸,而是坐在女人身旁,香味自然飄進了衣服。由此可知,這一絲香水味來自室內。
  岡野從年輕時起便對自己的長相缺乏自信,更因為自卑,對女人提不起興趣。與他結婚的和子非常清楚這情形,甚至頗為憐惜。
  面對帶著香水味回家的丈夫,她總是一笑置之。他就算是鑄下大錯,也絕不可能跟女人發生關係。
  一天晚上,和子終究還是問了。
  「這件事我一直想告訴你……」
  岡野滿臉通紅。
  「老實說,我認識了一位模特兒出身的年輕女設計師。她幫忙青山那邊一間咖啡店的室內裝潢,我看選單封面跟火柴盒的標籤設計都蠻有意思的,跟店裡的人稱讚了兩句。她知道之後,到店裡來跟我道謝,我們聊了一下,她的想法很特別,不過,那張臉還真是醜得不像話。」
  岡野怕妻子介意,強調對方是位醜女。和子明白他的用心,只覺得可笑。
  他後來又與女設計師在咖啡店聊了幾次。年輕人掌握現代潮流的尖端,有各種新奇的想法。他聽了有趣,請她介紹她的朋友,結果來了四五個女人,組成一個同好會。
  「所以說,我跟她不是單獨碰面,她們每次都會來三四個人。聽她們說話不只好玩,對工作也有幫助,好像接觸到了新的領域,讓我受益良多……現在想想,也不能老怪山根先生,可能我真的落伍了。」
  「既然對你的工作有幫助,你就多和她們往來吧。」
  和子由衷鼓勵,岡野卻曲解了她的意思,神色緊張。
  「你別誤會了。」他窺視著和子的反應說。
  「我怎麼可能誤會呢。我很高興看到你沒有把自己關在家裡,出去找人聊天,而且這麼做不只可以放鬆心情,還有助工作,實在是再好不過了。再說你沒有女人緣,我也不擔心,只是有點在意你總是帶著香水味回來而已。」
  丈夫聽到這話,一時亂了手腳。
  「那個女孩子,不,我一開始認識的那位女設計師身上香水味很濃,我們大家在討論的時候,她就像主持人一樣,提醒大家上次的討論內容。因為她每次都坐在我旁邊,味道就是這樣傳過來的。」
  丈夫的辯解聽起來既幼稚又慌亂。和子知道,這是因為他缺乏與女人來往的經驗,深諳此道的男人解釋起來從容不迫,她的丈夫沒有這本領。
  和子以為他的煩惱來自工作不順遂,實際一問,只見他搔著頭髮說:「我沒有靈感,一想到大家關注的焦點都在我身上,我就沒了鬥志。慘了,我慘啦。」然後又叫著,「啊啊,我果然是沒有才華。」在榻榻米上翻來滾去。
  和子原本認為丈夫是苦惱於工作受阻。他拚命努力,好不容易獲得的成就卻綁住他的手腳,使他無法盡情揮灑。恐懼占領了他的心靈,讓他變得神經質。
  「你要不要暫時停下工作,靜養一陣子?」她提議。
  「白痴!你知道現在推掉工作會導致什麼下場嗎?他們會罵我,說我有了點名氣就耍大牌,我好不容易才要開始走運,這麼做一切就完啦。」他怒聲駁斥。
  「但是你如果工作進度落後,帶給對方困擾,結果不是更糟嗎?」
  「不是趕在期限內交出作品就行了。現在跟以前不一樣,所有人都帶著嚴格的目光審視我的作品,作品一定要優秀。我為了想出好點子,絞盡腦汁,才會需要這麼多時間。」他解釋著。
  「你可能覺得我無所事事,到處閒晃,其實我都快想破頭了,拜託你少講幾句,安靜一點,我耳朵快衝出血來了。」他生氣地說。
  他一說要找靈感就出門,晚上更是一溜煙地跑出去思考構圖,每次回來,不是坐在桌前工作,而是躺在地上嘆息。他凝視著天花板,菸不離手,對和子不理不睬。並且開始服用安眠藥,不論和子再怎麼勸阻,他也不理。
  在無法如期交件的狀態下,工作量也跟著減少。
  神田的朋友出於擔心,跑來問和子:「岡野怎麼了?」
  那時候,丈夫正好外出,說是要去參觀畫展,作為工作上的參考。
  「他的個性軟弱,我看他是不敢面對工作吧。」和子笑說。
  「我能體會他的心情……可是再這麼下去,他的前途就毀了。好不容易有機會一展長才,我們這些做朋友的也在旁邊幫他緊張……難不成是有其他原因?」
  他暗指外遇。
  這麼說來,最近他出門回來,衣服上沒有之前的香水味了。
  「怎麼可能呢,他滿腦子只有工作啊。」
  和子刻意敷衍,即使可以透過這位友人得知丈夫是否偷腥,她也沒興趣。
  丈夫就算談戀愛,也不可能順利。況且,他似乎失戀了。對方疑似他之前提到的「年輕女設計師」,不論是誰,這段戀情已經在單戀中畫下了句點。
  這件事就年齡來看或許有些奇怪,然而沒有戀愛經驗的丈夫與一般男人不同,仍保有一顆赤子之心。
  他失戀了,可以說是解除了危機。這段感情如果繼續加溫,只會帶來傷害,如今,遇挫的丈夫反而顯得可憐。
  和子以大姐的心態安慰丈夫,失戀帶來的打擊應該不會長久。再怎麼說,他的年紀也老大不小了,不久便能東山再起,比以往更加熱衷於工作。
  她的期待成真了。
  丈夫突然容光煥發,精神抖擻。
  「好,我接下來要更努力工作。」他邊說邊揮舞著手臂。
  變化來得令人措手不及。
  枝村幸子在與道夫商量過後,將婚期定於六月中旬,沒有刻意挑選好日子。蜜月旅行以巴黎為中心,長達三週。這一切都是由幸子主導。
  離結婚典禮還有三個月。
  舉行結婚典禮及宴客會場的飯店由幸子決定,飯店的等級遠遠不及佐山道夫現在當紅的地位。
  「外界一定以為我們結婚會挑最高階的豪華飯店,」幸子說,「而我就是要讓他們跌破眼鏡。你這一行最重要的就是不按常理出牌,讓人們驚訝。現在就連普通上班族都會在高階飯店舉行結婚典禮,根本達不到宣傳效果。」
  道夫剛知道場地時也有些許不滿,但幸子的話也非強詞奪理。
  他於是贊成道:「你說得也有道理。」
  「至於邀請的賓客可就要慎選了。把一些亂七八糟的人全請到高階飯店,不如將名流聚集在普通飯店的效果來得大。受邀的賓客因為經過精挑細選,他們自然會產生一種優越感,而且這場婚禮與眾不同,媒體一定會爭相報導。」
  其實,幸子的目的只是要節省不必要的開銷。婚禮由道夫出錢,至於這些錢過沒多久就會變成她的財產。她希望他的錢在成為夫妻共同財產前,可以儘量減少支出。
  「巴黎只要待四天就好了。」
  「只待四天嗎?」
  「四天就夠啦,不過,對外得宣稱這次蜜月旅行只到巴黎。反正你又沒有去那邊長期學藝的打算,依你的手藝也沒那必要。你只需要觀察個兩三家美容院,了解最新流行趨勢,就是街上的女孩子們也夠你參考的了。只是為了磨亮你的光環,得讓大家以為我們一直待在巴黎。」
  「巴黎之後要去哪裡?」
  「我想到荷蘭、比利時、西班牙、瑞士,還有到希臘走走。」
  幸子想進行一趟古典藝術之旅。第一次到歐洲旅行,她選擇避開一般路線,而是以自己豐富的知識涵養及虛榮,帶領道夫前進。不只海外旅行,今後的生活方式也將依循相同規則。
  她親自走訪旅行社,請她們提供多種行程規劃,盡可能選擇便宜飯店。距離出發時間,還有三個月。
  考慮到道夫在當地無法溝通,她於是利用旅行前的時間,到一對一的家教班上課,快速學會英語與法語會話。這行為讓道夫感到極度自卑,她企圖養成他將來凡事依賴的習性。
  有一天,道夫說:「有人跟我說,你挑的日子不是大吉,而且日子也不好。」
  「你聽誰說的?」
  「店裡的客人。」
  「反正一定是上了年紀的老太婆吧?我們不相信那些迷信,難道結婚日子不好會出事嗎?」
  「嗯,我也不清楚,只是聽說會影響婚姻生活,不是離婚,就是其中一方早死。」
  「這兩種情形都跟我們無關嘛。」幸子的口吻充滿自信,「我們不可能離婚,我也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等我們結婚之後,你就會漸漸發現你有多麼需要我。你需要我在後面盯著,不,不只是在背後,我得要出來掌控大局,你才有成名的機會,並且在將來成為日本髮型界的代表人物。光有手藝不代表成功,你瞧,不是有很多技藝高超的高手,最後都隕落了嘛,可是也有些人沒有實力,卻能站上大師的地位。成敗的關鍵在於如何規劃,在這個世界,規劃就是力量。這你做不到,得靠我出面才行。」
  她稍微換了一下語氣。
  「其中一個人會早死啊,這也跟迷信沒有關係。你的身體健壯,而我又健康。我從來沒生過大病,也有醫學常識,你的健康管理就交由我負責。我在《女性迴廊》的時候,因為工作關係常拜訪T大的有吉教授……喏,就是T大醫院裡那個著名的有吉內科啊,我們的交情不錯。你如果生了什麼重病,我可以找他商量,他應該會提供最誠懇的建議。」
  幸子說到這裡,口氣又變了,連表情也和剛才截然不同。
  「可是呢,人不只會因為生病而死,還有可能發生意外喪生,像是交通意外,這就得好好注意了呢。」
  「該怎麼注意?」
  「這個嘛。」幸子的眼神裡帶著譏諷的笑意,「你只要眼睛不看其他女人就行了,外遇很有可能導致意外發生的哦。」
  枝村幸子仍住在以前的大廈,道夫的起居則在青山店裡自己的房間。近來新大廈林立,幸子住的地方也不再值得她引以為傲。
  「我是個有操守的女人。」幸子說,「我不做傷風敗俗的事,最近流行婚前同居,我討厭那樣。」
  她對操守的堅持來自她高傲的自尊,所謂矜持注重的也只是形式。幸子常到道夫店裡,在他的房間過夜,或是叫他來家裡住個一晚。不在同一張床上長期逗留,就是她對操守的定義。周遭的人,譬如道夫店裡的員工,對還有三個月就要與道夫結婚的未婚妻到經營者的房裡共度春宵,他們不覺得稀奇。他們的關係已長達三年之久,並非最近才剛開始交往的情侶。
  幸子到青山店的目的不只是在道夫的房裡過夜。白天,她坐進他的辦公室,在長谷川經理和會計面前翻閱帳簿。
  「結婚之後,為了讓佐山先生專心磨鍊手藝,由我負責沙龍營運。不過,不能等到婚後再學看帳、記帳的方式,那樣太遲了,從現在起就要打好基礎。」
  她沒告訴道夫,她打算在結婚的同時,將自己登記為青山店這間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
  依法人組織規定,社長每月領固定薪資。
  「這些是佐山先生的薪水,交際費不需要太多,剩下盈餘提作公司的公積金。基礎要穩固,才能預防將來受到經濟不景氣衝擊,以後就由我負責公司決策。」
  她事先告知長谷川,經理的許可權也遭她縮減。
  「你用不著擔心公司管理,你要成名,就得配合我的方針,不要以為結婚之後,你就能當個獨攬大權的丈夫。男人只要有點能力,特別容易得意忘形,把賺來的錢隨便亂花,現代經營管理不容許這樣鬆散的行為。另外還要預先做好完整的稅務規劃。」她這麼向道夫解釋,「你知道要儲備祕密資金嗎?」
  「當然知道囉,我已經交代長谷川要妥善處理。」道夫答。
  「不行,不行,不能太信賴外人,說不定你什麼時候被背叛了都不曉得呢。」
  「一直以來都是由長谷川擔任經理,他非常盡忠職守。」
  「我不是說他不好,只不過人是感情的動物,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為了什麼事跟你翻臉。到時候難保他不會向稅務署告密,揭發內幕,要是因為那樣被追繳龐大的稅金,我們就完了。報紙上不是常有公司逃稅曝光的新聞嗎?那些都是內部的人,起內訌而跑去向稅務署告密,我曾在《女性迴廊》做過採訪,對這一方面的情形,可是知道得非常清楚。」
  一提及在《女性迴廊》工作時的經驗與知識,幸子的臉上立即綻放光彩。
  「不能相信別人嗎?」
  「我是要你別把重要大事交代出去,他人畢竟是他人,只有自己的妻子可靠。」
  「你會處理嗎?」
  「對,祕密資金的事也由我負責,我準備找個專業會計師來處理。」
  簡而言之,她一手掌控所有會計事務。
  幸子每到店裡,都會一一向客人寒暄問候。
  「歡迎光臨,您好。」
  她彎腰鞠躬,展現十足的親和力。
  「您的髮質真好,真讓人羨慕呢。」
  遇到無法稱讚髮質的客人時,她則改為讚賞對方的容貌,或是在服裝打扮中找出特色,而大肆誇讚對方「年輕」絕不會出錯。
  然而,她的眼神卻隱藏著幾分冷淡。女性顧客的反應特別敏銳,清楚她這是自以為高人一等,對來店的顧客品頭論足。
  「她是誰?」不明詳情的客人偷偷向店員打聽。
  「她是即將要與老師結婚的女性。」
  「哎呀,是未婚妻啊。」
  未婚妻卻以女主人自居,四下招呼客人,幸子將這奇怪的舉動解釋為,她想儘快和店裡的客人建立良好關係。她這份熱心待客的「好意」,卻招來客人私下反對。
  「老師,還是別讓枝村小姐常到店裡來比較好……」柳田察覺氣氛有異,戰戰兢兢地向道夫訴苦。
  「嗯,我儘量勸她。」
  幸子甚至會就每一位客人的髮型向道夫提出建議,不可能輕易聽他勸告。
  結婚的日子正一天一天逼近。
  道夫處心積慮要逃避與幸子結婚。一旦結婚,他得一輩子受惡女糾纏,遭受監控。
  幸子將他和他的「女人們」一個個拆散,耍弄的手段比任何一位律師還巧妙且「狠毒」,將來也絕不容許他結交新歡。身為一個男人,這樣的生活有何樂趣可言。她至今仍心存懷疑,一一清查他的交友關係。
  她對金錢的執著異於常人,簡直到了令人驚駭的地步。為使公司穩健經營,她一手掌控財務,並藉此看緊他的零用錢,以防他在外偷腥。要與女人來往並且維持關係,都少不了錢。他的收入需由會計「負責人」幸子檢視,就連每一筆錢的用途也都要經過詳細稽核。
  長谷川經理受幸子指示,交出全部帳本,她因此查出這家店的資金高達兩億日元以上,其中包括變賣自由之丘那塊土地所得、銀行貸款與個人資產,另有將近一億日元來源不明。她知道,出資者是波多野雅子、竹崎弓子,以及濱野菊子。
  「快講清楚,你還有從別的女人那裡拿錢嗎?」
  除了銀行,借錢給他的全是和他有關係的女人。道夫矢口否認。
  「算了,雅子跟弓子都不在這世上,菊子也逃了……既然不用還,這些錢就全收下囉。」幸子揶揄笑道,「得在帳本上動手腳,想辦法把這筆錢轉成祕密資金才行。」
  道夫驚覺,所有的錢都握在幸子手中,他一年只能領兩百四十萬,換算成月便是每個月二十萬日元的「社長交際費」。他憑藉一己之力一年賺進好幾千萬,卻只能和同年紀的上班族領相同月薪,任由幸子坐享其成。而且,這樣的關係將會持續一輩子。
  ——難道我這一生都要成為任她榨取的勞工了嗎?
  她藉由穩健經營及長期資本管理的美名,套牢他所有工作所得利潤,並以夫妻的名義,光明正大地將所有財產占為己有。至於他,不過是宛如行屍走肉般活著。
  如拒絕配合,將導致殺害波多野雅子一事曝光。現在的生活總好過被判處死刑或在陰暗的監獄終老,這裡比監獄自由,又有我這女人,監獄裡可沒辦法跟女人纏綿呢,幸子說。
  「你想從我身邊逃離。」某天晚上,兩人共枕時,幸子輕撫著道夫的頭髮說,「不過,我絕不會放手,而且你也很清楚,逃走等於是自毀前程。你的脖子上纏著一條肉眼看不見的繩索,而繩頭就握在我的手中,長短由我調節。你要是膽敢逃走,繩子自然會拉緊,勒住你的脖子。」
  「真恐怖。」
  道夫擠出違心一笑。
  「很恐怖的呢,像我這種女人……」幸子說,「我清楚你的一舉一動,沒有一件事瞞得過我。你別再喜歡上外面那些怪女人了,你這毛病由我來治。」
  正因為有岡野正一搜集情報,才讓他瞞無可瞞,道夫心想。其實你是靠岡野打聽的吧,他一句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必須謹慎,不能隨便亮出底牌。雖然還不是十分肯定,但佯裝不知她與岡野的關係,總有一天能派上用場。人在當下找不到明確理由的舉動,往往已隱約預告了將來的發展。
  ——對了,我也利用岡野不就得了。既然岡野在那之後避不和我見面,那就由我來主動接近他。
  「喂。」道夫說,「關於岡野,我是說岡野正一。」
  「……」
  幸子心驚,以為道夫發現她利用岡野,然而他的語氣開朗,甚至神情愉快地泛起微笑:「我想幫他的事業更上層樓。」
  「更上層樓?」
  「嗯,我們是認識很久的朋友了。我算是幸運,有了點成就,可惜的是他一直沒有機會發揮,我想幫忙推他一把。」
  「好是好……」
  疑雲仍盤踞在幸子的心底。道夫這提議來得過於突兀,或許是知道她和岡野之間有聯絡,藉此試探她的反應。
  岡野今後依然是偵察道夫行動的重要人物,不能輕易據實以告,只有儘量裝糊塗。
  「我在學藝的時候,受到岡野夫妻諸多照顧,岡野太太尤其親切。我不會忘記在那段艱苦的日子裡,曾經接受人家的好意。」
  「……」
  「岡野太太那時候在新宿的酒吧上班,回家的時間晚,總會幫岡野和我買份豬排三明治。當時我還只是個窮小子,半夜常餓肚子,特別高興。雖然便宜,但那真是世界上最美味的豬排三明治了。不止豬排三明治,還有饅頭或章魚燒,總之她非常照顧我。」
  在成功大道上闊步前行的男人,中途停下歇息,回首來時路,談起過往的困苦。在現今的輝煌成就映照下,這麼一段過去顯得格外不切實際。
  ——那時候,他晚歸是因為和波多野雅子在飯店幽會,有時亦將幸子摟在懷中。這些記憶已隨風消逝,就是在本人面前也不願想起,最終留下的只有「痛苦而美好的過去」。
  幸子放下戒心,他要說的事情似乎與她料想的不同。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話題,她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
  「你把這家店的設計交給他,就是為了報答那時候的恩情吧?」
  「對,我想盡點微薄之力。」
  「他不正因為這樣有了點名氣,工作也變忙了嗎?」
  「多少是收到了一點成效,不過,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現在這只是基礎,我希望他將來能飛黃騰達。」
  「怎麼做呢?」
  這話題正投幸子所好,她也欠岡野一份人情。
  「他需要的是在媒體上大量曝光的機會,不只是屬於我領域內的美髮專業雜誌,還得通過一般大眾雜誌宣傳,將他打造成一流設計師。」
  「……可是,他有這才能嗎?」
  「他沒什麼本事,才能平庸,最大的優點就是認真、有毅力。」
  「嗯,這種人放在媒體上宣傳好嗎?」
  「沒問題的,他本人如果有身為一流設計師的自覺,自然能激發出潛力,大案子也會源源不絕地找上門來。提升地位後才能獲得發揮機會,有好的舞臺才襯托得出好的本領。」
  「這麼宣傳會不會操之過急了?」
  「你怕他沒實力嗎?」道夫擺出自信的笑容,「剛起步總是困難了點,可是宣傳的力量不容小覷,再差勁的作品通過宣傳都能達到美化的效果,畫壇裡就有些畫家在媒體炒作一下,擺出大師的架勢。宣傳可以蠱惑大眾,他如果有決心,就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他總有一天會建立起自信,成為名副其實的一流設計師。」
  「可是他有這氣度嗎?他那麼懦弱,我還真有點擔心。」
  他差點沒衝著她說,既然擔心,你可以去鼓勵他啊。
  「我不只要雜誌介紹他,接下來還會視外界的反應,幫他接工作。」
  幸子完全不明白,道夫為何會一時興起,如此熱心地為岡野的前途打算,但看他那樣子又不像是心懷詭計,於是她將他剛才的發言,解釋成他想幫助懷才不遇的友人,男人常有這樣出其不意的想法。
  「你也拜託一下認識的雜誌編輯吧,而且最好是週刊,效果最快。」
  幸子想到了福地藤子。之前她因為退稿的事不快,這一筆帳就記在藤子身上。
  她想,這件事需要先跟岡野正一討論,便打了通電話到他的公寓,報上常委託岡野工作的一家小廣告公司女職員的名字。
  她很久沒請岡野到家裡。她傳達了道夫的話。
  「我沒那能力,怕辜負了期望。」岡野一開始就表現出退縮的態度。
  「沒關係嘛,這可是難得的機會呢。」幸子勸他接下。
  「這的確是個大好機會,不過,實在是太遙不可及了,我只要能有一點小成就,就很感激了……」
  「反正佐山會再找你,你到時候再考慮吧。」
  「好。」
  「我要提醒你一點,拜託你幫忙調查的事別說出去了。」
  「知道了。」岡野點頭。
  「我怕他聽了不高興。」
  「是。」
  「我跟佐山就快結婚了……」
  岡野低下頭,由正面只看到一張憔悴的臉。
  「都到了這關頭,我還是沒把握。」
  她以對結婚生活的擔憂為誘餌,而這擔憂正指向破碎的婚姻。佐山今後還是會在外面亂搞男女關係,她已經能預見這場婚姻將以離婚收場,希望到時候,他還能像現在這樣助她一臂之力。
  「他怎麼會想提拔我呢?」
  岡野也覺得這舉止可疑。
  「他可能是事業順利,心有餘力可以幫人了吧。他說想報答你過去的好意,其實是想炫耀自己的能力,你就默默接受,也不用掛在心上了。」
  「是……」
  「我也會為你加油,希望你能成功。」
  幸子這話聽在岡野耳裡,像是暗示成功是她離開佐山後投靠他的條件之一,給了躊躇不決的岡野莫大的勇氣。
  或許就像幸子說的,每向上登一級階梯,就能獲得新的力量。光站在階梯下往上觀望,只會心生畏怯,裹足不前。——岡野因此相信自己的才能將會覺醒,這帶給了他更為堅定的決心。
  「我會幫你的。」見到岡野心志動搖,幸子又推了一把。
  「我對自己沒信心,可是既然有這機會,我會好好把握。只不過,我還是覺得害怕。」
  「沒問題的,打起精神來。」
  「說不定還沒成功,我就精疲力盡了。」
  「別說這麼沒出息的話,喪失鬥志就是自願服輸。我支援你,以後也會再跟你見面,幫你打氣。」
  「您還願意再見我嗎?」
  「對不起,最近忙到沒時間找你,以後我還是會常約你出來見面。」
  「這肯定能讓我勇氣倍增。」
  「我一定要見你,結婚之後,我還得拜託你像現在一樣幫我盯著佐山。」
  婚後,她仍希望能暗中掌握佐山的一舉一動。岡野則自以為,幸子想得知佐山的出軌行為,不是為維持婚姻長久,而是想與他盡早離婚。
  後來,佐山在酒吧說出要幫他成名的時候,他裝出初次聽聞的模樣,萬分感激,完全不提早已從幸子口中得知這訊息。唯一真誠的,只有他心中的那份謝意。
  「我跟兩三家雜誌社談過了。」佐山手拿酒杯,興沖沖地說,「說不定改天會有編輯跟你接洽。什麼嘛,別擔心,現在什麼都要靠宣傳,大家看你的眼光不同,你的能力也會跟著提升。過去你受人左右,以後就換你左右別人啦。在藝術的世界裡,被動跟主動的立場有如天壤之別,一邊走向日漸凋謝,另一邊則是大放異彩。自信可以幫你下筆有如神助,進步飛快。」
  「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那能耐,總之拜託您了,我會盡我最大的努力。」岡野低頭致意。
  「你答應啦,我也會盡量幫忙。對了,有別人跟你提過這件事嗎?」
  「沒有,我沒聽過,您是第一個跟我提起的人。」
  岡野極力掩飾內心慌亂。
  「那就好,我也還沒對任何人提過這個計劃。這種事如果太早洩漏出去,影響到接下來的安排就麻煩了。」佐山以像是在嘲笑岡野的表情說。
  事後回想起來,岡野正一正是從答應佐山這件事之後,便意志消沉。
  自從枝村幸子決定與佐山結婚,不再和他見面後,他便情緒低迷,工作上一事無成,妻子和子與友人都為此憂心不已,後來與幸子恢復來往又使他重振精神,沒有人知道他心境轉折的真正原因,和子只高興能看到丈夫再度提振精神。
  即使同樣是情緒萎靡,前後的原因及本質卻各有不同。
  後來果真有雜誌記者前來採訪岡野,雜誌本身的名氣不高,報導亦不醒目,卻總歸是讓岡野正一這位新秀首度正式公開亮相。
  雜誌的報導引起關注,就連週刊雜誌的女編輯也親自來訪。
  這位外表難辨男女的編輯遞出一張寫有福地藤子的名片,指揮隨行攝影師拍下岡野和狹窄公寓房間裡的工作室,流暢地詢問岡野的意見,並頻頻記錄。
  「岡野先生,請問你認識枝村幸子小姐嗎?」全身散發出男人味的女編輯最後問道。
  「……嗯,算認識吧。」岡野答得膽顫心驚。
  「請問你們是什麼關係?」
  「也沒什麼關係……我跟佐山有交情,幸子小姐又是他的未婚妻,他曾介紹過我們認識,就是這樣而已。」
  「這樣啊……其實這次請我在雜誌上推薦你的是幸子小姐。」
  福地藤子回去後,岡野一心期望自己講的話不會傳到佐山耳裡。他只想儘量避免親口提到幸子的名字。
  「沒關係,我馬上就去提醒她別說出去。」
  岡野找幸子出來商量,幸子於是如此回應。
  「您認識那位女編輯嗎?」
  「對啊,她是我的朋友,我還在《女性迴廊》的時候就認識她了。我拜託她在雜誌上推薦你,那本週刊的發行量大,肯定會有不錯的效果。」
  「真可怕,之前已經有兩三家雜誌社來採訪過我了。」
  「那是佐山動員的,而且都是些小雜誌社吧,這種時候還是得靠大型的雜誌社才行。」幸子說這話宛如在誇耀自己的實力。
  「我那間髒亂的工作室竟然要刊在雜誌上,這真是太丟臉了。」
  週刊上刊登了兩頁關於岡野的報導及照片,經過福地藤子的妙筆吹捧,岡野成了被埋沒的奇才。他的才華在這故步自封的世界更顯珍貴,並預言他的出現將會颳起一陣旋風,而那狹小髒亂的工作室照片便成了他天才的象徵。現在的頂尖設計師多坐擁豪華的個人工作室,極盡奢華之能事……
  「這篇報導不錯,週刊的效率高,發行量大,效果更佳,應該很快就會收到迴響了。」佐山在下一次見面時說。
  兩週不到,佐山打電話約出岡野,再次提到迴響。
  「天大的好訊息。我店裡有個客人是航空公司高層的夫人。我趁她來做髮型的時候,幫你美言了兩句,她又將你的事告訴丈夫。剛好那位先生讀過週刊上的報導,最近正為了沒有適用的觀光海報煩惱,想把這工作交給你。喂,A航空公司哦,這案子夠大了吧。成功的話立即躍升一流設計師,世界各地都可以見到你的作品。」
  岡野正一猛地跳了起來:「A航空怎麼可能採用我的作品。」
  「別這麼沒志氣,還不趕快動手,這可是千載難逢的良機。我跟夫人的交情好,說服她給你這個機會,由她建議丈夫選用你的作品,這方式不只快,也已經談妥了。」
  「咦,談妥了?」
  「沒錯,總之你先畫個一次來看看,不過時間很趕哦。」
  這便是導致他情緒再度失控的主因。
  A航空將第三次提出海報的期限往後延了一週,岡野正一卻仍無法順利完成構圖。由於前兩次提出的作品被退,使他自信全失,無法盡情發揮,思緒紊亂。
  好不容易得到A航空這麼一個華麗的舞臺,倘若無法趕上截稿期限,幸運將永不再為他敞開大門。這件事已經在同行間傳開,成為眾所矚目的焦點,如果因為來不及交出作品而失去機會,不只可能被視為理所當然,甚至還會有不少人拍手稱快。A航空的主要合作物件皆為大師級人物,一位毀約的「新人」將不會再受到青睞。
  離一週的期限只剩五天,岡野熬夜到兩眼充血,在桌前環抱雙手苦思,沉著臉一坐就是好幾個鐘頭。他始終不與和子交談,就連她因為擔心他的狀況所做的飯菜,他也幾乎不曾動筷,這兩三天來都處於近乎絕食的狀態。
  他看遍可作為參考的大師和名家作品,以及外國畫家作品集,卻完全沒有方向或技法上的啟發。他費心思量,腦子還是一片空白,因此只覺得心浮氣躁。
  現在的他與不久前的地位大不相同。雜誌推薦他為新進設計師,他不再是一般畫家,不能輕易反悔,更何況他也需要對替他爭取成名機會的佐山負責,以及響應枝村幸子的殷切期望。
  他祈求神明相助,助他度過眼前難關,開啟璀璨前程。
  只剩下四天了。製作至少需要三天時間,必須在這一天決定方向。他緊張得汗流浹背。
  和子讓他心煩,他怒斥她的每一句話,嫌她那畏畏縮縮的模樣礙眼,忍不住怒火中燒。他沒有到外面散步整理思緒的閒情逸致,而是暴躁地在房裡來回踱步,東西一看不順眼就隨手亂丟,一下子在地上打滾,突然又站起身,他急得就要七竅流血,直想走上自殺一途。
  期限剩下三天的那一晚,他終於有了想法,決定了方向。這是他一心趕著在期限之前完成,垂死掙扎的結果。
  第二天一早,他面對門板般大小的畫板,開始在上面的畫紙作畫。連日來他幾乎不曾閤眼,卻沒有睡意,一感到頭昏腦脹,就大口灌下咖啡。和子也鮮少入眠。
  那天晚上,工作進度完成了三分之一。他的情緒稍微穩定了一些,但在結果尚未明朗之前,不能掉以輕心。
  隔天傍晚完成了一半進度,總算有把握能如期交件,設計也讓人滿意,或許神明真在他走投無路之際,拉了他一把。他雖然疲憊,仍聚精會神工作。工作進行到一半,最後的成敗還是未知數。
  傍晚六點半,公寓管理員前來通知有來電。
  「安西小姐打電話找你。」
  安西是枝村幸子與他聯絡時用的假名。岡野阻止了準備下樓的和子,親自到樓下管理員室接起了電話。
  「是我,我有事一定要在今天晚上當面跟你談,八點到我家來好嗎?」幸子說。
  「呃……」
  岡野一時拿不定主意。他掛念著手邊的工作,擔心這一去耽誤了工作時間,來不及如期完成。然而他卻無力抵抗,只要幸子開口,他就會排除萬難前往赴約。
  更何況只要與幸子見上一面就能趕走疲勞,恢復精神,為深陷不安與絕望的自己帶來勇氣。
  接連幾天埋頭苦幹,肺裡充滿渾濁汙氣,使他渴望到外面呼吸夜晚寒冷的新鮮空氣,如此工作必能進展得更加順利,更為得心應手。
  岡野答應八點到,幸子因此答道:「好,抱歉要你專程跑一趟,我會在家等你。」
  他回房又畫了一會兒將工作告一段落。刮鬍子的時候,連他都注意到自己精神奕奕。他以外出見客戶為由,瞞過了和子。
  和子見到他那神采飛揚的模樣,總算鬆了一口氣。
  「慢走。」
  和子欣慰地看著準備外出的丈夫。
  「白痴,工作都快做不完了,怎麼可能慢慢來,來不及交件就糟了。」
  岡野正一打算跟幸子短暫見面後就馬上回家。
  ——你幾點離開「公寓」?(檢方偵訊筆錄)
  「我那時候看了手錶,記得很清楚是七點三十五分。我在五月二十九日晚上七點三十五分離開了公寓。」
  他招了輛計程車前往枝村幸子家,而且正好在八點抵達。他想到說過要在八點到,結果還真的準時到達。
  幸子家在四樓。電梯裡有四五個男人,其中三人撇過臉,和岡野一起在四樓走出電梯,默默朝走廊另一頭走去。幸子曾板著臉抱怨,前面最近開了一家怪裡怪氣的男同志酒吧,害得出入這棟大廈的人員複雜不少。
  往對面走的那些男人正是要到那家店的客人。
  岡野敲著幸子的房門沒有回應,於是轉動了門把,房門應聲開啟。他以為幸子知道他八點來訪,才沒將門鎖上。
  他走進房間,燈亮著,但是沒看到幸子。他站在門口,不敢貿然進房,等了兩分鐘後,他悄悄喚了聲:「晚安。」幸子仍未現身。
  他常來訪,已經摸熟了幸子家裡的環境。他往房間裡走了幾步,看了看周圍,發現沙發旁有個黑色物體。他又靠近了一點,這才明白那是落在地上的女人頭髮。他以為幸子身體不舒服昏倒了。一旁的傢俱絲毫不見凌亂的跡象,桌面整齊,椅子擺在原位,窗簾依然緊閉。
  繞過沙發,他見到了臥倒在地的枝村幸子。
  他蹲在她身邊,叫了一聲:「枝村小姐,枝村小姐。」搖晃她的身體。她的背跟著動了,臉卻依然朝下,他以為她趴著是因為身體虛弱。
  他把手搭在幸子肩上,讓她的頭靠住自己的手臂。明亮燈光清楚照出一張紫黑色臉孔,她的鼻孔出血,嘴裡流出濁白色的嘔吐物,瞪大的雙眼不見瞳孔轉動。然後,他這才發現有一條藍色絲巾纏住了她的脖子。
  他一鬆手,她的頭跟肩膀順勢被拋了出去。絲巾的結就綁在頸後的頭髮下方。
  慌亂中,他審視著自己現在的處境。他想到了妻子,本能地奔向門口,腳步凌亂,心裡只有儘快逃離現場這個念頭。他像是身處於逃跑的夢境之中,雙腳癱軟無力,彷彿就要失去重心跌倒。
  他頭昏眼花,耳鳴不止,心跳難平。為怕與人同乘一臺電梯,他選擇走樓梯下樓。下樓時,他遇到了上樓的女性,並在兩人擦身而過時,刻意撇開了臉。
  終於走出大廈,乾冷的空氣打在他身上,他卻渾然不覺。一回頭,只見家家戶戶燈火通明,電視裡傳出陣陣音樂聲。後面無人追趕,也沒有路人多注意他一眼。
  岡野跌跌撞撞地走進眼前的公共電話亭,費了一番力氣才從錢包裡拿出十日元銅幣。他的手指顫抖,像是喪失了正常功能。
  撥號兩次都沒成功,他只想儘快通知佐山這件慘事,佐山是幸子的未婚夫,這個想法迫使他盡告知義務。六月十五日是他們的大喜之日,喜帖都已發出了。
  銅幣掉落的聲音響起,聽筒另一頭傳出聲音。
  「喂,您好。」是女人的聲音。
  他撥打的電話號碼直通青山店二樓佐山的房間,那或許是有事到房裡找佐山商量的女店員。
  「佐山在嗎?」他連聲調都變得怪異。
  「是,你是哪位?」女店員的應對粗魯,聲音聽起來是個年輕女子。
  「我是岡野。」
  對方沒有響應,而是朝遠處喚了一聲:「道夫,電話。」聽得出來她將手掩住了話筒。
  女人直呼道夫,岡野因此知道她不是店裡員工,沒有店員敢這樣隨便亂喊老闆的名字。
  「誰打來的電話?」佐山的聲音從遠處傳進聽筒。
  「他說他叫岡野。」
  店員大多知道他的名字,女人不認識他,才會以此方式相告。
  「這時間打來,有什麼事嗎?」
  他聽到佐山邊說邊朝電話走近的聲音。
  「喂?」
  佐山的聲音直接傳入耳裡,岡野一時沒有出聲。
  「喂、喂?」
  佐山再喚了兩聲,岡野依然沉默以對,只有喉嚨微微顫動。
  「……奇怪,沒聲音啊。」佐山對著女人說。
  「怎麼會這樣呢,剛才明明還有聲音的啊。」
  岡野掛掉電話,走出了電話亭。
  如果佐山一開始就接起電話,或是女店員的對應謹慎,他也許會立刻將幸子出事的訊息通知佐山。然而,當發現有個與佐山態度親密的女人在場,他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你幾點走出「電話亭」?(檢方偵訊筆錄)
  「我看過手錶,那時候是八點二十五分。」
  ——你為什麼看錶?
  「我在電話裡聽到佐山說:『這個時間打電話來有什麼事嗎?』所以看了一下錶。」
  ——你幾點離開枝村幸子家?
  「應該是八點十四或十五分過後,我走得很匆促,沒有看錶。」
  ——也就是說,扣除你搭乘電梯上樓和走樓梯下樓的時間,你在枝村幸子家裡共待了十分鐘左右。
  「我那時候很混亂,不知道自己究竟待了多久。」
  ——當時為什麼沒有馬上打電話向警方報案?
  岡野也曾想過報警,然而他的立場並不單純,甚至可能被懷疑涉有重嫌。他非常明白,即使洗清了嫌疑,還是需要以重要證人的身分接受偵訊。
  後天就是A航空的交件期限,在這節骨眼上一旦遭到警方拘留,勢必無法如期完成,幸運一閃即逝,更無法履行與佐山之間的約定。這雖然是間接因素,卻比對A航空負責更為重要。
  倘若不是為了這份工作,他會毫不猶豫地報案。他想著,還有兩天,至少再給我兩天!
  他在九點多回到家,和子雀躍地迎上前來,他的模樣卻讓她愣在原地。
  「我以為他難得外出,一定會精神飽滿地回來,可是他卻臉色蒼白,一臉呆滯地回到家裡。看他那樣子,我知道他在外面承受了非常大的『打擊』,可是因為他之前為了工作『情緒不穩』,性格暴躁,我什麼也不敢問。我端出熱茶,他叫我拿冰水來,他一口氣灌下『一整杯水』,然後又回到工作室,眼神空洞地坐在畫板前,看著還沒畫完的作品,完全沒有動手的意思。隔天早上,我才發現他的『襯衫』袖口上沾了一點血漬。」
  和子這樣告訴地方檢察院的檢察官。
  岡野認為妻子並不知道這件事。即使他與枝村幸子沒有發生肉體關係,他卻一再隱瞞,私下與幸子見面,矇騙自己的妻子,不管妻子怎麼胡思亂想或惡言相向,他都只能默默接受。他急忙離開枝村幸子家,猶豫著不知道是否該打電話報警,其中部分原因正是出自於此。
  隔天下午,兩名警察前來帶走岡野。畫作有了點進展,但顯然是一幅失敗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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