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抓痕
夜光的階梯 by 松本清張
2019-10-31 22:14
幸子在房裡翻閱雜誌,寫稿,等待道夫於夜晚來訪。
雜誌上的報導帶給她與以往截然不同的印象,編輯為評斷優劣者,但以自己將來工作上的競爭對手角度來看,經過排版的文字彷彿全副武裝,嚴禁新人接近。同行前輩的題材具有豐富的話題性,觀點獨特,妙筆生花,吸引讀者目光。
最令幸子感到不可思議的是,不只是知名記者,就連那些她一向瞧不起的記者所撰寫的報導,在這時候都忽然化成一篇又一篇的精彩報導,其中有些記者還是曾多次遭幸子評鑑後,決定不予以採用或退稿的。
這些「無能」的記者害怕幸子,他們(當然,其中也包含女性記者)為「工作」低聲下氣,態度卑微,幸子命令他們重寫毫不留情,並定下緊迫的截稿期限,稍有拖延,便等著挨她破口大罵。他們心懷恐懼,唯命是從,如有才能平庸又驕傲自恃的寫手不聽從指示,她也不會再與這些人合作。
現在雙方的立場不同了,幸子成了「弱者」。她自覺弱勢,沒有自信趕上那些早入行的競爭者,而恐懼「同行記者」撰寫的報導。她在擔任編輯時已站在上層觀察得知,這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
她振作精神,激勵自己要有信心。別人的文章好,是因為自己還沒習慣現在的立場。她要跟以前一樣,鄙視這些文章。今天晚上,她一直感到心神不寧。她告訴自己,沒什麼好慌的,不是早知道那些人的才能不如自己優秀了嗎?
為安全起見,她決定交給福地藤子的稿件,還是以藤浪龍子作為報導題材,並且著手撰寫草稿。今天早上訪問藤浪龍子時沒有什麼大收穫,可是不需要焦急,不出幾天,對方一定會提供她獨一無二的「私密情報」。她相信她們之間的友情。
她開始就目前手邊所有的資料進行寫作,卻難以駕馭文字,草稿上只寫了四五行字,就撕碎丟棄。她甚至訝異地認為,自己的文筆劣於剛才讀過的那些「同行」的文章,今晚事事不順,但對自己的要求標準過於嚴苛似乎不是主因。
過了一會兒,她終於發現,這一整晚不得安穩,都是為了道夫。藤浪龍子無意中透露的謎樣話語,他今天在電話裡的樣子,然後現在,接近九點仍遲遲不見他的人影。這份焦躁肯定與道夫有關,即使不是,等待原本就惹人心煩難耐。
她想,或許明天心情能恢復平穩,下筆必能揮灑自如,今天晚上最好先將工作拋到一邊。
她放棄讀文章,也不再寫作,開啟電視,這種時候最適合看一些不需經大腦思考的節目。電視上播著無聊的歌唱表演,正符合她的需求。
敲門聲響起。
幸子強抑內心激動,故意放慢腳步,緩緩走向門邊。她開啟門讓道夫進來,一股微醺的酒味也隨著酒量差的道夫飄進房內。他脫掉外套,只剩下一件薄運動衫。
電視沒關,他杵在原地欣賞歌手演唱。幸子走上前關掉電視,歌手的身影隨之淡出螢幕,與歌聲一同消失。
「這麼晚才來,你在忙什麼?」
幸子站在他面前,形成對峙的局面。電視關掉了,瀰漫著詰問的氣氛。
「嗯,我帶負責青山店的設計師還有工地負責人,總共五六個人去新宿的酒吧,他們愛喝酒,我也跟著喝了一點。因為是我做東,沒辦法中途離開,才會這麼晚到,對不起啦。」
道夫低頭道歉,一手搭上幸子肩膀。她把他的手揮開,往後退了一步。
「你去新宿的哪一家酒吧?」
「就是這家店囉,很普通的地方。」
道夫從褲子口袋拿出火柴盒,幸子只瞪了一眼,馬上將眼神轉回他身上。
「哼,你可真快活啊,也不想想我等了你一整個晚上。」
「我沒忘了你,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我是老闆嘛,為了店能蓋好,一定要好好對待那些施工人員。我這還是好不容易找到藉口,才能早點離開。」
「昨天晚上也一樣,下午三點多你就已經交代岡野先生來我這裡解釋。每天晚上你都得和那些設計師和工人開會、喝酒嗎?」
「現在是最重要的決策時期,再怎麼說,這家店的設計出自我的構想,沒有前例可循。設計師也傷透了腦筋,不只需要徹底檢討,有時候還會討論到忘了時間……既然對方這麼投入,我也要有所回報才行。」道夫解釋著,試圖安撫幸子的怒意。
「如果你沒說謊,我也不會再追究。」幸子表現出稍微理解的態度,「你昨天四點離開店裡去跟設計師開會,這時間是你派來的岡野先生告訴我的,肯定沒錯。」
「嗯,差不多是那時候吧。」
「你別想矇混過去。那之前你在電話裡跟我說有時間就來,可是,不想告訴我是為了什麼事不能來,我要你說清楚,你不想說的理由是什麼。」
「對不起。」道夫用手搔著脖子。
「對不起不能當理由。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你執意要我來,我說不出口。我知道就算說出真正的理由,你也不會接受,與其在電話裡糾纏不清,不如事後再來求你諒解,所以我馬上拜託岡野,請他到這裡來找你。」
「他很晚才到,都十一點了呢。」
「咦,十一點?怎麼這麼晚?」道夫滿臉疑惑。
「他道歉說被工作拖延了時間。他才不像你,老在外頭花天酒地。」
「他是個畫家,我們以前住在四谷的公寓,他們夫妻兩人就住在隔壁,兩個人過著潦倒的生活,我看他們可憐,伸出援手,他感激在心,所以對工作格外熱誠……可是我沒想到他竟然那麼晚來。噢,我知道了,你那麼生氣是因為他太晚到了嗎?」
「我不是氣他晚來,我生氣的是,你竟然沒來跟我紀念工作最後一天的日子。」
「對了,你終於獨立啦。恭喜。你工作只到昨天嗎?」
「你別想扯開話題,已經太遲了。」
「來不及了啊。」
「你昨天晚上住在哪裡?」
「我沒住外面。雖然時間晚了點,我還是回家了。」
「幾點?」
「十二點左右吧。」
「那之前你人在哪裡?」
「我跟設計師還有工頭去青山店察看現場情形,然後到了設計師事務所,在那裡討論事情,晚餐由設計師請客,後來他說想看電影,大家一起去了電影院,可是我一直掛念著你,根本沒那心情,就在日比谷的戲院前面跟他們分開了。我本來打算來這裡,沒想到在等計程車的時候,遇到了大崎夫婦。」
「他們是誰?」
「夫人是我店裡的客人,先生年紀超過五十了,好像是某公司的高層,夫人到店裡的時候都是由他開自己的車接送,我們也很熟。他叫我別等計程車,不如搭他的便車,所以我就上車了。」
「你既然上了車,為什麼沒來?」
「他們知道我住自由之丘,總不能請他們把我載到奇怪的地方。」
「奇怪的地方?」
「唉,這就是男人的顧慮了,不好意思說出要去女朋友家,怕對方胡思亂想。所以我才打算請他們載我到自由之丘,讓我在店前面下車,等他們走了之後,我再搭計程車來這裡。」
「你滿嘴打算、打算的,我一點也不想聽你這些計劃。」
「真嚴苛啊……老實說,我真的有這打算,壞就壞在他們約我去家裡打麻將的時候,我不該答應他們。」
「哼。」
「對不起,大崎夫妻是重要的客人,我不能拒絕他們。他們家在奧澤,因為弟弟來家裡玩,少一個人沒辦法打麻將,希望我可以加入。我迫於無奈,只能選擇今天來跟你道歉,陪了他們三個小時,大家都玩得很盡興。結束後,她老公再開車送我回家。」
「你老是想著要取悅別人,那我怎麼辦?」
「……我這不是來了嗎?」
道夫將手放上幸子雙肩。這次,她沒有再把手揮開。
「喂,你不洗澡嗎?」
幸子從浴室出聲叫喚已經脫下衣服的道夫。
「不了,我覺得還有點醉,等一下再洗。」
「傻瓜,誰叫你不會喝硬要喝。」她的語氣顯得和緩。
幸子走出浴室,道夫正躺在被窩裡。她換上睡袍,朝三面鏡拆下頭髮上一個又一個髮夾,往臉上塗抹保養品。
道夫留下了許多謎團,問題尚未完全解決,但是她現在不想與他爭辯,她只想享受眼前的歡愉。他今天晚上肯留下來過夜,讓她喜不自勝。
她剛才還在獨自煩惱如何面對新工作,煩到發慌,因此此時更有豁然開朗的感覺。
幸子做好入眠準備,走入隔壁房間。房裡點著昏暗的淡紅色燈光。
「我從今天開始就自由了,不用再受時間限制了。」
幸子走到道夫身旁。她沒有躺下,而是坐在床邊聊天,挑撥他的慾望。
「這樣啊,你自由啦。」
「自由是自由了,不過,接下來需要更努力才行。我現在可以只挑自己喜歡的題材報導,很有挑戰價值。」
「自由是說隨時都有時間約會嗎?」
「笨蛋,我可能更忙呢。」
他們一邊聊著,道夫完全沒有伸手的意思。幸子按捺不住,脫下睡袍,趴在道夫身上。
「關燈吧。」道夫說。
「別關嘛,我還想再多看看你的臉。」
她雙手捧住道夫的臉,吻上他的唇,一股燥熱的感覺在體內流竄。
她從棉被裡拖出道夫的手並且握住,手中有種奇怪的觸感,促使她將他的手拉到燈下。道夫的手背上貼著膚色OK繃。
「哎呀,這是怎麼了?」
「我前天去青山店的工地,不小心被木頭擦到破皮了。」
道夫若無其事地把手抽回來。
「再讓我看一下嘛。」
幸子試圖拆開他手上的OK繃。
「你在做什麼?」
「我要仔細瞧瞧。」
她緊緊握住他的手,一口氣撕開貼在手背上的OK繃,繃帶下有兩條微微滲血的傷痕。
「你昨天晚上到哪裡找女人了?」
幸子怒目瞪視道夫。
「找什麼女人?」
「裝傻也沒用,這是被女人抓傷的吧?」
「不是,這是擦傷,你看清楚點。」
「我看得很清楚,這是被人用手抓傷的痕跡,而且還是昨天晚上留下的傷痕。」
「嘿,你別亂講,你看不出來這是擦傷嗎?」
「你以為這樣可以瞞過我嗎?所以你才不肯洗澡啊,原來你是怕傷口碰到水。」
「真傷腦筋,你根本不相信我。這明明就是擦傷,你怎麼分不出來。」
「你不敢讓我看見傷痕,才把手藏在棉被裡,還要我早點關燈。」
「真的不是。」
幸子這話對了一半,道夫不肯洗澡,把手放在棉被裡,還有關燈的理由都如她所說,除了他手上的傷不是女人抓傷,實際上真的是擦傷。只不過,傷不是來自工地的木頭,而是在山裡被灌木刺傷,被竹葉刮傷。他沉默,絕口不提真相。
「我要檢查你的身體。」
幸子一把掀開棉被,赤裸的道夫手足無措地躺在床上。
「哎呀,這裡也有呢。這很明顯是抓痕,而且還抓得這麼深!」
另一隻手上臂留著暗紅色傷痕,指甲抓過的痕跡清晰可見。
那是女人在痛苦不堪時抓下的痕跡。
——女人因痛苦而留下抓痕的情形,可分為兩種,幸子不認為那是道夫殺人時留下的痕跡,而將其解釋為愛慾燃燒至高潮時刻下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