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重返舊地
夜光的階梯 by 松本清張
2019-10-31 22:14
當幸子搭上上午十一點的飛機時,道夫鬆了一口氣,彷彿這兩天的暴風雨終於遠離。
他坐在機場大廳,茫然地望向眼前人潮。忙碌的人群,內容充實的對話,商務與日常生活正生氣勃勃地運作。原本他也應該在人潮中走動,現在卻像是身處不同世界,唯有他的周圍圍繞著與眾不同的低沉氣壓。
幸子與雅子都是沉重的負擔。兩女纏身,令他自覺可悲,又無法與她們斷絕往來。他們的關係不是愛情,不是情慾,沒有男女之間的情感,卻遭同樣的行為束縛,一是為了地位,一是為了錢財。要斬斷雙方的關係不難,只是新的關係尚未建立。其中波多野雅子的身上再也撈不到油水,接下來只剩善後工作。
再想下去也只是自尋煩惱。打起精神來,現在正走運,得把握這個時機。再撐一下,總有辦法解決。
道夫走向公共電話。
「早安。」柳田像是在等他來電似的打招呼。
「有電話嗎?」
「有。武藏溫泉那邊八點來過電話,就只有那麼一次。」
「只來了一通電話?」
他為此深感意外。原以為她會頻頻來電,一大早就把柳田吵得不得安寧,況且柳田的聲音聽來也是有氣無力。
「對,她交代在她來電前,別打電話到旅館。」
波多野雅子那邊出什麼事了?
道夫決定先回飯店。柳田從隔壁房間現身,望著老師的眼神像是迎接浪蕩子歸來。
「我不在的這段時間很辛苦吧?」道夫坐在椅子上,伸長了腳,微笑地問。
「是,情況很嚴重。」柳田深諳作為弟子的規矩,言辭恭敬。
「怎麼了?」
他雖然已經在電話裡頭聽過一遍,當面見到柳田,還是想再聽他說一次詳細的情形。
然而,柳田的描述只比電話裡頭清楚一點,沒有進一步詳情。
「草香田鶴子說不會再拜託我了嗎?」
「是,可能因為她在氣頭上,才會說出這種話。她真的很生氣。」
草香田鶴子大概不會再和他有任何往來了吧。她和她身邊的人必定會在東京到處向人毀謗他,不得不提防。他想到了枝村幸子,她現在應該正經過大阪上空,看來要跟她斷絕關係還太早,他需要媒體的力量幫他抵禦這些惡意的風評。只要地位穩固,那些無關緊要的責難自然會銷聲匿跡。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外界將會評他為特立獨行的天才。誠實是凡人的行為,人格缺陷反成為獨特風格,博得高度評價。他唯一的目標只有贏取勝利,勝利可支配一切。枝村幸子還有利用價值。
道夫想著,對草香田鶴子這事的怒氣也消了,甚至放棄回東京後向草香道歉的念頭,反倒認為應以高姿態示人。
「老師,那位夫人……」柳田觀察道夫的臉色說。
「嗯,我再打電話過去。」
「可是,她請您等她聯絡。」
「她為什麼會這麼說,有告訴你原因嗎?」
「沒有,她什麼也沒講。不過,好像有什麼難言之隱,說起話來很小心。」
「小心?」
「對,就好像有人在她旁邊一樣……」柳田窺探著道夫的神情說。
她身邊如果有人,那一定是她老公,難不成是老公追到九州來了?
柳田在機場見到的只有雅子,或許她老公是在機場前到處問等著載客的計程車司機,問出他們前往武藏溫泉一地。丈夫來此是因為發現妻子在外偷情,打算抓姦在床,問個水落石出;而雅子告知將會主動來電,可能是為趁丈夫不注意,與他商量此事。
道夫再度陷入焦慮。一旦情勢發展危急,會比沒有前去為草香田鶴子打理髮型一事更嚴重。
雅子的老公在外面有女人,說不定會將老婆外遇拿來作為分手的藉口,免不了要鬧上檯面。縱使對老婆無情,通姦卻又是另一回事,憎恨外遇物件是為人丈夫共同的心理。這事要是傳開成了醜聞,最近如雨後春筍般冒出的週刊,恐怕不會輕易放過這個大好機會。佐山道夫這名字好不容易開啟了知名度,況且,男性髮型師現正是世人好奇的物件。
若是讓雜誌拿來借題發揮,就算是枝村幸子,也無法挽回。
不過,這一切或許是他庸人自擾,也許雅子這一趟來並無要事。他又想,沒有必要事先做好最壞的打算。
「我要打個電話過去,你把武藏溫泉那間旅館的名字跟電話寫給我。」
「這樣好嗎……」
柳田有點擔心地在飯店提供的便條紙上寫下「俵屋」以及電話、房間號碼後,離開了房間。
他打了直撥電話,電話裡傳來女人的聲音,似乎是旅館總機人員。
「請問是哪一位?」
「我叫杉山。」
杉山是他與雅子聯絡用的假名,雖然和本名只有一字之差,這個姓卻普遍多了。
「喂,你好……」
電話那頭傳來雅子的聲音。道夫詫異,她一開口就是輕細且顧慮旁人的嗓音。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他也把手捂在話筒旁,直截了當地追問。
「柳田沒把我的話轉告給你嗎?」波多野雅子急忙問道,聲音在掌中迴響。
「我就是聽他說了,才會打這通電話。」
「我不是說,等我聯絡之前,都不准打電話來嗎?」雅子低聲斥罵。
「嗯,可是我想早點聽到您的聲音。」
他以計試探,如雅子回應的語氣與平時同樣嬌媚,那表示無須擔心,如嚴肅以對,便是事態嚴重。
「我也是哦。」女人說。道夫因此恍然大悟。
「你現在在哪裡?」
「博多的飯店。我剛回來。」
「我昨天打電話給你,你都沒回電。」雅子語氣匆忙地責怪他。
「對不起。我一直把這件事掛在心上,可是在後臺工作的時候,我因為貧血,身體不舒服。柳田去接您的時候,我正被人從劇場送到醫院,昨天整個晚上都住在醫院裡。躺在病床上,我一直掛念著您打來的電報。一個小時前,好不容易出院了,聽到柳田說不能打電話給您,只能坐在這裡空等。可是,不管我怎麼等,就是等不到您來電,所以才決定打這通電話……」
道夫一口氣說完這些話,首先便是為昨天晚上不見人影這件事找藉口推託。
「這樣啊……現在身體狀況還好嗎?」雅子問。
道夫聽著她輕聲而擔憂的口吻,不再那麼擔心。「沒什麼大礙了。我工作太忙,醫生也說是因為過度疲勞。」
「太好了。」
雅子愁眉舒展似的吁了一口氣。道夫也為總算過了一關而感到安心。不過,似乎有人與她同行,仍不能掉以輕心。
「請問您能馬上過來嗎?」道夫再進一步探問。
「嗯,我也很想……」
雅子明顯有些躊躇不決。
「我在飯店等您。柳田已經告知您飯店的位置了吧?」
「有……那個,我現在不方便。」
她說這話時似乎正留意著周遭情形。
「為什麼?」他故作驚訝。
「我有認識的人來了。」
「認識的人?」
「是我那個二十六歲的單身小姑。」
不是她老公。道夫完全放下了心口大石,不需要再杞人憂天了。他把聽筒貼在耳邊,視線看向窗外。湛藍的天空,飄著朵朵白雲。
「咦,為什麼她會跟來呢?再說柳田去機場接您的時候,您不是一個人來的嗎?」
「她故意不讓我發現我們搭同一班飛機。因為她戴著深色太陽眼鏡,我也沒注意到。我跟柳田上車之後,她坐上別輛計程車,從機場尾隨我到了這家旅館。我一看到她的臉,簡直是嚇到快無法呼吸了。」
「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她騙我說她跟著我來,是為了要嚇我一跳……一定是我老公派她來監視我的。」
「他為什麼要監視您呢?」
「他注意到我的樣子不對勁了。」
「咦,真的嗎?」
「他都派人監視我了呀,之前他從來沒這麼做過。」
「他怎麼發現的?」道夫好不容易鎮定下來的情緒,再度翻騰。
「我挪用五千萬日元的事情曝光了。」
「……」
「就是花在自由之丘的那七千萬啊。那筆錢裡面有我的私房錢,你之前又還了五百萬,最後被他發現有五千萬不見了……」雅子像是在他耳邊呢喃。
「那些錢不都是您的私房錢嗎?」道夫忍不住大聲反問。
「你以為我那麼有錢嗎?就算我老公是證券公司的社長,說到底還是個上班族……其實是他翻開了銀行存摺,原本這兩年來他把一切都交給我打理,根本不管呢。」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所以她的小姑才會調查起她的行動。他從雅子這番話弄懂了現在的狀況,還有問題的棘手程度。
「嗯,所以說……」雅子怯生生地說,「你可以再還兩千五百萬嗎?」
「……」
「只要有那筆錢,應該可以應付過去。剩下的我會想辦法。」
照在窗上的陽光逐漸昏黃。道夫控制住怒意,深呼吸的聲音在電話那頭聽起來像是在嘆息。
「喏……可以嗎?」雅子以央求的語氣說。
「您現在要我籌出兩千五百萬,這很難……」
起先雅子提起這筆錢的態度是要將七千萬全數交由他處置,沒有談到歸還,頂多只要他賺了錢之後分紅。也就是說,這只是投資,不是借貸。再說,這筆錢大部分都用來花在買地,而那塊地正登記在她的名下。
如果是借貸,她只需要明講就行,卻連一句話也沒提到。她裝慷慨來施恩於人,於是他也心懷感激,卑躬屈膝地收下這筆錢。她解釋說他們倆的關係特別,有金錢借貸等生意往來反而彆扭,實際上那本來就是一筆有去無回的借款。他們之間持續了三年以上的肉體關係,也就是說他容忍與屈從了三年之久。
道夫這才知道,在這又像免費奉上、又像借款的模糊界限中,潛藏了波多野雅子狡猾的企圖。幸好業績蒸蒸日上,他之前給雅子的那五百萬並不是「還債」,而是謝禮與利潤。他以這筆錢將金錢往來一筆勾銷,沒有再多還錢的意思,甚至認為五百萬給得太多。他在形式上說「還錢」,那只是相對於形式上的「借款」,他以為這是他和雅子的共識。
雅子現在才開口,想必是捨不得這筆錢,又看他店裡生意稍微有起色,起了「回收」的念頭。她對外表現出手大方,其實不過是個吝嗇又膽小的普通中年婦女。她對金錢與肉體一樣有強烈慾望。
她推託說受到丈夫懷疑,銀行存摺裡的金額短缺被丈夫發現,難以判斷這些理由是否屬實,但光是丈夫把存摺交給妻子兩年都不曾過問,這點就讓人覺得奇怪。
也許她為了強調事態嚴重,演出老公派小姑監視她的戲碼。他甚至連實際上有沒有這一位小姑都覺得可疑。柳田到機場的時候,雅子身邊沒有人同行。雅子稱小姑戴著太陽眼鏡上機,從機場搭計程車尾隨他們到武藏溫泉,入住同一間旅館,這故事不切實際,反像是由粗糙的驚悚劇取得靈感改編而成。
道夫在回話前這不到一分鐘的沉默裡,一心只想著這些事。
「不管怎樣,我現在就過去。」
他打算親自前往拆穿雅子的騙局。
「不,不行,你別過來,我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會出現。」雅子慌張地說。
如果有危險,她不可能講這麼久的電話。
「我到旅館附近再打電話給您,她要是在的話,我們就約在外頭碰面。」
「唉,別這麼做。傷腦筋,你別這樣……」
道夫掛上了電話,聽筒裡仍有聲音傳出。
我到底是為了什麼服侍那個肥婆三年?道夫重重地嘆了口氣。
他開始覺得,枝村幸子有用多了。
左側一座高山和緩聳立,右側低矮山丘群集蜿蜒,兩側山脈中間有平原,上頭延伸出一條白色的道路。道路盡頭處,左側山脈沉落地面,露出寬廣天空。
計程車賓士在白色道路上,道夫不明白自己怎麼特地跑來這個地方。他可以與波多野雅子約在博多見面,沒有必要專程跑這麼一趟。她有事,理當由她登門造訪,怎麼會是他主動前往?然而這一趟不是出自雅子邀約,是他自作主張。
其實錢的事可以擱在一邊,如果有問題,雅子會主動來煩他。他搞不懂自己的心思。他因為雅子跟他要錢,氣沖沖地要去揭穿被小姑監視那種顯而易見的謊言。這麼做完全沒有意義。拆穿她的謊言,不僅無法解決金錢糾紛,反倒可能使情況更糟。假裝毫不知情,敷衍應付才是明智之舉。
他會生出這樣愚蠢的念頭,或許是有神祕的力量作祟。他從剛才起便介意著,比起此行前往與雅子會面的失策,使他身處在這景色中的因緣更令他鬱悶。
道夫偶爾瞄向車窗外右手邊低矮的山丘。他假裝不感興趣,眼神卻逐漸像是在窺視一個令他在意的物品。他的身邊沒有乘客,後視鏡也照不到他的臉。他故意坐在後視鏡照不到的角落,無須在意他人的目光,可以盡情欣賞眼前風景,用不著偷偷窺探。然而,那座較群山高大、山頂長滿茂密樹林的山帶給他不祥的感受,不想正面相對。
他記得那座山,不過,不是這個角度,他曾經由別處仰望。不管是由哪個方向,他對這座山都沒有好感,無論山的形狀或色彩都隱藏著怨靈詛咒的陰影。菅原道真以雷電之姿由山頂飛往京都殺敵的傳說,仍留存此山。
道夫重新振作起精神,根本沒什麼因緣、靈魂,這麼想豈不是認輸了。他再訪武藏溫泉是為了解決金錢問題。人在氣頭上,不管什麼地方都會去,再怎麼厭惡的地方都不惜一探。他這一趟不是為了回老地方。管他是天拜山還是哪裡,他都要用這雙眼好好看個仔細。
「客人。」司機看著後視鏡,「前面就是武藏溫泉哩,您要到哪一間旅館呢?」
神奇的是,在人聲干擾下,眼前景色的神祕性竟也隨之消失。
「不,不用開到旅館。」
他回過神來,面向前方。道路兩旁及山腳下的溫泉旅館招牌林立,其中也有「俵屋」的招牌。
「您不到旅館嗎?」
「嗯……」
他思考著有沒有方便打電話的地方。
「要去車站嗎?」
車站前面有公共電話,比咖啡店安全多了。
司機將車子開進二日市,停在車站前。
他走進電話亭,撥打柳田寫下的電話號碼。他告知房間號碼後,趁雅子出聲前,深呼吸般吐了口氣,剛才在計程車上的那股異常激昂的情緒,還沒完全冷靜下來。
雅子說了聲:「喂。」道夫沒有馬上出聲。他有些喘不過氣,想先平復一下心情。
雅子再出聲催促:「喂、喂……」她早料到來電者的身分,一開始便壓低了聲音。
「是我……」道夫簡短說了聲。
「啊,你來了嗎?你在哪裡?」雅子問。那個為難地說著「不行啦,你不能來這裡」的女人,意外沉著地應對著。
道夫又不作聲。他怕無法控制隨時可能脫口而出的高亢聲調。
「喂?你在哪裡?」
「車站前面。」
「車站?哪裡的車站?不會是博多車站吧?」
「這邊的車站。」
「二日市車站嗎?好,我馬上過去。我已經都準備好了。要搭計程車,還是走路過去比較快?從這邊走過去會很遠嗎?」
「不遠。」
「你好像不太對勁呢……你說在車站等,是在車站裡面還是外面?」
「外面。」
「外面嗎?好,我現在就過去,這地方我不熟,你待在那裡別動哦。」
「好。」
「我們會合之後要去哪裡……算了,先見面再說吧。」
他一走出電話亭,在外面等候的中年男子便急忙走了進去。
他站在離車站出口稍遠處,點了根菸,凝視家家戶戶屋頂上頭的那一座山。
仰頭,他對著山吐出煙霧。
(我這一趟不是重回「現場」。)
他這麼告訴自己。
等了三十多分鐘,波多野雅子終於搭計程車出現了。她身穿兩件式的卡其色套裝,裙子在腰際間被撐了開來,身材較四周來去的女子顯得更為肥胖。她東張西望,扭動著她那肥厚的脖子。
道夫從車站的柱子後面走了出來。
「哎喲。」她站在原地瞪大了眼,又立刻靠上前去。在這裡,不需要特別在意周遭的目光。「你等很久了吧。這個鄉下地方,計程車叫了也不馬上來。」
他忍住沒說,既然嫌棄這裡是鄉下地方就別來。
「到底是怎麼回事?您在電話裡說……」
他直盯著雅子,由上往下俯視著她。她似乎走得很匆忙,鼻頭冒汗,特地化好的妝花了,粉下的皺紋慘不忍睹。這張臉讓他徹底看到她的老態,老得讓他在陽光照耀下無法直視。
「呵呵,對不起。我太急著出門了。」雅子含羞帶怯地表現出嬌媚。
「您小姑在哪裡?」
「她現在不在。我跟你講完電話之後,她就來我房間了。我想這下糟糕,就把她騙出去玩了。我想兩個小時左右應該沒問題。」
雅子的模樣看不出來正在為錢心煩。道夫安心事情發展如他所料,又對她玩弄這種下賤的把戲感到怒火中燒,甚至認為自己是被拐騙到了這地方。
「可是,她不是負責來監視您的嗎?這樣也算盡責嗎?」他諷刺地說,雅子卻不在乎。
「就是說啊。她比我年輕,總是會想一個人到處去玩,人家還是個稚氣未脫的小姐呢。」她輕蔑地笑著。
「您在電話裡提到的事是真的嗎?」
講電話時見不到對方,見了面,要講什麼都簡單多了。
「當然囉。」
她微微蹙眉,語氣中有些煩憂,卻不像是事態危急。這使得她的話聽起來毫無真實性可言。
「這麼說,您這一趟是來向我要錢的嗎?」
也許她說的話並非謊言。不過,真正目的應該還是以此為藉口,來和他幽會。他這麼猜想,決定隨便應付了事。
「對啊。」雅子瞥了眼道夫的臉色,往他身邊靠了過去,「我們去別的地方好嗎?」
「別的地方?」
「站在這裡沒辦法好好談事情,大家都在看呢。」
「要走也行,可是您不是沒什麼時間嗎?」他試探性地問。
剛才她說小姑兩小時後會回旅館,如果這話不假,雅子的行動理應會受時間限制,若是謊言,三五小時她都有可能說出口。
為了情慾,她放縱貪婪。
「現在幾點?」
「快十二點了。」
「至少可以到兩點吧。」
現在還無法妄下斷言,說不定等到兩點過後,她會再改口,把時間延後。
「這附近有沒有什麼安靜的地方呢?」
「鄉下安靜的地方多的是,到處都是田地。」
「不要啦,很煞風景呢,沒有什麼景色優美的地方嗎?」
「這樣啊,車站反方向過去是太宰府天滿宮,很有名的哦。」
「不行、不行,不能去那裡。我小姑去了那個地方玩,會碰到的。」
她說的似乎是真話。
「我們去那邊看看好嗎?」雅子猛一指,指向正前方。
「那裡嗎?」他不自覺地心生畏懼。
「好嘛,是旅館的女服務生跟我推薦了那地方。」
「她說了什麼?」
「她推薦我去天拜山,說那裡是《菅原傳授手習鑑》的發源地。我好喜歡那齣戲哦,像是車引那幕真是美極了。難得到這裡來,我們就去看看嘛。」
「好啊。」
道夫帶著一決勝負的氣勢,毅然決然地走向停在車站前的計程車。
計程車停在大馬路盡頭。雖然身處山中,仍可見許多農家,以及路邊的公車站牌。
「要請司機在這邊等嗎?」
「不用了,讓他回去吧。我想跟你慢慢聊,讓車子在這邊等,我定不下心。」
雅子付了車資,又添上一百日元的小費。她習慣給計程車司機百元小費。
「這地方好偏僻哦,到處都是山嘛。」雅子四下張望。
「我們就在山裡面啊。」道夫怒目瞪視眼前風景。
他欣喜地發現恐懼並未侵入他的心。樹林在山坡燃起青色火焰,山谷間落下漆黑陰影。
「那裡有座寺廟呢。」雅子看著消失在杉木林後的石子路說。
「噢。」一股衝動在他體內衝撞,衝出了口,「過去看看吧?」他凝視著雅子的嘴,想告訴她,她現在聽到的不是他的聲音。
「好啊,走吧。我喜歡到寺廟走走呢。」
「那只是一座山裡的寺廟哦。」
「好像是呢。咦,你怎麼那麼熟,之前有來過嗎?」
「看那樣子也知道,用不著來過。」
道夫奮勇走在前頭。
「等等,好恐怖啊。」
道夫回頭。
「我們一起走嘛,我怕路上有蛇。」
雅子挽住道夫的手臂。她那雙粗腿踏著高跟鞋,走在凹凸不平的石頭路上,全身重心挨在道夫身上。雜草鑽出石頭縫隙。
杉木林裡枝葉漸多,行路幽暗,空氣冷冽潮濕。
(我這一趟不是重回老地方。我這一趟是帶女人來玩的。)
現在,他正一步步走進怨靈盤踞的山麓。
「道夫。」
雅子猛然用力拉了一下他的手臂。道夫一停住腳步,她的唇立即迎上。她的呼吸急促,兩手摟著男人腰間。陽光透過繁密的樹叢枝椏灑落滿地。
(跟那個時候簡直一模一樣。那個女人用盡心思,就是為了不讓我離開這塊土地,粉碎我的夢想……我還是再觀察一下好了。)
雅子終於移開雙唇。「我好想你。」她將臉靠在道夫肩上。
「為了錢嗎?」
「你說話真刻薄。」
「可是,您不是為了這件事來的嗎?」
「這也是一個原因……討厭啦,我現在不想談這件事。」
雅子攀在他臂上,像是任由男人拖行般走著。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竟然嚴重到有人來監視您的行動,不會是發現我了吧?」
「我確定我老公開始懷疑我了。」
「您說需要錢,那是真的嗎?」
「討厭,這件事我們之後再慢慢談嘛。現在我什麼也不想想,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就只有這樣。」
雅子搖頭,閉上眼睛。
「總之,我們去廟裡逛逛吧。」
雅子壓住他的手,上半身彎了下來,兩腿併攏,無法再繼續前行。
「哎,到寺廟好像還很遠呢。我累了,我們找個地方坐好嗎?」
她用全身癱軟來表達她的疲憊不堪。
道夫看向一旁。紅土上有一條小徑,消失在陰暗的樹林深處。
「我們到那裡吧。」
雅子毫不遲疑地點頭。
(跟那時候像極了,一點都沒變。)
他牽著女人,地上雜草被他一步步踩在腳下。
(我跟這女人是第一次來,我不是再回到這裡,有哪個白痴會回以前跟女人睡過的地方。)
——凶手必定會重回犯案現場。
雅子仰起她那張白淨的臉龐,伸長白皙的脖子。在乾硬的竹林與樹葉中,那是唯一柔軟嫩滑的物體。道夫抗拒著往她咽喉掐下的衝動。她的頸項肥胖,使得那股潛藏憎恨的衝動,更強烈地誘惑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