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阻撓
夜光的階梯 by 松本清張
2019-10-31 22:14
下午不到三點,劇場的人來到後臺,告知道夫有電話找他。草香田鶴子已經上了舞臺,江頭坐在觀眾席裡。
電話在辦公室,需花上三四分鐘走過昏暗的走廊,才能抵達,辦公室裡有五六位職員。話筒被拿起放在桌上。
他拿起話筒,電話那頭傳來的正是幸子的聲音。
「我人在附近,你能馬上出來嗎?」幸子立即詢問。
「如果不需要太久,應該沒有關係。」
「……咦,你旁邊有人嗎?」幸子對道夫規矩的言辭感到可疑。
「嗯……」
「你那裡是哪裡?後臺嗎?」
他知道幸子為什麼會這麼查問,她懷疑草香田鶴子在道夫身邊。
「這裡是辦公室。」
「不知道你在搞什麼,我等你來接電話等很久囉。」
當他解釋後臺與辦公室之間相隔甚遠時,一旁的職員似乎都在豎耳偷聽,他一心只想儘快結束這通電話。
「請問你在哪裡?」
「我在一家叫摩奈米的咖啡店。你走進劇場對面那條路,轉角第二間店就是了。走路不用五分鐘,快來。」
「好,我馬上過去。」
「對了,柳田在嗎?」
道夫嚇了一跳。柳田才剛去機場接波多野雅子,他覺得幸子好像也發現了這事。她的疑心病重,直覺也很銳利。
「不,他不在這裡,怎麼了嗎?」
「那算了。總之你快點來。」
道夫走出劇場後門。前面是車流擁擠的電車道,訊號燈遲遲不轉綠。
他已事先告知幸子白天能碰面的時間很短,但她似乎有意拖延時間,不放他早走。他只能儘量不忤逆她,早點結束對話。可是,幸子究竟為什麼在電話裡問到柳田,她從來不曾找過柳田。
他一下子就找到摩奈米。幸子一個人坐在角落。道夫走進店裡,她沒立刻面向他投以微笑,咖啡也沒動過,只是凝視著牆上的裝飾。臉上的表情顯示出她現在的心情欠佳。
道夫在她面前坐下,點了杯咖啡。
「怎麼了?」
「沒什麼。」她回答的語氣如預期一樣冷淡。
「你去過太宰府嗎?」
「沒有。」
「為什麼?你不是很想去嗎?」
「反正一個人去也無聊。」
幸子終於把臉朝向他,她眼裡隱隱帶著血絲,泛著淚光。
「你這麼說我也沒辦法啊。我也是好不容易才從後臺出來的。」
「伺候草香田鶴子這麼忙啊?」
果然又是為了這件事。
「不是伺候,你怎麼都講不通啊,是工作。」
「剛才那通電話真的是在辦公室裡嗎?」
「嗯,對啊。」
「聽你回答吞吞吐吐的,好像草香田鶴子就在旁邊……我再去找柳田問問。」
「你把柳田叫來問也沒用。」
道夫想起現正前往機場迎接雅子的柳田。
「柳田是你的手下,不會跟我講真話。不過,我想他多少會透露一點。」
「別亂說了。你就是滿腦子想這些事,才會連自己想去的地方都沒去成吧?」
道夫腦子裡浮現幸子在山莊旅館裡胡思亂想的身影。
「才沒有。你還真不善解人意呢。」幸子終於把手伸向冷掉的咖啡,「我啊,我仔細思考過你早上講的事了。」
「什麼事?」
「傻瓜,就是買下青山那塊酒吧的地,開分店的事啊。你不是說沒錢嗎?」
「我是說過……」
「你的想法太天真了,不用科學的方法是行不通的。」
「有什麼科學的方法嗎?」
「有啊,想就有了。」
「我想不出來。你的頭腦好,有什麼想法嗎?」
幸子兩手托腮,眺望天花板一角,彷彿陷入沉思,道夫因此認為她只是提出建議。
「你啊,只想靠一兩個人的力量籌這筆錢,太難了。」她又看向道夫。
「我沒認識幾個肯借錢給我的人。」
「那要看你用什麼方法。你想過採取會員制投資新店這個方法嗎?」
「怎麼做?」道夫覺得這想法新穎,因此詢問她。
「就是請有錢的藝人成為會員啊。第一個可以找藤浪龍子,由名人發起,其他人也會跟著響應。這麼一來你的店有藝人支援,又可以當作宣傳,不是一舉兩得嘛。青山這場所又高階,正好適合。」
道夫身體微微前傾。這話與幸子平時的風格不同,相當實際。
「可是藤浪龍子會答應嗎?」
「這麼沒信心,真不像你會講的話。她可是很看好你的呢,你就去試試看嘛。」
「在我找她講這件事之前,你可以先幫我探探她的意思嗎?」
幸子嘴裡叼了根菸,像是為了拖延時間,道夫點起打火機,幸子伸長脖子,皺著眉頭靠近打火機上的火焰。她的臉上現出年齡的痕跡,這一陣子她漸顯老態。
「要我問也可以……」她身體回到原位,大口吐煙,兩眼直盯著道夫,「可是開店的人是你,最重要的還是你的決心。你如果想靠別人的話,那未免太天真了。我只是個雜誌社聘請的員工,就算再怎麼幫你也有限度。」
「要是確定這方法可行,我一定賣力去做。」
會員組織是否真能籌得六千多萬的資金,乍聽之下,著眼點不錯,但仔細思考過後,實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這樣大概可以籌到多少錢?」道夫問著幸子的預測目標。
「假設藤浪是主要投資者,依她的能力,大概會出三百萬日元。」
「三百萬啊。如果能再找到十個會員,就有可能實現了,剩下的我會拿自由之丘那家店跟銀行抵押貸款。」
「就算藤浪拿三百萬出來,其他人可不會出那麼多錢。豈止十人,要二十人以上才能達到預定金額。」
「一定得這麼多人嗎?」
「你仔細想想,他們就算支援你,提到出錢,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特別是那些人每個都有專屬髮型師,於情於理都沒辦法說換就換。」
演藝圈看似條理分明,實則在深處充滿人情脈絡,這件事牽連的範圍不單純只是一位髮型師,還有其他複雜關係。況且,他若是創立新制度,勢必會引起美髮界反彈。即使只是一般市井的太太轉換店家,都有髮型師動怒,更何況組織具有宣傳價值的藝人開立分店,他招來的嫉妒必將更強。
他不在乎。懼怕業界無形的壓迫,只會一事無成。他因此需要枝村幸子再繼續提供協助,唯有藉由媒體,才能抵抗同行的壓迫,迎頭反擊。相較於個人提出的誹謗,雜誌上僅一行的讚揚,更能得到社會大眾的信服。
他看著令他生厭的幸子想,還得再好好取悅她才行。
「要是能順利就好囉。」道夫讚歎幸子的想法,也真心祈禱這方式能成功。
「你也該請個專業的經紀人啦。」幸子像是在為他指點迷津,「你是個專業設計師,所謂專業就是專注在自己的工作,至於營運這種大事,就交給那些專門負責的人去想,你只需要配合執行企劃。畢竟就連藝人,也沒辦法光靠自己一個人的努力成名。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什麼都要靠頭腦來運籌帷幄。」
「要請到這種人難啊。」
道夫害怕幸子自告奮勇,這麼一來,他永遠也離不開這個令人厭倦的女人了。她大權在握,為所欲為,他則完全失去自由。此刻她不就跑來博多,令他沒辦法拈花惹草了嗎?他受她的肉慾束縛,無法動彈。
「喏,你要買青山那塊地,我覺得這是個好方法。」枝村幸子得意揚揚地說。
「這主意很高明,以前從來沒人這麼想過。」
「當然沒有,而且這方法要你的能力才能推動,可不是每個人都有辦法配合哦。」幸子難得當面讚賞他。
「老實說,我也這麼覺得,不過,我這頂多只是自吹自擂罷了。」
「你別沒自信,你是真的有才華。普通的髮型師即使有這念頭,也不會有人理睬,可是,藤浪龍子說不定會為了你起而響應。所以說,你也要在技術上多磨鍊,才能吸引會員加入。」
「會員制的話,利潤要怎麼分配?」
「這必須由公司組織運作。由你來當公司的社長,主要投資者為董事,你覺得如何?」
「我當社長嗎?」
道夫雙唇顫抖。明知是奉承,幸子的話語仍使他年輕人的強烈功名心蠢蠢欲動。
「這組織不只是日本第一,應該也是世界首創。我得再去查查才知道。」幸子出神地說著,「日本的美髮界裡人人都想當大師,讓培養出來的徒弟分散各地,不考慮顧客,滿腦子只想擴大自己的勢力範圍。我認為這跟日本傳統家元制度【註1】的缺陷相同,熱衷於與反對派爭奪勢力,這樣的制度將使精神喪失,空留軀殼,導致支持者流失……本來就是這樣嘛,那些美髮大師通過個人才能,擁有一番成就,結果讓那些沒有能力的弟子在組織裡做大,這就跟家元制度一樣,下面的人狐假虎威,坐享其成。專業技術人才成立階級組織這種做法簡直愚不可及,只有擁有高度才華的人才配生存下去。」幸子侃侃而談,沉醉在自己的論點當中。
「這話很有意思。」道夫說著,卻是在想,這時波多野雅子差不多抵達板付機場了,也在意柳田處理的狀況。他期望柳田能安然平撫雅子的情緒,將她帶往武藏溫泉。雅子見到前來迎接的是他的代理人,或許不會只耍耍性子便善罷甘休,屆時,他必須思考,如何調整與現在正談得興高采烈的幸子相處的時間。
道夫看了一下手錶。「這件事等我下次有空再商量,我們快去吃飯吧。」
幸子被打斷談話,不悅地瞪著他。「時間不是還早嗎,晚場是六點開始的啊。」
「開場前還有些準備工作。」
「就算這樣也還有將近兩個小時啊,不用那麼趕吧。」
她來觀光不需要趕,但他到這地方是為了工作,兩者情況不同,而且她那樣子就像是已經準備好,隨時可以出發到別處遊玩。道夫知道,那也是由她對草香田鶴子的反感而來。
因為怕忤逆她又惹出風波,道夫決定先順著幸子的心意,待時間緊迫,再找方法脫身。
「現在吃飯時間也不湊巧,高階餐廳都還在休息,我們還是隨便吃點東西就好了。」道夫說。
「你工作要到十點才結束,我等不了那麼久。」
「好吧,那我陪你吧。」
「這裡太擠了,我們換個地方。」
「我待會兒還有工作,不能跑太遠。」
「滿嘴工作、工作的,什麼嘛,不是還有兩個小時嗎?搭計程車一下就到了。博多就這麼小一個地方,不管去哪裡,來回也不會超過三十分鐘。反正坐在這裡也無聊,我想去可以看海的地方吃飯。」
他後悔不該輕易聽任女人擺佈。
坐上計程車後,幸子問司機:「司機先生,有沒有什麼可以看到海,又可以吃飯的地方?」
「看海的地方嗎?」司機瞧了瞧他們兩人,「你們要吃什麼呢?」
「魚或是什麼簡單的料理都行,要安靜的地方。」
「箱崎那附近怎樣,就在海邊哩。」
「好啊。」
「司機先生,請別開得太遠。」道夫插嘴。
「才不會,很近的。從這邊過去只要十五到二十分鐘就可以到哩。」
來回四十分鐘,吃飯一個小時,儘量簡單地解決這一餐飯,應該還來得及趕回劇場。
車子賓士在電車道上,穿過東公園後前方是一片松林。道夫看著手錶,十二分鐘過去了。幸子像是壓制般緊緊握住他的右手。
「司機先生,還沒到嗎?」
「快到哩。」
司機的博多腔讓他想起江頭。今晚他的老婆會帶妹妹拿免費門票去看演唱會。
左邊出現了一片海,飛機在空中盤旋下降。道夫又看了一眼手錶,已經過了下午四點十分。
「那是從東京來的班機,今天有點晚哩。」
司機看向窗外天空。
波多野雅子在飛機上。道夫縱使明白不可能,卻感覺到雅子正從飛機窗往下看著這輛計程車,而幸子也察覺到雅子正乘那架飛機而來,他因而撇開了臉。
如果雙方都是他喜愛的女人,那可稱得上是絕頂幸福,偏偏夾著他的是兩個令人反感的女人。他一心只想儘快重獲自由。
右手邊一座大型的石造鳥居【註2】才出現,計程車便馬上轉進住宅區,在狹窄巷弄裡一彎再彎,最後在一間海岸邊的店家門前停下。他覺得這家小日式料理店的樣子奇怪,往招牌一看,上面寫著「活魚料理餐廳旅館」。
女侍滿臉詫異地前來迎接這兩位意外的訪客。她還來不及換上和服,只穿著輕便的服裝便將他們引領到二樓一間六張榻榻米大的房間。
「這裡怪怪的啊。」
幸子環顧四周,房間簡陋而整潔。
「說不定這裡除了提供日式料理,還兼營讓人休息的旅館。」
幸子像是受到刺激似的板起臉孔,看向窗戶。玻璃窗外可看見小島。
「請問兩位要吃飯嗎?」臉上長有雀斑的中年女侍前來詢問。
「我們想吃魚,有什麼料理嗎?」
「是。廚師現在還沒來,只能做些生魚片或烤魚這類簡單的料理。」
「簡單的就可以了,我們也沒什麼時間。」
「好,馬上為您送來。請問要喝點什麼嗎?」
「果汁就行了。」
「好。」
女服務生瞄了一眼漠然眺望海景的幸子,關上了門。
或許是因為烹調方式簡單,也可能是廚師不在,料理馬上就端上桌了,有蛤蠣湯、鮑魚、鯛魚生魚片、燒烤鯛魚等,道道新鮮美味。幸子慢慢享用著。
道夫焦急地看著時間逐漸流逝。他火速用完餐,似乎想藉此催促幸子。
「你快一點。」
「你讓我好好吃頓飯吧。」
幸子悠然地動著筷子。
剛才的女服務生進房。跪坐在道夫身旁,像是在意幸子,低聲問道:「請問要鋪床嗎?」
「我好累,好想躺一下哦。」幸子在道夫拒絕之前故意這樣說。
「是,知道了……」
女服務生困惑地離開房間,道夫甚至來不及出聲阻止。
「你別任性了。」道夫對著竊笑的幸子說。
「有什麼關係嘛。我累了啊。」
「沒時間了,我要回劇場了。」
「還早呢,再待一個小時也沒關係吧?」
「不行。你留在這裡等我回來好了。」
「不要嘛,我不要一個人待在這種地方。」
「那就一起走。」
「不要,不要。」
幸子起身壓在道夫身上,一隻手伸向長褲的皮帶。
枝村幸子把腳纏在道夫膝下,有她壓制,他就算想起身,下半身也無法動彈。
他扭動身體,撐起上身。
「還早呢,再待一會兒吧。」
幸子眼睛盯著他。她漲紅著一張臉,眼眶與臉頰緋紅,溫熱的被窩使她滿腳汗水淋漓。
他抓起放在枕邊的手錶,下午六點零五分。草香田鶴子正從後臺走向第一幕的舞臺。
後臺的騷動彷彿就在眼前上演。他沒有出現,田鶴子必是怒不可遏。大家努力要找出他的蹤跡,柳田應該受了不少責難。柳田那時剛送完波多野雅子去武藏溫泉回到後臺,又不知道他和幸子窩藏此地,受到眾人指責,肯定是血色盡失。
道夫思考,現在起身趕到劇場,或許還能趕上第二幕開場前的準備時間。第二幕的開場只有舞者,田鶴子在之後上臺。第一幕的髮型不難,她的造型師也能勝任,然而第二幕是他精心打造的新髮型,一定得由他親手打理。那也是他的職責所在。
「起來啦。」道夫堅決起身。
「還早嘛。你聽,有海浪聲呢。」幸子的腳再使力緊纏。外頭浪濤聲不絕於耳。
「你別鬧了。我沒趕上第一幕,第二幕一定要到……」
「你為什麼那麼幫草香田鶴子?」
「什麼幫不幫的……你還真不講理。我既然來工作,當然要負責到底。」道夫焦急不已。
「我知道你接下這份工作,大老遠跑到九州來,是對草香有意思。我是特地來妨礙你的。」
幸子的腳依然緊箍,面露惡意,平日她引以為傲的理智,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妨礙我工作,是想毀掉我的名聲嗎?」
「哎呀,區區一個草香田鶴子,不理她也沒什麼大影響。我再介紹其他人,幫你提升評價就是了。」
「我不能棄工作不顧,這是我應該要盡到的責任。況且柳田要是因為我沒到,一個人在後臺被大家責怪,那太可憐了。」
「……」
「快,腳放開。」
「不要。」
「說不要也不行。」
道夫使盡力氣好不容易才擺脫她那雙腳鐐。幸子翻了個身,抓住他背後。
「你別想,我不會放你走。」
「你想怎樣?」
「我要你跟我一直待在這裡。」
「到什麼時候?」
「等到八點,我們再一起離開。」
「別開玩笑了。」
道夫氣憤地甩開幸子,隨即起身走向衣櫃,幸子也跟著站了起來,全身凌亂不堪也無暇整理,她攤開雙手,大步跨站擋在道夫面前瞪視他。她頂著一頭亂髮,氣喘吁吁。
「讓開。」
衣櫃裡掛著襯衫及其他衣服,幸子擋在前面不讓他拿。
「我不讓。」
「拜託你,讓開吧。」
「我問你,我跟草香誰重要?」
「別無理取鬧了。你這麼聰明,怎麼會說這種神經質的話?」
「我會變成這個樣子都是因為你,是你一手造成的。」
道夫看著幸子凶惡的表情,暗自驚恐女人的轉變竟如此激烈。兩年前那個以智識與修養為榮的身影已不復見。
「不管怎樣,讓我穿衣服吧。」
「不要。」
幸子跨開兩腳。
道夫一推開幸子,她立刻迅速取下衣櫃裡的襯衫,抓起枕頭旁邊的水壺,站到窗邊,並作勢要往襯衫上灑水。
「你走啊,我要把水灑在襯衫上,讓你沒辦法出門。」
道夫還沒來得及衝向前,便看到水幾乎要潑向襯衫。
「喂,住手,真難看。」
「你要跟我一起留在這裡嗎?」
「劇場那邊怎麼辦?」
「別管劇場了。反正都趕不上了,也沒辦法啊,只能放棄囉。」
幸子臉上混雜著脅迫、嬌媚與哀求。
道夫猛然衝向前一步。那一瞬間,幸子抖了一下身子,手不停地把水淋在襯衫上。
道夫感覺波浪正拍打著他全身。
他擰乾濕透的襯衫,在上面又套了件衣服。晚上八點過後,道夫和幸子一起離開。在那之後的兩個小時,幸子以異常高昂的激情與放棄離去的道夫纏綿。她同時抱著妨害道夫工作的愧疚,以及留住他的喜悅,兩種情緒混雜,燃起熊熊火焰。
他沒有繫上領帶,把濕襯衫塞進外衣藏了起來,沒有引起女侍異樣的眼光,安然坐進了叫來的計程車。
「冷嗎?」
幸子以從旁抱著道夫的姿勢坐在車內。
「你的手別碰到我背上,很冷。」
「嗯,真讓人擔心,別感冒了才好。」
幸子驟然變得親切,卻沒有察覺到自己情緒轉變的矛盾。
「喏,還冷嗎?」
「嗯,有一點。」
「會冷到發抖嗎?」
「還不到那程度……」
「我們找家店買件襯衫吧。你的換洗衣物放在N飯店的行李箱裡吧?」
「嗯。」
「再忍一下。」
道夫沒有力氣憤怒,也不想再理會草香田鶴子。不管是後臺的紛亂、田鶴子的責罵,還是成為眾矢之的,他都盡可能拋諸腦後。
車子駛離東公園,在吳服町路口附近的電車道上有一家小服飾店。道夫一身狼狽無法走進明亮的店裡,只能留在車內等候。
幸子下車買了件襯衫。
「你換上這件衣服吧……司機先生,麻煩把車開到暗一點的地方。」
車子停在大門緊閉且漆黑無光的房子前面,幸子幫道夫脫下濕襯衫,換上新衣。
「發生什麼事了嗎?」司機停下車,回頭問道。
「在海邊被大浪給淋濕了。」
司機聽到道夫這麼回答,便說:「玄海灘的浪很大的哩。」
幸子忍不住偷笑,問道:「我們想喝點熱飲,請問您知道哪裡可以喝到好喝的咖啡嗎?」
「嗯,東中洲吧。」
「那裡離國際劇場近嗎?」道夫謹慎地確認。
「有段距離哦,您要到國際劇場附近嗎?」
「不,不用,離遠一點好。」
幸子在一旁將濕襯衫捲成一團,放進服飾店的包裝紙袋裡。
他們走進東中洲一家潔淨的咖啡店。道夫喝著熱咖啡,心情平穩不少。幸子坐在他的對面,以柔媚的眼神凝視著他。
「我去打個電話給柳田。」
道夫站起身時,幸子微笑地點了點頭。時間接近晚上九點,草香田鶴子的演唱會已經落幕。幸子露出的是勝者的笑容。
道夫走向公共電話。幸好電話靠近店門口,離幸子所在的位置有點距離。
他撥了通電話到劇場,接電話的是辦公室裡的男職員,他請這位職員幫忙叫柳田來聽電話。那位職員沒有特地問他的姓名。三分鐘過後,柳田來了,他聽到道夫的聲音,短促地「啊」了一聲。
「你那邊是辦公室吧?不要讓別人發現你在跟我講電話。」道夫事先提醒他。
「是,知道了。」
他聽得出來柳田的慌亂無措。
「怎麼樣,我沒到後臺,引起了騷動嗎?」
「嗯,那當然是……很慘。」柳田壓低聲音,好不容易才說出口。
「是嗎?我之後再慢慢聽你說……」
不管現在還是之後知道都一樣,反正一定是遭到草香田鶴子和她身邊的人群起攻訐。
「比起這個,老師……」
「喂,別叫我老師。這樣大家不就都知道你在跟誰講電話了嗎?」
「是……那個,她很棘手。」
他指的是波多野雅子。道夫打這通電話其實也是因為在意這件事,柳田的話令他心跳加速。
「你有把夫人帶到武藏溫泉嗎?」道夫抑制住激昂的情緒。
「是,我請她入住武藏溫泉的俵屋旅館,那是家不錯的旅館。這件事是解決了,可是她對老……不,她一個勁地問我您什麼時候會到。我跟她說了,今天無法抽身,明天會前往拜訪。可是她不聽,說是有急事,今天非見到您不可。」
「……」
「喂?」
「我在聽。你有跟她解釋過今天不可能吧?」
「有,可是她不接受。她說就算是電話也好,有急事想盡早與您商量,她還打了很多通電話到劇場來。不過,我不知道老……不,我不知道您去了哪裡,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完全沒個頭緒。她好像以為我在隱瞞什麼,在電話裡頭大吵大鬧,處理起來真的很棘手。另外,草香小姐歇斯底里地對我發脾氣,問我您去了哪裡,怎麼沒來。我被她們兩邊夾攻,這真是我遇過最棘手的情況了。」
道夫很清楚柳田所處的困境。
「我沒辦法,只好告訴她們您生病了。草香小姐不相信這理由,說您早上還神采奕奕,怎麼可能一下子就病倒了,是有什麼好事不能來了吧,不斷惡意中傷您。」
「好,我了解了。總之,你今天晚上就住在飯店,明天早上我會打電話過去。我記得草香田鶴子他們是搭明天中午前的班機回東京吧?」
「對,我們也是同一班飛機。」
「你去取消機位,回東京的時間還不確定,回程先不訂位。」
「是……請問您現在在哪裡?」
「這我不太方便說,不管怎樣我明天早上會打電話給你。」
「好,我知道了。」
他結束通話電話回到座位。
「你這通電話講得還真久啊。」幸子說,換上了懷疑的眼神。
「果然因為我沒到,後臺亂成一團,柳田說他被大家圍攻,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藉口說我得了急病,應付過去,結果惹來草香譏諷。」
他絕口不提波多野雅子。
「沒關係啦,就是個黃毛丫頭而已嘛。這也可以給她點顏色瞧瞧,不過有那麼一點人氣,就自大地以為可以隨心所欲……」幸子邊說,邊窺探著道夫的臉色。
「你還在介意嗎?」幸子問。
「介意又能怎樣,都結束啦。」
「對啊,你能這麼想就好。」
兩人喝完咖啡,吃了塊蛋糕,離開了那家店。
計程車駛向平尾山莊。他感到自己愧對草香田鶴子,即使回到東京後可親自奉上違約金道歉,卻仍無法走出此刻的鬱悶。
此外,還有雅子告訴柳田的「急事」。那要只是個藉口就算了,假使事態危急,可不能放著不管。他漸漸在意起來。
如果幸子沒跟來,一切都能順利進行了。他這麼想著,憎惡起身邊這名緊握著他的手的女人。他拋下工作,大白天裡便在海邊的旅館與女人縱於情慾,這一切使他感到猶如深陷泥沼。
當天晚上,道夫做著漫無邊際的夢,無法熟睡。
他惦記著獨守武藏溫泉的波多野雅子究竟帶來什麼訊息。她說不定是在耍什麼花招,事情一刻不明朗,他就一刻不得安穩。
不僅如此,他早上起來覺得頭很重,疲倦不堪。
幸子預定搭今天早上的班機回東京,昨晚卻完全沒提到。他怕一旦問了,幸子又胡亂猜想,大發雷霆,於是決定不問。他佯裝不知地觀察著她,幸子悠然坐在梳妝臺前,沒有更衣的打算。
他看著錶,八點多了。幸子之前提到今天要到雜誌社上班,會搭九點或十點的班機離開。既然已經過了八點,勢必趕不上九點的班機,就算十點也需要儘快出發,她卻還沒有收拾行李的意思。
柳田現在肯定已經開始受到雅子的電話轟炸了。
「你今天有什麼計劃嗎?」
「我之前說過,下午一點福岡美髮師協會請我去演講,明天要到長崎出席一場美髮師協會的聚會,後天會回東京。」
他杜撰行程,打算趁今明兩天休息一下。幸子聽到這藉口,應該沒辦法黏著他兩天,況且她在東京出發前就說過,今天要回雜誌社上班了。
他一想到這兩天的「自由時間」,因為波多野雅子意外來訪而落空,不管走到天涯海角都受到女人羈絆,不禁滿腔怒火。
「你真的是要參加聚會嗎?」幸子看著他的眼神充滿猜疑。
「真的啊,你可以問柳田。」
他早已事先和柳田套好招了。
「柳田是你的弟子,他的話不足採信。」
「你這麼懷疑下去沒完沒了啊,你也相信我一下吧。」
「說得也是,我是應該要信任你。」
「你最近是怎麼了?拿昨天晚上在箱崎發生的那件事來說,我怎麼想都覺得不對勁,那根本不像你的作風。」
「嗯,我已經在反省了。不過,你也有責任,是你讓我變成那樣子的。」
「又來了。是你自己胡思亂想,莫名其妙嫉妒草香田鶴子吧。」
「唉,我自己都覺得不對。」幸子左右甩著頭。
「過了一晚,冷靜點了吧?」道夫見到幸子心平氣和,心想風暴已經平息,於是開口問,「你搭幾點的飛機?」
「現在幾點?」
「八點二十分。」
「那九點是來不及了。」她說,態度從容。
「你沒訂位嗎?」
「沒有,反正飛東京的班機多的是。」
「話是沒錯,不過,上班不能遲到吧。」
「不用那麼趕著上班,中午過後再到就行了。」
「像你這種資深員工,上班時間可真自由。」
「只要自己分內的工作好好做就行了……啊!」幸子猛然睜大了眼,嘴裡唸著,「糟了,今天要開編輯會議。」
她瞄了一眼桌邊的手錶。道夫觀察著她的情緒轉變,默默地抽著菸,決定不多嘴。只怕一不小心刺激到她,讓她心生抗拒,反而麻煩。
幸子扭動身子,手用力抓頭髮,煩躁地說:「啊啊,真不想去上班。」
「怎麼了?你不是很喜歡現在這份工作嗎?」道夫由遠處出聲詢問。
「我是不討厭,這可能不是女性職業中最好的工作,但也算不錯。只不過限制太多,我不喜歡這樣。」
「那也沒辦法啊,工作嘛。而且你的薪水不是蠻高的嘛,現在可沒別的地方付得出這種薪資,能讓你像現在這樣盡情享受單身生活。」
「你真的這麼覺得嗎?因為我出手大方,才會給你這樣的印象吧。我可連一點存款也沒有。」
她說的是真話。枝村幸子租了間高階公寓,用心於房間擺設,講究服飾,獨享美食。也就是說,她在與道夫發生男女關係之前喜歡享受這樣的生活。
她滿足地過著屬於自己的生活,抱持利己主義。她稍微拉開優雅生活的簾幕向他人炫耀,不經意地提供窺視的機會,但絕不與人共享,她也沒有與人共享的經濟能力。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她即使知道有哪家餐廳的料理美味,也不曾約他共進晚餐。她不拒絕他跟著前往,不過,結帳一定是各自付款。但這也不是她樂於看見的場面。與其和不熟的人吃飯,不如獨自用餐讓人看得優雅。她自己出錢,熟知各家昂貴的餐廳。她坐著,冷靜觀察周圍的男女客人,樂於挑他們毛病,或是刻意無視。即使空虛填滿了她的身體。
縱然道夫滿足了她空虛的身體,卻無法改變她堅守的利己主義,執意要求道夫必須依從她的指示行事。
她一向習慣在扭曲的利己主義中生活,培養出異常的任性個性。對方的年紀輕,使得她的控制慾更加嚴重,更遑論在利己主義者容易產生的施惠心理影響下,她認為他能有今天的成就,全是自己的功勞,在她這利己心態當中,甚至包含對道夫周圍懷有強烈妒意的排他主義。
「受僱於人,無法稱心如意的事太多了。」利己主義者說。
「當然,到處都一樣啊。」受利己主義者援助的年輕男子謹慎回應。
「可是其他工作只要對著上司說『是,您說得對』就好啦,我的工作可行不通。就算是總編提的企劃,也不能說無聊還是照辦,得提出自己的意見,如果是自己的計劃,則必須堅持到底……之前的總編了解我的作風,現在的總編好像嫌我礙眼。他就是討厭我,我也不想改,這就是我的工作態度嘛,我的生存價值都賭在上頭了啊。」
「這麼一來,你更不能讓他抓到把柄了。」他暗示她該安分守己地回東京上班。
「我想辭職啦。」幸子大叫。
「咦,你辭了之後要做什麼麼?」道夫心頭驚慌,怕她說出要一起生活。
「我想要有自由的工作時間。」
「……」
「就算自己出去當記者,要賺到現在薪水的兩倍輕而易舉。我們現在有幾篇稿子委託外面的人寫,可是能寫出好文章的人少之又少,只好由我幫忙修改。別看他們那樣,可是收很高的稿費哦。要是由我來寫,同樣的題材,我保證可以用更有趣的角度,寫出更引人入勝的報導。」
「你寫一定沒問題。」
「我有信心。我在這一行待久了,認識不少人,你也知道我的人脈廣。拿藤浪龍子來說好了,她對人的喜惡分明,一般記者根本沒辦法靠近她,不過,我們可是朋友呢。其他不管是再難應付的明星、名作家還是評論家,都是由我出面邀稿。」
她對自己長期在雜誌社裡建立起的人脈頗有自信,其中不侷限於撰稿人及採訪物件。
「還有,那些知名出版社的主管我也幾乎都認識,之前好幾次有人找我談跳槽的事,我因為不想對不起現在的公司,所以全都拒絕了……不過,我不管了。既然公司不認同我的努力,就只能這麼做囉。」
「你要辭職嗎?」
「看情形囉。我已經厭倦了,再這麼工作下去,也沒有前途,辭職之後,就算其他地方大力邀約,我也不會再進出版社。我要當個獨立記者,不管哪一家出版社的工作都接,不過呢,主要還是會視工作內容而定……嚴格挑選工作可是件大事。」
枝村幸子的眼神不再憂鬱,迸出希望的光芒。遞出辭呈時的爽快,成為記者之後才華獲得肯定的喜悅,名字出現在目錄上所得到的滿足,自由運用的時間,受人尊崇與高收入帶來的歡愉——她望著自己的將來,眼眸閃耀興奮的光彩,全身散發出蓬勃朝氣。
枝村幸子最後決定按原定計劃,於今天返回東京,讓她下定決心的是休假兩天後(雖然是年休)無故曠工的愧疚感,才剛成形的未來規劃也產生了刺激效果。她既有成為獨立記者的決心,從現在開始就要為將來做準備,以確保人脈。從這一刻起,她不再是為了出版社的工作約人見面,一切都是為了自己的將來打算。
然而,她也沒忘記要盯緊停留九州兩天的道夫。
「你真的是要出席髮型師的聚會嗎?」
「我沒騙你,不然你問柳……」
「我不是說了不能相信柳田了嘛。算了,我總有一天會去查。長崎那場也是一樣嗎?」
「嗯,對啊。」
就算查也只是白費工夫,不可能有線索能查到髮型師組織的小團體。好不容易空出兩天的時間,這下卻得耗費在波多野雅子身上,他不由得覺得沮喪。
「你幾點到羽田?」
「後天晚上八點左右……」
「這樣啊,那時間我還在公司,後天開始會越來越忙。」
飛機起飛時的音爆由屋頂轟隆震落,晃動玻璃窗,揚長而去。
* * *
【註1】家元制度是指在日本傳統的藝能、藝道領域中,處於權威地位的家庭或家族統領著整個流派,如某種技藝的規範、標準、創新、傳授、演出、資格的獲得等。
【註2】日本神社中象徵神域入口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