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無形的枷鎖
夜光的階梯 by 松本清張
2019-10-31 22:14
早上醒來,乳白色光線流入房內,陽光照亮半片玻璃窗。道夫拿起放在枕邊的手錶,九點多了。
女人背向他,頭安分地躺在枕頭上,身子扭曲。或許是疲累,她發出了輕微鼾聲。他望著那背對他的身體,盡是反感。
道夫趴著拿起枕邊的香菸。隨著他的動作,幸子的鼾聲稍微停歇,沒多久再度響起。她早上六點醒來一次,雲雨過後便沒了動靜。
棉被裡頭黏膩悶熱,他想早點鑽出被窩,又捨不得這種感覺,想再多窩一會兒,於是趴著沒動。
幸子今晚也住在這裡,將於明早搭機回東京。公司只准兩天假,她不能留到下午再搭機離開,但只要中午前出現在出版社,就沒問題了。編輯部的上班時間較晚,沒有嚴格規定,正好適用於這種情形。她的機票和住宿費都由她自行負擔。她堅持不受男人照料,從未妥協。
她排除萬難,隨他遠赴九州,一是為在旅程中監視道夫,二是為沉溺於享受旅途中身心徹底解放的歡愉。她向他表白,她無法忍受獨守東京,即使無法見面,只要他留在東京,就能讓她心安。要是他去了別處,她便不得安穩,整日惶惶不安。
幸子把她在這兩年裡轉變的責任全推給他,這是自命清高的她所做出的詭辯。快感原本就存在她的體內,只是碰巧經驗來得晚。她的本能在女性肉體成熟的年紀甦醒,為急速填補遲來的經驗而焦躁不已。由於體內爆發的情慾過於猛烈,她便將這樣的反應解釋為外在影響。
她以知性與修養自負,不以粗俗文字表現動物本能的衝動及行為,更迴避思考。她這麼做不是由於羞恥心作祟,問題出在理智。她不認為誘發她本能的是自己,而是受對方的影響,她的理智依然存在,並以文雅的詞句向他解釋她縱慾的身體。
然而,這一切看在道夫眼裡卻越來越詭異。她那些高尚的話語說得吃力,聽起來空虛。
這可解讀為他征服了枝村幸子的理智,但對照她現在過於偏激的表現,這並不是件值得高興的事。他膩了。再這麼下去只會使她的情慾高漲,嫉妒心越發強烈。她那說教的口吻也讓他心煩。
待根基再穩固一點,得找個適當時機提出分手。而且要分手,也得利用她的自尊心。
工作方面進行得比他想像中順利。一如預期,自由之丘這個地方地點好,客源佳。近來隨著日本人的生活水準提升,逐漸消除了差距,過去那些招搖的上流社會人士雖銷聲匿跡,自認高貴的人仍不在少數。那地方罕見從事酒吧小姐等風俗業的女人,幾乎全是「良家女子」,品質無可挑剔。
新店剛開業,道夫的手藝便得到好評,招攬顧客不費吹灰之力。他處心積慮滿足這群高傲的客人,光憑好手藝不足以吸引客人,更重要的是充分掌握她們的虛榮心。
首先是店內的設計。由於買下的房子不大,有效運用狹窄的空間便成了首要課題。經過一番巧思,總算順利達成他的期望,他那嶄新的構想也獲得顧客的讚歎。店裡的裝潢使那些女性顧客感到害羞,盡情挑弄著她們的虛榮心。習慣的奇妙之處便在於,一開始受到高度禮遇而雙頰緋紅的婦女,漸漸地就會習以為常,即使心裡明白這是商家的手法,卻又貪求這樣的服務。
其中最能滿足顧客虛榮心的是一位知名的店長,這種企圖心人人都有,只是難以實現。
在學校,有實力便能得到肯定,但這一套並不適用於現實社會,縱使適用,也必須要經年累月的努力。道夫自認那枯燥又漫長的路途與自己的個性不合,並非他的理想道路。他認為出名要趁早,有名可以讓客人滿足,煽動她們的虛榮心,進而使業績蒸蒸日上。在這條路上,他已經成功了一半。
他感謝為他打造這麼一條道路的枝村幸子,可惜的是,她不是有錢人。
幸子的輕微鼾聲已歇。
最近,他聽到了一個有利情報。
青山有家酒吧要賣出經營權,屋主傾向連同房屋一起出售。酒吧方面,由於頂下店面的時候,付了一筆預付金給之前的經營者,堅持收取等價或更高的金額才肯出讓,但屋主不付,買屋的人也不願再添價,就在為了這件事僵持不下的時候,酒吧受到景氣差的影響倒閉了,於是願意以原價三分之一的價格讓步售出。
土地坪數二十坪,要價五千萬,再添上一千萬,總售價六千萬。道夫到當地勘察,發現那一帶對酒吧來說過於冷清,卻是開設美容院的絕佳場所。
青山一向是高階住宅聚集地,但他最主要的目標是附近為數眾多的夜總會及酒吧小姐。
貴婦人雖是良客,卻稱不上大方,小費給得也不多,總之就是守財奴。她們不接近費用過高的店家,表面奢華,實則吝嗇,小費頂多是從找的零錢裡拿出兩個百元硬幣,其中會添上小費的只限於老主顧。
在村瀨的店裡,道夫看到酒吧小姐隨隨便便一出手,便是一千日元或兩千日元大鈔。從事風俗業的女人出手闊綽,無人能比,即使收費七千日元以上,也不當一回事。那價格是現在這家店定價的兩倍。
近來青山一帶新建許多高階住宅,有不少風俗業的女人入住。她們在高階酒吧工作,生活奢侈。他想像得到她們的金錢來源,也清楚她們為何能如此闊氣。
道夫忖量,必須拉攏這一類客人才能致富。高階住宅區裡的婦女雖有助於提升店家格調,只賺進那麼一點微薄利潤,實在難有作為。
在髮型的流行趨勢上,酒吧小姐與出現在電視或電影裡的藝人一樣敏銳,可以讓他這位髮型師大展身手。在工作上,他也能兼顧中產階級以上的婦女及風俗業的女人,在兩者之間取得平衡。中年婦女與年輕女性、保守與時尚、固守成規與創新實驗。他的野心正無止境地膨脹。
美中不足的是,他缺乏資金。他沒有六千萬日元可以買下青山那塊地。
波多野雅子為了自由之丘那家店出資七千萬,他在兩年內只還了五百萬不到。他一開始就沒有打算還清,但能要到這麼一大筆錢的物件又只有雅子。對於要拜託雅子再拿出六千萬,他既難以啟齒,雅子也拿不出這麼多錢。她自從半年前就開始催他還錢了。
道夫懊惱著難道要為了錢,眼睜睜看著大好的賺錢機會溜走,但又苦於沒有其他可以要到錢的管道。
背向他躺在床上的幸子轉頭看著他。
「你在想什麼?」
她在鼾聲停歇的時候醒來,之後便一直觀察他。
「沒有,我只是在發呆抽菸而已。」
幸子轉過身面向他,兩眼往上看著他的臉。
「不可能,你一定在想什麼。」
「真的沒有。」
「騙人,你在想女人。」
「我才沒那閒工夫。我是在煩惱生意上的事。」
「你別想敷衍我,我從你的表情就看得出來了。」
「唉,你這叫我怎麼說下去呢。」
「我來幫你說吧,你在打草香田鶴子的主意。」
「又來了。那種女人一點魅力也沒有啊。何況我要是敢輕舉妄動,肯定成了過街老鼠。」
「要是沒人怪你,你就出手了嗎?」
「你怎麼一大早起床就鬧彆扭啊。我絕對不會這麼做,你儘管放心。再說我也不喜歡那種蠻橫的女人。之前我跟她不熟,這次一整天工作下來,我總算清楚了。」
「沒錯,頂多只是個初出茅廬的丫頭,年紀輕輕竟敢裝大牌,我來給她點顏色瞧瞧好啦。」
她意指雜誌,她的武器。
「嗯,那也不錯。」
與其阻止她惹來不必要的麻煩,不如表示贊成。
「真的可以嗎?」
「不用客氣,反正也不關我的事。」
「你不是在逞強吧?」
「有什麼好逞強的?」
「你說在想生意的事,是在想什麼?」
「我想開新的分店,可是沒錢。」
跟她提起錢,正好可以讓她啞口無言。
「你打算在哪裡開分店?」
她這麼問,一半是為了確認他說的話是否就是他剛才想的事。
「青山,剛好有一塊適合的地。」
他明知她束手無策,刻意詳細說明了一番。幸子聽著他說,緊緊依偎在他肩上。她暖烘烘的身體挨著他,知道他沒有撒謊。
「……反正只是幻想,可是就這麼放棄,又有點可惜,一不小心就想得出神了。」
他為自己下了結論。
「沒想到你的鬥志這麼高,不過,時機還早呢,用不著這麼急。」
意料之中的回答。
他們一早泡了個澡。道夫在刮鬍子,幸子屈膝而坐,細心清洗她的腳趾趾間。鏡子裡照出她彎弓的背影,她的脊背清晰可見,缺陷一覽無遺。
「你出去之後,我想到附近走走,打發時間。」幸子開朗地說。她的心情實在令人難以捉摸。
「噢,你要去博多看看嗎?」
他放下刮鬍刀。
「我以前去過博多,不去了。我還沒參觀過太宰府,想過去看一下。」
道夫靜靜地在水盆裡清洗刮鬍刀上的鬍鬚與肥皂泡沫。
「現在去太宰府也沒什麼好看的。那裡是賞梅的名勝,要早春去才漂亮。」
「是嗎?那也沒關係,我只是想去走走而已。那附近有都府樓遺蹟,還有觀世音寺,據說菅原道真就是聽著那裡的鐘聲,朝京都奉拜御衣的呢。」
「我勸你別去。」
幸子回頭看他,像是受到了驚嚇。「你在生什麼氣?」
「……沒有,我沒有生氣,也沒什麼好生氣的。那地方去了也無聊,還是別去的好,其他還有很多值得一看的地方啊。」
「噢,對了。」幸子突然想起似的輕輕驚呼一聲,「你是九州人嘛,對這附近當然很熟囉?」
「嗯,我出生是在九州,不過不是這裡,也沒那麼熟。但是,我很清楚在這個時候去太宰府,只是浪費時間。對了,博多我倒是可以提供意見……」
「對啊,然後再進去劇場看場草香田鶴子的演唱會消磨時間,開什麼玩笑。」
幸子拿起水盆,粗魯地把水潑在腳上。
「我可沒這麼說。」道夫嘆氣,又露出了苦笑,「乾脆去小倉或是門司好了,從博多車站搭電車過去大概一個多小時,正適合打發時間,到了之後,還可以再搭車去關門隧道一趟。」
「不要。」幸子立刻回答,濕答答的頭髮貼在她的耳際,「我不要一個人去,我要你陪我。」
「可是我跟昨天晚上一樣,要九點過後才會回來,沒辦法跟你去啊。」
「你打算在那之前都不跟我見面了嗎?」
「可是……」
「午場的演唱會是三點半結束,你應該三點過後就有空了,就算六點要回後臺準備,中間至少也有兩個半小時的空檔,我們可以趁這時間見面啊。我三點到博多,到時候再找一個明顯的地方等你。」
「這不太可行。我也有很多事情要趁那時候處理,拜託你讓我去做自己的事吧。」
「你要跟草香田鶴子吃飯喝茶,對吧?」
「你又在無理取鬧了。」
「那你出來一下嘛。喏,好嘛。我三點再打電話去劇場,交代你的徒弟柳田。」
「我到這個地方是來工作的。」
「什麼工作嘛,你管草香田鶴子那黃毛丫頭,不如多關心我一個人在這邊無聊到發慌。」
「所以我才叫你別跟來九州。」道夫忍住沒有脫口說出,他不想在這裡鬧翻。
這是一趟不祥的九州行。飛機裡,遇到檢察官夫婦,往這間旅館時,搭到由住大川的江頭擔任司機的計程車,接著是剛才幸子說出要去太宰府。他惴惴不安,彷彿厄運在身邊徘徊,一不注意隨時可能被捲入漩渦。在幸子回到東京前不能惹出風波,就怕衍生意外。
他們洗完澡,房裡已經備好早餐。他正要掀開湯碗的蓋子時,女侍拉開了門。
「早安。抱歉,先生,昨晚的司機已經在玄關等您了。」
道夫暗吃一驚。
道夫走到旅館玄關,看到江頭善造正站著和女侍閒聊。門口停了一輛藍色中型轎車。
「喲,早啊。」
江頭一見到道夫,就神采奕奕地道早安。他今天穿著一套挺拔的西裝。
「早。」
道夫沒給他好臉色。
「我今天輪休,就開家裡的車來哩。再說,你不是還會讓我進後臺見草香田鶴子嘛。」
這就是江頭的目的。江頭仗著昔日友情,逼迫他展現善意,這讓他感到不悅,卻又無法拒絕。
「吃完早餐了嗎?」
「還沒,現在正要吃。」
「慢慢來,時間還很多。」江頭像是在對他下達指示。
道夫默默轉身準備回房。「對了,宮阪。」他語氣親暱地叫住他,「你一個人去劇場嗎?」
「對。」
「你朋友也要去的話,可以搭我的車啊,不用跟我客氣哩。車子載一個人、兩個人都一樣嘛。就算不去劇場,她也可以在途中找個地方下車。」
江頭知道道夫有同行女伴。這不是出於揣測,他肯定是問了旅館的人。剛才他在玄關向女侍打聽的就是這件事。道夫一現身,女侍立即消失蹤影。
道夫像是莫名被江頭抓住把柄,無法撂下狠話,就這麼走回了房間。
他走在走廊上,忖量必須避免讓江頭與枝村幸子碰面。他不只是不希望幸子見到昔日舊友,更是擔心多嘴的江頭不知會在幸子面前說出什麼話。
道夫宣稱他的出生地在宮崎縣,他必須這麼告訴大家。他實際上出生於福岡縣大川市,曾在傢俱工廠當學徒一事與平時建立的形象不同,不得不防。無論如何,不能讓幸子,不,不只幸子,還有東京的那些人,不能讓他們知道他過去的經歷。
他回到房間,幸子已經吃完早餐,正開啟壁龕旁的電視,觀看電視節目。
「我差不多該走了。」道夫說。
他沒有坐下。
「咦,不是還早嗎?」幸子抬頭看著他。
「時間還早,可是車已經來了。」
「草香田鶴子派來的車嗎?」
「不是,是劇場的車。」
如果是草香派來接他的車,她必然會譏諷地說「還真好心啊」,暗藏險惡的風暴一觸即發。
「你還沒吃完飯呢。」
「不吃了。」
他往隔壁置有衣櫃的房間走了過去。
「我也跟你一起出去吧。」
幸子站起身。
「你不用那麼早出門吧,現在離三點還很久。」
「我一個人留在這裡無聊嘛。」
「那麼你就去你想去的太宰府吧。」
「你不是說太宰府無聊,叫我別去嘛。真是怪人。」
「我想了想,那比在博多浪費時間好多了。到太宰府繞一圈再過來博多,時間剛好。」
「就這麼做吧,我本來就想過去看看了。我可以搭你的車一起走嗎?」
「可是方向不一樣。太宰府跟博多是反方向,你再去包車或是叫計程車吧。」
他一邊說一邊迅速地穿好襯衫,套上長褲,費盡唇舌阻止幸子同行。
「這兩個地方在反方向啊?」
「所以說,你搭我的車也到不了。」
「這樣好了。我們一起到劇場,我送你走之後再搭計程車去太宰府。你覺得呢?」
這麼一來,江頭與幸子有更長的時間可以交談,情勢更加惡劣。
「別這樣,車子在等,沒時間磨蹭了。你要化妝、換衣服,還得花上一陣子才出得了門。」
「我趕一下,馬上就好了。」
「算了,我還是一個人去。要是讓劇場的人發現我搭他們派來的車,跟女人從旅館出發,只會給我添麻煩。司機會把這件事說出去的。」
「你好奇怪。」幸子說,心不甘情不願地接受了這個說辭。
江頭見到道夫一個人出現,開口便問:「你朋友呢?」
他似乎對同行的女子興致濃厚,惹來道夫不快。「她不去。」他冷淡地說了一聲,便鑽進車內。
「是嘛。」
江頭有些納悶地坐上駕駛座。
車子開動了。森林茂密的新開發區在白天呈現出明亮景緻,與昨晚大不相同。
江頭沒再提起女人的事,似乎終於了解道夫不想多談,自己也就閉上了嘴,轉而炫耀起載著道夫的這輛家用車。他語氣裡滿是驕傲地說計程車司機裡頭沒幾個人有自己的車,就算有,也多是二手車,但他這臺是新車,而且不是按月分期付款,是一次繳清的,才能拿到便宜的價格(他最自豪的便是一次繳清款項這件事)。放假的時候,他偶爾會開這臺車載老婆、小孩兜風。
這是他對於老朋友在東京獲得成就所展現的小小虛榮心。他沒有對抗的念頭,只是想讓舊友看看自己的生活並不拮据。
江頭說,他只後悔太早娶老婆,生了兩個小孩。然而從他開車兜風取悅老婆的行為看來,後悔似乎也只是說說而已。
「我老婆啊,」江頭開著車說道,「她聽到你的事之後,說想去看晚上的演唱會哩。她喜歡在電視上聽那些流行歌,是草香田鶴子的忠實歌迷。她很了解那些歌手,真的,像是三笠月子、若菜津美子還有奈良鹿夫,連我不知道的人她都清楚得不得了哩。她真的很想看到草香田鶴子本人。對不起,可以拜託你幫我老婆還有她妹妹拿兩張票嗎?」
輪休的這一天特地開自家的車前來迎接,他那親切的舉動背後別有居心。
「預售票都賣光了,當天賣的票也少,我不知道拿不拿得到票。」
道夫明白他的動機,刻意矇混。
「不是那種門票也沒關係,有剩下的招待券嗎?」
江頭露出了真正的企圖。
「嗯,不知道啊。」他想棄之不顧,又怕對方反感,在其他人面前胡言亂語,反而麻煩,於是改變了心意,「如果不在乎坐輔助椅的話,應該還有點辦法。」
「這樣啊,那真是太好哩。」
「不過,坐起來可能不太舒服。」
「沒關係,只要能進去看就好哩。真是太謝謝你哩,我老婆一定會很高興。」
車子逐漸接近市區。
「輔助椅的門票要多少錢啊?」江頭隨口問道。
「不用錢。」
「真的嗎?不用錢嗎?真對不起哩,多謝。對不起,提出這麼無理的要求。」江頭再度向前點頭致意。
道夫打算以此和江頭進行交易。他讓江頭免費入場,代價是江頭不得向他人說出他和女人留宿旅館,以及自己的過往這兩件事。
這場交易的交換條件只有免費門票兩張,未免太便宜了。要堵住他的嘴,必須再送些財物,否則無法取得平衡。
不過,這想法需要再斟酌。特地送禮封口這舉動不自然,唯恐引起對方不必要的聯想,以為他這麼做,表示這一定是個重大祕密。
假使江頭知道了這是「祕密」,依他的個性,肯定無法按捺想偷偷告訴別人。他守不住祕密,他會先請對方保密再洩露出去,首先告訴他老婆,接著是老婆的妹妹。他也有可能滿臉得意地向司機同行的幾個親密友人,透露這個獨家訊息。老婆則是再轉告親友。總之,不能引起對方過度的好奇心,禮數周到恐會招致反效果。道夫決定就此打住。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讓江頭進後臺,免費送他兩張門票,盡可能交代他不要做出對自己不利的言論。但他卻沒有把握,江頭的心思是否有那麼敏銳。
車子抵達劇場後門後,江頭把車停在收費停車場。他為了帶江頭進入後臺,愣愣地站在出入口前面等待。
他的弟子柳田一溜煙地從裡面走了出來。
「啊,老師早。」膚色白皙的柳田像是久候似的靠近道夫,「有一封東京來的電報。」
「東京來的?」
「電報在兩個小時前寄到飯店,就是這封……」
道夫馬上拆開柳田小心翼翼遞上的電報。他有不好的預感。
十六時抵達板付機場 雅子
波多野雅子要來。她下午四點會抵達板付機場。
道夫有些驚慌,他沒料到波多野雅子會追來。四天前的晚上,他們才剛碰過面,那時候雅子完全沒有表現出到九州的興趣,所以他才會安心帶著枝村幸子同行。
波多野雅子是有夫之婦,在東京可自由外出,要離開東京外宿則是困難重重,如果沒有充分的理由,幾乎不可能,雅子也如此表示。然而,她竟然一聲不響地跑來了。
發生什麼事了,道夫猜想。
她這一趟有兩種可能性,一是外遇被老公發現,引起騷動;二是她沒來由地想見他。兩種情形都有可能。
前者是個大麻煩,怕只會惹來無謂的混亂。她可能因為受到老公責罵,逼他還錢。他絕對不可能還錢,還了五百萬之後,他也沒有再多還一毛錢的意思。況且為了買下青山那塊地,他還想靠雅子出資。這事雖難,他並未放棄希望。
這件事一旦被搬上檯面,醜聞傳了開來,恐怕會遭那些對他懷有敵意的人所利用。事業好不容易順利步上軌道,他不想因此受挫。尤其髮型師這職業重視受女性顧客的歡迎程度,醜聞將導致顧客流失,後果不堪設想。
眼前還有個現實問題,那就是枝村幸子。一直以來,道夫沒在幸子面前承認過他和波多野雅子的關係。原先就質疑他和雅子有曖昧情事的幸子,對他的占有慾越是強烈,對雅子的存在便越是敏感。道夫否認過,所以無法改口,只能打死不承認。面對她冗長的追問,他拚命辯解,她才終於接受。直到最近,她只有偶爾才會提起雅子。
若是他和雅子的關係曝光,將導致什麼結果?幸子在知道受騙後,怒火中燒,憎恨使她不擇手段。她會利用手中的媒體資源進行報復,而且不只侷限於婦女雜誌《女性迴廊》,她的交遊廣闊,肯定會要求其他雜誌社或報界同業協助。
他能有今天的名聲,其實全是靠幸子暗中相助。這件事做得不著痕跡,他的介紹總是不經意地出現在文章中間或版面一角,有時刊登在其他以婦女為讀者的週刊或月刊,也有時是報紙上的女性專欄。報導主角為其他人物,也就是文章內容以其他女星為主(女演員、女藝人、模特兒、歌手等),但主要目的幾乎都是為介紹一旁不起眼的佐山道夫。如此客觀低調的介紹有助於博得大眾認可,倘若一味讚揚,未免宣傳嫌疑濃厚,反而會引來懷疑。地位穩固之前,以在文章內容裡連帶一提的方式出現為上策,這是幸子的意見,也是一種策略。她暗地操作,並走訪雜誌社同行以付諸實行。
她所提的方法正確,行動也確實。她是個聰穎的女人,為道夫著想所做的一舉一動都帶著真心誠意。髮型師佐山道夫迅速成名,便是有賴她的支援,以及無形中動員的媒體力量。
枝村幸子一旦棄他離去,情勢將急轉直下,以往的助力將加倍反彈,會將他踢落,過去在媒體內部造成的反感及仇視將一舉浮上檯面。
雖然不清楚波多野雅子這一趟會帶來什麼難題,不過,都得想盡辦法克服。當前最重要的,便是排除萬難。
即便雅子是因為寂寞難耐而來,情況沒有前者複雜,眼前危機仍未解除,兩個女人在博多相遇的危險不曾改變。
「對不起,讓你久等啦,我好不容易才把車子停好哩。我們走吧。」江頭善造傻笑著走到他身邊。
道夫為自己被這駑鈍的男子纏上而抑鬱氣憤,又無法驅離,只好交代柳田:「你先把他帶到後臺。」
要進入草香田鶴子的休息室需要由他引導,不過,他現在沒這閒工夫,他根本無暇照料江頭。
「老師,只要帶過去就好了嗎?」
「我等一下也會過去,你帶他過去之後,馬上回來這裡。」
江頭朝柳田點了一下頭。
「麻煩您了。」
道夫為免江頭多嘴,在柳田或其他人面前說出他的來歷,特別叮囑:「在我到之前,儘量不要跟別人講話。」他以稍微強硬的語氣說。
「知道啦,知道啦。」
感恩的江頭稚氣地點點頭,年過三十的男人為能在後臺見到歌手本人,興奮得有如孩童。
道夫煩惱著如何處理現在的情形。幸子下午三點到劇場附近,應該會來電通知見面地點。
另一方面,波多野雅子下午四點抵達機場。若要接雅子,就無法見幸子。縱使以忙碌為由,先接雅子,後與幸子短暫碰面,之後的時間安排也成問題。幸子一定會約他演唱會後一起吃飯,然後在博多散步。
即使可以派柳田帶雅子入住旅館,他卻不能冷漠對待特地為他由東京前來的女人。何況他從剛才就在擔心,她帶來的會不會是件麻煩事。
無論如何,他必須有所割捨。他開始衡量雙方的價值。
他最想知道的是雅子的來意,這攸關金錢問題。假使她這一趟飛來與夫妻爭執無關,只是一時興起,擔憂自然減輕不少。這麼一來,他可以編造藉口讓她等上一晚。待枝村幸子明天早上回東京後,再以其餘的時間陪伴雅子。雅子獨守一夜空閨,自是少不了怨言,但盡力安撫應能安然度過。
如果她急忙帶來的是嚴重訊息,則又另當別論。無法事先得知她此行的目的,令他坐立難安。
若是沒有遵守早上與幸子的約定,她必定會像平常一樣不停追問。她的自尊心強,不曉得會搬出何等激動的言論逼供。如果她沒有利用價值,還可以訕笑帶過,不過,目前的情況卻不允許他如此。他早上也考量過了,此時激怒她是不智的做法。
雅子只要丈夫不知道她紅杏出牆,她與道夫的情事便是祕密,因此絕不會把事情鬧大。
就算雅子發現道夫另有別的女人,憤而不再出資,如果可以因爭吵而斷絕往來,就不需要還債,如此反倒幸運。他已經累積了相當高的名聲,不可能找不到贊助者。道夫總算拿定了主意。
柳田回來了。「我請客人坐在後臺角落。」他向道夫報告。
「他說什麼了嗎?」
他擔心江頭揚揚得意地說出他是道夫過去的友人,炫耀起道夫的來歷。
「沒有,他什麼也沒說。」
聽到柳田的回答,他總算不再提心吊膽。
「老師,請問他是您的朋友嗎?他好像是這地方的人。」柳田問。
「嗯,說認識是認識……他那個人有點我行我素,我們偶然巧遇,他就纏著我說要看草香田鶴子,根本就是個鄉巴佬啊。雖然說他臉皮厚,我也不好拒絕……他有說大話的習慣,你聽過就算了。」
「這種人在鄉下還真不少。」柳田也表示同意。
「對了,我有件事要麻煩你。老實說,是跟你給我的那封電報有關。波多野夫人會飛來這裡。」
「咦,波多野夫人嗎?」
柳田訝異,又馬上垂下眼。波多野雅子偶爾會出現在美容院,柳田也認得。她造訪自由之丘店的次數雖已不比當時村瀨開在四谷的店,但柳田多少有所察覺。那是個無知的女人,總擺出自以為店長的傲慢姿態。
關於這點,道夫也常在私下提醒雅子。
「您出錢開這家店這件事是祕密,請小心不要讓別人看出來了。」
道夫以尊敬的語氣親暱地與雅子交談。對方比他年長許多,這樣的說話方式聽來就像是在對闊太太撒嬌。雅子也喜歡此種表現。
「是嗎?我看起來這麼高傲嗎?」
「請擺出客人的架子,我們的關係要是表現得過於明顯,恐怕會招來各種阻礙。」
「我沒那意思,以後會多注意點,否則我也麻煩……」雅子大致同意。
這次說不定得讓柳田知道事實真相了,道夫心想。如果不建立與女人溝通的管道,以後做事將會帶來更多不便。柳田尊敬道夫的手藝,發誓對他忠誠。未來難料,但至少現在柳田肯為他守口如瓶。
「你下午可以去機場接波多野夫人嗎?她四點會到。」道夫刻意說得毫不在意。
「知道了。」柳田心照不宣般答道。
「你見到波多野夫人之後,幫忙轉告我因為工作忙,抽不開身,實感抱歉。然後你再帶她去旅館……哪間旅館好呢?」
飯店與旅館隨處可見,只是一下子也選不出一個適合的地方。幸子下午三點左右到,晚上要是漫步在博多市內,說不定會在哪裡跟波多野雅子撞個正著。雅子一個人住,又喜歡到處遊玩,也可能在陌生的街道閒晃排解無聊。他想不可能碰巧這麼倒楣,又考慮到萬一真發生了這樣的危險,還是得事先防範。
「還是請她住飯店比較好吧?」柳田說。他也清楚波多野雅子到店裡的派頭。「我們住的那家飯店裡還有草香小姐一行人,怕會太吵。」柳田的觀察力敏銳。
「說得也是……」
「非市內不可嗎?」
柳田這一問,提醒了道夫。對了,別讓她住在博多不就得了,讓雅子住在遠離博多的地方就安全了。況且除了忙碌,還可推託兩地相隔遙遠,今晚無法露面。
「對,不要市內,選一個安靜的地方。哪裡好呢?」
道夫稍微恢復了點精神。
「溫泉鄉如何呢?」
「溫泉鄉?」
「我在飯店提供的導覽手冊裡面看到這附近有個武藏溫泉。」
道夫一聽就想推翻這個提議。武藏溫泉這地方不合他的意,最好儘量避開。
不過,如果明天送幸子到機場後,他再打電話到雅子的旅館,請她到博多,就不用親自去武藏溫泉一趟了。道夫立刻下了決定。
「那就武藏溫泉吧。你從機場跟波多野夫人搭車過去。」
「哪一間旅館好呢?」
「我對那地方也不熟,交給你了。可別選太差的旅館。」
「好。如果夫人問起老師什麼時候會到武藏溫泉,我該怎麼回答呢?」
「你幫我禮貌地轉達,今天是演唱會最後一場,我沒辦法前往。明天時間尚未確定,但我會盡早拜訪。這裡跟東京不同,旅程繁忙,時間受限,無法自由行動,這點你得要仔細地跟她解釋清楚。」道夫說完,又想起一件事,補充了一句,「你再幫我轉告夫人,所以請在我到旅館前,儘量別打電話到劇場或飯店。明天我將會有充分的時間。」
「我會轉告她的。」
柳田忠心耿耿地點頭。道夫遞給他車資以及給他的小費,共三萬日元。
道夫進入後臺,江頭扭捏地坐在一角。就是心臟再強,待在身邊充滿豔麗女人的後臺,還是難掩羞澀。在這種情形下,他也沒辦法多嘴了。
江頭心生畏怯,被東京來的歌手們散發出的氣勢壓倒,張口結舌。道夫看到這種景況,慶幸自己沒因多餘的憂心付出封口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