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入冬(二)
戰國大司馬 by 賤宗首席弟子
2019-10-31 02:12
當宋王偃手持利劍指著惠盎時,似景繕、戴不勝、戴盈之這三位軍司馬,紛紛開口為惠盎求情,勸說宋王偃息怒。
包括蒙仲,他一邊為惠盎求情,一邊思忖著如何勸服宋王偃。
然而就在這時,就見宋王偃怒視著惠盎,最終卻將持有利劍的手垂了下來。
他瞥了一眼惠盎,仍帶著幾分慍怒說道:「寡人生平殺戮甚多,可如今,滕人不懼寡人,就連寡人的臣子亦不畏懼寡人!……唐鞅,你說這是為何?」
「呃……」
在宋王偃的質問下,筵席中一名約六十多歲的老者臉上露出幾許遲疑之色。
此人便是唐鞅,在惠盎出仕宋國前,正是此人擔任宋國的國相——哪怕是在惠盎出仕宋國之後,此人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也擔任宋國的國相。
不過現如今嘛,唐鞅在宋王偃心目中的地位,已遠遠不如惠盎。
面對著宋王偃的質問,唐鞅唯唯諾諾了一陣,旋即用諂媚的口吻說道:「大王,滕人不畏懼您,群臣不畏懼您,或許是因為大王以往所降罪之人,都是一些為人不善者,是故善者不畏。大王若要世人畏懼,在降罪時不若就不要分辨善者或惡者,一併論罪,這樣天下人就會畏懼您,群臣也會畏懼您了。」
這一番言論,聽得在場眾人目瞪口呆。
而蒙仲更是驚愕地睜大了眼睛,心中暗道:「這算什麼屁話?!」
待片刻的死寂後,軍司馬戴盈之指著唐鞅大罵,罵後者妄言惑王。
但是宋王偃在聽了唐鞅的話後卻很高興,哈哈大笑,走上前來拍拍唐鞅的肩膀,笑著說道:「說得好啊!那就從你開始吧!」
說罷,還沒唐鞅回過神來,宋王偃手中的利劍,便一劍捅穿了前者的胸腹。
見此,宮殿內鴉雀無聲,別說方纔還在痛罵唐鞅的戴盈之目瞪口呆,就連惠盎、蒙仲亦有些傻眼,愕然看著唐鞅一臉難以置信地看著宋王偃:「大……王?」
「噗——」
利劍從唐鞅的胸腹抽出,鮮血濺到了宋王偃的王袍上,頗為刺眼。
然而宋王偃卻毫不在意,隨手用王袍的下擺擦拭了一下利劍,下令道:「來人,將這具屍體拖下去。」
當即便有一隊宋兵走入宮殿,將唐鞅的屍體帶出了宮殿。
堂堂宋國的士大夫,曾經一度作為宋國國相的唐鞅,就這樣被宋王偃輕描淡寫地殺死了。
直到這一刻,蒙仲終於見識到了宋王偃殘忍暴虐的一面。
在返回座位之後,宋王偃用手拄著劍,目視著惠盎,問道:「惠盎,你看到了?」
「臣看到了。」惠盎拱手說道,臉上毫無懼色。
見此,宋王偃點點頭,沉聲說道:「說服寡人,為何你反對寡人進攻薛邑。如若有半點虛妄欺瞞……」他輕輕搖晃了一下手中的利劍,其意不言而喻。
然而,惠盎還是沒有半分懼色,面色自若地說道:「臣勸阻大王此刻進攻薛邑,道理有三,其一,我宋國剛剛覆亡滕國,國力兵力皆有所虧損;其二,滕人尚未心服,仍對我宋人心存怨恨,而放任這些怨憤不顧,則怨憤又會滋生怨憤,終將釀成大禍;其三,據臣所知,趙國目前亦在攻取中山國,而齊國尚未決定對待趙國的態度,倘若此刻我宋國攻取薛邑,則齊國勢必棄趙國而伐我宋國。……趙宋兩國合謀攻取齊國,本來就是大王與趙王約定之事,何必急於一時?」
「……」宋王偃拄著利劍沉思著。
忽然,他眼角餘光瞥見了蒙仲,便問道:「蒙仲,你對你義兄惠盎的見解有何看法?」
聽聞此言,戴盈之與戴不勝兩位軍司馬皆驚訝地看向蒙仲。
其實在筵席之前,惠盎就已經向這兩位介紹了蒙仲,是故,這兩位已經得知蒙仲乃惠盎的義弟,但他們卻沒有想到,此時此刻宋王偃不問他們,卻反而詢問蒙仲這個年僅十四歲的少年,這才是他們感到驚訝的。
在眾人矚目下,蒙仲站起身來,拱手說道:「大王,我覺得惠盎義兄說得很對。」
「嘿!」
宋王偃撇了撇嘴,冷笑道:「他是你義兄,你當然會這麼說。」
見此,蒙仲想了一下,問宋王偃道:「大王,若您攻打薛邑時,齊國傾盡全國兵力來攻伐,你覺得宋國擋得住麼?」
宋王偃聞言輕哼一聲道:「你想用這一點來說服寡人麼?」
「並不是。」蒙仲搖了搖頭,正色說道:「小子只是想告訴您一種『百戰百勝』的訣竅,哪怕敵人是像齊國那樣的強國。」
「哦?」宋王偃產生了幾許好奇,輕笑著說道:「說來聽聽。」說罷,他好似想到了什麼,狐疑地問道:「我聽說前些日子,惠盎帶著你到鄒國拜訪了孟子,你不會是想用孟子那套「仁者無敵」的話來糊弄寡人吧?」
「並不是。」蒙仲搖頭說道。
見此,宋王偃終於放下心來,笑著點點頭說道:「那你就試著說說罷。」
聽聞此言,蒙仲說道:「首先小子要請問大王,想要戰勝像齊國那樣的國家,需要依靠什麼?」
宋王偃捋著鬍鬚想了想,說道:「兵卒?戰車?糧草?……總之不會是什麼『仁政』。」
「大王說得對,想要戰勝齊國,就得依靠更多更優秀的兵卒,以及包括戰車在內的戰爭兵器,以及充足的糧草……」
聽了這話,惠盎有些意外地看向蒙仲,但更意外的,顯然還是宋王偃,他連連點頭說道:「不錯,正是如此,小子,你接著說。」
蒙仲點點頭,接著說道:「先說兵卒,想要得到更優秀的兵卒,那麼就要訓練他們,但如何得到更多的兵卒呢?兵卒並非是樹上、地裡長出來的,他們或是父母的愛子,或是子女的慈父,想要他們心甘情願地為國家而戰,而君主而戰,就要做到「令民於君上同道」,這也是《孫臏兵法》的觀點。……得到了民眾的擁護,大王就能得到源源不斷的兵源,再加以訓練,便是一支不可戰勝的軍隊。」
「……」宋王偃捋著髯鬚若有所思。
「再說戰車。戰車僅僅只是一種戰爭兵器,而事實上,一場戰役所需用到的器械,遠遠不止戰車,就好比小子此前所獻的井闌車。但有個問題是,普通的士卒不懂得如何打造這些器械,這才導致此前的井闌車很容易就被滕國的士卒摧毀,倘若我國能培養優秀的工匠,這些工匠精心打造的器械,豈不是能讓戰爭變得更加容易麼?」
「……」宋王偃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畢竟他也承認,似井闌車那種攻城器械,的確能讓戰爭變得輕鬆許多。
「再說糧草,這也正是小子所獻『百戰百勝』之策的關鍵。……糧草,是一種進可攻、退可守的戰略物資,當我方勢強時,可以用糧草徵募更多的士卒加促勝利;而若是我方勢弱時,則可以高豎壁壘,坐等敵人因糧草告罄而不得不退兵,進可攻、退可守,從始至終由我方主導戰局,這豈非就是百戰百勝的策略麼?……高築牆、廣積糧,則宋軍便能百戰不殆!」
宋王偃思忖了片刻,旋即,他在哈哈大笑了一陣後說道:「說了半天,你還是要寡人暫緩進攻薛邑,叫國人安心務農。不過……確實有理有據,讓人信服。」
說罷,他轉頭對惠盎,調侃道:「惠盎,聽聽,這才叫策略,比你那套「仁者無敵」的說辭,不知高明多少!……你不如此子啊!」
見已達到目的,惠盎自然也不會再板著臉,微笑說道:「大王所言極是,臣慚愧。」
筵席結束後,惠盎與蒙仲漫步在城內。
期間,惠盎對蒙仲說道:「阿仲,今日多虧了你的那番言論。」
蒙仲聞言搖了搖頭,說道:「只是換了套說辭而已。」說罷,他忽然問惠盎道:「阿兄,你為何輔佐宋王?今日宋王對阿兄你拔劍相向……」
惠盎愣了愣,旋即臉上露出幾許惆悵。
良久,他搖搖頭說道:「大王只是氣怒,但是,他不會殺我的,唐鞅那傢伙竟然想借此機會叫大王殺掉我,真是糊塗,糊塗到丟掉了性命。」
頓了頓,他又說道:「至於我為何輔佐大王,莊夫子與孟夫子,都曾問過我這個問題,我也承認,大王他並非是一位賢良的君主,雖然睿智,但是暴虐……我只是覺得,人這一輩子不管在哪裡闖蕩,最終還是想回到自己的故鄉,張儀顯赫一時,令諸國畏懼,然最終還是回到魏國,死在故鄉;我的族叔惠施,不到三十歲就跑到魏國擔任國相,做了幾十年的魏相,但在失去相位後,他首先還是回到了宋國,且最終也是在宋國過世;再比如孟子,花了近二十年周遊列國,施展抱負,但在意識到失敗後,亦回到了故鄉鄒國……人或許就是這樣,待上了年紀,終有一日會思念生他養他的故國,可是,倘若那時故國已不復存在,這不是一件令人悲傷的事嗎?」
蒙仲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見氣氛過於沉重,惠盎拍拍蒙仲的肩膀笑著說道:「不過你還小,正是該出去闖蕩的時候,守護故國的事,就交給為兄這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吧。」
「阿兄正值壯年,哪裡稱得上是老人呢?」
「哈哈哈……」
宋王偃三十二年冬季,宋國攻滅滕國,宋王偃放棄繼續攻打薛邑,宋國的對外戰爭暫時告一段落。
戰爭終於結束,蒙仲告辭了義兄惠盎,與蒙氏一族的諸族兵一起,不顧臘月的天寒地凍,返回景亳與家人團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