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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替後記——敗者文學

我殺了那個少女 by 原尞

2019-10-31 02:05

某男的身家調查
原尞
我初次見到原尞時,他正在荻窪站附近一間陰暗的鋼琴吧裏,無聊地彈着音調怪異的鋼琴。作為爵士樂門外漢的我也聽得出他的演奏樂音稀稀落落,透出許多不和諧音,而且手指動作生硬,恐怕只能作為自我流派的鋼琴演奏法。
就算是客氣話也無法說這是優美的鋼琴樂,因此明白為何除我之外沒有其他客人的理由。但沒想到專業的鋼琴手就算是討厭也必須對着沒有人的客席彈奏鋼琴,我像是被流洩到店外微弱的鋼琴聲引誘似地打開了店門。
為了今後開始的偵察工作而落入如此狹小的場所,除了店主以外,和被調查人單獨直接面對面的窘境,幾乎可說是不配當偵探了。
鋼琴手透過聲響應該知道今晚第一位客人出現了。不過他似乎不在意似地持續彈了一小時冗長的鋼琴。看起來大約是和我相當的年紀,明明才十月初,卻將比我還矮小的身體上下包裹在黑色條絨的衣服裏。蓄着不太濃密鬍髭的臉俯垂着,好像尋找已經失蹤好幾年的無聊東西一樣,在鍵盤中挑動着聲音。
「儘可能詳細調查這名男子的過去。」
前一天的星期一早上,拜訪我事務所的高齡委託人用像是命令般的語調對我說。平治車停在停車場裏,身上穿着昂貴三件式西裝的削瘦老紳士越過桌子交給我一張與其說是鋼琴家,不如說像通緝海報裏的人物般被照壞的正面半身照片。然後和我約定一個月的調查時間,並預付了優渥的調查費。
「除了這名男子以外,我也各自委託其他偵探事務所進行六位男子的調查工作。發現符合條件的偵探,我會支付他相當於調查費十倍金額的獎金。」
「調查費以外的金額我是不能接受的。」我說道:「可以請你告知所尋找的男子必須具備甚麼條件嗎?這樣的話說不定可以縮短調查時間。」
老紳士露出一個窮人絕對不會有,但有錢人一不小心就會露出來的卑鄙笑容。
「不能告訴你。如果你以獎金為目的捏造了謊言報告的話,我會感到為難的。我先把話說在前頭。如果在你的報告中混着謊言,即使只有一個,你就不用在這個都市做生意了。」
我苦笑說:「我應該已經說過獎金對我是沒用的吧!不知道尋找那個目標人物的理由是不行的。你說他沒有家人也沒熟人,為了調查這個人的私事,如果不知道你的目的,就算他曾經獲得甚麼表彰之類的,在報告裏也不會提到。」
「哼!偵探又不是只有你,看來我找錯對象了。」老紳士作勢要站起來。
我把背靠在椅子上,為了告訴他事務所門的位置而用手指指了方向。
老紳士生氣地扭曲着臉打算站起來,但看着完全沒有反應的我又重新坐下。瞪着我看了三十秒後,終於用放棄般的語調開始說了起來。
「三年前我剛滿十七歲的唯一一個孫子,由於不治之症病死了。雖然很遺憾,但我已經沒有血緣相連的孫子了……死去的孫子非常有音樂才華,喜歡爵士樂而想成為鋼琴家……我代替死去的孫子,希望能在以那條道路為目標、有才能卻苦無機會、被迫過着懷才不遇生活的人裏選出一個人,打算儘可能的幫助他。」
「你所說儘可能的事?」
「就是提供讓他能夠專心在那條道路上的一切支援。為了提高音樂才能的援助,主要就是資金吧!如果死去的孫子還活着的話,應該可以繼承相當十億圓的財產,在這個金額範圍裏,無論甚麼時候都可以使用。」
「啊……如果你準備這樣的巨款,七人都可得到援助了。援助更多懷才不遇的人怎樣呢?」
「不,孫子一個就夠了!如果同時照顧那麼多人,途中受挫、變節而一個個求去的話就免了吧!身體虛弱得像快要病死的人也絕對不行。條件很清楚,接受我的援助進而實現我孫子的夢想,我想選出這樣的一個人。」
「包括我所調查的這名男子在內的七個人,是由誰根據甚麼基準來做選擇的?」
老紳士皺着臉。「這種問題應該不需要對你說……不過是由我所信賴的顧問律師為中心,以適當的音樂相關人員組成,花費時間慎重選拔出來的七個人。原寮是七個人中最年長的,關於他的才能有極端的贊同與否定兩種論調,很有可能會是一匹黑馬。如果太過年輕,即使有才能也會令我感到為難。我沒辦法活那麼久,想儘快看到結果。」
我並不完全相信老紳士的話,對於那種東西到底是不是援助也抱持着疑問。但不管怎樣,我接受了身家調查的委託。
一個月又五天後同樣在星期一早上,委託人用平治車裏的電話通知我說:「我到下面的停車場了。」在那一分鐘後,他坐在我事務所裏客人專用的椅子上。
「告訴我關於那名男子的調查結果。」他說,嚴厲的眼神像在評鑑可愛孫子的玩具一般。
「從哪裏開始報告呢?」
我從桌子的抽屜取出好幾頁報告書,又從上衣口袋取出厚筆記本放在桌上。
「就你所知。從他最初的經歷開始。」
我點點頭。「昭和二十一年十二月十八日,佐賀縣鳥栖市出生。比我小一歲。」
老紳士苦笑,卻沒有插嘴。
「小學時成績很優秀,但音樂分數不太好。有他唱歌幾乎接近音痴那種拙劣的評語。」
「中學呢?」
「鳥棲初級中學。成績還是很優秀,運動成績也還可以,參加了叫作『合奏部』的音樂社團。」
「合奏部?」
「好像是初中生非常新奇的管弦樂合奏。」
老紳士點了點頭。
「與其說是對音樂感興趣,不如說是因為年長四歲的哥哥參加了那個社團,所以他也參加了。在初中二年級時第一次聽到爵士樂就迷上了。當時會看電視上剛來日本的美國爵士樂團的演奏,而且幾乎每天都到附近的唱片行聽爵士樂唱片。」
「中學那個社團是彈鋼琴嗎?」
「不,彈鋼琴是很後來的事。當時是演奏單簧管或薩克斯風之類的管樂器。高中是所謂的越境入學,通勤到福岡上學,在那裏的銅管樂隊也是吹奏薩克斯風。那時他對爵士樂的興趣更加高昂,學校成績一口氣退步到劣等生範圍。一年級或二年級的暑假,曾打算離家出走,抱着一把薩克斯風要去東京,但卻愚笨的遺失了重要樂器,把名古屋姐姐家當成墊腳石前往東京的計劃因而無法成行,只做了暑假旅行就返回鄉下了。」
「鋼琴是從甚麼時候開始學的呢?」
「進入大學的『爵士樂研究會』後,馬上從薩克斯風轉到鋼琴上面。」
「但綱琴這種樂器那麼晚才開始彈可以嗎?」
「據說是相當貫徹自創流派的彈法。爵士樂這種音樂就是具備那種特性,幾乎不彈甚麼鋼琴樂譜所寫的東西,而是自行創作,隨意而即興地演奏。」
「畢業以後進入東京的唱片公司。是在裏面擔任爵士樂的演奏家嗎?」
「不,是普通的上班族,但才兩個月就離職了。是因為公然曠職一個月而被懲戒解僱的。」
「辭職的理由呢?」
「聽說是提出了相當任性的唱片製作企劃,因為不被接受,就這樣不去公司上班了。根據當時相當親近的朋友所提出的另一種證供,確實的辭職經過雖然是這樣沒錯,不過實際原因以現在來說,應該是典型性的『五月病』吧。像是山大王一樣地度過學生時代的鄉下學校畢業生,初出社會再加上對東京的環境不適應而引起的一種恐慌症,像是溺水的人抓住稻草一般,他被證實緊緊地抓住對鋼琴爵士樂的熱情,再度燃燒了起來。」
「到底哪一個原因才是真的?」
「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想恐怕兩邊都不是真的吧!」
「你說鋼琴也是他自創流派,以專業為目標的動機似乎不堅定……他這樣也能推出將近十張唱片,還當上聚集爵士樂演奏者那個名字叫作新……甚麼團體的領導人物嗎?」
我打開報告書的內頁。
「是『新爵士樂聯盟』。詳細的情況我也不太清楚,因此我試着問了三位專家有關他的事。」
我尋找報告書上的相關部分。
「關於他彈鋼琴的技術非常拙劣,音感也不太出色這兩點,三個人的意見都相符。其中一人的意見——稍微有點強詞奪理,我也不是很了解——與其說他具有爵士樂才能,倒不如說他能判斷、指示爵士樂所持有的思想性方向,並具備能順利統率年輕爵士樂演奏家的領導人手腕。根據另一個人的意見,他並不具備象徵領導人資格的優秀作曲能力,他所持有的是一種製作人的才智——就是能指示演奏家們根據當時時間和場合,必須做出甚麼樣的演奏會更好、更有效果。第三個人的意見則是他並不具備作為一個製作人所必要的領會時代的感覺,發現演奏者想演奏的音樂和聽眾想聽的音樂之間的力量,而且他也沒有努力嘗試要那麼做。他能夠發行唱片、擔任聯盟領導人的工作,只是暴露出日本爵士樂程度的薄弱及層次的低下而已——他不斷強調地說着。」
「是這樣嗎?一邊做着各式各樣的打工,一邊致力於幾乎沒有收入的爵士樂,光是這樣並不能說他對於鋼琴爵士樂抱持強烈的熱情吧!」
「也有人持相同的看法。不過他還接觸了另一個感興趣的領域——電影拍攝現場。約從十年前起他就開始以打工的方式兼任副導演和編劇的工作,他的演奏活動也因此而受限。」
「他是不是放棄了爵士樂的工作?」
「是的。受到當時一起從事演奏活動的某個人物表現的驅使——」我找出和那名男子會面時的筆記。「就算在演奏活動最充實時,他也已經停止追求自我的可能性,只以實際所持有的力量儘可能做出最好的演奏為目標。另外的表現就是從自由爵士樂那種過於激烈的演奏,後退到更正統穩健的鋼琴演奏。清楚地來說,是把瑟隆尼斯·孟克【注85】這個鋼琴家,以他自己的詮釋向下沉淪了——好像是變成這樣。你聽得懂嗎?」
「我聽不懂。總而言之,就是原寮這名男子現在比起爵士樂,更專心致力於電影及編劇方面的意思嗎?」
「也不是那樣。」
「那是怎麼回事?」
「他雖然和電影界的朋友持續往來,但副導演和編劇的工作都只做了四、五年左右,之後也完全偏離了那方面。」
「遠離了電影界,那不就表示他對爵士樂的熱情還沒衰退嗎?」
「也不是那樣。」
「那到底是是怎麼一回事?」
「這四、五年來,他待在九州出生故鄉鳥栖市的時間反而比待在東京更多。」
「他在鄉下做甚麼?」
「和兩個哥哥在一起,從昭和五十七到五十八年間照顧重病的母親,也照顧在五十八年夏天過世的父親。然後照料行動不便的母親一直到昭和六十年,也就是今年五月死亡為止……」
「放棄爵士樂而去盡孝道嗎?」
「唉……倘若待在年老生病的父母身邊,沒有收入、遊手好閒地過日子也能稱為盡孝道的話!」
「在那段時間完全沒有空閒可以彈鋼琴嗎?」
「只有利用一年回到東京幾次的時候。」
「在那裏還有持續演奏活動吧?」
「完全沒有。」
「母親過世之後呢?」
我搖了搖頭。
「可是……沒有期待着甚麼事物而秘密練習鋼琴,還是研究鋼琴這一類的跡象嗎?如果你在這裏判定原尞並沒有繼續走向爵士樂之路,然而事實並非如此的話,我是不會容許的!」
雖然和他沒有直接交流,只是進行一個多月的調查而已,可是對我而言,如果因為我的調查結果而使他失去獲得一大筆援助的機會,也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但工作就是工作!
「雖然很遺憾,不過我認為他對於鋼琴爵士樂不可能恢復原來的熱情。」
老紳士皺了皺眉。「有甚麼證據可以證明嗎?」
「他從三十歲左右離開電影界開始,這七、八年都在寫小說。」
「小說?」
「他除了非常親近的兩、三位友人以外沒有告訴任何人這件事,也沒有和其他出版相關的人物接觸。雖然很難找到確切的證據,但這件事百分之百不會有錯。」
「電影、盡孝道、小說?還真是沒有多餘時間能實現我孫子的夢想。」
我報告侵入原尞在世田谷區櫻上水公寓所拿到的兩、三個證據和來自他朋友的證供。老紳士看起來好像沒有專心聽。他的神情就彷彿是回憶起想成為爵士樂鋼琴家卻死去的孫子。
「他為了能夠專心寫作,明年會儘早搬離櫻上水的公寓——」
「已經夠了。」老紳士打斷我的話。「反正只是浪費時間,我要去聽下一個候選人的報告。」
他像是很疲累似地站起來,向我確認了調查費用是否足夠,並說對於我不能得到獎金感到很遺憾後,就從事務所離開了。
委託人離開之後不到一個小時,有人敲了事務所的門。
「請進。」我一回答,門就被打開了。我所記得那個穿着黑色條絨套裝的男子安靜地走進來。是原尞!
「我的事好像全都徹底調查清楚了。」他首先說道:「你在調查我的事,我大約一週以前就注意到了。但追查到這裏稍微花了一點時間。」
我並沒採取萬全的措施讓他不要發現我的調查,但也沒預料和期待這樣的會面。
「這是你吃飯的工具嗎?」並不是甚麼生氣的語調。他取出和我一樣不帶濾嘴的PEACE香煙說道。
「今次輪到我這麼做了。」
我終於理解他這句話的意義,是在和他斷斷續續開始往來之後——也就是約兩年半後他郵寄了一本小說《暗夜的嘆息》給我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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