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我殺了那個少女 by 原尞
2019-10-31 02:05
高級俱樂部「黛德麗」,脫去陪襯着優雅音樂的酒宴、社交場合、文化沙龍等表相,呈現出完全打烊的樣子。吧枱上的客人都離開後,我的座位被移到吧枱另一側的角落。從酒保的表情來看,我的地位好像是升級了,因為我坐的那個位置應該是媽媽桑嘉村千賀子在沒有客人上門時的固定座位。
我在洗手間洗了臉,喝了酒保給我的一大杯馬克杯裝的咖啡,但心情還是沒有變好。我在香煙上點了火,然後注視着在我右手邊牆上的照片。
那是放在成套黑色畫框裏的兩張照片,在照片下各自貼著名片大小的卡片,上面寫着說明。左邊那張是一九六〇年在國立歌劇場前拍的:另外一張是七、八年前在新東京國際機場的大廳拍的。兩張照片裏的人物都是嘉村千賀子和一位比她年長十歲以上的高大外國人。卡片上寫着「德國最自豪的世界級男中音」,他的名字非常長,名字開頭的DIETRICH念起來就像是這間俱樂部店名的由來。
在機場大廳拍攝的那張照片裏,還有另外一位二十歲左右的女性正把一束花交給那個外國人,看卡片上的說明可以知道那就是嘉村千秋。略寬的額頭、像是遙望遠方的眼睛、窄而高挺的鼻梁、笑起來會變得很好看的嘴角——看來是位美麗的小姐。年輕和花束相襯的裝扮,卻表露着一種像是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出現在那種場合般的表情。一九六〇年代的母親和七、八年前的女兒,儘管年紀相差不多,但兩人的相似度並不高,只能看出她們具有血緣關係而已。所以她們是一對令人感受到本質不相同的母女。
嘉村千賀子送走最後一位客人和女公關之後,在吧枱角落和蓄着柯爾曼鬍鬚的酒保交談了一會兒。之後嘉村千賀子拿着一盒新開啟的香煙和小型手提包叫我走近,在我面前拉開一張椅子坐下,還禮貌地為了讓我等候的事向我致歉。接着她打開香煙盒抽出一根煙,從手提包裏拿出細長金質打火機點了火。酒保整理完畢後從吧枱走出來往衣物櫃方向走去,我不知道他已經下班了,還是只是離開一下。
「可以告訴我想和小女千秋見面的理由嗎?」嘉村千賀子問道。
「在回答之前,我想先請你看一下這東西。」我從上衣口袋取出甲斐教授的名單遞給她看,上面記載着甲斐家三個兒子及嘉村千秋的名字。
她一看完名單之後就困惑地抬起頭來注視着我的臉。然後她把香煙的煙像是嘆息般地吐出來,猶豫地問道:「……您已經知道千秋的父親是誰了嗎?」
我點點頭。「我是接受甲斐先生委託的偵探,而就如同他所希望的,我也沒打算給令千金或你添任何麻煩。」
「您說您是偵探?」她想笑卻被自己香煙的煙嗆到。「對不起!實在無法想像甲斐老師和偵探會湊在一起。」
我捻熄香煙,等待她的咳嗽聲停止。
「我的委託人有一些擔心的事。為了不讓他擔心,所以我無論如何必須知道令千金這兩週的行蹤。」
她的表情稍微僵硬了一下。「兩週嗎……這表示老師已有十天左右沒到店裏來了!這是在非常難得,因此我很在意這件事……老師所擔心的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不管委託人擔心的事是甚麼,如果你不能配合的話……」我裝出感到很為難的表情。「我拿着甲斐老師名片的介紹信前來拜訪,是因為覺得這樣會使工作進行得更順利。」
她浮起了微笑,感覺我那有着微薄威脅意味的言詞對她並不管用。看來我不能把她當作是過着安穩生活的二十幾歲小姐,或三十幾歲的家庭主婦來對待。她從堆疊在吧枱上的好幾個煙灰缸裏取了其中一個,並把香煙放在上面。
「實在很抱歉。小女已是二十七歲的大人了,雖然您現在對我說想知道她這兩週的行蹤……但其實我是最不適合幫這個忙的母親了。」
「是這樣嗎?」我說道:「不過關於令千金的行蹤我打算直接詢問她,想請你告訴我的是能在今晚就和她取得聯絡的方法。」
她點點頭,但並沒有馬上要答應我的樣子。我鎮定地再次催促。
「可以先告訴我她的地址嗎?倘若你知逍她比較親近的朋友,抑或是星期六晚上常去的地方,也請一併告知。根據委託人所說,令千金最近剛剛請辭『河合』鋼琴教室的教職,所以如果有新的工作地點,也請你提供給我作為參考。」
嘉村千賀子把煙灰缸上已有一半燒成煙灰的香煙捻熄,手的姿勢並不優雅。「您認為千秋在這兩週內做了甚麼呢?」她的聲音自然而然地僵硬起來,並迅速地轉動戴在右手無名指上的鑽石戒指。
「不,倒不如說是想確認令千金甚麼事也沒做——你知道那張名單並不只針對令千金,委託人的三個兒子也會被調查。」
她用眼角瞄着放在吧枱上的名單。「承蒙您把千秋和甲斐家三位少爺們等同對待,實在讓我不得不感謝您啊!」
我伸手拿起名單折起來放進上衣口袋。
「為甚麼會對偵探說出這種話呢?」
她垂下了眼睛。我把視線轉向牆上的照片,照片中的母女看不出有甚麼特別的不幸,二十幾歲和四十幾歲的嘉村千賀子之間也看不出有甚麼太大的差異。她在兩張照片裏看起來好像都很享受人生,但卻在這兩張照片之間的那段人生裏,生下一個沒有父親的女兒。
「聽起來就像是我在發牢騷吧!」她小聲說道:「那張名片是叫我要像老師一樣信任您的意思。那我可不可以也像老師一樣地相信您,對您發一些牢騷呢?」後半部的話變成帶着玩笑的語調。
「牢騷是種一說出來就無法挽回的東西,也可能是會讓人以後感到後悔的東西。如果是因為懷有甚麼目的而發牢騷,那我的職責可不在此哦!」
「我並沒那種打算……」她的表情好像在說不要講那種愚蠢的話。她到剛才為止一直抱持的那種適當地應對,然後在恰當時機將我趕回去的態度消失殆盡。
嘉村千賀子忽然開始談起女兒的事,但這並不是針對我的問題所作的回答,而是她將自己擔心的事脫口說了出來。「豈只是這兩週,戶秋的事已有超過半年以上我完全無法知道了。她在想甚麼?打算做甚麼……我們已經無法像以前一樣可以溝通彼此的心意了。」
「令千金已經二十七歲了。就某種程度而言,這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嗎?」
「您說的太簡單了!對我們這種只有母女兩人一起生活的人來說,您是無法了解那是多麼艱苦的事。」
「兩個人?甲斐教授沒有算進裏面嗎?」
「我並沒這麼說!正因為有老師在,所以我們絕對不會露宿街頭或是餓死。因為能夠過得很安心,所以我們從沒擔心過那種事。」
「那真是好運。就算是普通的夫婦,也會因為丈夫的關係,為自己不知甚麼時候得露宿街頭而感到不安——過着那種生活的妻子和孩子們也是存在的。至少在當時那個年代應該是那樣的。」
「是啊……」她暫時陷入了沉思中。
我看了一眼手錶,已經快十一點了。
「總而言之,請你至少告訴我令千金的地址好嗎?這樣我就可以回去了。」
嘉村千賀子用一種回過神來的表情說道:「但我不知道那個地址能不能聯絡到小女,當然電話也是一樣。小女說不定已經不住在御茶水車站附近的公寓了。」
我再次在椅子上坐好,然後問起另外一個問題。「你知道令千金十天前——也就是十六日的時候——打電話給甲斐教授向他要求五百萬的事嗎?」
「那個孩子?真的嗎?不,我完全不知道這件事。」她吃了一驚,表情有點複雜。對於甲斐教授和嘉村千秋之間有這種像父女般交流的事,她似乎感到有點高興。
「她居然對老師做出那種請求……」她像是自言自語般嘟噥,接着又無意識地觸摸着手上的鑽石戒指。
「從她向甲斐教授詢問是否能給她五百萬看來,應該是很肯定甲斐教授的回答吧!」
她默不作聲,但表情好像也很同意這個說法的樣子。
「教授馬上就打算要準備那筆錢,不過基於一個作父親的義務,他還是詢問了兩、三個關於那筆錢要作何用途的問題。但是令千金不是很冷靜,認為那些問題是拒絕她的藉口,於是忽然撤回這項請求並切斷了電話。教授立刻回撥電話,而且在那之後的幾天再三嘗試打電話聯絡,可是都無法和令千金取得聯繫。」
「千秋果然已經沒住在那間公寓了。」
「教授好像也曾考慮要向你詢問這件事,但考慮到這是有關錢的事情,所以還是對你保密比較好。倘若無論如何都必須要用到這筆錢,令千金應該會再和他聯絡才對。」
「我能明白老師的心情。您所謂老師所擔心的就是這件事嗎……這種事應該沒有必要僱用偵探吧!」她好像也明白我的工作並不是單純的家族調查。
我並沒有順着嘉村千賀子的話往下說。要是在沒有喝酒、身體狀態良好的時候,這算是個相當踏實的做法,不過現在實在沒工夫那麼做了。
「十天前,委託人的侄女真壁清香被綁架了。」
「甚麼……您在開玩笑吧?」她呆愣住了,但在看到我一臉認真的表情後,卻又禁不住顫慄了起來。
我概括地把綁架案件說給她聽。她對身為自己女兒親戚的少女被綁架這件事,做出了適當的反應——驚恐、發怒、同情,這些表情全都表現在她的臉上。她知道甲斐教授和真壁清香的師徒關係,因為她也生活在古典音樂的世界裏,所以對這個案子更有超越其上的切身感受。
當然,我並沒把真壁清香已成為一具屍體的事告訴她。而且因為這個案子還沒被公開,所以我也和她約定必須嚴格保守秘密。
「……我不明白這麼可怕的案件和小女有甚麼關係?」
懷疑的神色在她的眼中擴散,她像要驅逐不祥之氣一般,迅速地撥轉着手上的鑽石戒指。
我用沉穩的聲音說道:「這大概就是作為父親的杞人憂天吧!這雖是個以贖金為目標的綁架勒贖案件,不過也可能是因為對真壁家懷有怨恨而犯的罪。如果是以贖金為目的的話,就不能斷定真壁家的近親和熟人沒有犯罪。這樣一來,警方應該會把搜查重點放在真壁家周邊的人。甲斐教授好像是設想了最壞的情況……說不定自己的四個孩子中有誰因為甚麼理由——極可能是金錢方面的困擾——而牽涉到這個綁架案中。甲斐教授被這種不安糾纏着,萬一這個擔憂是正確的,他希望能在那個孩子還沒再犯下罪行之前,以父親的身分預先做好安排——這就是甲斐教授僱用我的理由。」
「所以才那麼急着想和千秋取得聯繫嗎?」她好像放了心似的說道:「小女絕對和那種可怕的犯罪案件沒有關係,這一點我可以保證。不,我可以說明您也能認同的理由。」
「我正想請你這麼做呢!」我取出一根香煙叼在嘴上,嘉村千賀子則心不在焉地拿出打火機替我點了火。
「不從以前的事說起是不行的。」她先做了一個開場白。「小女千秋進入音樂界,是在她從『武藏野藝術大學』畢業後一、兩年之間的事。高中時,她曾經抱着孩子般的熱情想利用鋼琴揚名,可是因為大學考試時鋼琴術科沒有通過,她才勉強進入聲樂科就讀。那是她第一次受挫。但所謂的『Contralto女低音』的音域非常稀少,她因此能順利畢業,並開啟了走向專業領域的道路。」
「Contralto女低音是甚麼?」我問道道。
「啊!就是指女性所能唱出的最低音域,是比『Aito·女低音』還要更低的音。只是在歌劇裏並沒甚麼華麗亮眼的主要角色,因此無法朝向獨唱方面發展。她畢裝後就先暫時來這家店幫忙,也很享受每週兩、三次的聲樂工作。有很多日本第一流的音樂家常來光顧,光是能和他們談話就可以學到很多事。儘管如此,但從四、五年前開始,千秋就漸漸地不在店裏出入,對聲樂的工作也好像失去了興趣,只剩鋼琴教室的工作還持續着,生活方面應該沒有問題……這一年來我們變得很少聯絡,她已經和我以及古典音樂的世界背道而馳了。我最後一次和千秋見面是在半年前的新年,當時她說音樂只不過是空閒的人玩的遊戲罷了,所以我們發生了嚴重的口角。」
她的眼睛轉動着,好像正在目送實際上已經遠離的女兒似的。
我嘗試加快她說話的速度。「令千金開口提到錢的問題是甚麼時候的事?」
「大概是一個月前。她突然打電話來說道:『我並沒打算在音樂世界裏生活,也沒意思要繼承媽媽的店,所以希望能提前分得財產,請你準備一千萬給我。』常時我手邊並沒有巨款,也覺得她說出那樣的言語只是一時的心血來潮。我認為如果一邊繼續聲樂和擔任鋼琴老師的工作,一邊繼承這家店,對她而言是最輕鬆又具有前途的生活方式。而且說起來她也在那些方面投下了資金和心血,不是嗎?現在才說喜歡其他的事而計劃在外面的世界闖蕩……不管怎樣,我叫小女先讓頭腦冷靜下來,並沒有正面回應她。於是十天前的星期二——大概是她打電話向父親要錢的隔天——她又打電話來。令我大吃一驚的是,今次她趁我不在家的時候把這家店的權利書拿走,還說如果要交換的話,叫我無論如何也要把錢準備好。她威脅我如果不把錢準備好的話,就要將權利書拿去換成自己需要的金錢……這十天來因為這件事和女兒在電話裏發瘋似地持續爭吵了好幾次——但這個爭吵從最初就是我輸了。我在不影響到自己生活的範圍下,想辦法籌措了八百萬,準備明天把這筆錢交給她,當然也要換回這家店的權利書。」
「原來如此。」我終於理解她保證的論點根據了。雖然是變調的理由,但也確實有一番道理。
「小女積極地想從父親那裏拿到五百萬,從母親這裏拿到一千萬,如此一來,豈會有空閒引起那種瘋狂的案件?您說綁架是發生在上星期三到星期四吧!那兩天因為女兒不斷地打電話來,使我店裏的工作也不能好好地做下去。」
「你知道令千金忽然需要那筆巨款的理由嗎?」
她搖搖頭。「她是個頑固的孩子,我問了她好幾次,她也只回答說那是要展開自己新人生的資本。但我直覺是為了男人!」
「咦……」
「作為一個生活小康,萬事不缺的女人,忽然急需五百萬、一千萬的,還會有甚麼理由呢?」
「令千金像是會做那種事的人嗎?」
「不!但做父母的對於孩子的判斷常是不準的,不是嗎?」
我捻熄香煙。「你明天幾點要和令千金見面?請你無論如何也讓我出席。」
「為甚麼?可是……」她的雙眉像是被用線拉着一樣地吊了起來。「這不是太失禮了嗎?您完全不相信我所說的話吧!」
「不,並不是那樣!其實我幾乎完全相信!但我並不是為了說『千秋小姐好像和綁架案件沒關係』這種含糊不清的報告,而向委託人收取高額調查費,所以必須再取得更加確實的證據。」
「但那是一個不想被別人看見的私人聚會。」
我沒有放棄。「關於委託人有意要準備五百萬的事,我想傳達給令千金。」
「我會代為傳達的。」她也堅持着。
「你說根據你的直覺,令千金是為了『男人』吧!這樣明天的聚會說不定那個男人也會同席哦!或許只有那個男人出席而已,也或許那個男人根本就沒有把這家店的權利書帶去。當然也可能那個聚會根本就是違反令千金的意願而進行的……儘管如此,你也認為一個人帶着八百萬去赴約比較好嗎?」
「應該不會……」她觸摸着鑽石戒指,不過並沒有因此獲得安慰,臉上的不安神色變得更加濃烈。
我向她說明明天的聚會打算要採取何種行動,也強調絕對不會讓她女兒千秋注意到我的存在,最後她總算接受了我的要求。
「明天上午十一點,我會和千秋在四谷車站前的『第一勸銀』【注50】裏,一家叫作的咖啡店見面。」
接下來的五分鐘裏,我們討論了隔天的事。嘉村千賀子由於和一個至今從沒接觸過的人進行着讓她感到陌生的對話,臉上因此顯露出非常疲勞的神情;我也一樣。
我打了聲招呼走向衣帽間,蓄着柯爾曼鬍鬚的酒保坐在吧枱陰影裏的椅子上,正在閱讀一本文庫本【注51】。他站起來時,我看見書名是《白痴》【注52】。
「請結帳。」我說道。
「不用了。」他親切地回答。
「為甚麼不用?」我問道。
「不,讓您不愉快實在很抱歉。您是媽媽桑的客人,又是甲斐老師介紹來的,所以不用結帳了。」
我摸索上衣口袋,發現一張新渡戶稻造【注53】頭像的五千圓紙鈔,我將那張紙鈔插入酒保用手指代替書籤夾着的文庫本書頁裏。
「這是給你的小費。你也讀過《惡靈》【注54】嗎?」
「實在很不好意思,失禮了!這本是坂口安吾【注55】的——」他的臉色完全沒有改變,看起來很專業的樣子。
我已經酒醒了,不過今晚我很難說自己具有作為專業人的自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