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殺了那個少女 by 原尞
2019-10-31 02:05
我通過絕對不會受到陽光照射的二樓走廊,走下只容一人行走的樓梯,經過沒有上鎖的信箱前來到了大樓外面。迂迴繞到因為二十年以上的歲月及廢氣而顯得稍微髒污的大樓正面,和監視事務所窗戶的人影站在同一條行人路上。即使急促的腳步聲接近,對方仍沒有注意地以同樣姿勢仰視事務所方向。當他突然看見我停下來站在距離他很近的地方,發出了「啊」的一聲,接着迅速轉身打算逃走。如果看見應該在二十公呎對面窗戶裏的人突然出現在自己眼前,是小孩子的話一定會變得驚慌失措吧!
「你是真壁慶彥吧?」
少年緊張地停下腳步回頭看着我。就像是在他家後院初次見面時一樣,他用像是射箭似的視線直接瞪着我。纖細瘦小的身軀因為被冷不防的驚恐和憤怒所衝擊而微微顫抖着。這一次牛仔褲上的T恤並不是印着麥克傑克遜的臉,而是印着「西武獅」【注35】的漫畫獅子。少年給人的印象,不管從哪裏看起來都不像是會涉足「所澤球場」【注36】的人,應該是連西武獅在今天錦標賽的名次都不知道吧!
「你好像有甚麼話想要說的樣子,小朋友?說給我聽聽看吧!」
少年似乎以少年般的敏感領悟到我的被動,接着便像是感到優勢的人一樣,在長着胎毛而顯得微暗的嘴邊露出微弱的笑容。此時他因為憤怒減半而停止了身體的顫抖,但眼裏卻彷若喪失孩子氣似地籠罩着陰霾。少年用鼻子發出像是「哼」的一聲,背向我走掉了。
我沒出聲叫住少年,因為我知道少年一定以為我會叫住他。往前走了五、六公呎以後,他手上搖晃着為了要使熱心教育的父母高興,像土產一樣被捆書帶捆着的學習工具,但此時搖晃的手也變得生硬了。然後少年的步調變得緩慢,勉強停住腳步,在距離十公呎左右的地方回頭看向我。
我用食指和中指的指身部分向內側輕輕地彎曲幾次,做了一個「過來這邊」的手勢。少年的手搖晃了數秒鐘,動作看起來就像不情願就此遵從我的命令似的。然後像是特意計算着步數般走回來,站立在我面前。
「你為甚麼要把錢交給綁架犯而不救清香呢?」他突然用尖銳的聲音責備我。
我不得不調整呼吸。「你聽好。我被兩名男子襲擊,被第三個不知道是誰的人從背後打了我的頭,等我清醒的時候就已經甚麼都結束了。」
「太過份了。」少年皺着眉說道:「如果是這樣的話,你根本就沒有資格承擔要送交錢之類的任務。」
「我已經很努力了,可是努力卻沒有回報的事情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沒有人教過你嗎?」
「那種事不必問任何人都可以知道吧!因為也有比別人加倍認真地學習,但是考試卻落榜的事。」他用瞭然的神情說。這個年紀的孩子對甚麼事都可以換成考試的例子來進行理解。他垂下視線看着自己的腳。「……但是不能對任何人抱怨,只能忍耐一年。因為這是自己不努力造成的情況。」
真是不有趣也不可笑的意見。從十四、五歲的孩子口中聽到這樣的言詞,使我對「教育水準已經墮落到底了」這句單純的流行語有實際上的體認。
少年仰頭注視我的臉並用有力的聲音說道:「如果妹妹清香的事變成這樣是我的錯的話,我是不會像你那樣辯解的。」
「為甚麼?」我不得不挺身靠近少年。「這到底是甚麼意思呢?」
少年因為我追問的語調而退縮了。他用雙手重新握住捆着書的帶子,無意識地使用具有艷麗顏色封面的考試參考書和筆記本等一疊書,構成對我的屏障。
「你是說妹妹被綁架是你害的嗎?」
少年轉頭面向旁邊,在一瞬間後取回失掉的優勢。「哼!沒必要和你這種人說。」
「喂……」我為了不讓少年逃跑,伸手打算抓住他的肩膀。
這時有人從我背後出聲說:「慶彥,你在這種地方做甚麼?」
少年和我同時回頭看向聲音的方向。一名五十幾歲的紳士從停在行人路上的白色豐田CRESTA駕駛座上下來。一邊扣着藏青色的兩件式薄質上衣的鈕扣,一邊繞過車後走上行人路。他面向少年用嚴厲的語調說:「你補習班上課的時間不是老早就開始了嗎?」
「可是舅舅……」慶彥提高嗓門開口說道:「清香發生這樣的事,我根本沒辦法安心讀書。」聲音變得越來越小,少年垂下了頭。
「你爸爸不是對你說了嗎——」少年的舅舅稍微緩和了聲音。「必須和平常一樣,不可以做任何引人注目的事。如果這件事洩露到外面就不知道清香會發生甚麼……」
慶彥好像自己的身體發生了甚麼事一樣痛苦地扭曲着臉。「我知道的……但是從那之後已經過了好幾天了,事情的搜查一點都沒有進展,不是嗎?」
少年認定我就是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之一,用着嫌惡的眼神轉頭看着我。
「今天已經是第九天了。」我說,然後回頭看向是少年舅舅的這個人物。「因為有些事想要問問這個孩子,所以你不介意我稍微和他說說話吧?」
他用手指迅速地梳理攙雜白色的鬢髮,輕輕地重新掛好金邊眼鏡,然後慢慢搖了搖頭。
「沒這個必要吧!關於這個孩子認為妹妹被綁架的事說不定是自己造成的原因,回頭我再向你說明。」他本來想要稍微垂下頭,但又立刻把頭抬了起來。
「你就是偵探……澤崎先生吧?」
我回答說是。
「我是真壁修的大舅子——甲斐正慶。我在『武藏野藝術大學』擔任弦樂科的教授。」他轉頭面向少年說道:「那麼你快去吧!我和這個人有重要的話要談。」
真壁慶彥用不滿的表情把視線從舅舅轉向我,又從我轉回舅舅。打算要說甚麼似地動了動嘴,不過又停下。視線在舅舅和我之間短暫的飄移着,好像另外有甚麼控制他行動的東西存在着。不久他轉身背向我們,用生硬的腳步離開朝着新宿車站的方向走去。
叫作甲斐的男子一邊目送外甥的背影一邊說道:「清香的事我從妹婿那邊聽說了——包括你的事。」他回頭看看我,又再次用食指的指背輕輕地把眼鏡邊緣往上推。「今天有事想和你商量所以來拜訪。現在已經看不見慶彥的身影了……」
「我的事務所就在那棟大樓裏。」我用手指指着停車場對面水泥塗漆的雜居大樓,告訴他大樓的入口和事務所的位置,誚他把車停在停車場上青鳥的隔壁位置,我先走一步返回到事務所。
甲斐教授具有個子不太高但稍微駝背的體型,擁有和整個身體比例比起來稍長的手臂,以及比起其他以音樂作為職業的人略顯嚴厲的相貌。臉上散發的氣質給人一種不像音樂家,反倒像是一位教育家的印象。過濃的眉毛從眼鏡的框架上顯露出來。太過高挺的鼻子與其說會成為女學生憧憬的對象,倒不如說是快要成為嘲笑的靶子。緊閉着的過大嘴巴好像只要一打開就要斥責甚麼人似的。確實是很嚴肅,不過卻不可思議地帶着不令人憎惡的親切臉龐。
他坐在客人專用的椅子上,就像其他委託人一樣感覺情緒不安,屁股在椅子上移動了兩、三次。坐在椅子上彷彿令他對於自己竟然打算成為偵探事務所的客人這件事感到吃驚。那種心理通常會讓委託人感到迷失了自己而採取極端的態度。其中怒氣沖沖胡亂行動的人佔了四成;變得非常軟弱的人佔了三成;而說是有問題,不如說是必須要忍耐那種情況似的,會胡亂扯謊和欺騙的人佔了兩成——在這種情況下,可能本人也沒發現,但那並不是別人可以效勞的事。
最適合讓偵探效力的人是絕對不會來拜訪偵探事務所的。
而甲斐正慶就是屬於剩餘的那一成——非常的冷靜、安定且面無表情。想像起來,這應該就是他平常的樣子——冷靜而面無表情。這樣的客人應該準備好不打算顯露出真心讓人看見吧。
「澤崎先生。有件事想委託你調查,可以請你接受嗎?」
因為他是聽了妹婿所說關於綁架案件而來委託的,由此推測應該不是想委託調查太太的外遇,難道是打算讓我去尋找失蹤的「史塔第發利小提琴」【注37】嗎?我從桌上的香煙盒裏取出一根煙,用拋棄式打火機點了火。把煙灰缸裏堆積成山的煙蒂倒進桌子下的垃圾筒,然後將煙灰缸放在等我完成這些動作的客人和自己之間等距離的地方。他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不抽香煙。這似乎已經是延遲回答他的最大限度了。
「是甚麼樣的調查呢?」我只好開口問道。
「當然是侄女綁架案件的調查。」
我把煙灰缸拉回到原來的位置,彈去最初的煙灰。「你是說要調查綁架案件的甚麼?」
「當然……是尋找綁架犯,救出侄女清香。」他的聲音一點說服力也沒有,實際上他應該是沒有意思要委託那件事的。我注視他的臉時,他像是困惑似地偏開了視線。
「你是認真的嗎?」我問道:「這是不用說的事實吧!警察投入大量的時間和人員做搜查也得不到甚麼進展,你不認為即使再加入我一個人的力量也沒甚麼特別意義嗎?」
甲斐表情不變地陷入沉默。我無法確定他是不是隱瞞了甚麼,也無法確定他並沒有隱瞞。
我改變方式問他。「真壁先生知道這個調查的事嗎?如果是他的要求——如果是受害者父親的要求,那我說不定可以多少做些甚麼調查……」
「當然妹婿知道我要來拜訪你的事。可是這個委託是我自己的事,和妹婿並沒有任何關係。」他用斷然的語氣說。
「但我的立場並不是那麼簡單的。不,縱使是真壁先生本人的委託,我認為這個調查也是非常困難的。警察應該還沒完全排除我的嫌疑,我也沒有道理再去引起警察的懷疑或和他們爭執,總之我的意思是說,這並不是收到高額費用就能接下來的工作。」
甲斐的臉上浮起微弱的笑容,不過是微笑和苦笑揉合在一起——或許也帶有嘲笑。他再一次做了推上眼鏡邊緣的習慣動作,馬上回復嚴肅而面無表情的臉。「我是了解這些情況後才來委託你幫忙的。」
我捻熄香煙以後說道:「慶彥說他妹妹的綁架案件說不定是自己造成的,這到底是甚麼緣故,你不是答應要告訴我嗎?」
這一次毫無疑問是個苦笑了。「哎呀!那只是那孩子的責任感罷了。清香小提琴課的往返,到目前為止一直都是由慶彥接送,不過那天是他第一次沒送她去。我家在『都電』【注38】的雜司谷附近,慶彥的補習班在池袋,去補習班的途中護送清香過來,回家的時候再接她回去。從清香三年前開始上課以來,一次也不曾缺席。不過慶彥最近變得非常討厭這樣,因為補習班的朋友和同班同學都嘲弄他和妹妹的感情太好,說他好像是妹妹的家臣一樣。也許是因為近來孩子多半是獨生子,如果兄弟姐妹感情太過友好反而會遭到別人好奇的眼光。」
「但是為甚麼就剛好是那天呢?」
「因為剛好是這樣的時期。慶彥已經厭煩了,清香也已經十一歲,再過不久要升上中學了。據妹婿所說讓清香一個人去上課的直接原因,是因為在那前一天兄妹吵了架。爭吵的原因好像是為了爭奪電視節目的頻道罷了。他們兄妹感情很好,不過也常會爭吵。對十四歲和十一歲的孩子來說,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吧!雖然做父母的因為清香回來的時間是晚上七點半而有點擔心,不過因為只要乘坐都電從雜司谷到鬼子母神前,所以才認為應該不會有問題而讓她獨自來上課。」他持續深皺着眉頭。「但是清香應該要在五點以前抵達我家的,因此她應該是在天色還很明亮的時候被帶走的……這已經不能說是誰的責任了……」
甲斐的聲音無法隱藏他的不安,連續兩次往上推了眼鏡邊緣。「……就因為這樣,慶彥一直責備自己為甚麼不能再多護送清香一天,也因為這件事,我非常地心疼那個孩子。」
我點點頭,嘆了一口氣。我問自己難道真的認為那個少年對綁架案件負有責任嗎?我還期待着甚麼呢?偵探!
甲斐說道:「想要委託你調查的事……我也明白是很困難的工作,不過無論如何請你接受委託好嗎?」
我因為正在傾聽自己內心的疑問所以延遲了對甲斐再次請求的回答。
甲斐像是下定了甚麼決心似地繼續說道:「如果說慶彥那個煩惱就是我們夫婦的煩惱,那麼你能夠重新考慮接受這個委託嗎?」
「那是甚麼意思?」
「慶彥其實是我們夫婦的孩子。那個孩子出生的時候,作為真壁太太的我妹妹已經超過三十歲,醫生診斷說她不可能會有孩子了。因此當他們提出讓慶彥過繼給他們當養子這件事時,我們夫婦並沒有猶豫就同意了。因為我們在慶彥之前就已經有了三個孩子,而且都是些魯莽的兒子。老實說,內人和我第四個孩子無論如何都想要一個女孩子……而且也考慮到自己的年齡,再加上當時正好我心臟病輕微地發作,所以就覺得將慶彥交給妹妹夫婦培育似乎比較放心。我妹妹有了清香是在那之後三、四年的事了。」
「慶彥知道自己是養子的事嗎?」
「是的,他知道。妹妹夫婦好像是怕如果慶彥自己發現到的話會感到苦惱、變得墮落之類的,所以在他升上中學的時候就坦白告訴他了。」
「這樣啊……我非常明白你們夫婦、慶彥,以及真壁夫婦都同樣祈求清香小姐能夠平安的心情。」
我在香煙上點了火,離開桌子,把背後的玻璃窗打開約三十厘米。外面馬路上令人在意的人影已經不在了。我返回到桌子邊。
「但是你所拜託要求調查的這件事,事情的情況完全沒有改變。即使我對你和慶彥抱持着很深的同情,不過我在這個事件的立場完全沒變,因此我的調查能力應該也幫不上甚麼大忙。」
「那麼談一下那件事如何呢?」甲斐稍微加快速度說道:「真壁支付給綁架犯所準備的六千萬里,其中一半的三千萬是我籌措的。當然他認為那是向我借的款項,也約定好會在適當時間用適當的方法償還。但是現在的狀況是那筆錢不知道是不是到了綁架犯的手上,對我而言當然也會擔憂那筆錢的去向,因此應該具有尋找那筆錢下落的權利吧!」
到現在為止都面無表情的甲斐臉色突然「唰地」透出紅色,好像是因為談到金錢的問題而感到羞恥似的。
「這本來就是綁架勒索事件。」我提醒他似的說道:「綁架犯如果說是住在東京周邊的某個人也不奇怪。不,應該說是住在這個國家的某個人才對……你是說想叫我調查這個嗎?我並不是那種活躍在電視上的名偵探,也不會那種在商業頻道上最後靈巧地發現綁架犯的把戲。你最好不要隨便浪費偵探費用。」
我用指尖敲落煙灰,煙灰碰到煙灰缸邊緣落在桌上,滾向了甲斐。
「甲斐教授,你並不是為了想取回那三千萬才來拜訪我的吧?你還沒說到這裏來的真正目的。」
甲斐本來打算要反駁似地開口,不過單單只用手推了推眼鏡邊緣就停住了。然後像是聽天由命般用力地吸了口氣,把手伸入上衣裏面的口袋,取出一張摺疊成四折的紙條。他打開那張紙,甚麼話也沒說就遞給了我,我無言地接下閱讀了起來。那張紙上以謹慎認真的字跡列着我不認識的四個人物的名字和各自的地址及工作地點。
「我想請你火速確認這四個人和今次綁架事件沒有任何關係。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你一個人調查就可以辦到了吧!」他的臉上浮現苦澀的表情,但是他的聲音卻好像因為這樣的結果而充滿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我頷首,熄滅了香煙的火。然後對着新的委託人開始臉不紅、氣不喘地談清楚調查費用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