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被黑暗所追趕
夢幻不思議捲軸·七寶綺譚系列 by 津守時生
2019-10-31 01:40
黑暗中充斥著沉澱的水和發霉的味道。
這裡多半是芙洛城的某個地方吧?但是他完全看不出這個場所大致位於什麼地方。
持刀的刀根前國主,踩著幾乎淹沒了腳踝的汙水,在這個呈現出迷宮狀態的水路中奔跑著。
自從被卡多拉斯的手下所操縱的魔道咒文丟進了這個頭頂和周圍都被石壁包圍的場所後,已經過了一刻鐘左右。
在此期間,他一直在奔走。
潛藏在黑暗中的什麼東西,某種陌生的身份不明的東西,在執著地追趕他。
那個絕對不是由於黑暗而造成的捕風捉影。而是先代和瑪瑙直覺一致感覺到的威脅。
前所未有的危機感讓他的脊背一片冰涼。
被水中的坑絆了一下的先代,迅速扶住就近的牆壁,維持住平衡以免身體倒下。
「切!」
這個濕漉漉的感覺讓人怎麼了一下舌。然後用手抖落了從石壁上脫落下來的苔蘚之類的東西。
「就算是我,也快要,喘不過氣了。這樣下去的話,支撐,不了多久。必須……」
他略微休息,調整了一下呼吸後,繼續說了下去。
「如果不早點找到出口的話,不久之後就會被追上。」
盤繞在前國主脖子上的小蛇,用在黑暗中閃爍著金光的眼睛,凝視著遠方說著。
「頭痛啊。我們絕對沒有在同一個場所奔跑。沒想到居然寬敞到這種程度。這樣的話,只能認為是被運河所劃分開的某個地域上的建築物,在地下全部相連了。」
「還真是讓人眩暈的指摘……」
無力地作出回答的先代的雙眼,也和瑪瑙一樣,在黑暗中也熠熠生輝。
如果被一般人看到的話,一定會認為他才是物怪,但是周圍完全沒有活人的氣息。
走了沒幾步,他就撞到了什麼凸起物的上面。這次來不及調整姿勢,他就倒進了汙水中。
「噗噗噗!」
用手摸索著掉落進水裡的刀,他甩了甩頭髮驅逐水氣。
「混~蛋~東~西~"
「盟主!」
小蛇沖因為變成了落湯雞而眼看就要爆走的他呼叫了一聲。
「……啊啊!下次見到那混蛋的時候,我一定要把他撕成碎片!」
「盟主,我說——」
「只要佩戴著七寶御輪的話,這種咒文根本就不會對我奏效的!我絕對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你給我記住!!
因為在近距離沐浴到他的怒吼,瑪瑙彷彿覺得很麻煩一樣眨眨眼睛。
「你在他本人不在的地方說這些有什麼用?事到如今就不要再忙著給自己找面子了,趕緊離開這裡才是正事!!就在你剛才倒下之前,雖然只有一點點,不過我聞到了外氣的味道哦。出口多半就在附近吧?」
「外氣的味道?從哪邊傳來的?」
他們前進的方向有兩條分別向左右分開的道路。
「嗯,多半是,右側。」
「是嗎?」
剛才的激怒就好像不曾存在過一樣,先代立刻老老實實地站起來,開始分開水前進。
但是——。他立刻全身充滿警戒地向旁邊跳開數步。
融入了氣的刀開始閃動青白色光芒,刀刃上浮現出了異國的神聖文字。
自從被丟進這個迷宮後,就不斷威脅著他的什麼東西,來了。
——被它搶到前面了嗎?
雖然說起來奇妙,但是這個徐徐加強的氣息,既不是妖的妖氣,也不是物怪的邪氣。人類就更不在考慮範疇內。單純的人類不可能具備讓刀根的「黃金龍」害怕的力量。
沒有發出任何水聲,從水路的左角轉過來的那個,出現在了先代和瑪瑙前面。
黑暗。完全的黑暗,以及虛無。
就算是位於一線光芒也沒有的黑暗中,那個也可以被和周圍輕易地區別開來。
沒有厚度也沒有特定形狀的那個,蠕動著身體,一面不間斷地改變輪廓,一面朝著先代這邊前進。
被視為獵物的先代因為那個東西全身所滲透出的驚人飢餓感而戰慄了起來。
充斥了整個芙洛城的就是欲望。獨占財富的商人們的貪,在河邊居住的貧民的飢餓。追逐權力的官員,沉溺於奢侈的貴族。
棲息於異界的那個,被同類的味道所吸引,從黑暗的彼方來到了這裡。
它生活在沉澱腐敗的死水中,每到夜晚就從運河爬上街道,把路過的不幸人類或是馬匹、狗兒當成食物。持續為芙洛製造著靈異事件。
刀根的前國主察覺到為了吞食他而迫近到眼前的異形,是脫離了這個世界法規的生物,也是超出自己能力範圍的存在。
雖然他想過有可能是卡多拉斯的范恩手下的魔導士操縱的這個怪物,但是他略一思考就立刻否定了這個可能性。
就算對方擁有妖的血統,大概也無法做到讓這種本質就是填充飢餓的生物理解他人的意志。
只不過,之所以把先代送入水路,毫無疑問就是要讓他們形成對決。是就算違背范恩的命令也要抹殺自己呢?還是單純的惡作劇——?
不管是出於哪個理由,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先代確實陷入了難得一見的險境。而不得不承認這一點讓先代很不甘心。
「居然敢這麼愚弄我……!!」
「盟主,怎麼辦?危險了!」
聽到瑪瑙緊張的聲音,先代也為了以防萬一採用了心靈交流。
「我會先把你恢復成寶珠,然後朝那個怪物丟過去。在落入水中之前解開封印,然後就可以——」
「明白了。在你充當誘餌的期間,我會找到出口通知你的。」
擁有華麗金髮的頭顱點了點。
「一定要儘快!我也不知道能支撐多久。」
至今為止的犧牲者,全都被徹底吸光了生氣。發現的時候屍體已經好像枯樹一樣。先代絕對不想讓自己以如此醜陋的姿態暴露在他人眼前。
當他開始誦唱封印的咒文後,纏繞在他脖子上的蛇體蜷成一團,變化成了大小正好可以收容在掌心內的守護寶珠。
和小蛇一樣布滿條紋的球體,離開先代的手掌,畫出一條弧線朝著虛無的塊體飛了過去。
在掉落進汙水前,已經因為解封的咒文恢復蛇體的瑪瑙,在異界的怪物還沒有對它產生興趣的期間,已經迅速離開了現場。
被剩下的先代,用雙手緊握住了刀柄。
怪物的身體的一部分呈細長的形狀延伸出來,並且進一步分成了若干觸手。
先代閃避開為了抓住他而襲擊過來的觸手,揮出一刀後逃到了旁邊。
有手感。
被切斷的觸手落進汙水中,發出了小小的水聲。
發現對方是能用刀斬斷的對象後,先代微微鬆了口氣。彷彿是瞄準了他的這個破綻,左右都伸過來了觸手。
雖然先代接二連三地切斷觸手,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是不會感覺到痛苦的器官,所以觸手還是毫不懂得吸取教訓地迫近過來。
一個不留神,被切掉的觸手之一纏繞在了他的右臂上。
「——啊!」
在碰觸到那個的瞬間,他的全身都掠過奇妙的衝擊感,險些把刀掉了下來。
雖然勉強把觸手的斷片甩了下來,但是餘韻一點一滴地滲透進了身體,讓他無法立刻擺脫影響。
他揮刀的動作也遲鈍了下來。
彷彿正在等待著這一刻一樣,怪物從全身吐出了數量驚人的觸手。
要閃避開所有的觸手太過困難。
手、腿、喉嚨、腰部,都接連被冰冷的紐帶狀的觸手纏繞上了。
從再度被觸手碰觸到的部分到頭頂,都掠過了半帶著舒適感的奇妙衝擊。而且這次的衝擊以壓倒性的強度擊垮了他的身體。
在水中單膝跪下的先代,在眼看就要昏迷的狀態下被拉到了怪物的本體身邊。
被黑暗還要漆黑,比無更加虛幻的異界生物,將捕捉到的獵物吞食進了自己的體內。
「唔啊——!!」
先代因為被虛無所擁抱的恐懼感和巨大的痛楚慘叫出來,拚命地進行掙扎。
可是就算掙扎對方也沒有實體。好像是因為刀身上雕刻了神聖文字,所以才能切斷它。
「……啊……啊啊……!」
被虛無之塊吸取了生氣,身體在急速地失去力量。
就算知道這樣下去的話,會變成一具乾屍,但還是連舉起刀的力量都擠不出來。
「啊……唔,嗯嗯嗯……」
被懸空吊起的先代的喉嚨中,洩露出了交雜著痛苦和——快感的呻吟聲。
異界的痛苦,化為用這個世界的肉體所擁有的感覺無法表現的快感和痛楚,一體化地襲擊過來。
就彷彿,過度的痛楚會化為快感,過度的快感會感覺上好像痛苦一樣。
「盟主!找到了!是光。我看到了射進來的月光。」
瑪瑙的話讓先代逐漸朦朧的腦袋恢復了意識。
他也看到了小蛇所看到的東西。
淡淡地照耀在汙水上的白色光芒——。
在思考之前嘴巴已經動了起來,開始誦唱光輪之咒。
他的咒文化為光帶在黑暗中掠過,畫出了人類腦袋大小的閃爍的七芒星。破邪的紋章,在完成的瞬間發出閃光,將水路照耀得好像白晝一樣的明亮。
對於神聖文字都沒有產生反應的怪物,因為耀眼的光芒而劇烈地扭動身體,抖動著自己沒有厚度的身體。
先代被從死亡擁抱中解放出來,倒在了水中。勉強站了起來後,他搖搖晃晃地試圖逃出這裡。
但是,在返回到剛才的分歧點的時候,他被追上來的怪物的觸手纏住了腿部。
一面撐起變成落湯雞的上半身,他一面回手用刀斬斷了觸手。
用一隻手扶著牆壁,另一隻手把刀當成拐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後,他冷冰冰地對執拗的追蹤者說道。
「……深情只會導致自身的毀滅。我半點也不打算被你抱,更加不想和你殉情。」
在他為了再一次讓對方沐浴到光輪之咒而張開嘴巴的時候,一堆觸手突然從腳下的水中衝出來向他襲擊。
「居然耍小聰明!」
「如果不儘快淨身的話,生氣都會被吸走的。」
還沒有完全調整好呼吸,先代已經再次抓住了中央的鐵棒。
這次他花費了更多的時間才讓鐵棒扭曲,切實地證明了他的力量的進一步衰弱。
提前來到了鐵棒外面的瑪瑙,因為他的衰弱速度而坐立不安。
——雖然說是淨身,可要怎麼對付進入肚子裡面的東西啊!
它扭動著身體在水面上來回滑行,仰望著夜空上已經沉落了不少的月亮嘆息出來。
——如果我能像水晶那樣有翅膀就好了。這裡是城市北側的邊緣地帶的邊緣地帶。也是縱橫分割城市的運河,與河水直接相交的最外側的水路。
如果要依靠蛇體前往以葵為首的刀根伏龍隊眾人、樹齋和密探們所居住的房子,這個距離實在太過遙遠。因為是自己所選擇的形狀,所以事到如今就算後悔也無處抱怨。
聽到激烈的水聲後,瑪瑙慌忙轉過頭來。
持刀的先代被背後的怪物掛到了身上,正在努力掙扎。
「盟主!」
「不要過來!」
因為關心同伴安全而發出的叫聲,很快變成了另一個音色的悲鳴。
被怪物所抱住的先代的雪白手掌,抓住了已經扭曲到只差一點就可以通過的鐵柵欄。
「……嗯……啊啊……」
顫抖的手失去了力量,從鐵棒上滑落下來。
在黃金眼痛苦地眯縫起來,不久之後完全合上的同時,他的手鬆開了鐵棒。
虛無之塊,抓著獵物前往了月光所無法照射到的深處。
「開什麼玩笑!!」
雖然知道就算自己追上去也沒用,瑪瑙還是不顧自身的危險,穿過鐵柵欄追在了後面。
如果讓「金」之龍死在這種地方的話,它實在沒臉面對其他五個同伴——特別是琉璃。
「……嗯……嗯……啊啊啊……」
彷彿連死人也會被催動春情的性感到極點的聲音,在黑暗深處不間斷地響起。
如果不是先代的話,這時候早已經被吸盡生氣,變成了醜陋的乾屍吧?
而且這個異界的怪物,似乎是要花費時間,盡情地折磨手上的獵物。
「可惡!如果我也有‘器’的話——」
就在小蛇用悲痛的口氣喃喃自語的瞬間,先代被帶去的迷宮的彼方,被彷彿白晝般耀眼的光芒所包圍。
面對大路的房門打開,一個男子走到了月光照耀下的前庭中。
房門很快再次打開,這次衝出了一個年輕男子。
「請等一下!樹齋大人!」
追在大步走向馬廄的老人後面的,是負責刀根雙龍門警衛工作的近衛隊伏龍隊的隊長葵。
雖然能他和雙胞胎妹妹楓非常相似,但是因為他的面龐更加精悍銳利,所以現在其他人已經可以清晰地分辨出他們兄妹。
「在這麼深更半夜的時分策馬奔馳出去的話,會讓前面房子裡的傢伙們產生不必要的警戒。而且您到底是要去什麼地方?僅僅是因為心驚肉跳的話,還什麼都很難說吧?」
追上來的年輕人剛才在房間中已經和老人重複過類似的對話,希望他能夠改變主意。
但是,老人卻沒有放慢腳步。
「我以前從來沒有過這麼嚴重的心驚肉跳。一定是少主出了什麼事情。」
「請您不要這麼說。那位大人絕對不可能有什麼意外吧?」
樹齋唐突地停下腳步,毅然地轉向笑著進行否定的葵。
「葵。你好像弄錯了什麼呢。就算再怎麼彷彿神明一樣強大,少主也是擁有血肉的人類。如果被砍傷的話也會流血。而且,這個世界上,從來就不缺少擁有不可估計的妖力的妖和物怪,或者是抱有惡意的存在。所以少主一個人的話無法應付的情況也絕對不會少。而在這種時候對他進行援助,不就是我們這些家臣的職責嗎?」
因為看慣了整天對先代冷嘲熱諷的樹齋,所以年輕人差點忘記了,在先代不在的那一年內,樹齋曾經是雙龍門警衛的關鍵存在。
在只有近衛隊成員參加的早晨的劍術練習中,包括葵在內,沒有一個對自己身手引以為傲的傢伙在和老人的交手中占到上風。
他不僅僅是先代的守護人,更加是在尚武的國家卡多拉斯長大,經歷了眾多戰場的身經百戰的武者。
既然他用到了心驚肉跳這個單詞,那麼想必是經驗和鍛鍊打磨出來的武者的直覺,在向他傾訴先代的危機吧?
而自己居然只是把這個當成了老人的杞人憂天。
葵因為自己的傲慢而深深感到了羞恥。
「……樹齋大人您說的完全不錯。我的淺薄實在讓人汗顏。但是,就算您想要幫助城大人,可是他是在芙洛國主的城堡,這對於我們來說太過困難了吧——」
這是很正確的說法,而且原本就是老人不占理。
就在樹齋窮於回答的時候,他們的頭上傳來了類似於鳥兒拍打翅膀的輕微聲音。
「鳥?在這樣的深更半夜?」
同時仰望夜空的兩人,在注意到那是鷹之後,立刻醒悟到那是刀根的守護寶珠琉璃的神獸。
原本和水晶的「器」須摩以及琉璃悍馬一起留在刀根的水色大鷹,落到了樹齋毫不遲疑地伸出的左臂上。
無視大鷹的利爪陷入衣服,讓他上衣袖子立刻滲出了血液,老人像對待人類一樣詢問大鷹。
「你難道是察覺了少主的危機,從刀根飛來的嗎?」
通過以前水晶失蹤時先代和琉璃的言行,以及被他們稱為遠話的無聲對話,樹齋推斷出七寶寶珠的神獸們和先代之間存在著某種感官上的聯繫。
和先代以及瑪瑙一樣,黃金雙眸熠熠生輝的大鷹,對於這個問題清楚地點了點頭,證明了他的推論的正確性。
雖然從刀根的七芒城郭到芙洛城就算騎快馬也要花上一天半時間,但是兩名男子沒有在意這個。
葵立刻發出詢問。
「城大人在什麼地方?國主大人的城堡嗎?」
大鷹搖搖頭,將頭轉向和城堡不同的方向。
男人們用眼光交流了一下意見,立刻得出了同樣的結論。葵全力向馬廄衝去。
「水晶殿下。我們立刻準備馬匹。請你帶我們去少主那裡。」
聽到樹齋禮貌的請求後,大鷹張開翅膀尖銳地鳴叫了一聲表示同意。
在併列在河岸上的小房子中,太陽西沉後不久,幾乎所有的人就睡了下來。
和城下町那些富裕的家庭不同,他們並沒有可以用於照明的蠟燭和油。不僅如此,對於在充滿濕氣的河岸生活的人來說,這是個日落後的寒冷相當難熬的季節。
貧窮程度較輕的家庭,還能有些粗糙的被褥。而最為貧窮的家庭,就只能幾個人摟抱在一起,披著幾片破布顫抖著入睡。
但是,最近讓住在河邊的人顫抖的,還不僅僅是夜晚的嚴寒。
他們現在是對於夜晚本身害怕到了極點。——之所以會這樣,是由於每到夜晚就會在河岸出沒的物怪們,會完全無視門鎖地毀壞房子,將裡面的人抓出來吃掉。
就算知道住在河岸的話遲早會被吃掉殺死,但是居住在這裡的人們也沒有其他地方可去。
就算向城堡的士兵和負責風紀的官員們訴說,也沒有人會主動來保護他們的性命,甚至還有人說這下可以去掉不少麻煩。
與其這麼痛苦地生活下去,還不如乾脆被物怪吃掉比較輕鬆。對於他們來說,這種虛張聲勢的自暴自棄,已經是唯一分散恐懼的方法。
然後,不管他們再怎麼向神明祈禱,夜晚也還是會來臨──
讓由於白天的搬運貨物工作而精疲力盡,睡得好像爛泥一樣的少年甦醒過來的,是一直進入了夢中的不可思議的聲音。
「誰來幫幫我!幫我一把!」
明明非常疲勞,明明不是容易醒來的人,他卻還是跳了起來。
從木板牆的洞穴中射入的月光,照耀出了七張稚嫩的睡臉。
──奇怪?那麼,是什麼人的夢話嗎?
剛剛十一歲的少年,在確認了自己所撫養的年幼的孩子們無事後,從乾草鋪成的床鋪上爬出來,為了小解而來到夜氣刺骨寒冷的房外。
樂生──為他取了這個和現在殘酷的環境完全相反的諷刺名字的父母,在少年八歲的時候,雙雙因為流行病而死去。
變成孤兒的他,在居住於這個河岸的三年的期間,收養了比自己還年幼,而且有相同境遇的七個孩子。但他之所以這麼做,並非是出於俠義心。
不管再怎麼比實際年齡成熟,還是個孩子的他混雜在大人之中依靠體力工作賺錢也是非常辛苦的事情。如此一來,偷竊之類可以輕鬆獲得大把金錢的惡行當然會對他產生強烈的誘惑力。
在擁有毒品,賣春,賭場等等地下面孔的芙洛城,年幼的他一旦承受不誘惑會變成什麼樣子呢?──每到早晨就飄蕩在運河上的男女老幼的屍體,都在無聲地告訴他答案。
就算是為了不讓自己撫養的孩子餓死,自己也必須認真工作。透過用這樣的義務感束縳住自己,樂生才活到了今天。
他擺出隨時可以逃走的姿勢,戰戰兢兢地來到水邊。
雖然他也害怕不知道何時會出現的物怪,但是一旦產生尿意,再睡下去就很困難。
「來人......來人啊!幫幫我!否則盟主會死掉的!」
他的腦海中迴盪著悲痛到了極點的聲音。
尖叫一聲一屁股坐下的樂生,看到某個好像紐帶一樣的東西,正在橫穿過反射著月光的河面來到這裡。
之所以沒有逃出去,一方面是因為雙腿發軟,一方面也是因為那個求助的聲音包含著太過拚命的感情。
那是閃爍著金色光芒的雙眼讓人發毛,擁有奇妙色彩的小蛇。
不知道為什麼,樂生並沒有懷疑牠是物怪,而是自己也大吃一驚地對牠發出聲音。
「那個,你說的盟主在什麼地方?」
「小子!你能聽到我的聲音嗎?」
明明是你在呼救,卻以為我連你的聲音都聽不見嗎?被蛇稱為小子的樂生非常憤慨。
但是,看到小蛇興高采烈地靠近的樣子後,他的心情馬上就好轉過來,而且自然而然地伸出了一隻手。
「那個人在哪裡?」
他凝視著盤繞在手腕上的蛇亮晶晶的眼睛詢問。
不用等到回答,某個半個身體浸在水中的昏倒的男子,就化為直接的影像傳達給了他。
──不得了......!
一時間忘記了物怪的恐怖和家裡的七個孩子,樂生連鞋也沒有穿就在岸邊的沙子上奔跑了起來。
不久之後,他就發現了臉朝下倒在地上的黑衣青年。急匆匆地趕過去後,少年很快就停下腳步在那個人身邊顫抖了起來。
緊貼在濕漉漉身體上的長長金髮,沒有血色的蒼白側臉──。
因為至今為止目睹過眾多的屍體,所以樂生憑經驗也能明白這個沒有生氣的年輕人,已經處於半死的狀態。
但是,讓他戰慄的是,那張被月光照耀出的側臉的驚人美貌。
「比隔壁的阿姨,還要更加更加美麗......」
隔壁的女性是讓樂生偷偷地把亡母的面影重疊在她身上的存在。據說在因為患病而淪落到這裡之前,她曾經是某個大商人的寵妾。雖然她確實具備了相當的美麗和氣質,讓人覺得那個流言並非虛傳。但是,和少年眼皮下方的這個年輕人非比尋常的端正臉孔比較起來,那個女性已經完全不值得一提。
他真的和自己一樣是人類嗎?樂生抱著無法相信的感情伸出一隻手。
「......小朋友。不要碰我......會弄髒你的......」
「咦......?」
樂生因為聽到輕微的聲音而跳了起來。
最初他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一向只有城裡的人嫌棄他們這些和生活在河邊的人骯髒,他還是##第一次聽到相反的台詞。
「大哥哥,你很難受嗎?哪裡疼痛嗎?」
青年低聲呻吟了一聲,依靠著相當努力支撐起上半身。
「刀──」
樂生來回尋找著青年要求的東西。
「在這裡!」
在小蛇的教導下,他進入還很冰冷的河水,撿起了掉在淺灘上的那個。
就算是對於從事把大人們的沉重貨物從船上運送到倉庫的工作的他而言,這把長刀也算得上相當沉重。
「沒有刀鞘。」
「不好意思......謝謝你了。」
勉強用手肘支撐起上半身的年輕人,睜開了眼睛。
和會說話的不可思議的小蛇一樣,也是在黑暗中也熠熠生輝的黃金眼。
明明不是人類的眼睛,但不僅沒有感覺到恐怖,還湧出了無窮的彷彿曾經在哪裡相遇過的懷念感。
而對方似乎也產生了同樣的感情。
「是你嗎......?原來如此,真是奇遇呢。」
這個笑容中的溫柔滲透進了胸口,觸動了他的記憶。
笑容完全沒有改變的懷念的對象。自己是為了和這個青年相遇才誕生於這個世上的。現在,他已經清楚地確認了這一點。淚水從少年黑黑的眼睛中滾落下來。今年就是約定的##第六百年,是聚集在刀根的時間。
纏繞在少年手臂上的小蛇,交替打量著兩人表現出迷惑不解。
「盟主,你認識這孩子嗎?」
「你說什麼傻話!那不是你的半身,你的‘器’嗎?」
「咦咦!?」
雖然還沒能想出詳細的部份,不過樂生理解了這個神秘的話中的意思。
瑪瑙是他的記憶。樂生是他的肉體。然後,他的名字是──。
突然,大河中冒出了巨大的水柱。
巨大的一隻眼的馬腦袋,從水柱前方俯視著眾人。
「出、出現了!!」
視線和赤紅的魔眼撞了個正著的少年,由於過度的恐怖而陷入手腳無力的狀態,腿一軟坐在了地上。
物怪很快就瞄準了近處的獵物,筆直地從河中向河岸爬了過來。
被好像蛇鱗一樣的東西覆蓋的長長部份,是有一頭牛大小的巨大的赤蠍尾巴。
刀根的先代國主,從少年手中取回刀,用長刀代替杖戳在沙地上試圖站起,但是因為刀刃沉入了柔軟的沙子中,所以他沒能成功。
「瑪瑙!快點帶這孩子逃走!」
「你說什麼呢?如果融合的話,對付一個兩個這種物怪──」
「不可以!」
也不知道如此程度的精神力是殘留在了哪裡,美貌的男子帶著近乎不可思議的魄力瞪著小蛇。
「絕對不可以融合!」
「為什麼!?如果拖下去的話會被吃掉的!」
面對叫嚷的同伴,先代一改強硬的口氣,靜靜地說道。
「融合後的‘器’,就只能在七芒城郭中生存。而且即使如此也會短命。你看看那孩子。他也不過才十歲吧......」
「「七芒輪迴陣」需要七個人到齊才算是完全。不管怎麼說都是要融合的!」
沒有回答。
然後,瑪瑙注意到自己說了不能說的事情。
為了擊退逼近的物怪而搖晃著站起來的先代,用微妙的乾澀聲音說道。
「七個人到齊啊......」
好像肉食獸一樣露出尖銳的牙齒,物怪的馬的腦袋向他們襲擊了過來。
先代雙手捉住的刀上開始釋放淡淡的光芒,隨著光芒的增加,刀身上浮現出了文字。
因為布滿血絲的獨眼的恐怖,樂生驚叫著捂住面孔。
下一個瞬間。在比少年的驚叫更加尖銳好幾倍的淒厲尖叫震動著夜氣的同時,身邊傳來了有人倒下的感覺。
「.....啊,大哥哥!!」
被一刀兩斷的馬頭,噴灑著黃色的液體在空中飛舞。
物怪尾巴的尖端也變成了雙叉,呻吟著再次返回了河中。
在揮刀之後已經精疲力盡,向前倒下的青年,對過來扶他的樂生露出微笑。
「......那傢伙會從尾巴腐爛。就算留下一條命,也無法再襲擊河岸的人了......」
「嗯。......可是,不僅僅是一頭。按照被襲擊後活了下來的人說法,應該是有三頭。所以必須趕緊逃走。」
「什麼......!」
月色突然蒙上一層陰影。
「盟主!我們今天晚上相當的倒霉啊。」
仰望天空的瑪瑙,發出了無奈的聲音。
腹部有一張人臉的巨大飛蛾,左右搖晃著生長了荊棘的蜥蜴尾巴,飛翔在夜空中。
然後,從堤岸那邊,也有一個飄蕩著妖氣的黑色影子在步步接近。
「......沒有錯了。從牠們好像商量好的動作來看,應該是只瞄準了我一個人......」
「你說瞄準了你......原來如此,是那個全身黑的混帳王八蛋做的好事嗎?那傢伙未免也太執拗了吧?早知道這樣,當初就應該直接咬他的脖子!!」
「......小朋友。事情就是這樣。你趕緊和瑪瑙一起逃吧。否則連你也會被捲進來的。」
年輕人以倒在地上的姿勢舉起手,溫柔地撫摸了一下樂生的腦袋。但是他的臉孔已經蒼白到好像馬上會停止呼吸的程度。
在這種狀態下也關心著自己,試圖戰鬥的青年,讓樂生想起了直到臨死前都在擔心著孩子未來的亡母。
他捉起那隻冰一樣寒冷的手,抱在了自己胸前。
「不要!我絕對不要丟下大哥哥!」
「那當然!假如丟下盟主自己逃跑的話,絕對會被琉璃踩死的!」
就在小蛇勁頭十足地如此呵斥的時候,牠的腦海中響起了別的聲音。
「不光是琉璃,就連我都從刀根拼上老命地飛到了這裡。如果敢做那麼卑鄙的事情,我就把你的眼珠啄出來!」
「這個聲音是......水晶!」
小蛇和青年同時仰望向天空,結果在那裡發現了和飛翔在空中的物怪上演空戰的大鷹。
因為人臉上的眼睛受到遠遠比自己更加敏捷,而且擁有銳利爪子的鷹的襲擊,物怪只能揮灑著毒粉,拚命地四處逃散。
「......剩下的......就是那個嗎?」
最後剩下的物怪才是最難對付的傢伙,光是看外表也很明顯。
在獅子的身體上附加著人類男性的上半身。男人的頭部被替代頭髮的大蛇們所淹沒,無法看到他的面孔。
那個物怪雙手握著巨大的鐮刀。
「會使用武器的物怪可是相當大的角色呢。據說因為作為人類時的記憶很鮮明,所以會特別的狡猾。」
先代聽到同樣的話後無力地點點頭。
死亡的人類的靈魂,和自然之精凝結而成的妖融合後就會成為物怪。在人類靈魂中殘留著憎恨和悲傷的場合,視執著的程度而定,物怪的強大好像也會得到增幅。
而且凡是能擁有實體在現世出沒,以活人作為食物的物,融合的死者靈魂往往都是應該被稱為怨靈的糟糕東西。
「......你們兩個,趁著還沒有受傷,快離開我的身邊。......我也已經......快要......不行了。」
先代閉上眼睛。
就算想要戰鬥身體也無法動彈。能夠將獨眼的馬一刀兩斷,已經是擠出了最後一份力量。
「不要放棄!不要死啊!」
樂生叫喊著,用力搖晃將要墜入死亡深淵的他的肩膀。
物怪的蛇頭,一齊轉向堤岸的方向,發出了威嚇的聲音。
「少主!!」
雖然被物怪的身體擋住視線,沒有看到向這邊奔走過來的聲音的主人,但是會如此呼叫刀根前國主的,只有一個人。
「是大叔!盟主!樹齋大叔趕來了!」
聽到瑪瑙拚命的呼叫而微微睜開的黃金眼,看到了老劍士避開鐮刀攻擊,斬下物怪腦袋的樣子。
「......明明是老頭子了......還這麼......帥......」
在嘶啞的聲音中,出現了分不清是諷刺還是讚嘆的開朗色彩。
樹齋根據在之前的明蘭之戰中學到的經驗,揮舞著充滿了氣的劍,轉眼之間就從物怪的身體上斬落了十幾個碎片。
說到底,不管物怪使用什麼樣的武器,牠們的手法也不可能敵得過武術上的達人。
從老人的角度來說,反而是那些會吐出瘴氣或是噴火的下等物怪比較難以對付。因為難以接近牠們身邊。
將事先被斬落的毒蛇腦袋留給了膸後趕到的近衛隊長葵處理,他自己收起劍趕到了先代身邊。
「怎麼會弄成這個樣子。這可不像是少主的風格了。」
樹齋嘴上抱怨著雙手抱起了先代,但是馬上就因為從年輕人身上感覺到的氣的異常而臉色大變。
「少主!你振作一下!!」
聽到耳邊的呼叫聲,先代彷彿很勉強一般起睜開眼睛,但是想要說些什麼的黃金眼馬上又消失在眼簾之後,先代的頭顱沉入了守護人的胸口。
「......為什麼......會這樣......」
樹齋抱著冰冷的身體一陣愕然,但馬上就清醒過來,開始迅速尋找年輕人瀕死的原因。
樂生察覺到老人的意圖之後,說出了從瑪瑙那裡聽到的事情。
「那個,據說他的肚子裡面有一部份怪物。如果不淨化的話,生氣就會不斷被吸走。」
因為找不到外傷而內心焦急不已的樹齋,聽到這個陌生孩子的話後抬起面孔。
「淨化?具體要怎麼做?」
面對那個雖然沒有表情,但是孕育著似乎馬上就要爆發出來的火熱的東西的眼神,樂生縮了縮身體搖頭說道。
「我不知道。」
樹齋將氣集中到雙手上,開始在先代的身體中尋找。
就算用手從胸口滑落到腹部,也只能感覺到平均性的異様之氣。也許是類似於物怪的那一部份,已經和肉體一體化了吧?
雖然說是淨化,但神官的話還可以誦唱咒文,可是身為武者的自己就只懂得利用氣來中和毒素而已。
──時間不等人!......不管了!只能去嘗試自己能做到的最大限度吧!
下定決心的他閉上眼睛,在為了發揮善之力而充分鍛練了自己含著再生的祈禱深深地為他注入了氣。
最初沒有反應。
但是,樂生他們看到青年垂落在沙地上的手顫抖了一下,捉住了沙子。
接著,他皺起了細長的眉毛。
「......不行嗎?」
揚起臉孔的樹齋,俯著那張依舊沒有血色的美麗臉孔發出嘆息。
「沒有那種事情!他的手剛才動了!您看,再試一次啦,老爺爺!」
「......嗯。」
在孩子的鼓勵下,樹齋又按著同樣的順序重複了一遍。一想到如果無法見效,就這麼失代的話,他就感覺到了血液都要涷結一樣的恐怖。
年輕人的臉孔突然痛苦地扭曲了一下,苗條的身體為了脫離守護人的懷抱而虛弱地掙扎了幾下。
因為不能讓過程半途而廢,所以樹齋用力地拉過先代的面頰,讓嘴唇更進一步地重疊在一起。
青年的一隻手彷彿為了分散痛苦一樣拍打了兩三下樹齋的胸口,接著緊緊地捉住了樹齋上衣的布料。
黃金眼大大地睜開。
樂生因為浮現在那雙眼睛中的苦悶色彩的激烈而踉蹌了一下。
但是,原本彷彿要撕裂樹齋上衣的手卻放鬆了力量,原本和屍體沒什麼分別的肉體逐漸恢復了生氣。與此同時,黃金眼中的痛苦色彩逐漸淡化,在轉變為恍惚的表情後合上了眼睛。
「......奇怪?」
雖然不太清楚是因為什麼,但少年能感覺到自己的臉孔一片火熱,心跳也加速了不少。
他狼狽地看向盤繞在自己手腕上的瑪瑙,不過小蛇早就轉移開了視線。
「少主!你清醒了嗎?」
樹齋緊緊抱住直到剛才為止都只剩下一口氣的年輕人。
先代因為守護人蹭到自己面頰的鬍鬚而露出苦笑,用近乎呢喃的低沉聲音回答。
「……老頭子的氣好熱……五臟六肺好像都在燃燒。我還以為會死掉呢……不過。多虧了這樣我才能得救。」
「那麼,進入少主身體的物怪消失了嗎?」
正確來說的話那不是物怪,不過因為現在沒有進行說明的體力,所以先代只能老實地點點頭。
因為從外部注入的氣而恢復了原本抵抗力的肉體,靠自己的力量將異物推出了體外。
那個異界怪物的碎片去了什麼地方,先代並不知道,不過他絕對不想再次遭遇到它。
「……葵呢?你不去幫忙沒關係嗎?」
被打發去收拾那些從物怪腦袋裡面跑出來的大蛇們的葵,雖然好不容易斬斷了所有的蛇,但馬上又陷入了要和被神獸之鷹啄出了眼球後掉落下來的物怪作戰的局面。
「只是那種程度而已。伏龍隊隊長的位置可不是單純的裝飾品。」
隔著先代的肩膀看著那一幕光景,樹齋若無其事地回答。用雙臂抱著先代站了起來。
輕聲叮囑樂生跟上來的青年,向由於面對的是不熟悉的物怪而陷入苦戰的近衛隊長報以了同情的視線。
樹齋對於戰鬥的徹底性嚴厲,不管在什麼時候好像都不會動搖。
歷經了眾多戰場的樹齋的戰鬥哲學,幾乎已經脫離了人類的範疇,就連先代自己在小時候都覺得相當的吃力。所以他有時候忍不住覺得真虧那些近衛隊的士兵們可以忍耐得下來。
——是因為葵在本質上相當單純吧?
只要樹齋大義凜然地表示這是為了刀根,為了國主陛下,葵他們就會拚死咬緊牙關忍耐下來吧?
在身上沾滿了物怪的體液,好不容易收拾掉對方後,葵終於注意到了返回到這裡的守護人。
「城大人……!!」
被守護人抱在懷裡的先代過於難看的臉色讓他失去了聲音。
「……給你添麻煩了。不好意思。」
「哪、哪裡,沒有那種事情。」
原本因為和物怪的戰鬥而呼呼喘著粗氣的葵,感覺到自己的臉孔突然一片火熱。
懶洋洋地依偎在樹齋懷中的先代,帶給了他巨大的衝擊。
因為被水打濕而緊貼在身體上的黑色裝束,裹著沙子和泥水暴露在外面的手足看起來讓人忍不住心疼。就連平時總是奔放地飛散向四方的華麗金髮也因為泥水,好像黃色的海藻一樣纏繞在蒼白的面頰和脖子上。
這個男子雖然平時也異常美麗,但那種美麗和千錘百鍊的寶劍的美麗是同一類型。就算化妝,就算身穿異國的女性服裝,就算舉止脫離常規,他也絕對不會讓人覺得女性化。
但是——。
現在委身於守護人懷中的他卻柔弱無助,完全找不到平日那個剛毅武者的影子。而且,在他的身上飄蕩著某種強烈地誘惑著看到他的人,只能用危險來形容的妖艷感。
在由於戰鬥而亢奮起來的葵的心靈中,升騰起了某種截然相反的感情,徹底地支配壓倒了他。
如果是為了幫助這個人擺脫痛苦的話,什麼都可以拋棄,無論是自己的立場還是利害關係。那是獻身而盲目性地想要為他付出一切的,幾乎和愛情一樣強烈的感情。
儘管如此,他又同時產生了野蠻的欲望。想要趁著他處於受傷無力的狀態,用暴力支配他的身心。而且最要命的是,自己居然對同性產生了情慾。
帶著淡淡憂愁的美貌,彷彿在說無論選擇哪一方都沒有關係一樣,輕輕地微笑了出來。
那個笑容,就好像在嘲笑自相矛盾、一片混亂的他的內心一樣。年輕的近衛隊長,由於自己體內所萌芽的不可思議,而且不敬到了極點的衝動十分恐怖。
「——總而言之,你不用著急。不過要把這個孩子和他的家族帶回去。」
因為陷入恐慌狀態的關係,就連樹齋代替先代說出的命令,他也只聽到了一個尾巴而已。
為什麼樹齋大人可以若無其事呢?葵甚至覺得不可思議。
「那麼,我先走一步了。」
守護人老者簡短地說了一句後,就以彷彿沒有抱著人一樣的輕盈身法向堤防上方跑去。
和弱冠十八歲就成為近衛隊長,作為武者在所有方面都擁有他人羨慕的地位和實力的葵相比,明顯是樹齋要更加出色。
被留下來的青年,對於讓自己成為自我厭惡結晶體的樹齋幾乎產生了接近憎恨的感情。
小小的手拉了拉他的袖口。
穿著破衣爛衫,但是看起來卻很聰明的少年用大大的眼睛仰望著他。
「啊啊,不好意思,你能帶我去你家人那裡嗎?」
但是,滿面紅潮的少年沒有對此作出反應。而是看著先代他們離去的方向,天真無邪地說道。
「那個大哥哥好美好美。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跳得好快。……是不是很奇怪呢?」
少年直率的口氣讓葵笑了出來。就連小孩子都會被城大人妖嬈的色氣所擊倒。樹齋之所以沒有反應,僅僅是因為他是不能以常理測量的老古板。
「這個嘛,連我也會因為那個大哥哥頭暈目眩哦。」
伴隨著爽朗的笑容,葵也表示了同意。
##第4章 黎明的黃金龍
雖然距離黎明還有一點時間,但這座房子裡面的所有人都已經醒過來,並且忙於自己的工作。
不止一個密探從後門飛奔出去,消失在了黎明前的黑暗中。
男人們在檢點從刀根帶來的鎧甲和刀劍,女人們則一面幫他們打理行裝,一面為了以防萬一而準備著藥物和繃帶。
在應該說是充滿了壓抑著的活力的氛圍中,為了這一天而被偷偷派遣到芙洛的葵,拜訪了刀根的前國主休息的房間。
在房門前他正好碰到了被侍女帶來的樂生。
「你的兄弟們已經入睡了嗎?」
「嗯。我想要和大哥哥道謝。」
敲了敲房門獲得進入許可的葵,讓侍女退下後,自己帶著少年進入了房內。
先代在寢台上支撐起上半身,正背靠著守護人的胸膛為自己化妝。
穿著白絹的絲袍,金髮散亂,滿身倦怠地為嘴唇塗上紅色的先代,完全讓人聯想不到他是曾經擊退卡多拉斯軍的猛將。
不知不覺中,熱血又湧上了葵的腦袋。在被送到密探們所在的房子,用熱水洗淨身體後,先代沒有休息就連珠炮地發出指示,並且給楓和深山寫信,所以他的臉色還是依舊的難看。
只是在眼簾上掃上若干色粉,嘴唇上塗上紅色的程度的話,還無法掩飾他的糟糕臉色。
先代停下手,向僵立在門口,想要說話卻說不出來的近衛隊長開了口。
「對面的情形有沒有什麼變化?」
嘶啞聲音中的惱殺感讓葵一陣戰慄。
「……看起來……好像是在熟睡。……那個……您所說到的卡多拉斯的走卒,為什麼明知道城大人已經出來,卻沒有讓那些謀反人逃走呢?」
聽到葵正中要害的疑問,很不情願地伸手拿著鏡子,在為先代充當鏡台的樹齋也點點頭。
先代不快地閉上眼睛說道。
「……那個混蛋,是要折磨我。」
「您的意思是?」
「如果他以為我會死在水路的話,就不會在河岸放出三頭物怪的。他大概是想把我逼入絕境,欣賞我痛苦掙扎的樣子吧?既然是卡多拉斯的傢伙,應該不會那麼簡單就殺死我。」
「怎麼可以這樣……!就算遷怒也要有個限度!!不講道理地主動攻擊過來的明明是卡多拉斯吧?」
和握著拳頭氣憤到發抖的葵相反,樹齋露出了思索的表情。
「——這麼說的話,不管在對面房子裡面的人是誰,肯定都在等著少主了。」
「你可不要說什麼因為危險,所以要讓我眼巴巴地看著你殺進去,自己不能動手!」
先代的聲音尖銳了起來。
守護人扯了扯鬍鬚,好像很頭痛一樣地嘀咕了一句。
「你果然還是要讓對方付出成倍的代價啊?」
「不對。我是要讓他們付出十倍的代價!!」
聽到他用理所當然的口氣如此斷言後,葵幾乎恨不能仰天長嘯。
「開、開什麼玩笑!!您怎麼可以用連走都走不太動的身體做這種事情。誅殺謀反人的事情還是交給我們吧!如果您有什麼萬一的話,我們要怎麼去面對館大人——」
「住口!」
火焰一樣熊熊燃燒的黃金眼大大睜開,用彷彿要炙烤人一樣的眼神狠狠瞪著年輕人。
「你這個區區小鬼也要對我指手畫腳嗎?」
樹齋從背後用一隻手樓住了帶著劍拔弩張的勢頭怒吼的先代的身體。
「不要遷怒!這可不像少主的為人了。你看,小孩子都嚇到了。」
看了看恨不能將身體蜷縮成一團的少年,先代帶著尷尬的表情別過臉孔。
「——那傢伙,一定在等著我呢。如果不去的話,一定會被譏諷為膽小鬼。我絕對不能容忍那種事情。」
聽到先代好像鬧彆扭的小孩子一樣的口氣,樹齋無聲地笑了出來。
「隨便你如何好了。反正以少主你的為人來說,就算會嚇得我壽命縮短,想必事到如今你也不會在乎才對。」
「哈!反正就算縮短個三四天壽命,老頭子你一樣可以精精神神地活到一百歲的。沒什麼太大差別。」
「是啊。只要少主你還是這麼亂來,老頭子我就擔心得去不了那個世界呢。」
刀根的前國主,因為守護人充滿感嘆的回答呵呵地笑了出來。
「就是這樣。所以老頭子的壽命可起不到威脅的作用哦。」
「不過啊,我剛才可是真的覺得到此為止了哦。假如在河岸那邊沒能救活少主的話,我原本是打算當場切腹自盡的。」
雖然老人的口氣很輕鬆,並沒有什麼深意,不過先代的表情卻凍結了。
不過因為樹齋位於他背後,所以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既然能讓少主狼狽到那個程度,那麼絕對是大意不得的敵手。在我們收拾其他小角色的時候,少主你和范恩閣下派來的人交手就可以了吧?」
樹齋以前畢竟也是范恩的手下,所以對於直呼其名似乎還存在抵抗感。
雖然正是他的這份耿直招惹了刀根老臣們的反感,但是現在的葵已經顧不上這些,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先代的表情上。
他##第一次看到先代露出如此受傷,好像隨時都要哭泣出來的表情。連看到的人都忍不住胸口一陣劇痛。對於讓他露出這種表情的樹齋,葵甚至產生了強烈的嫉妒感。
「……對不起,讓老頭子留下了不好的回憶。」
「啊?」
「……都是因為我的不夠成熟……讓你甚至……做出了自裁的決心……。對不起,請原諒。」
當黃金眼中溢出了搖曳的淚水後,這次就算是性格粗豪的老人也注意到了。
「少、少主……!你、你、你怎麼這麼說……我、我……我絕對不是那個意思……!!」
雖然在抱起瀕死的先代時,那份衝擊和悲傷感確實讓他下定了切腹自殺的決心,但正因為如此,他才可以在先代的復甦上傾盡全力。
因為也不能就這麼推開先代的身體,所以連耳根都紅透了的老人,只好向冷冷地在一邊旁觀的近衛隊長求助。
葵聳聳肩膀,很壞心眼地無視老人的不知所措。
反而是樂生看不下去樹齋的困惑,跑到寢台旁邊,擦拭了青年流下面頰的淚水。
「哭泣的話會弄花化妝的。而且老爺爺也會為難啊。」
「你說的對。——你也去睡吧。抱歉讓你陪了我們這麼久。」
「嗯。因為弟弟們都入睡了,所以我也想來和您說一聲晚安。」
刀根的前國主眯縫起眼睛,撫摸了一下禮貌的少年的頭顱。
「我會為你收留的那些兄弟們找到合適的養父母,所以你就安心地和我們去刀根吧。」
「謝謝您。晚安。」
少主行禮之後,婉拒了要送他回房間的葵,自己走出了房門。
在不久之前,還隻能零星聽到的鳥兒的鳴叫聲,突然增加了不少。
「終於天明了嗎?葵,打開露台一面的窗簾。」
按照前國主的吩咐,青年左右拉開了厚重的窗簾。
夜色逐漸淡去,在微微泛白但還沒有完全明亮的庭院中,早起的小鳥們正在跳來跳去。
隔著屋簷能看到的天空的一角,已經染上了微微的粉紅色,訴說著迫在眉睫的日出。
先代從寢台上站起來,大大地搖晃了一下。
「危險!你要幹什麼?」
當老人拉著他的右臂將他拽回來後,先代手指著露台示意老人把他帶過去。
雖然內心非常懷疑他這樣的狀態真的能和對方交手嗎?不過樹齋還是按照吩咐把他抱了起來。
還是一如既往地輕到了難以置信的程度。
兩個人穿過葵打開的水晶門,來到了早晨的寒氣還刺骨冰冷的露台上。
「你們還在鬧嗎?」
蹲在石製的扶手上,鷹之水晶和蛇之瑪瑙,正在惡狠狠地瞪著對方。
聽到先代哭笑不得的口氣,神獸們同時做出了反駁。
「畢竟,都是這個沒用的東西——」
「可是,都是因為這個多事的傢伙——」
「你說誰多事啊!明明就差點害死了盟主,沒用的東西!!」
水晶展開翅膀生氣地說道,瑪瑙也露出了牙齒。
「光是在湊巧的時候跑出來有什麼可驕傲的!真正危險的明明是那之前的部分!當時就算你在場,一定也半點用場都派不上的!」
「你們別鬧了。」
年輕人伸手制止了似乎又要口角的同伴們。
「你們兩個都很好地幫助了我。如果沒有你們的話,我一定已經死了。我從心底感謝你們。」
「真的?」大鷹半信半疑地詢問。
「那當然!你以為我會騙你們嗎?」
為了強調而表現出一點生氣後,那兩位的心情立刻好轉了過來。
「瑪瑙,你去樂生那邊吧!就算不融合,也要和‘器’好好相處。
「哦。——不過啊,為什麼這次的‘器’會是那種小鬼呢?」
「要是說這個的話,上次的赤珍珠不是更加悲慘嗎?」
「可不是~!居然是八十五歲的老太婆!」
大鷹突然尖聲鳴叫著拍打翅膀,蛇也齜出牙齒跳來跳去。
樹齋還以為出了什麼事,抱著先代向後跳了兒步。
「沒什麼大事。它們不是在吵架。瑪瑙,水晶。身為刀根的神獸,不要像這樣張大了嘴巴,笑得那麼下流粗魯!再說了,這樣很對不起赤珍珠吧?」
雖然先代這樣教訓它們,但他自己也為了抑制笑意而讓嘴唇扭曲到了一定的程度。
「你說的赤珍珠是什麼樣的神獸呢?」
老人好奇地詢問,結果那雙黃金眼從幾乎感覺得到吐息的地方緊緊盯住他,讓他的心臟猛跳了一下。
「那傢伙很愛撒嬌,非常可愛。銀非常美麗,不過很認生。白珊瑚則是很壞心眼,每次都讓我很頭痛。」
「啊,這樣嗎……」
還是不清楚到底是什麼樣。
「你很快就會見到它們的。因為今年是約定中的##第六百年。」
不知為什麼,「約定中的##第六百年」這句話,讓樹齋非常的不快。
也許是因為這意味著先代和神獸們之間存在著從前世延續下來的親密關係,所以自己感覺到了疏遠吧?
琉璃馬曾經將先代稱為「器」。從大鷹水晶和須摩的例子來考慮的話,在神獸和人類的「器」一體化的時候,好像就會變成黃金眼的人。
「金之神獸就如同刀根初代國主的傳說一樣,是……龍嗎?」
老人不由自主提出了至今為止一直儘量不去考慮的疑問。
「你想看嗎?老頭子。」
刀根的前國主輕聲笑了出來。樹齋胸口的鼓動,這次連續性地混亂成一團。
甜美而嘶啞的聲音再次詢問。
「我可以讓你看到哦。」
在樹齋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的期間,他已經搖了搖頭。
「——我不想看。」
雖然遲了一點,但他斬釘截鐵地作出了表示。
年輕人放聲大笑,用雙臂纏繞住了樹齋的脖子。
「我的靈魂形態,可不是那麼簡簡單單就能看到的哦。」
「少主,你的玩笑開過頭了。」
連脖子都紅透了的守護人,猙獰地吼叫出來。
「嘻嘻嘻……你在臉紅什麼啊?好奇怪。哎呀,太陽已經升上天空了,把我放下來吧。」
在樹齋聽從了他的吩咐後,先代抓著扶手,移動到了半圓形的露台的前端。
從左側逐漸升起的太陽耀眼的光芒,讓茂密的金髮整體都變成了好像在燃燒一般的光之色。
「少主……?」
樹齋因為過於不自然的強烈光芒眯縫起眼睛伸出一隻手,不安地環視著反而好像暗了下來的周圍。
但是,青年長髮上的光芒不但沒有衰竭,而且他被絲袍所包裹的身體也開始散發光芒。
老人終於無法維持睜眼的狀態,緊緊地合上了眼簾。即使如此,強烈的光輝也讓他的眼底產生了尖銳的疼痛。
「少主!到底出了什麼事?」
在樹齋閉著眼睛掉轉身體所發出的詢問聲中,滲透著看到超人類範疇的東西後的強烈的畏懼色彩。
而那個,和開始的時候一樣唐突地結束了。
「老頭子,拿出從刀根運來的我的鎧甲。要準備戰鬥了。」
因為眼前還飄蕩著光之殘像,所以他回過頭後也無法看清先代的表情。
「怎麼了?眼睛有什麼不對勁嗎?」
拚命眨眼睛的守護人,注意到先代走過來時的步伐已經非常堅定。
「沒什麼,一會就好……」
「對不起。我應該事先和你說一聲的。」
在帶著綠邊的光之殘像逐漸淡去後,他的視線和仰望自己的美貌男子的目光碰撞到了一起。
這份超越常人的端正容貌,是先代從父親泰連,也就是卡多拉斯前國主的兒子身上惟妙惟肖地繼承下來的。因為樹齋原來是泰連的守護人,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侍奉了父子兩代人的樹齋應該對這張面孔非常熟悉。
但是,和由於脆弱而一直受到長兄的霸王范恩疏遠的父親不同,這張面孔因為洋溢著霸氣和生氣而讓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明明相似,卻又正相反,每次看到,都會讓樹齋產生若干新鮮的感動。
那是和看到疾馳的馬匹以及在天空高高飛翔的鳥兒後,會感覺美麗的心情相同的感動。
「少主,你的臉色好了啊……」
他終於擠出了這麼一句。
「我只是用最快捷的方式積蓄了力量。其他的你就不用多問了。——葵也是。」
和守護人一樣在門對面變成了化石的近衛隊長,慌忙連連點頭。
先代從大理石的露台大步移動回了家具都非常豪華的客用臥室,迅速地作出了指示。
「收到深山指令的士兵很快就會和這邊進行聯絡吧?只要芙洛的士兵包圍了對面,我們就衝進去。你們也向一樓大廳的人交代清楚!老頭子把我的行李運到這邊來。還有,我的刀在哪裡?」
接到了命令的葵,彷彿在回應恢復生氣的先代一樣,乾脆地回答了一聲就轉身離開。
老人拿著放在隔壁起居室的刀返回了這邊,在交給先代後,他馬上取出了收容在自己房間的行李。
刀根的前國主在寢台上盤腿坐下,認真仔細地凝視著刀的刀刃。
已經接受過守護人保養的刀身閃爍著寒氣逼人的藍色光芒。
與此同時,黃金的雙眼冒出了危險的光芒。
「……那個混蛋!」
掃上紅色的嘴唇,惡狠狠地吐出這句話。
「你就給我洗乾淨脖子等著吧!既然敢於愚弄我,就要付出生命作為代價!」
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了背後有蝙蝠翅膀的黑衣男子的背影。
被從芙洛國主的城堡派遣來的士兵們,在熟悉情況的「物見之影」的協助,迅速流暢地在石牆周圍的各個關鍵部分,以及面向運河的後門那邊都安插了人手。
建立在周圍的同業者的房子,似乎也沒有注意到這個過分森嚴的警戒。
「派個人翻過鐵門或是圍牆,從內側打開門閂。」
在白銀鎧甲上披著異國女性服裝的先代小聲地發布了命令。
「……少主,你無論如何都要以這付打扮去報仇嗎?」
樹齋側眼打量著幹勁士足的先代的奇裝異服。
從肩膀到腰部都是朱色,腰部往下的部分是金色,衣擺則是黑色。在分界線的部分被巧妙暈染的三色空間中,交織著各種顏色的蝴蝶。遍布在衣擺上的淡桃色的團團小花,讓華麗的花紋同時也具備了楚楚可憐的印象。
留在國主城堡的楓,派使者送來了七寶御輪和劍帶、刀鞘。
「我的刀和大家使用的劍不一樣,不會讓血濺到身上的。而且就算多少弄髒了一點,用刺繡從上面遮蓋過去就好了。」
雖然不是出於這個意思而說的,不過對於很符合他平時風格的言行,樹齋決定還是先不表示異議了。
事實上,他華麗的戰鬥裝束確實可以激發在場人的戰意,說起來也算是不可思議。
在以蔡為首的近衛隊中,沒能參加八年前戰役的人員,全都因為可以在著名的「黃金龍」的指揮下戰鬥而精神抖擻。
這一來就算要求他們不殺人,一旦由於對方的抵抗而見血的話,弄不好也會因為亢奮而進入殺戮的流程。敏感地察覺到老人的擔心,背對著拔下門閂的門,先代再次低聲作出警告。
「聽好了,不管對手多麼難以對付,也不能殺人。無論如何都不是對手的時候,就向附近的人求救!
男人們沉默著重重點頭。
門從內側被打開的時候,發出了刺耳的金屬摩擦聲。
但是,並沒有巨大到會傳入對方房子中早起的傭人耳朵,引起他們注意的程度。
「那麼,按照事前的計劃。——上吧!」
在先代的命令下,八名男子一起衝著下面玄關衝了過去。
略遲了一步後,樹齋和先代也跟在了他們後面。
在他屬下的人拍打房門的期間,先代穿著華麗戰鬥裝的身體,已經沒有停步地跳躍了起來。
輕輕鬆鬆落到二樓露台上的他,從扶手那邊探出身體,把一隻手伸給了在下方仰望著他的守護人。
樹齋回應他無言的示意,立刻跳了上來。兩人的配合可以說得上天衣無縫。
和其他人一樣等待著房門打開的蔡,因為先代抓住樹齋的手臂,瞬間將他整個人拎上去的驚人臂力瞪圓了眼睛。
「我也要!」沒來得及思考他已經脫口說出了這句話。
雖然和預告的安排有所不同,但先代還是回應近衛隊長的要求,把比自己高大的年輕人拉到了自己旁邊。
然後,他們一言未發地喘破了結實的百葉門。
內側的玻璃門也由於衝擊而被毀掉,大小的碎片散落在了厚厚的地毯上。
這個刺耳的聲音驚醒了睡在有華蓋的寢台內側的兩人。
用裡面塞著羽毛的絹被遮蓋住赤裸的胸膛,女人張大了嘴巴試圖發出足以貫穿整棟建築物的悲鳴。
但是先代的手已經搶先堵住了她的嘴巴,
「哇啊啊……!」
睡在女人身邊的年輕男子試圖逃走。
先代抓住他的手臂,將他強行拉到身前,一拳擊中對方那張放蕩鬆弛的臉孔。
「王八蛋!」
守護人原來試圖責備他的粗魯用語,因為那與他高貴的身份完全不符,但是突然注意到那個被先代從寢台丟到地板上的男人看起來很眼熟。
「我……我可是芙洛國主的三子!你、你居然敢如此無禮!!」
因為對方跌下地板的時候露出了其他人絕對不想看到的部分,所以葵下意識地轉開了面孔。但聽到男人顫抖著發出的叫喊後,葵不由吃了一驚。
「那又怎麼樣!混蛋東西!就算用身份壓人,也是我這個刀根前國主更加了不起!!」
從寢台上跳下來的先代,憤然地用一腳喘上全裸的男人。
平因為被踹飛和撞上牆壁的雙重衝擊而兩度發出痛苦的呻吟。
「刀、刀根前國主……?難道是岳父大人——」
「你說誰是你的岳父!!」
守護人從背後絞住了氣憤之下把手伸向腰部刀柄的先代。
「不可以!不是少主你自己說不能殺人嗎?」
「放手!老頭子!反正我要把這傢伙的腦袋帶回去!早一點晚一點也沒什麼區別吧?」
「這個人還是要交給深山陛下處理,我們不好擅作主張的!」
拚命阻止先代的老人對葵使了個眼色,葵立刻抓住深山那個沒用的浪蕩兒子,讓他跪在了氣半死的先代面前。
「城大人。恕我冒昧,現在沒有時間和這樣的垃圾計較了。因為您的目標人物也許有可能趁著這個混亂逃走。」
「……唔。明白了。雖然一想到這樣的傢伙居然也想當我的女婿,就讓人忍不住想要扭斷他的脖子,不過你說的確實沒錯。」
雖然先代看著昏迷過去的男人的眼神還是有些不甘心,不過從他全身散發出來的怒氣已經消失了。
樹齋鬆了口氣撤開身體。
近衛隊長前去幫助在樓下展開壯絕武鬥的部下,而守護人則跟在了先代後面。
打開排列在走廊上的房門,尋找那個男人身影的先代,逐漸露出了焦躁的表情。
「他該不會是一個人逃走了吧?」
黃金眼只是很不快地掃了他一眼,最後還是無視了守護人的詢問。
每次打開房門後,出現在兩人眼前,都是些精緻的象牙或是白瓷壺,覆蓋了整面牆壁的厚重掛毯,大理石雕像,異國野獸的皮毛,白檀或是黑檀家具,使用了貝殼的精雕細刻的工藝品,黃金鏡框、鑲嵌了大顆寶石的巨大穿衣鏡,等等等待——。
對於長期生活在狹窄城塔的樹齋而言,富裕的商人公館中華麗到了極點的種種擺設,全都是昂貴到讓人瞠目結舌的奢侈品。
如果他們這些人是真正的盜賊的話,一定會因為面對寶山而狂喜亂舞吧?
出產金銀和若干種寶石的刀根,雖然金銀寶石的加工業非常繁榮,但就算是國主,在生活中也不會被如此眾多的奢侈品所淹沒。
雖然父女兩人看起來都有些注重服裝的傾向,但就算和樸實武猛的卡多拉斯相比較,他們的生活也談不上奢侈。
在刀根不僅僅是武者和商人,就連農民、工匠、學者乃至於從藝者等階級也都能過上富裕的生活。樹齋終於注意到,這不僅僅是由於刀根盛產貴重金屬和寶石的關係。
財富的分配偏頗到了這個程度,會出現那些在河岸生活的人群也並不奇怪了。
然後,在獲得了充足的金錢後,那些人想要的就是名為名譽的無形裝飾品了吧?
卡多拉斯就是看準了他們這種貪婪的虛榮心,派遣商人充當走卒,用奢侈的生活引誘馴養了國主平庸的三子。
結果就是這次的騷動——。
如果剛才沒有阻止青年擰下平的腦袋就好了。老人產生了深深的後悔。
在只剰下了四五個房間,已經半是惰性地打開某扇房門後,先代尖銳地倒啄一口涼氣。
「混蛋……!!」
伴隨著讓人聯想到野獸的咆哮,他衝進了那個沒有任何家具的房間。
老人通過這個動作明白了他已經找到目標,試圖跟在他的後面,但是卻被門口出現的肉眼無法看見的壁壘所阻擋彈開。
「老頭子!」
調轉身體的青年不可思議的黃金眼,捕捉到了位於那裡的結界。
守護人面對在門口停在腳步的他,一面揉著由於撞到牆壁而疼痛的脊背,一面用動作向他表示自己沒事。
「卑鄙小人!不管什麼時候都只會耍陰謀詭計嗎?你連和我堂堂正正一決勝負的勇氣都沒有嗎?」
先代向那個背靠著窗邊牆壁的修長身影吐出了侮辱的台詞。
昨天晚上在自己寢室出現的時候,穿著衣襬不長的綢緞上衣的男人,還帶著幾分貴族化的印象。
現在他身上穿的衣服雖然同樣是黑色,但是卻讓人聯想到感覺嚴厲的軍裝。豎領,折起的袖口,肩章,以及倒三角形的胸口部分,全都用金線刺繡著圖案化的藤蔓花紋。
如果男人的身影能夠進入樹齋視野的話,老人一定立刻就能看出,他的衣服是卡多拉斯前國主烏斯范恩的親衛隊的服裝。
「因為我想要和你在不會受到打擾的場所好好談一次。」
黑眸中飄蕩著虛無的男子,用甜美的男低音如此回答。
「我和你沒有什麼可說的!我會讓你用身體好好付出愚弄我的代價!」
先代不容分說地從刀鞘中拔出刀來。
從他就算被看成是女性也毫不稀奇的苗條身體上,散發出了強烈的怒火和殺氣。
充滿空虛感的美貌男子露出微笑。
「看起來你很不滿意我打招呼的方式呢。」
男人跳起避開瞬間向自己襲來的劍尖,這次落在了房間的中央。
「我的名字是斯塔埃奇。請告訴我你的名字。」
「刀根的國主一族沒有名字。你不會連這個都不知道吧?你是打算問出我的名字,對我施加‘真名之咒’嗎?」
聽到刀根前國主冷冷的嘲笑,自稱斯塔埃奇的男子,有些意外地看著他。
「沒想到聖七芒王國刀根的先代陛下,居然知道黑暗邪法中的‘真名之咒’呢。」
「有暗才有光,有光才有暗。解說命理的咒文不存在什麼正邪之分。支配其他存在的‘真名之咒’是一把雙刃劍。雖然我不覺得不惜賭上一生也要支配他人有什麼樂趣可言。」
「如果是您的話,本身就具備了這樣的價值。不過,既然你連真名都沒有就另當別論了。那麼,你的意思是說,刀根國主的血統,是甚至脫離了命理的生物嗎?」
「不錯。」
雖然是簡潔乾脆的回答,但魔道劍士似乎根本就不相信。
「哈哈。既然如此,我就用魔道之力從你口中問出來吧!」
斯塔埃奇柔和的態度突然豹變,拔出了在卡多拉斯鍛造的寬幅長劍。
先代彷彿從心底覺得高興一樣地笑了出來。
「就是要這樣才行!」
反而是黑衣的男子露出了苦澀的表情。
他厭惡自己不由自主被那個喜歡戰鬥的剛猛麗人吸引的心靈。
在把他趕往異界生物棲息的水路時,他半是真心地祈禱對方能夠就此死去。
面對這樣的光芒,似乎就連他發誓效忠的范恩的嚴厲命令,似乎也不算什麼了。能夠戰勝這個光輝的最佳良策,似乎就是動用禁斷的「真名之咒」。
雖然只是短短的相遇,他已經被逼到了這個地步。
如果能夠知道象徵著對方本質的名字,就能透過讓對方成為自己的一部分,隨心所欲地支配對方。
但是與此同時,發生在對方身上的事情也會作用到自己身上。如果對方死亡,自己也會死。
不管如何互相憎恨,也能將彼此的存在綁在一起,只有死亡才能解開的禁咒——。
現在他很清楚為什麼自己的主人范恩在暗暗地害怕這個年輕人。對於生活在黑暗中的人而言,刀根的前國主就是會將自己引導到毀滅的存在。對於憎恨自己的人而言,自身的毀滅是恐怖,同時也是一種嚮往。
如果不能殺死他,就只有支配了他才能活下去。
兩個人忘記了語言,展開了激烈的交手。
在什麼也沒有的單純空間中,刺耳的破空聲和金屬激烈撞擊的聲音連續響起。而與那些又有所不同的閃電、強風、火焰以及冷氣等異常現象也時隱時現。
那是因為在劍術攻擊的同時,咒法的對決也在激烈地展開。
隨著斯塔埃奇的揮手結印,兩人之間立刻出現了球形的黑暗。
先代沒等接近的黑暗之球捕捉到自己,而誦唱完畢了對抗的咒文。晶瑩閃爍的光之箭自由自在地改變著方向,在空中描繪出了包圍住黑暗的七芒星。
被封印的黑暗進行著最後掙扎,但是在迸發出若干根細細的閃電後,就急速地收縮起來。
原本看起來好像要就此消亡的黑暗,出乎意料地爆發了出來。
在已經感覺到疲勞的時刻承受到這樣的唐突衝擊,斯塔埃奇沒來得及調整好姿勢就被吹飛了出去。
在他張開翅膀抵消衝勁之前,他的脊背已經重重撞上了牆壁,讓他陷入了無防備的狀態。雖然他馬上就站了起來,但是在眼前閃爍的白刃讓他領悟到了失敗。
儘管他為了報一箭之仇丟出了手中的劍,但那把劍只是微微地擦到了對方白瓷般的臉孔,切下了一束黃金的髮絲而已。
衝擊。
鋼鐵明明是冰冷的東西,但是貫穿他的身體,將他串到牆上的刀刃卻十分火熱。
「我說過,會讓你付出代價的。」
黃金眼露出了妖嬈的笑意,持刀的雪白手撐殘忍地撕裂了他腹部的傷口。
不可思議是的,斯塔埃奇沒有浮現出憤怒和不甘心。
「……那個異界的生物是芙洛的人召喚出的東西。既然民眾扭曲的感情召來了那種東西,那麼這個國家的命運也算是走到了盡頭……」
「國家興亡是世間的常識,這算不了什麼。」
說出這番話的當事人,因為先代若無其事的口氣而相當惱火。
「……比任何國家都要古老繁榮的刀根,就不用在意世間的常識了嗎?」
「刀根毀滅的時候,也就是這個世界的終結。用不著你擔心。」
「你根據什麼這麼說?」
刀根的前國主用憐憫的眼神看向斯塔埃奇。
「不管你的魔力多麼強大,有些事情還是不要知道的為好。」
「——你以為自己是什麼人物!?」
男人的眼睛顏色從黑色變成了赤紅,聲音也好像換了個人一樣變得低沉怨恨。
雖然先代立刻表示了警戒,但是在注意到的時候,他已經連同原本貫穿對方身體的刀一起丟進了空中。
他扭身用腿部著地。
然後,他腳步輕快地走下樓梯,前往了等待著他的人的身邊。
展開巨大的蝙蝠羽翼的男人漂浮在通向露台的門前。
「小好意思,金屬製品和毒藥是弄不死我的身體的……」
在他混雜著對於先代的諷刺和自嘲,因為奇妙的笑容而扭曲的嘴角,可以看到類似於野獸的塵銳牙齒。
聽到他的話後看向刀,就發現上面果然沒有血跡。
「這次的事情只是小小的事前調查。我們的大人對於你和刀根都絕對不會放棄的,這一點請你銘記在心。」
雖然這明明殷勤卻又無比無禮的口氣讓先代很火大,但是既然刀派不上用場,那麼他也無法完成像樣的報復。他強壓著怒火說道。
「誰要記住那種噁心透頂的大叔的事情啊!連一日三餐都會變得難吃的。不管你們再怎麼試圖出手,也只可能吃盡苦頭。你還是轉告他,讓他不要奢望自己永遠無法得到的東西,趁早死心的好。」
「請你代我問候那位傳說中彷彿人偶一樣可愛的國主大人。我們不久就會前去拜訪——」
作為逃跑時的台詞來說,這番話完全可以說是過於饒舌。斯塔埃奇不知不覺中觸及了刀根黃金龍的逆鱗。
突然間,光之奔流以爆炸性的勢頭襲擊了黑衣男子全身,將他連同後面的玻璃門一起轟了出去。如果不向天空飛起的話就會摔下去,而且還要承受玻璃碎片和沉重木框的洗禮。
斯塔埃奇雖然及時抬起雙手遮住了眼睛,但是手被灼傷得相當厲害,手掌上的皮膚都變得斑駁不全。
「如果你敢用那個骯髒的身體去汙染館大人眼睛的話,我就要把你燒得連骨頭都不剩一根!!不管你逃到哪裡都一樣!就算要追到天涯海角我也會把你揪出來的!你給我記住了!!」
一面從全身釋放出類似於金色火焰的光芒,黃金龍一面發出來了震動著周圍空氣的咆哮。
這次實在無法再回答什麼,卡多拉斯的劍士迅速離開了現場。
「哇,少主,剛才是怎麼回事?」
從隔壁房間露台跳過來的守護人,帶著相當震驚的表情凝視房間,確認結界的消失。
直到現在還殘留著怒火餘韻的先代,將刀收回刀鞘喃喃自語。
「光是說出口都好討厭。」
「呼,還是被他逃掉了嗎?」
「被范恩那個滿身肥油的老混蛋猴子設汁了!真是氣死人。」
老人雖然覺得這樣形容卡多拉斯前國主有些過分,但決定還是先不要刺激滿心不爽的他了。
但是他才剛下定這樣的決心——。
「少、少、少主!!臉、臉、你的臉怎麼了!血,傷口,臉上——」
「吵死了。只是擦破皮而已。舔舔就好了。」
「你在說什麼呢?要是傷口化膿留下傷疤不就糟糕了嗎?」
老人跑過去確認傷口的情況。
「聽好了,少主你的長處就只有臉孔而已。都是靠著這張漂亮的臉孔遮了百醜。你到底明不明白這一點?就算你再怎麼粗魯、霸道、自甘墮落、風流成性,只要還長著這張臉孔,只要還有這張臉孔,世人都會對你寬宏大量的!」
「……」
有點受傷——。
「必須快點叫去包紮傷口才行。哦哦。樓下好像也解決完了。是好在芙洛的士兵進入之前,離開這裡比較好。好了,少主。快一點。」
樹齋平時明明是沉默寡言的類型,為什麼一旦牽扯上自己的事情就會變得這麼囉嗦呢?先代有些不甘心地想到。
「哎呀呀……這次真是辛苦呢。」
混雜著嘆息的喃喃自語。必然會遇到神獸之「器」的因果定律。
既然遇到了瑪瑙的「器」,這個事件從理論上來說就是不可避免的。之所以無法釋然,主要是因為這是卡多拉斯所組織的騷動吧?
用手梳理著自己茂密的金髮,他再次嘆息了出來。
「算了,沒關係。」
如同他所說過的話一樣,伴隨著嘆息,他將烏斯范恩的事情丟到了腦後。
然後,他腳步輕快地走下樓梯,前往了等待著他的人的身邊。
卷2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