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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最好別想起 by 溫蒂‧沃克

2019-10-31 01:39

隔天是星期二,我照常去桑默斯監獄。和囚犯共處一室,遭他們怒吼、輕視與欺騙,然而我竟感到如釋重負。我的感受令我自己心寒。我犯下的罪行難道就如此卑劣,竟讓我覺得自己值得此等對待?難道我注定要像殉道士那樣度過餘生,以償還我的罪?如果非得這麼活,我不出多久就會和可憐的葛藍.薛畢一同入土為安了。

那天在桑默斯監獄還算輕鬆──又或者只是跟我在美景──度過的上個星期相比之故。想討藥的犯人依然來挑戰我的耐心,真正需要治療的病患既沒有康復,也不感激我開的處方帶來的些許慰藉。獄卒讓我想起,如果沒替自己鋪好正確的道路──如果我沒有建一棟好房子──人生會多麼悲慘。不過那天沒什麼事讓我難過。

我沒怎麼提過我的家庭──我的父母和妹妹。我覺得他們與這個故事無關,然而,我向你說明的一切大多都牽扯到童年不幸和家庭失能,或許我必須多給你幾片關於我的拼圖,你才能了解我採取這些行為的原因。

你已經知道我的父母和藹慷慨。我每年夏天見他們一次,茱莉對此非常配合。前往父母居住的城市必須搭飛機,需要花精力計畫,他們年事已高,又不喜歡長途跋涉,因此主動前往成了我們的義務。妹妹小我十歲,與我幾乎沒有一點相似。她是歷史學教授,住在倫敦,沒有結婚,但似乎對生活很滿意。她每年聖誕節會寄卡片來,上頭印著她和她的兩隻拉不拉多。

說到這裡大概夠了。我希望你能相信,我幫助兒子的意圖雖然自私,但不過是父母保護孩子的正常本能,絕無任何更隱晦、更缺德的目的。我覺得有必要解釋我的決定和行為,這完全顯示出我有多愧疚。我總告訴病人,愧疚不會帶來好事,如果我們想要前進,愧疚只會帶我們走上歧路。內疚的情緒本質上源於對過去的回顧。瞧,它立刻妨礙我進行手上的計畫。

那段時間充滿挑戰。靠著我豐富的知識,我足以察覺自己需要哪些協助。大家都說醫生是最糟糕的病人,因為我們握有的力量太強大,適任便能治癒病人,不適任便會傷害他人。要醫生屈尊,與受其支配的病人同屬一類,需要謙遜的心,而這對某些人來說太難。醫生的自尊必須極為健全,才能保持高度自信,並使用我們的能力。我們不能猶豫或懷疑,否則將永遠無法行動、無法工作。想像一下:你手裡拿著一把刀──手術刀,刀鋒下就是柔軟的肌肉,你手部的動作將決定手術檯上病人的生死。或以我的案例,我用筆寫下的字將把化學藥物送進病人體內,改變他的腦子,而腦子能控制身體。要醫生承認弱點、說自己需要幫助,感覺就像一條直達職涯終點的不歸路。

這輩子我沒吃過多少藥,也不打算現在開始吃。我限制自己只吃少量鎮定劑。我靜下心處理焦慮,就像珍妮和尚恩。我告訴自己這是在培養我的同理心,讓我成為更好的治療師,但我還沒蠢到看不出我和他們的差異。珍妮可以成天哭泣,或把她的情緒塞進垃圾袋交給尚恩;尚恩有牆壁可捶,可以跑漫長的路,他有珍妮可滿足他的人生目的。我沒有這些選擇。我必須準時上班,替病人看診,對妻子微笑,參加兒子的游泳比賽。我必須一面支持他,一面嚴格管控他的行為。而我的計畫也必須慢慢地、精確地執行。

這週就這麼過去。週五我見了湯姆,對於帕森警探沒找到穿藍色帽T的男孩,他怒火越來越盛;週四我見了夏綠蒂,她和鮑伯的密會依舊搔不到點。她又和湯姆吵了一架,但重點是放在她與女兒新建立的關係。她告訴我,週三晚上團體治療後,珍妮顯得沮喪。她問我是否發生了什麼狀況,我則向她撒謊。我繼續以人聲替珍妮治療,聆聽天哪,喔天哪這些字眼;我和尚恩繼續尋找紅門的記憶。他們都心不在焉,兩人都對我有所隱瞞。週三晚上團體治療結束後,他們在走廊談了很久。夏綠蒂在車上等她,其他病人從他們身邊走過。最後他們以長長的擁抱結束對話,我躲在一旁觀察,沒被發覺。

直到隔週,我才會得知辦公室外發生的事,然而,每件事當然都是我造成的。

夏綠蒂首先告知我狀況。隔週一,她打電話給我,要求看診。我才要關辦公室的門,她已經急匆匆經過我身旁,沒有等我坐下便哭著開始說話。

太糟了!太糟糕了!

「夏綠蒂,深呼吸,閉上眼睛。時間很多,妳什麼都可以告訴我,所以……先花時間冷靜一下。」

好、好……

她聽話照做。我在一旁等著,因為滿心期待而微微昏眩。傑森預定下週接受訪談,帕森現在已經發現我兒子是泳隊成員,那晚也去了派對,不過這等會兒再說。我本來有些擔心,以為埋下的種子都沒有扎根,而我點燃丟到地上的火柴什麼都沒有燒到就滅了。剩餘的時間不多。我錯了嗎?火點燃了嗎?夏綠蒂睜開眼睛,忍住淚水,回答了我的問題。

全都出了錯。你替珍妮做的治療、她復原的那些記憶,現在全都混在一起、全搞錯了。她以為……喔老天……她跟你說了嗎?她說她還沒告訴別人,但一定是在這裡發生的……一定是!

「夏綠蒂,」我說:「慢一點。告訴我珍妮說了什麼,我才能判斷我知道多少。」

我可以從她眼中看出她的腦袋亂成一團。我猜她幾乎整晚沒睡,頭腦轉個不停,現在那些失控的思緒全糾纏在一起。

她覺得是鮑伯。珍妮認為鮑伯強暴了她!你敢相信嗎?

「原來如此。」我花了好幾天練習反應的語調,我知道我表現得剛剛好,因為夏綠蒂仍專注在眼前的問題上。「怎麼會這樣?」

我才想問你!她說你們拿人聲和字詞做治療,她說她記起鮑伯的聲音。她上網播了一些他的汽車廣告給我聽,她也在經銷公司和鎮上見過他幾十次。拜託,他是湯姆的老闆啊!

「她有說她什麼時候想起來的嗎?我們治療時確實用了聲音和字詞,但她在這兒沒有喚起任何記憶,我還以為這方法是條死路。」

夏綠蒂雙手抱著身體,在沙發上前後晃動、左右搖著頭。這些都是急性焦慮症的常見動作。

她說她是剛剛想起來的。昨天吃晚餐時她非常安靜,然後她回到房間,我聽到廣告中傳來鮑伯的聲音。我進去問她在做什麼,她從電腦前轉過頭,滿臉都是淚水,就跟她想起強暴那天一樣。

「所以她想起某件事,而且感覺很真實?」

她當然想起來了!但全記錯了!她想起那天下午在池邊小屋聽到他的聲音……當時鮑伯幫忙救了她一命!可是她把聲音弄到性侵案的那晚了!她以為她是在被強暴時聽到他的聲音,不是他救她的時候!你還不懂嗎?都混在一起了。

我用手搓搓下巴,瞇起眼、撇開頭。我一臉驚訝又擔心。這比例剛剛好。

「確實極有可能這樣。我沒料到她失去意識後還會有那天下午的記憶,但其實不無可能。人在昏迷時聽得見,也會產生記憶,全看大腦失去意識時在做什麼,牽扯到的因素很多。」

我停下來,假裝思考解決方案。夏綠蒂仔細盯著我,彷彿我是漂在附近的救生艇。潮流會將我推向她嗎?還是會把我帶走、任她溺死?

「嗯,」我說,「雖然妳一定不希望我這麼問,我還是得問妳:他的聲音記憶雖然可能歸位錯誤,但我們至少必須排除……」

絕對不可能!她立刻果決地打斷我。鮑伯.蘇利文不可能強暴我女兒。

「好,」我說,「那我們會解決這個問題。她不應該抱著先入為主的成見去聽他的廣告,她應該知道不能在離開我辦公室後練習復原記憶。」

你太天真了!我查過她的上網瀏覽紀錄,她這樣好幾天了──她搜尋他的廣告,一遍又一遍地聽。她甚至問了魯卡斯一些鮑伯的事。例如在他身邊會不會覺得不舒服,好像他

會對十歲小孩下手似的!她上網調查鮑伯和他的家人,把他們設成快訊關鍵字……她先是這麼想,現在就說服自己這是她的記憶。

「她什麼時候開始的?」

星期三,團體治療後,她第一次上網搜尋他。我不知道……或許她手機上有更多紀錄,但我不想因此處罰她,或讓她覺得自己做錯事。

沒錯,星期三團體治療後。尚恩把他在辦公室偷聽到的事告訴她,所以他們才會談那麼久,最後還擁抱。我問夏綠蒂上週之後珍妮的狀況。自從團體治療後,珍妮進城過兩次。她有很多垃圾要給尚恩,也向我隱瞞了很多祕密。

你能解決這個問題、不要讓情況繼續惡化嗎?可以讓她不告訴湯姆嗎?我的天啊──你想像一下!

「妳覺得會發生什麼事?」

你開玩笑嗎?湯姆會去找鮑伯對質,鮑伯就只能告訴他了。

「告訴他你們偷情嗎?還有為什麼珍妮會記得他的聲音?」

對!對!

我點點頭,表現出同情和肯定。「我了解妳為什麼焦慮。妳告訴鮑伯了嗎?」

當然沒有,否則他會告訴湯姆。他會想先發制人……你不懂。拜託,他都要參選了!

「那他一定不會希望醜聞曝光的,不是嗎?」

總比變成強暴案嫌犯好。

「對,但目前還沒有人指控他。我今天晚點會見珍妮,我會跟她談這件事,提醒她聽那些廣告可能干擾到記憶復原。我不能要求她保證不告訴父親,但我可以請她自行斟酌,給我們多一點時間,尋找那天晚上真正的記憶。」

夏綠蒂重重嘆了口氣。謝謝……謝謝你,謝謝你。

「不過,夏綠蒂,我必須跟妳說清楚。我不會告訴珍妮她錯了,因為我也不敢保證。我當然尊重妳的看法,但沒有百分百的證據,要我直接否認她的記憶太不道德了。我會嘗試幫她找出記憶接錯的地方──也就是追溯這段聲音記憶,回到不是強暴的儲存位置。基於現況,我擔心她依舊不會把這段記憶歸檔到其他地方,這確實是個問題。我也舉步維艱,我必須維持治療程序完整。」

只要讓她發現這段聲音記憶不是來自強暴那晚就好。提醒她一下她見過鮑伯多少次、多常聽到他的廣告。或許她是開車去派對的路上聽到?誰知道?反正說點什麼,什麼都好!我不能讓警方指控鮑伯性侵!我也不能告訴先生我做的好事,我就是沒辦法。現在發生這麼多狀況,他會崩潰,或離開我,一切都會算在我頭上。

夏綠蒂面臨的是多麼可怕的難題。她在這方面進步神速,我們開始討論她對鮑伯的不滿,她也考慮結束他們的關係。我尚未導入我為她安排的其餘計畫──把她的童年告訴湯姆,融合兩個夏綠蒂,一舉消滅壞的夏綠蒂。我知道湯姆能承受事實。其實,打倒高高在上的夏綠蒂,讓他見到她美麗卻有缺陷的真面目,反而能重拾一些男子氣概。我們還有好多事要做,現在卻被迫中斷,真是糟糕。

夏綠蒂離開了。我思考起那根小火柴點燃的火:尚恩告訴珍妮嫌犯就是鮑伯,導致珍妮滿腦子都是他,沉浸在他的樣貌和聲音,直到創造出假的記憶。就像大賣場實驗中從來沒有走失的受試者。我覺得自己就像小說裡的角色,是聰明卻邪惡的教授,是做出科學怪人的醫生。我有點佩服自己。我成功創造了誘餌,將焦點轉離我兒子。我墜入幻想中,想像一切會照計畫發展。鮑伯不會遭到起訴的。但他的惡名和州議會的選舉都會讓媒體陷入瘋狂。等他洗刷冤名,必然有很多人要付出代價,很多官司要打;帕森會遭到懲處,性侵案調查會戛然而止。不再有人偵詢無辜的男孩,不再「獵捕」藍色運動衫。

等我結束這噁心的自我陶醉,我欺騙自己,說這對珍妮、尚恩和我們的治療都有幫助。我告訴自己,他們會繼續接受治療。我轉而去幻想發生在辦公室的奇蹟瞬間:尚恩從沙發跳起來對著大宇宙尖叫:我記起來了!我知道在紅門發生什麼事了!然後他回家,和妻兒過著平靜的日子。至於珍妮,我幾乎不敢多想,因為對於她,那就像幻想自己能治癒癌症,或仲裁世界和平。這項成就過於重大,不得進入我的狂想世界,我只讓念頭一閃而過,僅此而已。我沒有沉溺於狂喜中,想像自己找回那晚,她最糟的噩夢。

事後回想這一週時,我腦中總是浮現同樣的畫面:小孩手裡拿著火柴,自以為長大了,能控制火了。我劃亮火柴,任火星飄飛。我的火點燃了,我不可能預料到竟會吹來強風,助長火苗的生命力,給予它我掌控不了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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