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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別想起 by 溫蒂‧沃克

2019-10-31 01:39

那天是如此開始的。

早上帕森警探打電話給我。克魯茲.迪馬可終於等到公設律師,接受了傳喚。保釋金設在五萬美元,他正與保釋代理人合作籌錢。他沒有財產可以擔保,母親也受夠他了:連兩年遭逮捕兩次,她沒有心力再為他奔走了。她的決定很聰明。當然,如果二十年前她在七歲兒子面前打海洛因時有想到這件事,那才是真的聰明。

距離我從桑默斯監獄開車回家已經過了四十八小時。我和妻子見了班迪諾律師,付了五千美元的聘用金。他同意跟傑森談,並陪同出席所有警方的訪談。他說他會指導傑森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假如受訪時傑森觸及任何不該進入的危險地帶,他會出面阻止。他同時也代表另外兩名參加派對的男孩,所以我們必須簽署利益衝突豁免書。其中一人已經接受過訪談,並回報我們警方只是想證實迪馬可那天在現場。我鬆了一口氣。他給我們打了一劑強心針。

這兩天還發生了另一件事。迪馬可遭到逮捕前,有名男孩跟他買毒(你可能還記得他叫約翰.文森),警方把他找來好好問話一番。帕森利用他買毒的事實,讓男孩指認迪馬可性侵案發那晚確實在場。一旦拿到證詞,他又回去質問迪馬可。

迪馬可有一套說詞,一開始還堅持不改口,直到那個叫文森的小鬼供出他那晚有去派對,他才承認他在場。他說他在紐哈芬市的夜店碰到一個高三生「邀」他去,他只是去「晃晃」,死不肯承認是去賣毒。不過,為了談個好條件,他似乎願意供出美景鎮上幾個自以為是的渾小子。我還沒告訴他毒品不是我們的目標,也還沒說我們在調查他有沒有強暴的嫌疑。那個笨蛋公設律師死到臨頭也沒想通這件事。

帕森一直避重就輕,說他要證明迪馬可在場才能逮住文生──還講得一副如果迪馬可幫忙,搞不好能以此做為交換條件減刑。帕森要他描述派對現場:他把車停在哪裡、他看到、聽到什麼。他說警方必須確定他說自己在場不是胡謅。

他看向他的公設律師,律師點點頭。好啊,繼續挖坑給自己跳吧,真是蠢斃了。管你花了多少錢──請個好律師吧。不要告訴別人我這麼說。

迪馬可描述了幾個他看到的孩子,包括那對爬進越野車做愛的情侶──這跟泰迪.唐肯的說詞相符。然後他還看到一名青少年經過他的車、消失在樹林裡。

他說完這句,我心想,搞什麼?你說真的嗎?我的頭開始暈了。他是在鬧我們嗎?假如他是強暴犯,他不可能為了替販毒減刑坦承自己在性侵案現場,這不可能。我不禁想,也許他真的只是去賣毒,他看到的孩子才是犯人。可是我又想,要是他故意誘導我們呢?也許他胡謅說看到小孩走進樹林,是因為他知道鎮上的小孩會指認他在派對現場,畢竟他也知道那起性侵案──搞不好真是他做的──何不搶先出擊?搞不好他的律師其實是耶魯畢業高材生,只是善心來志願做公設律師,耍得我們團團轉。該死。

迪馬可告訴帕森,那個男孩身穿藍色帽T,上頭印了紅鳥圖案,他不記得是哪種鳥,也不記得有沒有寫字。男孩有淺棕色短髮,身高一般,體型一般──看起來像運動員。美景高中一半的男生都符合描述。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還沒跟克拉瑪夫婦說,但你也知道湯姆發現了會想幹什麼。

「他會想去問珍妮。」

對,我也會想去問。

我告訴帕森我會想辦法問珍妮,但不能影響到我們的治療。不過說真的,我想不到什麼可行的方法。自從我開始治療尚恩和珍妮,便全心全意投入記憶復原研究。每週都有新的報告發表,其中有一篇讓我特別警惕:紐約一名腦神經學家宣稱,只要在事實之間織入虛構的細節,就能將假的記憶固化。他告訴受試者,說他們小時候曾在大賣場走失──這件事從來沒發生。受試者很熟悉這間大賣場,他說的故事也包含明確細節,例如受試者的母親朝收銀員吼叫、他們穿的衣服、中餐吃了什麼。這些細節全部來自事實,只有最後一項──走失──是硬加進去的。受試者的腦子將最後一項細節融入去大賣場的真實記憶,結果你看──他們重新固化了一段全新的假記憶,而且無法與現實區隔。有些受試者「想起」找不到母親的恐懼,甚至還哭了。

為了降低記憶與情緒的連結,進而重新固化記憶是一回事,我覺得有益無害。但改變事實就是完全另一回事。

可想而知,這項研究對我們的治療有巨大影響。

當天稍晚,珍妮來看診。一如往常,我們先談談她新的感受,她的精神狀態,心情概況。我總會確認她沒有又退回黑暗中,再出現自殺念頭,我也會確保她除了我開給她的輕量抗憂鬱劑外,沒服用任何藥物。最近,我則會多問起尚恩,因為他們日漸親密的關係給她帶來深深的影響,也開始讓她父母擔心。接著,我們會刻意停下,再次確認她準備好了,能開始進行記憶治療。她每次都是準備好的,沒有例外,而且明顯躍躍欲試。她從袋子掏出道具,準備重現那恐怖的一晚,我看得出她的心情變好了。

我問她,「妳今天想從哪兒開始?」

從味道開始。

你的記憶力有多好?我知道我說過,珍妮少數記得的事包括一股強烈的氣味。我從物理治療中心取得不少樣本,這些香味貼片通常是用在嗅覺喪失症患者(腦部損傷導致失去嗅覺)身上,主要用來測試病人能否認出特定氣味。不管認出什麼味道都能激起病人的希望。因為假如六個月都沒有進展,便會判定為嗅覺永久喪失。這是一種悲慘的病,但與我和珍妮的治療無關。不過這些貼片對我們非常有幫助。

珍妮總是將衣服放在大腿上。我們用的不是當晚撕破染血的衣物,而是她母親買的新衣──跟原版一模一樣──黑色短裙、平底鞋、短毛線上衣和內褲,全都一樣。她在臉頰和嘴脣抹上一些化妝品,散發出水果香。這是她平常上的妝,那晚也不例外。我們現在拿到了派對當晚和案發那一小時播放的歌曲,我就不一一贅述,因為你的名單應該八九不離十:黛咪.洛瓦托、妮姬.米娜、一世代、魔力紅等等。我調暗房間燈光,她閉上眼,我們放起音樂,帶她回到那晚。一開始我負責起頭,到後來她也熟記了內容。

我們走進去的時候我好開心,我覺得自己很漂亮、很興奮。我滿腦子只想著道格.黑斯汀。我和薇歐樂穿過廚房,我們在找同年級的同學。有人跟我們打招呼,我們拿了飲料。我的眼神掃過每扇門,尋找道格的身影。薇歐樂戮了我一下,叫我別表現得這麼明顯。我試著跟一個認識的女生說話,她早就醉了,講話像白疾一樣。

我把聞起來像伏特加的紙片放在她鼻子下,她吸了一口,讓味道飄進腦中。音樂還在播,我們都知道是哪一首:泰勒絲的《我知道你是大麻煩》。珍妮記得很清楚,她向我解釋,這首歌講的是男孩傷了女孩的心,而女孩唱著說,她早該有先見之明。當珍妮和薇歐樂走進客廳,看到道格和另一個女孩在一起時,這首歌還在播。他們毫無疑問是「黏在一起」的狀態。我們短暫地討論一下這首歌有多諷刺。

我頭暈眼花。不是因為喝酒,因為我才小喝幾口而已。我覺得世界好像爆炸了。我的世界,我的全世界。

珍妮和我討論過這件事很多次。雖然對她來說我是個「老人」,但我也記得十五歲遭到女生拒絕的感受。我們都知道這種感覺吧?你不記得了嗎?

薇歐樂盯著我,然後轉向道格,又轉回來看我。她想逗我笑,說要給他好看,說她聽說反正他老二很小。她笑他的頭髮用髮膠弄得黏呼呼,嫌他娘娘腔。可是不管她說什麼都不重要。我無法處理我的情緒,所以我走去廚房,開始猛灌伏特加。

珍妮開始懂得用「心理治療用語」說話,這很正常。我們談過怎麼「處理」自己的情緒,學習釐清感受,用意念讓情緒轉向,不再掌管我們的身體,這時我們才能正常過活。

珍妮繼續描述她記得的部分,最終來到她在廁所嘔吐的一幕。

薇歐樂幫我拎著頭髮。我聽到別人在談論我、笑我。有人大力捶廁所的門,薇歐樂大吼叫他們走開,要他們閃邊。外頭在播這首歌,我恨死這首歌了。

她們在廁所時,外頭在播魔力紅的《傑格舞步》,她提到廁所,我的辦公室也在播這首歌。這時我們停下來聞那些紙片。我猜她記得的強烈氣味來自廁所──嘔吐物、廁所清潔劑,或者那種會把水染藍的馬桶消毒塊。我有嘔吐物(沒錯,連這種的也有)和清潔劑的紙片,也有一塊真正的消毒塊──跟杜松路上那家人用的品牌相同。目前為止,這些氣味都只有帶來合理的反應(嘔吐物紙片會讓她皺著臉),沒有更激烈的影響。

但這天,我多加了一樣。漂白劑。

我本來沒想到,畢竟不是我負責打掃家裡的廁所。其實是我妻子想到的。某天,我向她傾訴氣味記憶的治療碰到難關,並列出我們用過的每一種味道。那戶人家盡可能給我一張廁所用品的清單,但別忘了,當時距離案發已經九個月。妻子想了幾秒,然後脫口而出──漂白劑!你稍後將會發現這有多諷刺。

我一一拿氣味紙片和藍色消毒塊給珍妮聞,然後我拿出一塊漂白粉塊。無論什麼形式的漂白劑味道都相同(除非有特別調味)──液態、粉狀、顆粒狀、加壓粉塊。她有些驚訝,張開了眼睛。

我說:「我準備了新的味道,試聞一下就好。」

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幾秒內就出現反應,但我還記得發生的過程。那畫面彷彿正以慢動作重現。

首先是肩膀──高高聳起,幾乎碰到耳朵。我想起害怕的貓會弓起背,豎起全身的毛──接著她的臉扭曲,額頭與眉毛擠在一塊兒,雙脣緊抿──接著她張開眼睛,流露恐懼。她從椅子上跳起來,手握著拳,胡亂甩動雙臂,揮向我拿著漂白粉塊的手,接著朝我打來。她擊中我的臉,把眼鏡打飛到地上。我的臉頰馬上腫起,接下來大概會瘀青好幾天。

但我最記得的是她的尖叫。

她站在辦公室中央,抱著肚子,整個人彎身。悲痛的哭喊從她體內一湧而上,她大口喘氣,背部隨之上下起伏。

我治療過數百名病人,看過各式各樣的崩潰。男病人曾捶破牆壁,女病人曾低聲啜泣──男病人也會啜泣,青少年曾朝我大罵,粗鄙的用字堪比我在桑默斯監獄的病人。但我從未目睹這種狀況。我知道,此刻珍妮回到了樹林裡。

我沒有抱住她。擁抱並不適當。不過我抓住她的手臂,好穩住她的身軀。她把我推開,依舊疯狂揮動手臂。

住手!

她對著我不斷尖叫。眼睛雖看著我,卻沒有真的看我。我試著抓緊她,直到她終於不再抵抗。我帶她走向沙發,協助她躺下,蜷起身體。我傳簡訊給她母親,通知她今天治療提早結束,請盡速回來。

「珍妮。」我小心翼翼地說:「妳剛才到了哪裡?妳能告訴我嗎?」

她抱著自己繼續哭泣,但冷靜多了。她的手探向背後,搓揉那道疤。

「再閉上眼睛,深呼吸。不要讓這一刻溜走。妳感覺如何?能告訴我嗎?妳想停下來還是繼續?」

她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潸然淚下,在她身下的皮椅蓄積。她好堅強、好有毅力。等她開口──無論只是因為她說話的方式,還是那股強烈情緒掙脫她的身體、充滿這個房間──我便覺得我不只理解了她,還覺得我成為那晚的她。

我感覺到他了。我感覺到他的手抓著我的肩膀,把我推到地上。我感覺到另一隻手抓著我的脖子,彷彿我只是動物,他騎在我身上。天哪!

「好,珍妮。」我簡直說不出話。「妳還感覺到什麼?妳還看到什麼?妳有聞到漂白劑的味道嗎?」

她搖搖頭。沒有別的了!那傢伙去哪兒了?我要看到他。是誰做的?到底是誰對我做出這種事?

怒火似乎侵占了她的身體,她從沙發站起,瘋狂地四處打量。

「珍妮,妳需要什麼?怎麼了?」

然後她找到了。那塊漂白粉塊。她把粉塊撿起來,貼到臉前,害她一陣乾嘔──靠這麼近味道太重了。

「珍妮小心!漂白劑會燒傷鼻孔和喉嚨……」

她又吸了一次,接著跪倒在地。這時我在她臉上看到:如此的美,卻也無比慘痛。我們找到了,她找到了──是那晚的一小段記憶。

「珍妮,怎麼了?妳想起什麼?」

好痛。我感覺得到他,他把我撕裂,越來越用力。我可以聞到他,我在他身上聞到味道。他貼在我身上,好像我只是隻動物。天哪!我感覺得到他!我無法阻止他!我無法阻止這件事發生!我感到他在我裡面,我聽不見他的聲音,但他的樣子……我不知道!他的動作:我是動物,他只是騎著我,就覺得……我不知道!

「妳知道。他進到妳裡面的那一刻,妳知道他有什麼感覺。」

喔天哪!天哪!我說不出口!

「說吧。我已經知道了,珍妮,就說吧。」

我知道他很滿足。那天就到此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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