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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最好別想起 by 溫蒂‧沃克

2019-10-31 01:39

我明白你想知道我兒子怎麼了,但如果你不了解珍妮的治療,就不會懂發生什麼事。因此我們必須再次回到尚恩.羅根。

珍妮遭性侵幾個月前,我開始治療尚恩。當時已逼近冬日尾聲。尚恩從來不穿外套,他說他總是很熱。但他第一次走進我辦公室的大門時卻全身顫抖,至今,他那天的模樣仍歷歷在目。

尚恩出於絕望才來找我。你知道的,他在伊拉克因為爆炸失去右臂,搭檔死在他身邊。他接受那項療法,現在幾乎不記得事發經過;他深受憂鬱症和焦慮症所苦,長年的焦慮問題讓病情更加惡化。透過電影和雜誌文章,一般人多少了解傳統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的病徵—病人會對與戰場類似的刺激反應過度。但尚恩沒有這些症狀。還記得我解釋過大腦的歸檔系統嗎?我說過,人對事件的情緒反應能影響到頭腦如何分類記憶?簡言之,戰爭帶起的極端情緒體驗,會使得相關記億儲存到鐵櫃裡──而且櫃子上還掛著霓虹燈和警鈴。腦子要藉此告訴你:不要忘記!發生這些事的時候你可能會死!因此,只要任何稍微類似戰場的刺激進入腦部,就會激起戰或逃的化學反應:皮質醇和腎上腺素大量分泌,逼你反應──或逼你反應過度。當你的身體持續以恐慌狀態分泌化學物質,你的「神經」就會「過熱」。這是比較好懂的說法。你的生理機能會改變──心臟跳得更快,將血運向肌肉;瞳孔放大,好專心注意;身體產生糖分,準備及時面對能量消耗。這些都會造成生理壓力,不過我們不需要在此深入討論。

心理治療不輕鬆也不容易,不過我們有一套做法與方向,能進行所謂減敏訓練──也就是重新歸檔記憶。每次我們喚起記憶,其內容都會改變,然後以改變後的樣貌回到儲藏區,這個過程稱為「重新固化」。士兵在安全舒適的環境下接受與戰爭類似的剌激,久而久之,便能說服頭腦把霓虹燈和警鈴收好,分辨出氣球破裂和狙擊手開槍的差異;病人的頭腦開始以新的方式喚起記憶,不再將回憶中的事實與痛苦或恐懼作連結。

我無法以這種方式治療尚恩,因為他的反應不是來自已歸檔的實際記憶,他的生理和情緒反應沒有「記憶中」的事實。我碰過相信輪迴的病人,據說他們會體驗到一些感受,但日常生活中沒道理會有這些感受,因此唯一的解釋就是:那是前世的經歷留下的。

我不會岔題評論我對超自然現象的看法。我已逐漸學會容忍他人的觀點,免得不經意流露歧視。想做到這點可得費上不少功夫。不過我認為這些病人的例子極適合拿來與尚恩和珍妮類比:失去記憶存檔的強烈情緒。為什麼我這麼怕水?為什麼聞到草味我會反胃?為什麼第一次去紐約市我會感到似曾相識?這些是我的病患問過的問題。當然,通常我不必參考他們的荒謬理論就能得出答案,不過現在無須在此多談。

尚恩問的問題不同。我抱著兒子時為什麼會想搥牆?妻子碰我的時候為什麼我想把她摔出去?為什麼我總是想尖叫──不針對任何人,也沒有任何原因?上述都是正面的刺激,與他出任務時可能碰到的狀況完全不同。尚恩把這些反應稱為「鬼魂」──這些感受在他體內遊蕩,尋找歇腳處。

珍妮也一樣。為什麼我覺得皮膚在蠕動,彷彿恨不得把皮從身上扒下來?為什麼我一直揉我的疤,就是他用棍子刻進皮膚的地方?為什麼我的胃總像是有強酸在灼燒?跟尚恩一樣,她的身體分泌化學物質來因應情緒反應,但導致這些反應的刺激並不固定,當然,這也跟她遭性侵的過程沒有相似處。

復原記憶治療仍極具爭議。有些專家(我指涉的範圍很廣,因為涉獵這個領域的人,從知名腦神經學家到前性侵犯都有)聲稱記憶無法恢復,任何所謂復原的記憶必然都是假的。確實,我想你也聽過,有情感障礙的成人接受治療後突然「記起」他們曾遭父母、老師或教練侵犯。有個組織甚至致力於阻止記憶復原治療。

然而,持相反意見的學者也不在少數,他們提出不少成功復原記憶的可信案例,事後都經由自白或物證證明記憶屬實。

我讀過每篇研究、新聞報導、軼事和過去數年公開的案例摘要,對自己導出的結論毫不懷疑。記憶有兩個重點:第一,它儲存在腦內。第二,儲存的記憶必須經過存取才會「記得」。這兩段過程都牽扯到腦子的組織和化學反應。記憶儲存後可能會遺失或遭到抹除,也可能雖儲存了卻歸檔錯誤,因而存取困難。這些狀況都是一種「忘記」。我至今仍相信尚恩、珍妮,以及無數創傷患者接受的那項療法並沒有「抹去」創傷的每一段記憶。有些記憶其實有儲存下來,卻歸檔錯誤,所以一定能找到並存取,然後進一步記得。

我不會宣稱自己知道有哪些記憶藏在尚恩或珍妮腦中。我們的任務是要找出事實,而且得小心進行。我已經提過,我擔心「暗示」會在記憶重新固化期間變成「記憶」,連帶破壞真實記憶復原的過程。你應該知道為什麼吧?假如我告訴尚恩,他失去意識前朋友死在他懷裡呢?他的搭檔眼神驚恐,試圖說話,但血不斷從他嘴裡流出來?可能有手抓住他的左臂,或許某聲痛苦的喊叫讓他因瀕死的恐懼而顫抖,然後他低下頭,看到右臂嚴重變形,肌肉從碎裂的骨頭和韌帶間擠出,於是他便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完整。你應該看得出來,他可能會認為我說的是事實,接著便猜想自己是否親眼見證了這些,最後將之視為真實的記憶、真實的感受。

尚恩和我是先統整事實。我們蒐集戰地報導和其他士兵的訪問,他們駐紮在同一塊區域,曾進入同一座小鎮。尚恩跟救了他的海軍陸戰隊談過,也找了後來逮捕數位敵軍暴徒的拷問專家。他們能描述敵人的長相,我們甚至拿到幾名戰死敵軍的照片。尚恩的安全權限只是低階,但大家都願意為他破例。我相信,與這些士兵對談、與「他的弟兄」重新連絡,本身就有療癒效果。他感到這些人支持著他,此外,妻兒和家人也是他的後盾,現在,還加上我。

不久後,他也會得到珍妮的支持。

我們成功依原始的計畫重建任務全貌。尚恩記得絕大部分的計畫內容,而我們假定他在戰場上有遵守指令。我們用電腦程式建構出小鎮的虛擬模型──就像電玩。現在的電腦繪圖非常逼真,實在太了不起。接著我們開始進行治療,有時一次好幾小時。我們會讓尚恩走過虛擬村莊,搭檔跟在他身邊。我們播放紀錄片的音檔:泥土在靴下被碾碎,無線電傳來簡要的訊息,重現他實際出任務時聽到的聲響。尚恩會適時補充他當下可能採取的行動。我們用所有蒐集到的資訊寫成一份稿子。我會照著稿子念,絕不加油添醋。

「你在下個角落轉彎,遠方傳來一聲槍響。」

音檔會播出槍聲。

「醫官!醫官!喔要命!該死!米勒受傷!喂!米勒受傷了!醫官!喔糟糕!不!」我會照著稿子念。

我的心臟快跳出胸口了,但還是保持冷靜。我停在原地,背靠著牆,抬頭看向屋頂,看進窗戶。槍手不可能這麼近,但可能還有另一名槍手。敵軍知道我們來了,也許他們早就知道,只是在等。范倫西亞肯定嚇到挫屎──我一定有這樣想。這是他第一次出任務,而且他本來就是膽小鬼。我們繼續前進。

我們的治療就這樣進行,直到來到炸彈爆炸的地方。我們有實際照片可以看到那條街,以及軍隊找到他和赫克特.范倫西亞的那扇紅門。海軍陸戰隊沒有找到炸彈碎片,無法判斷炸彈藏在哪兒。有人推測援軍抵達前碎片早已清乾淨了。軍隊花了將近二十分鐘才拿下這塊區域,大家都預設他們死了。

「路上有人。你靠近紅門,紅門後面就是你要逮捕或狙殺的叛軍所在地。現在只剩你和范倫西亞,其他六個人都死了。海軍陸戰隊在路上。」

范倫西亞要我撤退,我知道他一定會這麼說。我可以想像他的樣子、他的表情。他會拉拉我的袖子,說什麼「不太妙啦,老兄,不太妙。」

「我們先釐清這點:你不記得他有沒有說這句話,但他可能會想撤退。」

嗯,非常可能。我們才進去五分鐘就死了六個人,范倫西亞一定想放棄逃走。而我知道我會怎麼打算。

「你會怎麼打算?」

拚死也要殺了這個混蛋。

「范倫西亞會跟隨你嗎?」

尚恩這時會停下,閉上眼睛,吞口口水。嗯,他會跟隨我,然後就會他媽的害自己被爆頭。

我們會讀過手上有的資料,盡可能重現每一刻。尋找這些記憶檔案有時會讓人抓狂。那感覺就像在雜亂的房裡尋找遺失的車鑰匙。你會回溯你的每一步,試圖想起上次是什麼時候使用。你翻箱倒櫃,查看沙發椅墊和地毯下方,以及每件外套和每條褲子的口袋。有時我們會找到一些線索,就像找到零錢一樣。他記起范倫西亞踢到泥土地上的小洞絆倒,也想起烤肉的味道,雖然他不記得有去找香氣的來源,但他應該會找才對,或許是從敞開的窗戶飄出來吧。然而,最重要的事件一直避著他、避著我們。找車鑰匙時,你至少知道鑰匙不會「憑空消失」。但以尚恩的記億來說,這個可能一直都在。後來的珍妮也一樣,所以我們從來不會知道什麼時候該放棄尋找。我只能說,尋找的過程似乎對他們都有幫助,因此繼續下去也容易許多。

尚恩用無線電通報他們看見紅門後,距離下一通報告隔了十五秒。下通報告是最後一通,其中提到路上有七名平民,包括女人、小孩和老人。尚恩說這個狀況會讓他極度緊張,他會因此考慮回頭。

我會覺得該取消任務。槍響之後,其他的街道都空了。我們的目標據說躲在這裡,結果這條街上卻沒有人害怕?母親不會把小嬰兒帶進去嗎?就算看到我們,他們也不逃跑或躲起來?我通報了,所以表示我一定有看到。如果我看到了,我會想撤退。

「你會嗎?還是會拚死也要殺了那個混蛋?」

這個問題他無法回答。他的良心想要相信自己有試圖撤退;相信他雖然知道敵人殺了六名同袍,卻沒有讓自大和怒火蒙蔽判斷,危害范倫西亞的生命;他想相信自己會考慮到他的妻兒,甚至考慮到這場仗。因為敵方如果知道他們來了,當然不會笨到進去完成任務,否則只會變成敵人拖過路上的另一具死屍,而死屍是無法打仗的。然而他能感到自己衝向那扇門,大聲喊叫、隨便開槍,不在乎殺死多少人;他可以感到那股怒。況且軍隊確實是在門邊找到他,而不是好幾公尺外。

我們卡在這裡。我深信我們必須停在這階段,直到他想起夠多的記憶,了解發生什麼事。他要領悟的是什麼?是原諒自己就這麼帶著范倫西亞走進死亡陷阱?還是必須學著接受自己決定撤退,沒有除掉殺害朋友的叛軍?我逐漸相信他的怒火,他對妻兒爆發的怒氣其實源於愧疚。他覺得自己不值得被愛,不值得生命中的美好,因此跟他們在一起會激起自我厭惡。不知道實情、不記得事實,「鬼魂」就會持續亂竄。

珍妮聽他提起鬼魂時,臉上的表情讓我無比滿意自己的工作。

他們是在我組的創傷受害者治療團體見到的。我們每週聚會,尚恩已經參加了好幾個月。這時是距離他開始治療約一年,先前他狀況太不穩定,不適合參加。決定讓珍妮加入也不容易,但從她開始接受治療,我就知道我會推薦她這個方法。沒錯,她的狀況比較複雜,但她仍是創傷受害者。根據我的經驗,每個創傷受害者都需要團體支持。

湯姆一開始反對,他擔心珍妮會接觸到過於「成人」的內容和用語。他並沒有錯。治療團體的對話有時過於露骨粗鄙,但小組成員形形色色,整體來說,用語通常還算文雅。夏綠蒂覺得團體治療會有幫助,她告訴湯姆,他就是不懂女人很需要談心,需要說出她們的故事、也傾聽他人的故事。團體中有兩名病人也是性侵倖存者。克拉瑪夫婦爭執此事時我還沒開始治療他們,湯姆還沒找到在婚姻中發聲的機會,因此夏綠蒂贏了。這次我難得感謝由她掌握主權。

我向珍妮提過尚恩,也跟尚恩提過珍妮,他們都很期待在團體治療時見面。珍妮是新人,所以由她先分享。她完全不怕,即使房內大多數病人年紀都大她一倍。她簡明扼要地說,我來參加治療,是因為我被強暴了。我就是你們可能都聽過的那個女孩。醫師給我一些藥,幫我忘記發生的事,所以現在我不記得了。不記得很累,太累了,我甚至試圖自殺。

我沒有逼她多說,轉而請每位患者自我介紹。這是新成員加入的慣例。尚恩大概排在中間,迫不及待想跟她分享他的故事。概略說明他的狀況後,他坦承了自己的自殺念頭,接著開始解釋體內亂竄的鬼魂。

我知道我無法與它共處。我之所以還活著,就是因為我選擇相信自己可以把它趕走。我可以殺了它,嚇走它,或想辦法滿足它。如果不這麼想我早就死了。

珍妮緩緩伸手塢住嘴巴,眼睛越睜越大。尚恩繼續說明他心中的鬼魂,還有他有多麼需要記得那扇紅門前發生的事。我可以看到希望從她體內湧現,幾乎灌進了她的血管,讓她身上又充滿先前灑在浴室地板上的鮮血。

我沒有嚴禁病人在團體治療時間外見面,但我會建議大家保持界線。我猜想尚恩和珍妮會互相連絡,細細分享他們的經驗。畢竟團體中那麼多人,那麼多迫切的需求,有時難免離題。只是,我沒有料到他們會產生如此深刻的羈絆,也沒料到隨後發生的一連串事件。珍妮和尚恩共享著與他人不同的經歷,那是我們的社群中無人體驗過的。當時那項療法還未廣泛應用,沒有公開平臺能尋找其他接受過治療的人,探知他們是否也為療法的副作用所苦。他們了解彼此,這是我、他們的家人和治療團體都做不到的。

「其他的性侵倖存者呢?」我問珍妮,「妳對他們的故事和感受有共鳴嗎?」

珍妮聳聳肩。不知道耶,可能吧,一點點。但很多我都不懂,應該說我懂,但我不覺得我有同樣的問題。你看,我不怕男生,我不覺得丟臉。就連割腕我都不覺得丟臉,只覺得生氣,氣我總是心情那麼糟,甚至糟到想死。但我的感覺跟她們不一樣。我不知道耶,就是不一樣。

「但跟尚恩就不會不一樣?」

她露出微笑,看著地板。對於她表現出的害羞我有點憂心,因為那代表她喜歡上他了。我們好像很懂對方,而且他會逗我笑。

「他很有活力,表情也很豐富對吧?」

對。

「你們是怎麼連絡的?」

通常是傳簡訊,偶爾講Skype。他沒有iChat,他太老了。

「唉唷。」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也知道,年輕人都這樣。

「我是在開玩笑,珍妮,我懂妳意思。你們多常傳簡訊或講Skype?」

通常我早上起來都會看到他半夜傳來的訊息。他睡不好,真的很可憐。我起床前會回簡訊給他,叫他不要待在黑暗的一方……這是我們之間的玩笑話。我們有好多哏喔,大多跟那項療法還有記不起來有關,比方說他都叫我老奶奶。然後就是看我們那天想做什麼。其實很普通,就跟薇歐樂在一起一樣,只是薇歐樂常不懂我說的話。

「但尚恩懂。」

對,他什麼都懂,每件小事都懂。

「妳好像鬆了一口氣。」

她沒有回答,只是點點頭。我看得出來她想哭,但忍住了。我想開始治療了,可以嗎?

人不想孤獨的渴望非常強烈,或許還勝過理性、良心或恐懼。

我應該要踩煞車,要支持湯姆.克拉瑪提出的反對意見,重新考慮是否讓尚恩和珍妮共處一室。我應該要想到的,但我沒有。珍妮那天的模樣充滿希望、生命力重新從她體內湧現。我永遠不希望那個她消失。

珍妮見到尚恩沒多久,我們就開始復原記憶的療程。他跟珍妮分享了他達到的微小進展,並說他相信他能記起更多。珍妮一開始對治療抱有極高的期待,我必須努力控制她的期望,因為我不知道我們會找到什麼。

不過我們還是繼續向前。首先一同制定計畫,想想該如何盡可能從各個來源蒐集資料。她的朋友、那天派對上看到她、跟她說話的孩子、在樹林裡找到她的那對情侶,當然還有鑑識報告。我們討論要怎麼重現那晚,從她記得的部分開始。我們會跟舉辦派對的孩子拿當晚的歌單實際播出;我會準備完全相同的材料,讓她聞她喝過的飮料──我們知道每樣飲料都有伏特加;她會帶來那晚她用的體香劑、化妝品,甚至穿的衣服。然後我們會逐一走過每個環節:從派對到後院、從後院到樹林。接著是最艱難的部分:強暴的每一階段。報告寫得頗詳細,也有血跡和衣服證據。

我知道這聽起來很病態,但你一定得接受。我們的做法跟尚恩的治療沒有兩樣,也跟尋找你的車鑰匙沒有兩樣。

珍妮很害怕,但躍躍欲試,她的父母則嚇壞了。不過等我們找回第一段記憶,他們就了解我說的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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