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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妻子名叫茱莉．瑪琳．佛瑞斯特。我很愛我的妻子。我用「愛」來形容感覺很虛偽，畢竟我才剛大肆強調愛的定義多模糊，只有從「接受」愛的當事人角度來看才有意義。每個人對愛的定義都不同，因此從某些層面來看，愛並沒有意義。但我還能怎麼說？我對她並非傾慕。她沒有特別專精任何事，雖然她持家的本領極為高超。她上過大學（我就不說哪一所了，以免冒犯可能是校友的讀者），但我不覺得她有學到什麼。她善於社交，曾住在姐妹會宿舍，主修英文──基本上就是讀了很多小說。這對她來說都是被動的練習。

花這麼多時間思考我對妻子的感情，似乎有些奇怪。假如我拿問病患的問題問自己，那麼我對妻子的感情絕對不像愛。我覺得我的智力優於她。沒必要隱藏我的看法，就連我的病人也很少答不出這一題。所有涉及論理和評估成本效應的決定都由我負責：拿多少退休金投資股票、什麼時候房子要重新貸款、找哪家公司整修屋頂。與家人喜好相關的事則由她決定：我母親生日要送哪種花、我們女兒聖誕節會想要什麼顏色的滑雪外套、兒子生日可能想看哪部電影。我還負責決定如何管教及鼓勵我們的孩子，這完全落在我的專業範圍。

她的外貌美麗動人。我們在紐約認識，當時我是住院醫生，她是餐廳侍者，同時在出版社實習。她整天在沒有窗戶的辦公室讀手稿，然後到中城區一家牛排館接待有錢商人，直到凌晨兩點。以當年的年輕大學畢業生來說，茱莉的收入頗為優渥。她不在意利用自身美貌多賺點小費，不在意走過桌旁時偶爾有手擦過她的後臀，不在意傾身收盤子時有人撫摸她的手臂。對她的心機，我不厭惡。我認為這種大事化小的態度跟她面對人生中各種狀況的方式有關。這些自以為是、已婚又缺乏良心的混蛋任意摸她，她從不多想。對她來說，不過是種輕鬆賺錢的方式罷了。

或許我說我愛她就是這個意思。她很單純，她看事情的眼光很簡單。我從來不會懷疑她做事還有別的目的，或會試圖花數月的時間暗中操縱我。我成天都在聽謊言、祕密、計謀和猜忌，而這還只算上美景鎮診所的工作呢。當我走進家門，因為自己整日辛勤工作感到驕傲，因為替家人賺來這棟房子和其餘一切感到滿意，茱莉總在家中照顧我們的孩子。她照顧我們的家，照顧我。通常她會先把我放一邊，不過等小孩吃飽、寫完功課，我們一起洗完碗後，她會坐下來和我喝杯酒，告訴我她單純的一天。我看得出她很開心，而我無法形容我因此多麼欣慰。有她陪伴，我也覺得開心。我感到有人欣賞我、關心我。因此我愛她。

可別以為我是活在一九五〇年代。我的妻子白天在坎斯頓市的社區大學教課，也會跟朋友見面打網球、吃午飯，花幾小時讀書、做美甲，或其他她喜歡的事。她不是我們家的僕人，可以自由做她想做的事。其實我還鼓勵她去讀個碩士學位，說不定我們還能進行更深入的對話。

妻子的生活只有一點不單純。稍早我提過，她總擔心壞事發生在孩子身上，而她會逼自己想像最糟糕的結果，才能放下恐懼。妻子三十幾歲時，父母都過世了。他們四十五歲前後才生下她，因此不算早逝，其中一人死於心臟疾病，另一位則是中風。我考慮過他們是否有家族遺傳病史，因為這會影響我的孩子，也許會需要趁早預防，但我最終的判斷是：她父母的病不過是年邁和久坐的結果。雖然客觀來看，他們的逝去極為正常，但茱莉還是很難受。她的哥哥與妻子住在亞利桑那州，沒有小孩。這些近親就是她唯一的親人，父母過世讓她深切意識到我們所愛的人確實會死──真有趣，有時我們真的會忘記這件事。假如不忘記，人生會更難以承受吧。

一聽到她的語氣，我就知道她很擔心。她不住吸氣，音調比平常高一些。她很努力掩飾恐懼，但失敗了。

嘿，寶貝，希望你今天一切順利。我只是想知道你聽到逮捕嫌犯的消息沒有，我想你早就知道了，電視上都在播，廣播大概也是。總之……看來警方現在又想跟每個小孩談了，就是那天晚上有去派對的孩子。我相信警察只是想看有沒有人能確認，他們抓到的人那晚真的有把車停在杜松路。應該沒什麼大不了吧？不過還是回個電話給我。蘿拉．萊曼說他們可能會請律師陪史蒂芬一起去，那個律師叫馬克．班迪諾。或許我們也該替傑森請律師？總之……打給我好嗎，寶貝？我愛你。開車小心。打給我。好……拜拜。

她的話宛如冷水灌頂。我一直沒有多想傑森那晚也在的可能。現場來了超過一百個孩子，幾乎等於學校總人數一半，包括他游泳校隊大多數的隊友。

傑森是游泳選手，真的非常優秀，聽說密西根大學要提早給他入學許可，甚至賓州大學都有可能。他非靠游泳不可，因為他的平均成績只有乙上。他很努力念書，但這真的是他學業上的極限了。我娶茱莉時就知道可能有這個問題。我推斷她的智商大概在一百到一百一十之間。我發現智商高低和情緒穩定度是負相關，養育本能好像也是。假如母親無法給予孩子適量的關愛，生出聰明絕頂的孩子好像也沒意義。果然，我的孩子都有良好的適應力，個性討人喜愛，受歡迎，身手矯健，智能發展完全。我相信這些成就能帶給他們的快樂必定是我從未體驗過的。

傑森是個優秀的年輕人。信或不信隨你，因為這是客觀事實。假如我說他是世上最棒的十七歲孩子，你可以懷疑我不夠客觀──而且你的懷疑沒有錯。我不認為他是世上最棒的十七歲孩子，我只是「覺得」他所做、所說的每件事（幾乎每件事啦──畢竟他是個青少年）都很值得珍惜。我發現自己非常沉浸於與他相處的時光，這樣一來，明年他去上大學時我才有滿滿的回憶陪伴。就跟女兒兩年前離家一樣。我心中的父親角色是這麼想，而客觀的聲音則認為他是優秀的年輕人。

他待人和善，跟我們一起吃晚飯時會用同情和理解的姿態談論這世界。我們從中東議題、恐怖主義聊到經濟，有時我會笑看他導出的結論，因為他還好年輕，還有好多要學，但至少他懂得關懷、願意思考並得出結論。每天早上，他都笑著起床，邊吃早餐邊開玩笑，哼唱他下載的新歌；接著他去上學，去游泳隊練習，回家吃晚飯，然後念書睡覺，隔天再重來一次。沒錯，有時他會黏著手機，上社群網站或打電動，但我跟其他父母不一樣，我不會緊張。把科技當成一種罪，限制孩子接觸對他們沒有好處。運用科技已是下一代在職場和社會不可或缺的能力，過度設限只會對他們不利。

我知道我有點濫用這個譬喻，但我把青少年時期視為建築工程。我會告訴年輕病患和我的孩子，現在他們過的不是自己的人生──還不是。他們正在蓋房子，而且未來一輩子都要住在這棟房子裡。所以他們最好蓋好一點。以後他們可以改造、重新裝潢或整修，但永遠無法重建。每樣放進房子裡的東西，心中每段破碎戀情的傷痕，每次對逾矩性愛的讓步，每個爭取到的機會，每樣干擾腦部發展的藥品，都會永遠存在房子的地基裡。雖然腦神經學家尚無定論，但人腦的成長期大概在二十五歲結束。青春期到二十五歲間，頭腦的成長──亦為其硬體架構──正在收尾階段，而這段期間，人往往傾向投入更多冒險行為，易受同儕影響。大腦的獎勵中樞正試圖辨別該獎勵哪些行為，藉以鋪設硬體的管線和磚瓦，這些磚瓦會成為地基的一部分，永遠不會消失。假如磚瓦告訴你，你喜歡酒精、毒品或不正常性行為，往後一輩子你都得與這些渴望奮戰。當然，孩子如果成績不理想，落到低於標準的大學，求職時便得排在別人後頭。因此這段時期非常重要。

如果我的病人與妻子同床卻不舉，我首先會問他看不看A片，再問他什麼時候開始看，答案總是青春期；如果我的病人吸毒成癮，我會先問她什麼時候開始吸毒？答案──青春期；如果我的病人遭到配偶家暴，我會先問她什麼時候遭到父母家暴？答案──她十八歲離家前。

我兒子建的房子很穩固。我知道他週末會喝酒，但我很肯定沒有過量。他沒有吸毒，我會清楚，是因為我了解吸毒的人。我三十秒就能看出一個人嗨不嗨，癮君子我見多了，對他們很了解。這項能力並不難，只是經驗罷了。我深愛我的女兒，她也建了自己的好房子。不過她比較像母親，對於不會立刻影響生活的事不願多想。但她幽默開朗，離家上大學前，她為我們家帶來不少歡樂。

妻子密切觀察我們的兒子，她比我還容易猜忌。假如他做了什麼，傷害到房子的地基，她一定會找出來。目前為止，她的祕密計畫只讓她找到一些網路A片。她設了好幾道網路防火牆，我和傑森長談了一次，就這樣。茱莉勤奮的態度讓我很放心，只要她擔心，我知道一定事出有因。

我關掉收音機，任由妻子的恐懼長驅直入。這感覺慢慢滲透，開始增生，直到我的頭腦開始轉個不停。警方約談過傑森了。我們也跟他談過那晚，包括這起事件的意義，還有他該如何保護自身安全──不受他人傷害，也不傷害別人。我們告訴他一定要取得女生同意，還有該怎麼跟喝醉的女生互動。我們聽說珍妮．克拉瑪遭到強暴時，妻子第一時間想到遠在大學的女兒，還有她如果碰到這種事，我們會怎麼做。在茱莉提起之前，我都沒想到這一點。然而，她的擔憂隨即化為最可怕、最無法忍受的念頭，盤旋在我腦中好幾週。茱莉也想到傑森。假如他知道犯人是誰卻不想說怎麼辦？如果他受到不實指控怎麼辦？這事我比較不擔心。我了解我兒子，他絕對排在嫌犯列表最後頭。然而，妻子的恐懼依舊感染了我。

世上只有一種愛的定義是不模糊的，那就是對自己孩子的愛。如果你還有印象，我談湯姆．克拉瑪的童年時曾提過這個概念。不管根據經驗還是臨床證據，我都知道──不只是相信而已──我們生來就願意為自己的孩子而死。既然我們願意為孩子而死，內心深處一定覺得值得為他們犧牲生命。合理推論，我們必然認為他們更有價值，勝過我們不願為．其犧牲的他人。除了受訓要為他人捐軀的士兵外，對大多數人來說，「他人」真的就是指世上其他的人。我們說願意為伴侶而死──或至少有人這麼說過，但我不認為那是真話。在見真章的那一刻，我不相信會有丈夫撲到假想的公車前救妻子，也不會有妻子跳出來救丈夫一命。我們只會為孩子犧牲。

只會為了孩子。

妻子的恐懼在我心中擴散開時，我想起此事。傑森。我必須保護我的兒子。但要保護他不被什麼所害？這時我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