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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別想起 by 溫蒂‧沃克

2019-10-31 01:39

我是艾倫.佛瑞斯特醫生──精神科醫生。假如你對心理健康學門分多少領域不太熟,我可以告訴你,我屬於需要念醫學院的那種。我是醫學博士,從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取得最高榮譽學位,在紐約長老教會大學醫院哥倫比亞與康乃爾院區完成住院醫生訓練。執業二十二年間,獲頒無數獎項和榮譽表揚,但我在那些紙印的證書中找不到慰藉。你一定在醫生的辦公室中看過那些掛在牆上的獎狀──奶油白的紙面,華麗的手寫拉丁文字,精緻的木框。這些證書總讓我想起兒子每次運動賽季收集到的獎盃,它們沒有任何價值,只散發出想確保未來能順利入學的渴求。獎狀最能吸引顧客了。這些獎狀就是一種宣傳,公開地展示出來大概就跟張貼人形看板沒兩樣。

我所從事的工作永遠都要接受挑戰。過去的成功案例都像開頭的那兩個字一樣──成了過去式。同樣的方法能否治癒下一位走進門的病患,誰也說不準。沒錯,經驗確實能精進技巧,我的工作也不例外。與剛執業時相比,我可以保證我現在的診斷更為精確。然而,我發現診斷並不困難,最大的挑戰來自治療──小心、平衡且精確地控制用藥和療程──不只需要技巧,也要懂得謙卑。每顆腦子都是不同的,因此每次的療程也必須不同。我從不敢假定哪種療法有用──所謂「有用」指的是對病人有幫助,因為這就是我們的目標:協助病患逃離自己腦子創造出的痛苦。

你可能認為我在說大話,但我成功幫助了每一位病人,只有一次例外。無論是我位於美景鎮櫻桃街八十五號的私人診所患者,還是桑默斯男子看守所裡較為難纏的病患。

我是美景鎮唯一的執業精神科醫生。替珍妮.克拉瑪施打藥物的馬柯維茲醫生住在坎斯頓市,而且不在私人診所看診。我們鎮上的心理學家、社工、治療師之流較多,但沒有人能開藥,也沒有人受過心理藥物學訓練。這是克拉瑪夫妻僱用我的第一個原因。

第二個原因是我在桑默斯監獄的工作。每週我會有一天前往康乃狄克州的北部看守所當義工(共八小時。不過一般而言我一小時要價四百美金),治療有心理疾病的犯人。桑默斯是第五級最高警戒的監獄,所以你想得沒錯,那裡的囚犯都罪證確鑿,判了刑、坐了牢,而其中有些人剛好患有心理疾病。那些因精神錯亂而獲判無罪的罪犯是不需坐牢的。他們可能會被送去州立精神病院,面對另一種地獄;有時他們只接受了不盡完善的基本治療就回歸社會。然而諷刺的是,罪犯的精神狀態和能否使用精神錯亂做為辯護,其中的因果關係並非無懈可擊。一名「精神正常」的人一時氣急攻心,殺死妻子的外遇對象,很可能宣稱是暫時精神失常,依法便能以此做為辯護理由,然而,連續殺人犯(我堅持認為這種人都有反社會人格的病徵)卻會遭判死刑。對,沒錯,事情沒這麼簡單。假如你是刑事律師,你可能會氣得跳腳,對我大言不慚(而且過度簡化)的發言感到憤怒。不過你想想:查爾斯.曼森命令信徒謀殺七個人,他難道精神正常嗎?蘇珊.史密斯淹死自己的孩子,難道她也精神正常嗎?即便是伯納.馬多夫;當他明明賺到了可花一輩子的錢,卻還是持續經營老鼠會,難道他精神正常嗎?

精神錯亂只是一個詞。我治療的囚犯都曾做出暴力犯行,而他們心理上的疾病從憂鬱症到重度精神病都有。我提供的是傳統「談話」治療,雖然距離他們所需的時數仍遠遠不足。另外,我也會開藥。監獄寧可我把重心放在開藥──其實如果可以,獄卒會讓我開藥給關在獄裡的每個犯人。因為用藥鎮定的囚犯比較好管控。這麼做當然不合法,不過你應該能理解為何他們急著把符合標準的犯人送來見我。每個小時,病人都在警衛看守的鐵門外排成一列,來來去去。有時隊伍會越來越長,讓我忍不住擔心我得縮短每段看診時間才看得完──而我也真的都縮短了時間,因此造成我良心的重擔。開車回家的漫長路上,我會看到他們的臉:那些當週來不及見的人,以及我匆匆開藥就送走的人。

會計師每季會來檢視處方藥的花費,但他們無法挑我價碼的毛病。雖然與暴力重罪犯相處一整天不甚舒服,我仍相信自己扮演極重要的角色。我們的監獄塞滿有心理疾病的人。通常很難輕易判斷究竟是疾病導致他們犯罪,抑或是監獄的環境造就疾病。不過這對我所做的事情沒有影響。不管怎樣,我非常了解犯罪心理。

克拉瑪夫婦選中我治療珍妮.克拉瑪的第三個原因,跟一名叫尚恩.羅根的年輕人有關。這個我稍後會說明。

珍妮割腕後在半夜醒來。她父親在病房裡,坐在椅子上睡著了。根據她對這一刻的描述,我完全不懷疑她當初是真心要結束自己的生命。

我的眼睛就這麼突然張開了。我又看到那道布簾。淺藍色的布用鐵環掛在桿子上,那根桿子繞著整間加護病房。他們讓我住在接受療法那晚的房間,就是我被強暴的那晚──我很討厭說這兩個字,可是他們告訴我應該說出來──多去想,才能幫助我接受事實,我猜要這樣我才會好轉。但我沒有好轉,對吧?

珍妮抬起纏著繃帶的手腕。

不管他們餵我吃什麼安眠藥,藥效似乎還沒退,所以我感覺不錯,就像嗑藥很嗨。

我問她:「就像吃朋友家拿來的藥?」

對啊。然後我腦袋突然湧上一堆事,就像子彈連發。我死了。我活著。這一整年的事根本沒發生──現在還是案發那晚。我鬆了一口氣,很高興得知這一年只是一場噩夢。但是我想到我又得重新經歷一次,心情馬上又變差了。因此,我想起最顯而易見的一件事:我割腕了。腦中有更多事情襲來。我似乎很震驚自己居然會割腕,自殺失敗反而讓我如釋重負,因為我一定是瘋了才會想自殺。可是,所有讓我割腕的理由卻在這時一一浮現。我心想,喔對,我沒有發瘋,我有理由自殺,而且是很好的理由,而且這些理由都還在,那些我無時無刻都感受到的壞事都還在。那就像從池底往上游,衝出水面卻發現自己在潛下去前的同一個位置。你懂我的意思嗎?我還在同一個位置。我試著把手臂挪到肚子上,思考我感受到的壞事。我習慣這麼做。可是我的手臂綁在病床圍欄上。然後我滿腦子只能想著我是多麼生氣我自殺失敗。

這時珍妮哭了。她不是第一次哭,但這次流下的是憤怒的眼淚。

自殺可不容易。我好害怕,我坐在浴室裡一直哭。我大多是在想魯卡斯和我爸,還有這會對他們有什麼影響。我也想到媽,不過她比他們堅強。我猜她會很生我的氣。我差點就放棄了,但我告訴自己,反正做就對了!刀片真的很利,比我想的還要痛好多。割的時候並不痛,但空氣灌進血管會產生很恐怖的刺痛和灼燒感。我兩隻手腕都割了,你知道這有多難嗎──割第一隻手很痛,明知道劃第二刀會多痛還是要割,這你知道嗎?別人都說不該看血,因為你會本能地想自救,但不看太難了。而且他們說的沒錯,我的心開始狂跳,腦中尖叫「停下來!停下來!」我開始四處找東西包紮,但因為我讀過指南,事前就把所有東西都搬走了。我知道會這樣,我會想停下來。我得拚命抵抗本能,你都不知道有多難。我必須閉起眼睛,躺在地上,專注於那個暈眩感──其實還不錯,仿彿放下了一切。於是我就放手。我閉上眼睛,忽視腦中不斷朝我尖叫的聲音,忽視灼燒的痛,就這樣放開一切。結果我這麼努力、承受了這麼多,卻還是沒用。

我問她,「妳很生氣嗎?」

她點點頭,淚水盈滿眼眶,順著臉頰流下。

「氣誰?」

她花了一會兒才回答。她避開了名字,但拐彎抹角地暗示了這分怒氣是因為誰。她在那裡做什麼?她想去哪裡都可以,為什麼偏偏在那裡?泳池甚至還沒開呢,地上都還有一些雪。都發生這麼多事了!有沒有搞錯!為什麼她在?

珍妮在醫院睜開眼睛看到父親時並沒有提到這些。她把情緒藏在心裡。但光是湯姆.克拉瑪一個人的情緒就足以塞滿整間醫院。當時他撲向了她的病床。

謝天謝地!我重複說了好幾次。我想抱住她,但她感覺好脆弱,纖細的雙臂纏了一層又一層繃帶,還綁在病床圍欄上。我用臉頰貼近她的臉,聞她的頭髮和肌膚。光看到她醒來不夠,我必須碰到她、聞到她……我的天,她臉色好蒼白。跟她遇襲那晚不同。那天晚上她看起來了無生氣,這個早上她看起來像死了一樣。我從來不知道這兩者是有差別的,但真的有,確實有。她的眼睛睜著,看著我和天花板,但她不在,我美麗的女兒再也不在了。貝爾德醫生跟馬柯維茲醫生一起進來。我覺得好不真實──又回到醫院,又見到這兩個醫生。我猜當時我已經快要相信太太說的話,我相信珍妮好多了,而且會越來越好,我們家這段黑暗時光終於要結束了。我一定信了她。現在回想,我顯然逐漸開始質疑自己,彷彿我是全家唯一放不下的人。也許女兒其實過得很好,是我把自己的絕望投射在她身上,只有我無法接受永遠找不到那隻禽獸的事。然後──老天,我真不敢相信自己這麼說:我覺得我在生珍妮的氣。我氣她不記得,氣她沒辦法幫警察找到他,要他為這件事負責。我瘋了嗎?這麼執著復仇是我瘋了嗎?

「不是,」我向他保證,「你是她的父親,這是本能。」我句句屬實,也真心希望減輕他的愧疚。我這麼做風險很大,這等於是在鼓勵他繼續搜尋強暴珍妮的犯人,為此我有些後悔,當初沒有引導他背離自己的本能。本能也許能解釋他的反應,但那未必是最好的選擇。不管怎麼說,湯姆聽了都鬆了口氣。

你說的對!我好像控制不住自己!我白天晚上都看電視,在有線電視新聞臺、消費者新聞與商業頻道和福斯電視臺之間轉來轉去,等著另一起性侵案的報導。我把「強暴」設為谷歌快訊關鍵字。你相信嗎?我心底竟然希望那隻禽獸再出手一次,讓警察有機會逮到他。我這樣很糟糕,但我根本不在乎。說出來的感覺真好。結果怎樣都無所謂,反正我願意直接下地獄,送我進監獄吧,管他的。可是我居然又回到醫院,跟同樣那兩個醫生見面,我女兒又住進該死的加護病房!去他的,都去死。我早該知道她狀況不好,我是她父親欸!有沒有搞錯。但現在我知道我在醫院的震驚代表什麼:是我催眠自己相信的。

那天雖然湯姆沒說,但幾週後他終於向我坦承,他當時也發了誓不再對妻子唯命是從。第一道斷層錯動了。他們的婚姻、家庭開始破裂。於是珍妮割腕的隔天早上,對珍妮和她父親而言,夏綠蒂成了新的反派。

我並不驚訝,但心理治療之美在於讓病人自行得到結論。一定要這樣不可。身為心理治療師,我必須極有耐心才能在旁守護著病人的進展,不插手破壞。對我來說,引導湯姆發現自己的怒火來自妻子害他誤以為女兒康復,其實易如反掌,只要說出幾個精心挑選的字詞,插進幾個句子,提起對他妻子不利的事實,這樣就好。畢竟是夏綠蒂堅持讓珍妮接受那項療法;是夏綠蒂要求他們跳過心理治療,把珍妮帶去布洛克島,將她孤立起來;是夏綠蒂堅持假裝一切正常,即使珍妮對生活失去了興趣;是夏綠蒂在丈夫提起女兒的性侵案時必定斥責他。可是我都沒有提,我非常小心。心理治療師握有強大的暗示力量,極度強大。

我不會去評論湯姆的感覺是否合理,因為感覺不須道理。夏綠蒂非常堅持她相信的事實:性侵事件已經從女兒腦中消除了,所以等於從來沒發生。現在看來,很明顯她錯了。但她的立意良善,而且也不算全然的胡扯。馬柯維茲醫生用了藥,珍妮的記憶遭到破壞,她不記得強暴。所以不能怪夏綠蒂不懂人類心理和那項療法的嚴重後遺症,因為這些問題都才剛浮出檯面。講到這兒,便又要提到尚恩.羅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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