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日」

　　獻給評論家卡吉米什·科季涅夫斯基

　　這是一個渾身骯髒的人，因為濃煙和灰垢而滿臉油黑，那泥垢和汗水攪在一起在他發亮的、充血的臉上流淌；他正在原來的德國軍營樓頂上的被炸爛的屋子裡費大力氣工作，嘴裡胡亂咒罵著，用力猛烈地搧風，要把爐火點著。從德國農民那裡拉來的一個小鐵爐子，因為沒有煙囪，所以每扇一次風，就冒出奶白色的煙團，那股煙在這屋子裡往返回蕩，就像是濃重的白灰水一樣。爐子上面鏽跡斑斑的鐵板上，烤著馬鈴薯細絲做的圓餅。
　　房間破爛的門口出現一位身材高大、頗顯高貴的男人，衣袖上戴著紅白色袖章。他走進濃煙，就被猛烈嗆住，咳嗽了一陣。
　　「走吧，先生！」他說，開玩笑似的，「別再點火了！您會把整個營地都燒毀的！您沒有聽說不准私自做飯的命令嗎？怎麼辦呢？真正的波蘭人是不這樣做的！Go on！」他用英語大聲說，有點不耐煩了。
　　渾身骯髒的人從火爐上抬起眼睛，用袖子抹了一下臉，向上翻著眼睛瞧了一眼這位高貴的人，於是慢條斯理地颳著鐵板上烤得黑糊的馬鈴薯餅子，說：
　　「哼，狗東西，要是多給點吃的，誰還這麼折騰？你以為這東西好吃嗎？嘿，你嚐嚐吧！」於是把一塊冒出腐爛氣味的餅子舉到他鼻子下面，「看見了？嚐嚐，只要你不搶，我也用不著再做，不用怕。你們用我們的油炸東西吃，卻捨不得給我餅子吃嗎？」
　　「先生，請您聽著，說話別出口傷人。」那個人回答，「可是，這裡的煙對人有害！到外面吸點新鮮空氣不是很好嗎？」
　　「有人私吞配給的麵包，把肉給猶太女人，他們才配品嚐新鮮空氣。我呢，在這裡很好。對誰有害，也是自願的。」
　　戴袖章的人一把抓住渾身骯髒的人的衣領，從鐵爐旁邊揪起來，咬牙切齒地說：
　　「我們看看，到底什麼地方對你好！」
　　同時，門口又出現了另外一個戴袖章的人，敦實，窄腦門，四方下巴，走進煙霧，一點也不遲疑。
　　「是個龜兒子。」他自言自語拉著長聲兒唱歌似的說。
　　片刻之後，三個人從煙霧裡走出。他們在走廊轉角處消失，留下了沒有熄滅的爐火和還沒烤熟的餅子。他們一起下了樓梯，可是到了下面卻各走各的路。戴袖章的高個子在走廊向左轉，預先通知同事：
　　「喂，麻煩你把他帶到大門那裡去，交給軍士長，說他要打警察。我得趕快去弄點香腸和麵包來。看樣子有投寄外國包裹的表格，得組織幾個人防止意外。」
　　敦實傢伙頭髮理得很短，緊皺眉頭，回答說：
　　「我有辦法。您放心吧。喂，你，龜兒子，你別想跑，瞧我砸不爛你的骨頭。」
　　他拉一下渾身骯髒的人的手背。渾身骯髒的人帶髒字罵罵咧咧。他們穿過水泥廣場，走到大門口。大門旁邊設有單人房囚室。囚室前的小廣場上，一個站得筆直的士兵升起一面美國國旗。幾個士兵鄭重行禮，把球棒和接球的橡皮手套扔在地上。這兩個人還沒有走進囚室，士兵們就又重新打球了。
　　為紀念獨立日指7月4日，美國國慶日。，軍士長從禁閉室裡放出全部罪犯。渾身骯髒的人第一個得到大赦。他被帶進一個單人房，禁閉一星期。這個人蹲在石板地面上，仰望著正對院子的狹窄的窗口。天色已近傍晚，樹木呈現藍黑色，天空漸漸昏暗。情侶們在樹下散步，那些男的是廚師，用偷出來的飯菜買到姑娘。渾身骯髒的人站了起來，從衣服口袋裡掏出一個鉛筆頭，在褲子上抹了抹，又用舌尖舔了舔鉛芯，在粗糙不平的牆壁上用印刷體字母費盡心思寫下：
　　兩次單人房禁閉：
　　一九四四年九月二十一日—一九四四年九月二十五日：在達豪德國集中營工作怠工。事實：烤馬鈴薯餅。
　　一九四五年七月四日：在達豪集中營美國軍隊開辦的戰俘收容所破壞紀律。事實：烤馬鈴薯餅子。
　　然後簽字，龍飛鳳舞體，又用兩隻手肘支在窗檯上，望著窗外的院子，姑娘們和大兵廚師們正在那裡悠閒地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