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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

石頭世界 by 塔杜施·博羅夫斯基

2019-10-31 01:35

  我們大家都耐心地等待著天完全黑下來。太陽早已落在山的後面,剛剛翻耕的山坡和平原有些地方還殘留著骯髒的雪,灑上了越來越濃重的陰影,陰影上飄浮著乳白色的黃昏霧霾,而在天空下墜的、被雨雲拉下來的雲彩的腹部,有些地方還透出幾道玫瑰色的陽光。一陣似乎漸漸昏暗的風飽蘸潮濕、發酸味泥土的氣味,驅趕著團團的烏雲,又像冰冷的刀刃似的直直切入人的肉體。一塊瀝青鐵皮被一陣猛烈的風吹起,在屋頂上單調地吧嗒吧嗒作響。一股枯乾而有穿透力的涼氣從田野刮來。在下面的山谷,火車車輪轟轟駛過鐵軌,機車呻吟似的呼呼地喘氣。潮濕的暮色降臨,飢餓越發難以忍受。公路上的交通幾乎完全中止,陣風送來的熙攘嘈雜聲越來越少:路人談話的隻言片語、趕車人的吆喝聲、套在母牛軛上的大車斷斷續續的吱扭聲,以及母牛的蹄子在碎石土路上緩慢邁步的聲音漸漸沉寂下來;農村姑娘高高興興前往小鎮的週末聚會,木底鞋在柏油路上發出的嘎達嘎達聲響也漸漸遠去,同時帶走了她們口中冒出來的笑聲……
  昏暗越來越濃重,終於稀稀落落地掉下雨點來。高高的電線杆子上淺藍色路燈搖搖晃晃的,發出暗淡的光輝,灑在路旁樹木交織在一起的枝椏上,灑在崗哨小屋發亮的屋頂上,灑在像一條皮帶似閃爍的、空蕩蕩的道路上;士兵在燈光下列隊前進,消失在黑暗中,可以聽到他們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這時候,指揮官的司機打開保護蓋下面的探照燈,燈光直射兩個營房中間的通道。身穿囚徒條紋服的二十名俄國人,雙手被刺鐵絲綁在背後,由營房長從洗浴室裡帶出來,驅趕到了集中營通道的石板路上,面對人群。這些人光著頭已經一動不動地戰慄了幾個小時,在沉默中忍受飢餓的折磨。在強光照射下,俄國人的軀體彷彿變成了一大塊一大塊的肉,肉塊之間隔著空隙和暗影:他們服裝的每一個突顯的褶皺,穿破的皮靴裂開的後跟,褲腳上黏黏的褐色泥土,褲腿內側粗大的縫線針腳,囚服的藍色條紋上穿過的白線,乾癟下陷的臀部,僵直的手臂和因為劇痛而痙攣的灰白色手指,關節處結滿血痂;手腕腫脹,因為布滿鐵鏽的刺鐵絲鑽進皮膚,使皮膚變成了青色;他們裸露的手肘被又一道鐵絲生硬地扭曲捆住——這一切都在黑暗中浮現,好像是冰雕。俄國人的後背和頭部在黑暗中閃著微亮,星星點點的白色,那是因為衣領上方的部分都被刮乾淨了。這些人拉長的影子投在道路上、掛著閃亮水珠的帶刺鐵絲網上,在鐵絲網外長滿乾枯和沙沙作響的荒草的小山坡上消失了。
  集中營指揮官,一個頭髮發白、被太陽晒得發黑的軍官,這天晚上專門從城裡來到這個集中營,腳步顯得疲累,卻還依然有力,穿過燈光照射的地方,在光亮的邊緣線站住,命令兩排俄國人適當拉開距離。這下子事情的進展加快了,但還不是眾人暗暗希望的那麼快。這些人凍得渾身冰冷,餓得發慌,為了等待吃到一碗稀湯,已經等了十七個小時;那稀湯一定是還溫溫的,放在營房裡的大鍋之中。「你們別以為,就這麼結束了!」一個年輕的營長從指揮官身後冒出,大聲吼叫。他一隻手放在黑呢子縫製的上等外套的翻領上,另一隻手拿著一根柳條鞭子,用它有節奏地輕輕敲打著皮靴靴筒。
  「這些人,他們是罪犯。道理我就不必多解釋了。俄國人,這就是了。指揮官先生命令我宣布,必須懲罰他們,他們罪有應得,正如指揮官先生說的。喂,夥伴們,聽明白沒有?」
  「快點,快點,趕緊!」指揮官對穿著敞開外套的軍官輕聲說。他一條腿靠著小型斯柯達轎車的減震器,懶懶地脫下手套。
  「用不了多少時間的。」穿著沒有扣釦子外套的副官說。他隨手打了個榧子,嘴角冷笑了一下。
  「是的,今天整個集中營的晚餐又被取消了。」年輕營長大叫,「營房長要把熱湯退回廚房去,如果少了一碗,我就拿你們是問。夥伴們,聽明白了?」
  人群裡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後排的人開始慢慢地、慢慢地向前挪動,靠路邊的地方變得擁擠,宜人的熱氣傳到人的後背,這是擁擠的、準備向前奔跑的人們口中呼出的熱氣。
  指揮官做了一個手勢,他的小汽車後面冒出一隊黨衛隊員,手裡握著卡賓槍,立即純熟地站立在俄國人背後,一個對一個。從他們的外貌看不出來,他們是和我們一起從小分隊回來的,而且他們已經吃飽喝足,換上了鮮亮的、剛剛熨過的制服,甚至還修整過指甲。他們的手指頭緊扣在槍栓上,指甲修剪整齊,泛出粉紅色。顯然,他們是被安排到鎮上去和姑娘們尋歡作樂過了。他們給槍上了子彈,發出咯咯響聲,把槍套貼在大腿旁邊,把槍口對準俄國人被刮乾淨的後脖子。
  「注意!準備好,開火!」指揮官命令,卻沒有提高聲音。卡賓槍噠噠噠作響,士兵們迅速後退一步,以避免那些被打碎的頭骨碎片蹦到他們身上。俄國人腿部抖動了一下,就像沉重的口袋一樣叭嗒一下倒在地上,鮮血和頭顱的碎塊飛濺在地面。士兵們把卡賓槍往後背一挎,急急撤回警衛室。俄國人的屍體被臨時拖到鐵絲網下面,指揮官在隨從陪伴下登上斯柯達,汽車向大門後退,噴出團團的黑煙。
  頭髮灰白晒得發黑的指揮官剛剛十分滿足地離開,那沉默的、越來越用勁向道路推擠的人群,便爆發出一陣陰沉的呼吼,像雪崩似的衝向染滿鮮血的地段,擁擠在地面上,呼啦呼啦地。他們立即被集中營傾巢集合起來的營房長和營房區區長用棍棒驅趕、分散,消失在各個營房。當時我站在處決現場的側面,無法湊到路邊去。第二天,我們又被驅趕去工作,一個來自愛沙尼亞的皈依伊斯蘭教的猶太人和我一起搬運鋼筋;整整一天,他都沒完沒了著魔似的要說服我,說什麼人的腦子實在是細嫩得很,可以直接吃,不用烹調,完全可以生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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