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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著一個包裹的人

石頭世界 by 塔杜施·博羅夫斯基

2019-10-31 01:35

  獻給阿道夫·魯德尼茨基

  我們的文書是盧布林的猶太人,來到奧斯維辛集中營的時候,已經有在馬伊丹奈克集中營度過數年的經驗。他在特工隊裡找到一個親近的熟人(特工隊因為控制了從焚屍爐裡搜刮出來的大量財物而在集中營裡勢力巨大),便立即裝病,輕而易舉地進了二號病區(簡稱KB II,是比爾克瑙為設立醫院撥出的一個特別地段),立即在那裡得到我們營區文書這個美差。他不必整天掄著鐵鍬剷土,或者忍飢挨餓扛大袋的水泥,當文書只是做辦公室的工作。這是其他「貴客」人物羨慕和爭奪的對象,這些人物也是為自己的熟人謀求這類差事的。他接送病人,在營區點名,整理病人病歷,間接參與挑選猶太人的工作;這樣的挑選在一九四三年秋天,在我們集中營全部地段差不多有規律地每兩個星期進行一次。文書的任務還有就是,在助手協同下,把病人送到洗浴室,到晚上有大卡車再把他們拉到四個焚屍爐之中的一座燒掉,當時焚屍爐還是輪班運轉的。終於,在十一月的某天,這位文書發了高燒,我記得是感冒引起的;因為他是營房裡唯一的一個患病的猶太人,所以在例行的一次挑選時就被選中,等待著接受送進毒氣室的特殊待遇。
  挑選完畢之後,被尊稱為營房長的老助理員立即來到十四號營房,因為那裡躺著的差不多是清一色的猶太人,他要做出安排,讓我們儘快把這位文書送到他們那裡去,以此免除令人不快的、把他單獨送往洗浴室的麻煩。
  「請把他送到十四號營房。大夫,您聽懂了嗎?」從十四號營房回來後,他對主任醫生說。主任坐在辦公桌旁,耳朵上戴著聽診器。他十分細心地聽診剛來的一個病人的後背,用優美的書法在病歷卡上做記錄。醫生揮了揮手,沒有中止工作。
  文書在上鋪床上蹲著,用細繩細心地捆綁一個硬紙盒子,那裡面裝著一雙捷克皮靴,靴帶一直打到膝蓋部位,還有羹匙、小刀、鉛筆,以及豬油、小甜甜圈和水果,等等。這些都是他當文書為病人服務得到的回報,病區裡幾乎全部的猶太人醫生和醫務員都是這樣做的。他們和波蘭人不一樣,不能接受任何人的郵包。不過呢,在病區收到家裡寄來包裹的波蘭人,也接受病人上供的菸草和食品。
  文書的對面是一個波蘭上校,不知為什麼被關在營房,已經好幾個月了。他正在獨自下棋,用大拇指堵住耳朵。在他的下鋪,值夜班的巡警正在懶洋洋地往一個玻璃尿壺裡撒尿,尿完又立即矇頭睡在被子底下。從隔壁房間傳來喘息和咳嗽聲,小火爐上炸的鹹肉發出吱吱聲,屋內又憋悶,又霧氣繚繞。傍晚的營房都是這種情景。
  文書慢慢從上鋪爬下來,手裡抱著包裹。營房長立即扔給他一塊毯子,命令他穿上拖鞋。他們走出營房。透過窗口可以看到,在十四號營房前面,營房長從文書肩膀上取下毯子,沒收了他的拖鞋,又拍拍他的後背;文書現在只穿著一件睡衣襯衫,風吹起了衣襟,在另外一個醫務員陪伴下,走進了十四號營房。
  到了晚上,在給病人分發了食品、茶水和包裹之後,醫務員開始把穆斯林帶出營房,讓他們在門前每五個人一排站隊,同時扒下他們身上的毯子和拖鞋。一個值班的黨衛隊員出現在營地,命令醫務員在洗浴室前面組成糾察隊,以防有人逃跑;與此同時,各個營房裡都在吃晚飯,翻看剛收到的包裹。
  從窗口望去,只見我們這位文書步出十四號營房,抱著包裹,在五人一排的隊伍入列,又受到醫務員們的呼吼催趕,和其他人一起慢吞吞地向淋浴室走去。
  「大夫,過來看看!」我對大夫呼喊。他摘下聽診器,邁出沉重的步子,捱到窗口,一隻手放到我肩膀上,「他也許能顯出多一點的理智來,你覺得是不是呢?」
  外面的天色漸漸昏暗下來,只能看見白色襯衫在營房前面移動,人的面容已經模糊不清,彷彿轉過身去,從視野中消失了。我注意到,刺鐵絲網上面的燈亮了。
  「他這個老牌囚犯,很清楚過一兩個小時就得光著身子進毒氣室,沒有襯衫,也沒有包裹。怎麼還捨不得那麼一點東西?真是奇怪。給別人就得了嘛。換了我,就不……」
  「你真的這麼想的嗎?」醫生問道,有點冷漠。他把手從我後背拿開,扭動一下下巴,好像是用舌頭舔了一下有窟窿的蛀牙。
  「對不起,大夫,請原諒。不過,我的意思不是……」我隨口回答。
  大夫來自柏林,有妻子和一個女兒在阿根廷,偶爾也談到自己:我們普魯士人——帶著微笑。在這微笑中,混雜了猶太人的極度悲苦和往日普魯士軍官的驕傲。
  「不知道。我不知道,要是我得去毒氣室該怎麼辦。肯定也要抱著自己的一個包裹的。」
  他向我轉身,苦笑了一下。我看得出,他十分疲倦,睡眠不足。
  「我想,如果我真的走向焚屍爐,也肯定會相信,半路上會出現想不到的事。抱著一個包裹,就跟拉著別人的手一樣,是吧?」
  他離開窗口,在辦公桌旁邊坐下,吩咐帶進下一個病人,開始準備妙手回春,以幫助治癒的病人重返集中營。
  淋浴室裡充斥著患病猶太人的呼叫聲和呻吟聲,他們想要燒毀這個大房間,但是沒有人膽敢碰一下黨衛隊衛生員,他就坐在角落裡,眯著眼睛,或者假裝打瞌睡,也許真的是在瞌睡。入夜時分,幾輛焚屍爐大卡車開來,又來了幾個黨衛隊員,命令猶太人把所有的東西留在洗浴室,醫務員們開始把這些赤身裸體的人趕上卡車,等到卡車上擠滿了人,他們哭泣、咒罵,探照燈照射著他們。大卡車開動,他們在絕望中互相拉緊手,以防掉下車來。
  我不知道為什麼,後來在集中營裡聽說,被拉往毒氣室的猶太人最後時刻用希伯來語唱出一曲震撼人心的歌曲,可是歌詞的意思,沒有人能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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